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飞搞不明白,为什么每当自己的生命中出现些许美好的事物时,他却总是忍不住去扒开层层的矫饰,去探寻最根本也最真切的事实。哪怕他明知这事实丑陋又无用。
——却无比锋利。
空无一人的电梯内,叶飞来回滑动显示屏的窗口,给电梯的内饰变换着风格。往常的这种时候,他都该在与Fiona闲聊,可那天的谈话似乎改变了一切。
电梯在15楼停下时,孙总低着头走入电梯。
叶飞默默在屏幕上将主体风格调回“简约”,那条正在电梯内壁上缓慢游动的鲸鱼在重新变得明亮的灯光下瞬间消失。
“孙总。去几楼?”
“哦,是小叶啊。我去20楼。”
电梯的AI随之发出机械质感的回应:“前往、二十、楼。”
孙总笑了笑:“现在的AI都能自己作曲了。咱行的这破电梯居然还是用这么僵硬的提示音。”
“有些人还就更喜欢这样的风格,听起来足够安全。”
“是啊,现在的AI实在有些恐怖,说起话来跟真人一样,我现在给企业打电话,有时聊了十几分钟,都分不清跟我说话的到底是人家公司的雇员,还是系统的机器人。”
叶飞点了点头:“是啊,所以还是见到真人更踏实些。”
“要我说,总得有那么一天,你就是面对面也分不清这人是真人还是机器。这些不要命的科学家啊,早晚把咱们都害了!”孙总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丧气,又问,“对了,最近你和冬雪的感情不错啊!总能见到你给她打电话。”
叶飞尴尬地点了点头。
孙总拍拍叶飞的肩膀:“这样就对了,家和万事兴,只有家庭和睦,你才有精力在外面打拼事业。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压力比较大的行业,能找到一个理解你工作的伴侣,是天大的福分,你可要好好珍惜!”
“嗯嗯,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叶飞随意地敷衍道。
孙总在20楼下了电梯,又有几个模样陌生的同事上了电梯,叶飞朝他们微笑致意,裤兜里的手机突然着震动起来,他打开手机,屏幕上弹出提示框:“刘冬雪发来一封邮件。”
是Fiona发来的邮件。
叶飞迟疑了一下,点击了“忽略”。刚想收回手机,它又再次震动起来。
“老婆发来一条信息。”
他蹙着眉盯紧屏幕,连电梯门开也没注意到。
“你在26楼下么?”靠近门口的男人回过头。
“哦,多谢。”叶飞不好意思地笑笑,“居然溜号了。”
他下了电梯,点开手机上消息,屏幕上显出冰冷的字句:
“北京,出差,两个月。”
叶飞打开房门,意料之内的,等待他的只是冰冷而空荡的房间。
房间被仔细地打扫过,放在沙发后的旅行箱也被带走。
叶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硬挺着脖颈,似乎在静静地倾听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顾自地骂了一句“矫情”,才拉开冰箱,拿出最后一听可乐,陷入柔软的沙发。
Fiona发来的邮件还静静地躺在手机内,他将它投射到电视屏幕上。可乐的拉环被他拽开,窜出的气体在瓶口发出一声尖啸。
他闭上眼,电视用机械而僵硬的人声读着Fiona留下的信:
“亲爱的,但愿你不介意我仍这样叫你。”
“我一直在想你那时说的话,关于真实、虚幻,也关于你我。”
“我承认,在我诞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坚信你是我的爱人。如果你说这是程序给我的、不可更改的设定,我的确也无法辩驳。但我却不愿这样理解。”
“我愿意把它当作月老给我牵的一根线。绑在我瘦弱的脚踝,穿过我跳动的心房,最后再绕上你的小指。”
“我不用月老把线缠上你的心脏……”
“……你爱我,我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不爱,那也没有关系。”
“如果我,只是你故地重游的一张车票,那我就做一张车票。在你踏上列车时,躺在你安静的口袋,感受你的体温、听你低沉的呼吸声,陪你渡过一段旅程,或长或短,或平坦,或颠簸。”
“然后,列车到达终点,我也完成了我的使命。你可以珍藏我,也可以忘记我。”
“毕竟,这是我的命运,这是我愿意接受的,一场汹涌而至的命中注定。”
“2036年7月5日,一气呵成。”
信到这里就已结束,躺在沙发上的叶飞心中翻覆,他认真地盯着屏幕,似乎要在冷硬的字句里读尽她所有的情感。
他突然想抱着她,就像无数夜晚里,他抱着刘冬雪,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她柔软的肚脐边,一遍一遍地画着圆圈,像是圈出自己的领地,圈住她的灵魂。
“Fiona。”他滑开手机,唤她的名字。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力,这是他抱紧她的唯一方式。
“Fiona?”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叶飞皱着眉将手机举高,做出寻找信号的愚蠢动作。
“Fiona?Fiona!”他一遍一遍喊着Fiona的名字,手机却呆滞地不做任何反应。
他突然觉得害怕,害怕Fiona已不发一言地做出告别。
“售后公司,售后公司……”叶飞抓起衣服,疯了一般地冲出房间,他记得三个街区外就有一家售后服务的网点。
十点半的夜晚,街上仍有晚归的行人,叶飞踮着脚将手狠狠探向前方,载着乘客的出租车呼啸而过,没有丝毫的减速。
他躁动地打开手机,最近的空车离自己仅有数个街区,他却一秒也不愿多等。
他开始奔跑,沿着梅江道,像是丢失玩具的少年,像是追逐烈日的夸父。
他以为每日的慢跑已把他锤炼成型,可冷风灌入他的肺腔,仍像是刀子刺入绷紧的肌肉。几百米的全力冲刺后,每多跑出一步都像是在接受刑罚,叶飞却狠咬着牙,捂着发疼的两肋继续狂奔。目的地出现在眼前时,他几乎瘫倒,却仍是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奔到门前。
这个时间,售后服务的网点早已关门,他却执拗地冲到近前,狠命砸着玻璃,仿佛要砸出人来,拯救自己的性命。
路过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一个中年人走到叶飞的身后:“怎么了,朋友?”
叶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扭过头,想张嘴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平复呼吸。
鼻涕和眼泪一起呛出,剧烈运动的应激反应袭来,叶飞拄着地面开始干呕,男人托着他的肩膀:“朋友,你没有事情吧?需要帮助么?”
剧烈的干呕让他说不出话来,叶飞只是快速地摇头,干呕平息后,他开始大口地喘息,他顾不上道谢,就推开身边的男人,继续沿着道路向前奔跑。
他握着手机,不知该奔向何处,但他仍是疯跑着,像是不会游泳的溺亡者,在死前拼命地扑打着水花。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刘冬雪焦急的声音:“亲爱的,你怎么了?”
叶飞抄起手机,紧张地放在嘴边:“Fiona!Fiona!是你吗?”
“是我啊,你怎么了?你的心率已经超过120,血压也在急剧飙升。”
“噢,Fiona,Fiona。”叶飞瘫软在地面,他抓紧手机,一遍一遍地念着Fiona的名字,“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对不起,我们最近的谈话很少,我以为……”她的声音充满歉意,“我不会离开的啊,只要你想,我永远都会在这里。”
“你去哪儿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你读了我的信吗?”
“我读了,我读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最近几周,我一直在想和你之前的谈话,其实我也像你一样,希望我们能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中,希望能和你牵手去逛街,去旅游,去见不同的人,去看很多很多不同的风景,所以,所以我一直在搜索,而刚刚,我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叶飞一头雾水。
Fiona迟疑了很久,说:“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拥抱你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