“这就怪了。您受不了伯爵,可是同时又靠他的面包活着。……哈哈哈。……居然有这种事!见鬼,这算是什么原则?您那些聪明人认为我是骗子,那他们对您有什么看法呢?哈哈哈!”
乌云掠过伯爵夫人的脸。
“不要再喝了,男爵,”她厉声说道。“您已经喝醉,说起放肆的话来了。您知道,环境逼得我只好至今还住在戈尔达乌根家里。”
“什么环境?怕人家说坏话吗?这是陈词滥调!不过,劳驾,请您告诉我,伯爵夫人,你们离婚以后,伯爵答应每年一定给您多少钱?……”“一个钱也不给。……”“为什么您说假话?不过您也别生气。……我问这话是出于朋友的情分。您别扯那根鞭子。它又没什么过错。……哎呀!”
男爵举起拳头打自己的额头,站起来。
“对不起。……早先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什么事?”
男爵的眼睛忙个不停。那对眼睛从伯爵夫人的脸上移到鞭子上,再从鞭子上移到她的脸上。他烦躁地走来走去。
“早先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喃喃地说。“款待过年老的胖子和我那郁金香里的姑娘的,原来就是您?”
伯爵夫人瞪大眼睛,耸了耸肩膀。
“郁金香里……胖子……您唠叨些什么呀,冯.扎依尼茨?您说起胡话来了。不要再喝酒了!”
“不应该打人,夫人!”
男爵脸色煞白,举起拳头捶胸口。
“不应该打人!您跟您那种贵族的派头统统见鬼去吧!听见了吗?”
伯爵夫人跳起来。她的眼睛张大,由于气愤而闪闪发光。
“您别太放肆,男爵!”她说。“劳驾,把您那句骂鬼的话收回去!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收回!见鬼!莫非您还想不承认您那种下流行径吗?”
伯爵夫人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她不明白他的话。
“什么行径?我不承认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男爵!”
“是谁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院子里用这根鞭子打年老的小提琴手的脸的?是谁把他打得倒在这匹马的蹄子底下的?人家指名告诉我说那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干的,可是天下只有一个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的脸上泛起红晕,象火光那么鲜艳。红晕从鬓角开始,一直蔓延到滚着花边的领口那儿。伯爵夫人窘得不得了。她咳嗽起来。
“我不明白您的话,”她支吾道。“什么小提琴手?您在……唠叨些什么呀?您清醒一下吧,男爵!”
“算了吧!何必说假话呢?在从前那些岁月您就善于说假话,然而不是为这样的小事!您为什么打他?”
“打谁?您说的是谁?”
伯爵夫人的嗓音低下去,发抖。她的眼珠转个不停,好比被捉住的老鼠。她羞得什么似的。男爵又侧着身子斜倚在草地上,定睛瞧着她美丽的眼睛,醉醺醺地冷笑。他的嘴唇发颤,露出恶意的笑容。
“您为什么打他?您看见他的女儿哭得多伤心吗?”
“谁的女儿?您说清楚,男爵!”
“当然!您善于放任您那双白手和长舌头,可就是不善于看见人家的眼泪!她一直在哭。……那个俊俏的金发姑娘一直在哭。……她,这个弱孝穷苦的姑娘,没法替她的父亲向伯爵夫人报仇。我跟他们一块儿坐了三个钟头,她的手一连三个钟头蒙住眼睛,没放下来。……可怜的姑娘!她和她那张泪痕斑斑的、高尚的小脸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脑子。啊,这些残忍的、吃饱肚子的、没有挨过打的、从没受过欺侮的魔鬼!”
“您说清楚,男爵!是谁挨了我的打?”
“嗯,是啊!您以为我从您脸上就认不出吃了耗子的猫?不害臊!”
男爵站起来,伸出手去取那根鞭子。
“给我!”
伯爵夫人温顺地把鞭子递给他。
“不害臊!”他又说一遍,然后把鞭子盘在一起,用力折断成三截,往旁边一丢。
伯爵夫人简直心慌意乱。她羞羞答答,生平第一次听着无礼的话,涨红脸,不知道该把她的脸和手藏到哪儿去才能躲开男爵的法官般的眼睛,简直找不出话来说。这时候幸亏出了一件小事,这才使得她好歹躲开这种尴尬的处境。阿尔土尔正折断鞭子,不料从旁边,树木后面,响起脚步声。过一忽儿,伯爵夫人看见了福利茨父子。他们从树木后面走出来,好奇地瞧着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穿过林中空地走去。小福利茨走在前头,肩膀上搭着一根长的钓竿梢。老福利茨跟在他身后,费力地迈动两条腿,磨磨蹭蹭地走着。老福利茨右手提着一条拴在绳上的小梭鱼。
“福利茨先生,您为什么不戴手套啊?”伯爵夫人对小福利茨说。
小福利茨低下眼睛,然后斜起眼睛瞟一下伯爵夫人,动了动嘴唇。
“您的手杖在哪儿?为什么您不拿着手杖啊?”
小福利茨脸色变白,急匆匆往树木那边走去。到树木那边,他又回过头来看一眼,就走进树林,不见了。老福利茨跟着他慢慢走去,既没开口说话,也没看谁一眼。
“您要原谅我,”男爵等福利茨父子走进树林里去以后开口说。“我不打算侮辱您。……不过,我凭我的名誉起誓,您要不是女人,我就能替小提琴手报仇。……不害臊,捷莉扎!在那个姑娘面前,我都替您害羞呢!”
男爵站起来,戴上帽子。
“您是找不出话来辩白的。……这才好!何必说假话呢?您的辩白统统是谎话。”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话,男爵!”伯爵夫人说。
“这是真心话?”
“对,……真心话。……”
“嗯……再见!您那美丽的眼睛里满是虚伪!谢天谢地,您说谎话的时候总算还会脸红。”
阿尔土尔伸个懒腰,点一下头,就穿过林中空地,往小路走去。
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的额头上布满细纹。她苦苦地思索,要在她脑子里找出一句话来,可是找不到。……她一心想在阿尔土尔面前替她羞于承认的行为辩白。她思索着,咬着粉红色嘴唇,绞着手指头,这时候阿尔土尔却已经走进树林里去了。
“男爵!”捷莉扎喊道。“您等一等!”
伯爵夫人没听到回答,只听到阿尔土尔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了。
“男爵!”伯爵夫人又喊一声。她担心男爵走掉,嗓音发颤。他的脚步声却沉寂了。
伯爵夫人略微站一忽儿,就在地上坐下,陷入沉思。她身旁倒着两个空酒瓶。第三个酒瓶斜立在草地上,眼看就要倒下去,里面还剩着一点酒。捷莉扎把酒瓶里的酒喝完,站起来,往马那边走去。
她骑上马走出林中空地,却在围绕林中空地的树木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人骑在马上。那匹马见到伯爵夫人,快活地嘶鸣起来。骑马的男人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生得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胡子稀稀拉拉。他骑着马追上伯爵夫人。
“等一下!”他低声说。凭这种衰弱的、不象男人的嗓音的音色,可以断定这种嗓音是从有病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您等一下,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只说几句话!”
伯爵夫人没回头看他。……
“您在做暗探吧?”她说。“您在偷看吧?”
“可是我爱你!我看不见你,就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我只说几句话!……”
伯爵夫人看一眼她的丈夫戈尔达乌根伯爵(骑马的男人就是他),放慢马的步子。
“大夫不许您骑马走得太快,”她说。“您就骑得慢点吧。……您有什么事?”
“我只要说几句话。”
“什么话?”
“他是谁?”
“冯.扎依尼茨男爵。”
“冯.扎依尼茨?是他?原来这个人就是冯.扎依尼茨?他就是您从前……爱过的那个人?”
“也许吧。……嗯,对了,就是他。那又怎么样?”
“嗯。……就连现在他也还挺漂亮呢。……为什么您允许他对您大嚷大叫?他有什么权利?”
伯爵沉默片刻,咳嗽一声,问道:
“也许您现在也还可能……爱他吧?旧情不是可以复燃吗?”
“把您的鞭子拿给我!”伯爵夫人说。她接过她丈夫的鞭子,用力拉紧缰绳,顺着林间小路疾驰而去。伯爵也用尽全力拉紧缰绳。马就跑起来,他却衰弱无力地在马鞍上摇晃。他的胯股使不上劲,他痛得皱起眉头,勒住马。马跑得慢下来。
伯爵目送妻子走后,把头耷拉在胸脯上,沉思了。
过了三天光景,阿尔土尔在离守林人布拉乌赫尔小屋不远的地方遇见捷莉扎。这一次她不是骑着马遇见他。她穿着农家的连衣裙在散步。从外表看,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刚做好的农家连衣裙,其实却比她那件黑绸骑马装贵得多。她脖子上没挂着五颜六色的梨形石榴石,却挂着些绿松石、绿闪石、珊瑚和珍珠。她两条胳膊上都戴着大镯子。连衣裙和维也纳式短上衣都是用贵重衣料做成的。
“男爵!”她见到阿尔土尔,叫道。“等一下!”
他走到她跟前,她就对他说:
“上一回您说过那些话,后来又不辞而别,您记得吗?这弄得我发生了疑问。我经过长久的思索后才弄明白您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您指的是我……用鞭子抽过那个老头子!是吗?”
“嗯,是埃……这有什么疑问呢?”
“喏,是这样的!我现在才明白您说的是谁。……我用不着在您面前辩白,男爵,不过为了……为了满足我们双方的正义感,……我打他是有正当理由的。由于他捣乱,我从马鞍上摔下来了。……我差点摔断腿。再者……他居然笑。……”
阿尔土尔瞅着伯爵夫人的脸,快活地笑起来。
“别说假话,夫人!”他说。“我们何必互相说些假话呢?我不需要您的辩白。……再说,辩白又有什么用?我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您这双漂亮的小脚,这在我就完全满足了。……您这双小脚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我们去散散步吧。我请您原谅我在‘铜鹿’那边对您唐突无礼。当时我喝醉了。……”
阿尔土尔和捷莉扎散步很久。他们谈些极普通的事,说许多玩笑话,笑了很久。……关于卖艺的老人和他女儿,聪明人和“骗子”,根本就没提到。男爵连一句挖苦话也没说。
……他很亲切,就象过去那些岁月,在维也纳,在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里一样。临到他把捷莉扎送到离布拉乌赫尔的小屋不远的地方,来到她那辆双轮轻便马车跟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您肯教我放枪吗?”捷莉扎坐上马车,问道。
“随您的高兴。……”
“那就麻烦您了,男爵。我闷得慌。哪怕您略微减少一点我的烦闷,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大恩大德的事。……这是真心话。我们来互相帮助吧。”
捷莉扎握一握阿尔土尔的手,坐着马车走了。
过了三天,他们又相会。半个月之后,他们就没有一天不见面了。男爵教捷莉扎放枪,捷莉扎每天傍晚来打猎,有的时候凌晨也来。他们的关系变得极不明确。冯.扎依尼茨只要没喝酒,总是彬彬有礼,使得捷莉扎暗自吃惊。每逢他没喝酒,讲话就斯文,亲切,分明竭力避免生硬的字眼,亲切地微笑,客气地伸出大手同她握手,讲起话来不象“野人”,却象保护女人的真正骑士。一旦冯.扎依尼茨喝了酒,却变得极其粗鲁,冷嘲热讽,恶意地冷笑。……每逢他喝醉,捷莉扎就只好听他说些极其不堪入耳的话。他嘲笑她,骂她见鬼,说他看不起她,痛恨她。
“我之所以原谅您,冯.扎依尼茨,”捷莉扎有一次对他说,“那也只是因为您喝醉了。人们是照例不打躺着的人、疯子和醉汉的。……”“啊啊碍…原来是这样!可是您要知道,”冯.扎依尼茨笑着回答说,“我只有喝醉了才对您说实话。我清醒的时候,却象卑鄙的法利赛人那样对待您。您不要相信我清醒时候说的话。”
“我们不应该见面。……”
“为什么不应该呢?自管见面好了!您烦闷,我也烦闷。……在争吵中,厮杀中,光阴过得比在和平的时候快。哈哈!命运干得好,它在我们之间放了一只黑猫,叫我们不尊重彼此的美德。您不尊重我,是因为您认为我是骗子。我不尊重您,是因为我认为您不过是一团女性的漂亮的肉而已。哈哈!”
捷莉扎眼睛里射出两道电光,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次谈话后,阿尔土尔有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她。到第八天他遇见她,向她道歉。
阿尔土尔屡次喝醉酒。捷莉扎不止一次受到他的侮辱而离开他。她临走总是对自己赌咒发誓说今后再也不跟他见面了,可是……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枯黄的树叶已经活完短暂的一生,纷纷从树上飘下来,落在潮湿寒冷的地面上。天开始下雨。秋天的淤泥比不得夏天的,它不会干,即使会干,也不是几个小时,而是要过几天和几个星期才能干透。……风刮起来了,使人想起冬天。树林遇到这种坏天气就变得乌黑,皱起眉头,不再招引人们到它的树荫下去乘凉了。
冯.扎依尼茨的羊毛短上衣换成呢面的短棉大衣。他的皮靴失去原有的光泽,粘满污泥。……潮湿的、寒冷的风吹得他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他和捷莉扎的关系还没凝成明确的形式。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捷莉扎感到还没“把话讲完”,仍然跟先前一样常到树林里去。
他们得躲开树林里的寒冷、潮湿、淤泥。……命运赐给他们一个藏身之处。他们开始到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园子里,在早已无人过问、生满青苔和荨麻的小礼拜堂里见面。秋天每到黄昏,没有完工的圣徒福兰齐斯克像那对可怕的眼睛就会看见阿尔土尔和捷莉扎。在挂灯的微弱亮光下,他们坐在一条半朽的长凳上,促膝谈心。他照例喝醉酒,坐在那儿打呵欠,出口伤人。……她呢,脸色白得象大理石一样,高高地昂起头,已经听惯他的谈吐,很有耐性地听完他的话,自己也说出伤人的话来了。如果他没有喝醉,那么在小礼拜堂墙角里躲着的蜘蛛,就听见他讲以往有过的那种不算太远的幸福,还看见那幸福的女人。他象老人一样,喜欢讲往事。他的说话声里响着苍老的音调:他什么也不惋惜,光是回忆过去就满足了。她却充满力量、青春和愿望,惋惜过去,嗓音里响着希望。她仍然热烈地爱冯.扎依尼茨男爵。……一个最多雨的秋日白昼,阿尔土尔走到布拉乌赫尔太太家里去避雨。布拉乌赫尔太太笑吟吟地交给他一个邮包。
他拆开邮包,笑起来,就象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样。邮包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这两样都是伊尔卡寄来的。男爵看一下照片,瞪大了眼睛。照片上是伊尔卡的像,然而不是他几个月以前所见过的伊尔卡,不,以前那个身穿寒伧的外衣、受了侮辱而热泪纵横的伊尔卡,如今在照片上连影子也没有了。就连当初那根用来束住她淡黄色头发的便宜丝带,现在也不见了。阿尔土尔在照片上看见一个年轻的贵妇,身上穿着华丽的时式连衣裙。她的头发由别人的熟练的手梳好,戴着草帽。帽子上插着花,从照片上看,花的价钱不便宜。她俊俏的小脸上的笑容高傲而目空一切,然而是做作的。……“小傻瓜!”阿尔土尔吻了吻伊尔卡的肖像,笑着说。“你这小傻瓜!乌鸦披上孔雀毛了。你穿上阔绰的衣服,看起来象是胜利者!那就把这身衣服穿久点吧!到时候我们就会看见你要唱什么歌了!”
信是用他所熟识的笔迹写成的。
“亲爱的男爵!”伊尔卡写道。“现在我寄上照片一张,并且告诉您,我和我父亲茨威布希都活着,身体健康。我还要告诉您:我一定会弄到一百万。我很快就会弄到手。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等见了面,我会把我们的遭遇讲给您听。您多半已经把我忘了。我给您写这封信就是让您想起我,请您不要忘记您对我应许过的话。我很爱您。我在这儿见到许多男爵和伯爵,可是您比他们大家都好。我的爸爸问您好。请按下列地址来信(下面是很长的地名)。请您写信告诉我:我该不该存着指望?您的伊。”
男爵不住地笑,眼睛没离开照片。他向布拉乌赫尔太太要一张纸,写成如下一封信:“你好,伊尔卡。谢谢。我在等你和你的一百万。你不要做蠢事。希望你头脑聪明,身体健康。问候你那年老的、挨过一百次打的胖于,你该从你那一百万巨款里拨出两三个金币来,送给他去喝酒。你的未婚夫冯.扎依尼茨男爵。”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交给布拉乌赫尔太太,托她交邮发出,然后靠着桌子坐下,开始用铅笔在照片上画一朵大郁金香。铅笔两头都削过,一头是红的,一头是蓝的。然而两种颜色在照片的珐琅质上都粘不祝尽管阿尔土尔坐在那儿,一直画到天黑,伊尔卡却仍然没能坐在郁金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