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同前幕,下午。
·地点 :城外一所小新房。
开幕时,洗局长,穿着拖鞋,正在屋中慢慢的走。屋中布置得挺简单,除了靠墙的一张长沙发外,别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墙刷得很白,竹桌椅还没有污点,又没有什么字画瓶罐的装饰,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个刚作好的白木棺材之感。从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门通小巷,巷中幽静。一门通内室,关着板门。
·人物 :洗局长——四十四五岁,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与衣服都严肃洁整。举动稳重而有力,似胸有成竹,随时可以应战或攻击。
徐芳蜜——二十三四岁。面貌,服装,姿态,语声,无一不美。历任校花、交际花,现任交际花兼间谍。
朱玉明——难民,二十一岁。纯静可喜,不修饰也还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师范毕业。
红 海——二十多岁,自号文化人。发长衣旧,但胸前老佩鲜花。诗,文,字,画,无不稀松,而极自珍;并声称精通社会科学。
毕科长——五十多岁,穿肥大的中山装。诺诺连声,还微笑着欣赏自己的循规蹈矩。
杨先生——见前。
杨太太——见前。
淑 菱——见前。
〔幕启。
洗局长: (在屋中慢慢的走。走了会儿,立住,看着板门,点点头。无意中哼出) “起来,不作奴隶的人们!” (怪不大得劲的,停住。见板门一动,往后退了退) 玉明!
朱玉明: (抱着一束野花,羞愧而又表示亲密的,凑过他去。倚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向他一笑) 也没有个瓶子,我就爱花儿!
洗局长: (拍了拍她的肩膀) 慢慢的,慢慢的,咱们把东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的添置。你爱这个地方?
朱玉明:比逃难强多了!
洗局长:不后悔咱们——
朱玉明: (摇了摇头) 就盼着妈妈的病快好了!
洗局长:妈妈好了,你就后悔了,是不是? (一笑)
朱玉明:要不是为妈妈呀—— (不好往下说)
洗局长:说!有什么关系!
朱玉明:要不是为了妈妈呀,我根本就跑不到这里来!我会教书,至不济还可以去作宣传工作。以前,为了妈妈,我不肯出嫁,现在,我为了妈妈——
洗局长:哈哈!明白你的小心眼!并不爱我,也不想嫁我;只是为了妈妈,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大概心中还以为我是骗子手吧?
朱玉明:哪能呢?你救了我们母女是真的;入难民所,妈妈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谁伺候妈妈,还是得死。况且,我会作的事只能得到二三十块钱;此地一间房就得十几块;加上吃,穿,和买药,二三十块钱哪能够用?
洗局长:所以没法子,不得——
朱玉明: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只有我这条身子有点用处。母亲给我的身子,还为母亲用了就是啦。况且,一路逃难,这条身子也许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许教炸弹炸碎;它已经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已经是个不由自主的东西。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没有!为妈妈,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洗局长:可也就谈不上爱谁不爱谁?
朱玉明:你已经对我不错;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爱你一点。
洗局长:一点?就是一点?
朱玉明:不用再逼我说什么吧!好了,我爱你,我爱你!行不行? (哭起来)
洗局长:玉明,玉明,这图什么呢?算了吧,我最不爱听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远是女人的武器!
杨先生:大哥!局长!洗先生是在这儿住吧?
洗局长:进去,我不叫你,别出来! (把玉明象个猪似的推进板门去)
杨先生: (已经开开门进来) 大哥,你行!弄了个这么僻静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会找到了!大哥,你就是搬到法国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你!怎样,教我拜见拜见新嫂子?
洗局长:乱吵什么?谈点正经的!
杨先生:正经的,当然是正经的!啊,头一件, (献上铁筒) 刚由飞机带来的一点茶叶,请大哥尝尝!第二件, (献上玻璃匣) 给新嫂子挑选了一件衣料。第三件,来请大哥去喝酒。
洗局长:谢谢你!礼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杨先生:不是现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务必要赏光!你要是实在不能分身来,我改日子;要是能来而故意的不来,我喝完寿酒就上了吊!十二,记住了,十二,只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铺张,节约作寿!一言为定,准来啊!第四件,来跟大哥打听打听消息。
洗局长:什么消息?
杨先生:关于时局的。
洗局长:啊,很沉闷。一般的说,情形还好,还好!
杨先生:家乡来信,那边情形也很好,叫我们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长:那成什么话呢?政府既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我们公务人员怎能先弃职还乡呢?
杨先生:局长说的是。不过你与我有个分别,大哥你虽然只作到局长,可是以缺而论,实在比了冷衙门的厅长还强。至于我呢,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不过是兼了几个闲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总算是把能手,独当一面的事,无论是什么事,我总不会对付不下来。我不敢说怀才不用,我只能说现在我是劳而无功。我们当然是要抗战,可是抗战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饱,力不足,也就难怪我——
洗局长:也对,你的话也对!啊,你上这儿来,是不是只为发发牢骚?
杨先生: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我这点能为与胸襟不会教我有什么牢骚。饭桶才发牢骚呢。象我这样的人,此处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轻易不落泪,永远不会作诗,这就是我的好处。
洗局长:我明白,很明白。你是说,你在此地若是没有更大的发展,就回家作——
杨先生:假若你愿意那么说,说我去作汉奸,也无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么呢,我的眼睛只看着事,不着别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给谁作,在哪儿作。
洗局长:不大象话,虽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过,为了抗战,为了国家——先不提你我私人的交情——我留你在这儿,万不可以走。 (立起来训话) 我这是为国家惜才,你的确是个人才,你有你的经验,有你的势力;丢了你这么个人,实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战仗着团结,也就是仗看人才势力集中,象你这样的人,我们拉还拉你不到,还能看着你走开吗? (坐下) 你呢,据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干是,象血脉似的,老在你身里。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用。不过,地位的高下仿佛就关系着命运似的,不能永远与才干成正比,虽然我并不迷信,一点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骑马找马,我相信你必有很大的发展,很大,很大!
杨先生: (立起来) 我谢谢局长,大哥, (鞠躬) 你的安慰,你的劝告。可是,时势造英雄,假若我等来等去,等到抗战结束了,还是赤手空拳,一无所得,怎么办呢?大哥,你看,我们必须抓住抗战,象军火商抓住抗战一样。在抗战中爬上去,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了,抗战的功臣永远有吃有喝,是不是?
洗局长:见得很对!很对!坐下!
杨先生: (还立着) 可是我不仅是大哥你来夸奖我呀!看学生们演一出抗战戏就一把鼻子一把泪的非上前线不可的那些人,是些简单得象块石头的东西们;大哥你大概不会看我象块石头吧?哈哈!老实不客气的讲,你得给我设法。你能帮助我,你必得帮助我。不然的话,我的腿听我的命令, (拍腿) 我会走!我是个人才吧,是个坏蛋吧,你们随便说好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打算!
洗局长:我知道你是个人才,我愿你在抗战中建功立业,这是真心实话。可是,我并不是政府,我权柄有限得很,势力小得很;你似乎不应为拥护政府而绑我的票儿吧?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局长!
杨先生: (失望的坐下) 我早知道大哥你太厉害,所以我一上手就不想直接和你张嘴,而去求大嫂给我说两句好话。可是,我观察得不正确,大嫂根本不象个局长太太,我不敢说她不配作个局长太太!
洗局长: (立起来,还想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可是未尽自然) 我不爱和朋友们谈论家事,尽管是最熟的朋友;我现在心里只有国,没有家!
杨先生:坐下,大哥!抗战就是建国,建国必先建家!坐下!今天咱们爽性把话都说尽了,彼此把心都掏出来,以后我准保咱们就能更亲密,象亲兄弟似的! (看局长又坐下,他掏出洋火香烟,先划着洋火,递上烟去) 大哥,咱们谈谈心,在这抗战的时候,谁没有一肚子委屈呢;对好友谈一谈,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洗局长:我忙,忙得很!
杨先生:我晓得,天下没有不忙的要人!不过,知心的话比军队的命令还更有效力,多么忙也得听着。我是说,大哥,我和我的太太,前两天去给局长太太请安。我夫妇是这个意思:洗太太和杨太太应当成为顶好的朋友,正象你我是顶好的朋友一样。大哥,你作官这么十来年了,必知道现在太太与男子的事业有多大关系。一个得力的太太,就如同一本长期存款的折子,老是你自己的,而且每月有利息。以我自己说,我这点使我不满意的事业,十分之六七是仗着我自己的本事,十分之三 (我几乎要说十分之四) 不能不归功于我的太太。他完全了解我,体谅我,她有心,有脑子,还有张看得下去的脸。我就这么想,局长太太要是能常和我的太太在一块儿,以局长太太的地位,以我太太的聪明,她们若能统一战线,我敢保必能成一个不小的势力。以她们的活动配备我们的努力,双管齐下,一定有惊人的发展。这个,你,大哥,不能否认吧?
洗局长:话说得很漂亮! (微微一笑)
杨先生:呀,大哥,请你原谅我太直爽。局长太太未免使我失望;她简直不认识她自己;用不着说,她更不认识社会了。我们夫妇去给她请安去的那天,我俩急得真想跟她,跟她——没办法——劝也不听,说也不听,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委屈,倒好象作局长太太是一件该哭一场的事。请听明白了,大哥,我这可不是说局长太太没有能力,没有希望;我是说她不知道怎么用她的能力,和向哪个方向用她的能力。所以我和我的太太讨论了好久,我们的结论是,局长太太得受训,假若你不反对我用这两个字;杨太太情愿自动的去帮忙。同时,这可就谈到大哥你了。
洗局长:我已经受过训了,谢谢你!
杨先生:大哥受训是在高级官员训练班,谁不知道!我要对你说的,不是什么受训不受训,而是对洗太太的态度。
洗局长:我对老婆的态度,由我自己决定。
杨先生:局长,我说句你不愿听的话,你的态度不合适!大哥你看,一个人的地位,就是他的防毒面具;有了地位,决不怕别人背地里攻击。譬如说象大哥你这个身分,在公余之暇交交女朋友,或是作点别的消遣,总会有讨厌的人在背地里说闲话。对付这些闲话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置之不理,树大根深,不是一阵风所能吹倒的;另一个是有位得力的太太,她至少有三种用处:第一,在大庭广众之下,哪怕她笨得象个驴呢,你老得把她摆出去!她能驱妖避邪。她就是“姜太公在此!”第二,人是种奇怪东西,谁都讨厌自己的太太,而谁都承认别人的太太的威严,只要教太太过得去,大家仿佛就都过得去。第三,太太若是肯帮助一个男人,男人的胆子就可以大出两三倍去;不幸而男人惹出祸来,太太若一出马奔走,凡是男人对男人说不通的,女人对女人或女人对男人就能说得通。由上边的三点看来,一个有地位的男人要是不会运用太太,那就和下象棋不会使车差不多。刚才我说大哥你对大嫂的态度不对,我确有根据。况且大嫂也并不愚笨,只要大哥肯敷衍她,再有杨太太去指点指点她,她一定是大哥的好帮手。大哥你以为怎样?
洗局长:往下说,说完我再下判断。
杨先生:好!决定了对太太的态度,咱们就好谈到对别的女人的态度了。大哥, (指了指板门) 你现在有个女人是不是?
洗局长:假定是吧,怎样?
杨先生:为养儿子呢,名正言顺的摆酒,请客,纳小。把太太捧到天上去,多给太太一些实际利益,太太不吵闹,就诸事大吉。女人的心是金子作的,所以她们最认识金子。这还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尊府上伯母老大人也是这样想!若是不为养儿子,而专为玩一玩,就大可以不必大吹大擂的作,顶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行云流水,不着痕迹。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大哥?小姐,太太,歌女,都极现成。再说,多换换样儿,也更有趣味。桃色案之所以成为案,多半由于一个男人死钉住一个女人,而使另一个男的吃不消。假若大家都逢场作戏,无拘无束,就一定只有桃色,而没有案了。洗局长你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什么呢?公事已忙不过来,谁有工夫去操心这些小小的私事呢? (立起来)
杨先生: (拉住局长) 国事是大家的,可以关心,也可以不关心;私事是个人的,自己不关心有谁来代替?私事不痛快,公事也就没心程去作;此所谓齐家而后天下平也。把太太安置好,把情人安置好,家里太平,事业才能顺利;这是我对你,大哥,的小小一点供献,你的心中快活,事业顺心,我就也随着得些好处。
洗局长:噢,你给我排难解纷,我帮你升官发财,对吗?你要知道,我在政界有个精明刚正的名声。对内对外,我有我自己的主张与办法。你大嫂不懂事,我会惩罚她!我教她明白,我是家长!至于这里的小组织,谁也不用多嘴。我爱要什么样的女人,就要什么样的女人;我高兴把她安置在这里,就把她安置在这里!属我管的都得听我的命令,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 (外边敲门) 进来!
毕科长: (向洗杨鞠了很深的躬) 局长!本来不想打扰局长,不过刚来了一件公事! (打开皮包,极郑重的拿出公文) 我们都不敢,是,不敢;也没有,是,没有;并且不晓得,怎么办!来请示局长,来请示!
〔局长看公文,杨先生凑到小板门那边,试着推了推,没推开。
洗局长:客人都这边坐!
〔杨先生笑着走回来。毕科长鞠躬,坐下——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洗局长:好了,毕科长先回去,等我想想看。
毕科长: (急忙立起来) 是,局长!没有别的吩咐,局长?
洗局长:没有。啊,看局里有好点的花瓶没有,派人送一对来。
毕科长:有,有,就怕不很好,可以买一对?
洗局长:看着办吧!
毕科长:马上送来就是。 (深鞠躬,向杨先生也鞠了同深度的躬) 再会,这位先生,不动,再会! (下)
杨先生:我那儿有花瓶,送一对来就是了!
洗局长:局里有现成的。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杨先生:我的事与大哥的事分不开。为清楚起见,我勉强的把它们分开;第一,我要求局长把局长太太交给杨太太,教她们组织起来,发动起来,成个势力。大哥,你必须回家看看去,不要惩罚大嫂太过了。虽然她有应得之罪。第二,大哥应把这份儿家,归并到家里去,正式纳小;假若新嫂子是可以造就之材,也就编入咱们的妇女部队里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第三,郝培元,大哥的老友,现在奉政府命令去采办一批东西;大哥你去给我说一声,教我挂个名,作采办委员,多入一点零钱。第四,假如大哥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设法把这桩采办的差事,完全弄过来。我昨天还没想到这一招,是今天早上我遇见了徐芳蜜小姐,大哥听说过徐小姐?常军长的义女,交际极广。她说,她能找出门路来,进行这笔事。大哥你要愿意,把郝培元顶下去,咱们就一手承办这件事;钱数不多,可总在二百万以上。大哥你要是愿意干呢,小弟我就不止来个挂名的委员了不是?大哥若是愿意见徐小姐的话,我就给你介绍一下;她和内人杨太太很熟,说不定她们待会儿还许会上这儿来呢。
洗局长:美人计?
杨先生:对大哥,我什么计也没有,只有一片忠心!
洗局长: (想了一会儿) 事情倒可以办!
杨先生:哪一件?
洗局长:当然是公事;我家里的私事,我要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用不着费多大的心思。我的心血都留着用在国事上呢!呀!我去拿点茶来,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不准乱跑!
杨先生:大哥尝一尝我刚才拿来的茶叶,看好不好?
洗局长:也好吧,我这儿连仆人都不用,说节约,我就真节约。 (敲了敲小门进去)
〔外面敲门。
杨先生: (低声的) 你们吗? (开门)
杨太太:怎样?早晚?
杨先生:正好!徐小姐?
杨太太:看石头旁边一朵小花呢。 (回头) 芳蜜!来呀! (徐走来) 喝,小房子真新,石灰大概还湿着呢! (摸了摸墙,要推小板门)
杨先生:那是禁地!坐下! (作出不少的怪样来)
〔杨与徐低声的笑着,坐在沙发上。很高兴的低声唱着什么也不象的歌。
洗局长: (出来一楞) 嗯?
杨太太:啊,老情人,还是这么漂亮!
洗局长: (微怒的) 快四十岁了,还这么疯疯颠颠的,成什么话呢?!
杨太太:岁数是女人的死对头!谁都愿意永远年轻,可是到处都有老太太!来,介绍一下:洗局长,徐芳蜜小姐! (徐仍旧坐着,伸出手来;局长急忙把茶具放下,握手) 咱们也拉拉好不好?庆祝局长的恋爱成功!
杨先生:太太,不要再说笑话,咱们说正事吧。大哥,这不是徐小姐已经来了。有徐小姐,有局长太太,有局长小姐,有她, (指杨太太) 这就是四层火纲。徐小姐打上层,局长太太打中层,杨太太打下层,小姐打少年层,你说有力量没有?
洗局长:不要提我的女儿,我不希望她—— (看了芳蜜一眼,把话打住)
〔芳蜜极媚的一笑。
杨太太:还有这位 (指板门) 新夫人。古时候的贵人都把女的藏起来,不准见太阳。现在,娶一个姨太太也得有些家庭以外的作用。你明白我的意思?老情人!
徐芳蜜:杨,文雅一些!
洗局长:徐小姐,谢谢你!
杨太太:我的话粗,理不粗。一个作官的人永远不应当知足,正如同求婚的时候不能说上“达灵,我只爱你一点”一个样。那么,用自己的力量,还得用一切有关系的人的力量,正是理之当然。
杨先生:教她们组织起来,无论如何是一件有益无损的事。 (一边说一边倒茶,只有两个杯子)
洗局长: (端了一杯送与徐小姐) 这一杯谁喝?
杨太太:咱们俩喝好了!
洗局长:你这个——真没办法!
杨先生:局长先喝,你尝尝我的茶叶。徐小姐,茶叶还好吧,刚由飞机带来的。
徐芳蜜:还不错!给我支烟!
杨先生:我真该死!
〔局长抢先递过去,给她点着。
徐芳蜜:谢谢!局长,恐怕我有先介绍自己的必要。虽然我久闻局长的大名,可是第一次见面。 (吸了口烟) 我没多大本事。不过, (这才极媚的看了局长一眼) 局长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愿尽力。我们摩登女子只求多作一些事,至于什么讲恋爱呀,浪漫呀,那只是男人们,特别是不了解我们的和巴结不上我们的男人们,造的谣言。即使我们有时享受一些,也不过是和别人听听戏,看看电影一样,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能了解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实在愿多作些事,特别是在这抗战期间。
洗局长:有徐小姐肯帮我的忙是再好没有了!
徐芳蜜:那么,我可以作局长的朋友吗?
洗局长:当然!当然!徐小姐太客气!
徐芳蜜:我想,我们做了朋友之后,我有许多要向局长领教的地方,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的社会里太不容易!我时时留神,处处留神,还老嫌不能应付过去。幸而,有几个真朋友,象庞院长,于处长,马军长什么的,都是我父亲的老友,拿我当亲女儿似的对待;庞院长太太,于处长太太,马军长太太,也都象母亲似的照应着我,所以我还一点亏没有吃。杨!咱们不是还得开会去吗?
杨太太:早得很呢!咱们至少今天得把咱们这个组织弄成功了。
徐芳蜜:也好。局长还有事吧?
洗局长:耍耍!耍耍!事情是多的,我又是极负责任的人,不过有时候也真需要休息一会儿。
徐芳蜜:恐怕局长组织起这个小家庭,也是那种心理。我并没有什么聪明,不过是以一般人的心理来推测到局长你个人的心理。我们可以这样说,大家现在都因为忙碌而苦闷,因为苦闷,所以起了变态心理。我常留神一个人,不论男女,在长途火车上或是轮船上,就能办出不象是他所能办出来的事;有好多老实人,在火车和轮船上,作出些浪漫的事儿来。自从抗战以来,咱们大家都仿佛在一个极大的轮船上,咱们苦闷,咱们无聊,咱们想家乡。这就很容易使咱们作出些咱们自己也不大明白的事来。就拿局长说,什么高贵的女子没见过,什么场面没见过,为什么单单挑选了这么个地方呢?变态心理,变态心理!局长想家,而又一时为了抗战不能回去。所以就很容易想到,何不弄个教她怎着她就怎着的女子,另成立个小家庭。没人知道,也没人来打扰,局长可以随时的来看看她,安安静静的住一夜;屋里老有些煮饭作菜的香味,处处是那么暖和,那么妥贴,那么朴素,真好象是太平年间平民的小家庭一样。局长到了这里,忘了自己是地位很高的官,忘了打仗,忘了应酬,穿上拖鞋,看看新夫人出来进去的操作,也怪有个意思的,是不是?局长?
洗局长:徐小姐聪明,太聪明!
杨太太:得啦,该说点正经的吧?局长,到底事情怎么办?
洗局长:我似乎也得仿效徐小姐,先说明我自己。我的太太不了解我,所以我就惩罚她。常常有人说我厉害,其实我并不厉害;我只是刚正。属我管的就得听我的话!不听呢,我有我的办法!太太不听我的话,我会断绝她的供给,我会另成立个小家庭!
徐芳蜜:那么,我要是出头调停呢?
洗局长:徐小姐,我把这个面子送给你!
杨先生:杨太太 哈啦!局长万岁!徐小姐万岁!
徐芳蜜:别吵!听局长说!
洗局长:听我说。原先我一月给她二百元过日子。现在,我已有了这份家,只能给她一百五十元了。一来是为惩罚她,二来是不教我的预算增加太大了。我既供给她钱,我要是回家的时候,她就得不能哭丧着脸,也不要盘问我这个那个的!这公道不公道?
杨太太:公道!不过,局长,假若太太和我们出去活动,难道没有点活动费吗?
洗局长:你们二位只要给我办成一件事,我必有酬谢!至于我太太,她理应帮我的忙,不能说什么报酬不报酬。她必须请客呢,可以教局里的庶务办理,要车要别的东西,也是如此。
杨先生:好,想得周到!那么小姐呢?
洗局长:没有她的事!我是新人物而有旧道德的,我不许女儿太摩登了!
杨太太:好不好先预支给我们一点活动费呢?
洗局长:活动什么呢?
杨先生:那件事呀,郝培元那二百多万!
洗局长:对的!我办事向来谨慎。这件事等我先调查一下,调查明白了,有成功的可能,我再通知你们进行。徐小姐你走的是哪条路子?
徐芳蜜:我有几方面可以走,最好是大包围。
洗局长:好!那么小姐就去进行,你给我情报,我给你车费,不能白教你跑路,请原谅我这么不客气,我是个刚正的人!
杨太太:老情人,你可真够厉害的!
洗局长:不厉害!该怎办怎办!咱们这就是个组织,有组织就须有纪律!
徐芳蜜:比如说,局长,我须跟你讨些情报呢?
洗局长:那没问题,我尽量的供给。
杨先生:成功以后,我怎样呢?
洗局长:你总可以相信我的公道!
杨先生:反正大哥也知道我的出身,我是一半正人君子,一半土匪流氓。也会顶忠诚,也会顶险恶。
洗局长:用不着交代这一套吧。老朋友,要必须交代呢,我是个政治人才,可也能掏点坏招术,到必要的时候。
杨太太: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事情还没办呢,看我们这股子合作的劲儿!
徐芳蜜:先彼此完全认识清楚了,也好。
杨太太:往下说,这个事 (指板门) 怎么办?
洗局长:这点事用不着杨太太分心。她不是那种材料,我也不让她出去。
杨先生:那么假若伯母老大人质问我呢?
洗局长:你的嘴还不够应付一位老太太的?!
杨太太:请出来,让我们大家开眼,总可以吧?
洗局长:对不起!我不愿开展览会!杨!你和太太出去看着好不好?那边的山很好看。我要和徐小姐单独的说一说话。有二十分钟就行。
杨太太:芳蜜,我去看山的时候,局长要是对你不规矩,咬他!
徐芳蜜:用不着嘱咐我吧?!
杨先生: (刚一开门) 怎这么巧!又碰上了小姐!
淑 菱:杨先生,杨太太,我还说我的侦探本领不错;敢情又教你们俩抢了先。 (回头) 红海,进来!〔杨氏夫妇舍不得,又随淑菱回来了。
洗局长: (立起来) 淑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干吗来了?
淑 菱:难道我没有嘴,没有耳朵?至于干什么来了,我来看看爸爸;你不是好几天没回家了吗? (拉红海) 这是文化人,红海什么文章都会作,作得极快啦!
洗局长: (没有理红海) 告诉你,淑菱,你不能老这么小疯子似的乱跑;一个小女孩子,一点规矩没有,成什么话呢?淑菱 妈妈倒规矩呢,你又嫌她蹩脚;一个局长爸爸,可真难伺候!
洗局长:我不准你在这儿瞎扯,走!
淑 菱: (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凑过芳蜜去) 哟,我怎么看你很眼熟啊?
徐芳蜜:也许在哪儿见过。
淑 菱:还不是,你等我想想。我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可是我记得一点不错,咱们同过学;我在一年级的时候,你就毕业了,是不是?
徐芳蜜:那时候我叫徐若兰,是不是?
淑 菱:那时候你就是校花,所以大家都记得你,你可不记得我。你怎么认识我爸爸呀?
洗局长:不用多问!好了,你们既是同学,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看呢。没事可以走了,照直的回家! (掏钱) 拿去,回家!
淑 菱:爸爸不回家,女儿得回家去,不合逻辑!就是五块钱哪,留着吧!我是来看看那个小难民的,不为要钱;即使为要钱,五块钱似乎也太少一点。
洗局长:你走不走?
红 海: (始终没把眼睛离开芳蜜) 不要吵,我刚刚得到一点灵感!
洗局长:先生,请出去!还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和淑菱在一块儿,听明白没有?
红 海:在一个女子 (指着芳蜜) 给了我灵感的时候,我听不见男人的吼声!
淑 菱:红海!
洗局长:我——教——你——出去!
红 海: (向淑菱) 这是谁?
淑 菱:我爸爸,洗局长。
红 海:噢,洗局长。处长,厅长,部长,院长,还没有一个敢撵我出去的,太没礼貌!在我的笔下,一个人可以生,可以死,不管他有什么地位!论地位, (掏了半天) 啊! (掏出张请帖来) 今天晚上李总司令请客。 (向淑菱) 拿过去,教局长看看!
徐芳蜜:大家都是朋友,朋友。淑菱,你先和红海先生玩一玩,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淑 菱:好吧,咱们走。爸爸再回回手,添五块行不行?
洗局长: (又掏出五元来) 就是这一次,告诉你!你要是以为你一来就能敲我的钱,那是个错误!我再看见你和他 (指红海) 在一起,我会把你锁在黑屋子!我的话永远不空说,你晓得!
淑 菱:走吧,红海!
红 海:我还没看够象诗一般的美人。
淑 菱:爸爸,你也给红海五块钱!要不给,他是不会走的。 (见局长摇头) 徐小姐,你给他,哪怕是一块钱呢,要不然,他不走,你们也,也办不了公!
徐芳蜜: (拿出一块钱来) 表示一点对思想家的敬意!
红 海:这是美人之贻,我将永远贴在胸口上,永远不能花掉!
淑 菱:对,好永远花我的钱!走吧! (往外扯他,一边扯,一边问爸爸) 你就永远不回家啦?
洗局长:快走! (向杨先生) 把那个家伙 (指红海) 扯出去。
杨先生:红海先生,请!
红 海: (极舍不得离开芳蜜的慢慢往外蹭) 哟,忘了!李总司令的请帖呢?
淑 菱:对呀,哪去了?啊,桌上呢,是不是?
杨先生: (赶紧凑上去看请帖) 可真是总司令的请帖呢! (转向红海) 那什么,红海,下月十二号,我的生日,千万请过来喝酒!当面拜求,千万给写副对联来。红 海 把纸送来,一定作得到!
杨先生:我记得好象给朋友祝寿,都是自己买纸。不过,红海先生可以是个例外;好,我把纸交给淑菱小姐就是了,拜托拜托!还有,李总司令好求不好求?要是能赏一副对子,就太好了,太好了!
红 海:要十副八副的都行,只要送纸来!
杨先生:拜托拜托,纸一定送来!那么,十二号务请光临!淑菱小姐,明天我就送纸来。
淑 菱:红海,有人求写对联,还不走吗?
红 海:把灵感 (指了指芳蜜) 遗留在这里,文心还不象个竹筒?
(被淑菱扯了走)
杨先生: (送到门口) 再会,别忘了写对联啊! (转身) 可爱的小人,多么聪明!太太!咱们还是去作二十分钟的旅行吧? (同杨太太手拉手出去)
洗局长:一群疯子!一群疯子! (静了静) 徐小姐,刚才你说庞院长是尊翁的老友,尊翁现在——
徐芳蜜:去世好几年了。从前,庞院长有许多文字都是我父亲代笔。
洗局长:尊翁的名讳是——
徐芳蜜:树梅。
洗局长:噢,徐树梅!徐树梅!没听说过!几个给庞院长代笔的人我都知道。 (慢慢的掏出手枪,猛然立起来,比着她) 抬起手来!
徐芳蜜: (微笑,不动) 用不着!把枪放下!
洗局长: (楞了会儿) 反正你跑不了! (坐下) 说实话,你是不是侦探?
徐芳蜜: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洗局长:我可以要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的命!
徐芳蜜:我可以给任何人工作,只要有钱。干什么也不过是为吃饭。那边 (指小板门) 不要紧?
洗局长: (点点头,轻轻的走过去,猛推开门) 她不懂,和块木头差不多! (回来,并未回原位,而坐在芳蜜的旁边,拉住她的手) 你一进来,我就怀疑,我有相当的聪明。你那些变态心理什么的,又使我纳闷,为什么你那么热心为我解脱。后来我问你许多话,很有几句你答不出的,可是你都巧妙的闪过去。有两项事定了你的罪案:第一,向我要情报;第二,庞院长手下压根儿就没有个徐树梅!小姐,你还欠着点老到精细!我要是不看在这么美的一个脑袋上,这里 (以指点她的额) 就得穿过一个枪弹去!
徐芳蜜: (极镇静) 美就是我的钢盔!
洗局长:我生平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肯下手伤害一个美好的东西。见了美色,我就忘了慎重。我性子急。这个, (指小板门) 告诉你实话,完全因为我性急。她急需钱,我就一把抓到她。等她奶奶病好了,她也许偷偷的跑掉;她妈妈要是老不好,也许我把她们赶出去;负担太重。啊,话说得太多了,你的美丽能除了我的武装!现在咱们怎办?
徐芳蜜:我现在是你的俘虏,俘虏没有主张。
洗局长:应当先向一个美的俘虏要什么呢?我性子急!
徐芳蜜:我的工作不许我作个烈女!
洗局长:噢, (猛的单膝跪下) 芳蜜!芳蜜!给我,给我!把一切给我!我要疯!要疯!
徐芳蜜: (极温柔的拉起他来) 你是个男子汉!
洗局长: (静了一些) 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厉害!
徐芳蜜:英雄识英雄!好吧!经过这样的相爱与了解,我想咱们俩很可以合作互助了。你走你的路子,我走我的路子,可是在精神上合作。你已拿住我的把柄,我的命在你手里,以你的聪明,当然可以看得出来:你若是把我交出去,不过是我吃一个枪弹,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反之,你拿着我的短处,象养熟了的一只鸟儿似的,虽然不装在笼儿里,可是到时候到你手心上来吃几个米粒,多么好呢!你把无关紧要的材料供给我一点,我好交差。我把我的材料也供给你一些,你也可以去邀功。这样互助,双方有益。等咱们把钱弄到差不多了,咱们手拉手儿,上瑞士,起码也要上香港,去快活几天。那时候,我要换上洋服;看我的胳臂,脊背,腿,要穿上洋服,你想,也许更好看一点吧!
洗局长:真是能那样呀,我死在你的怀里也要含着笑的!我问你,杨氏夫妇晓得你——不晓得?
徐芳蜜:那一对笨驴!
洗局长:一点不错,一对笨驴!芳蜜,叫进他们好不好?咱们一同进城去吃饭?
徐芳蜜:优待俘虏? (笑了笑)
洗局长:小嘴真厉害! (摸她的脸蛋一下) 我叫他们回来。 (到门口) 杨!杨!杨——〔远处有应声。声音渐近,杨太太唱着:羊,羊,跳花墙。抓把草,喂你娘。你娘没在家,喂你们老爷儿仨。
杨太太: (有点喘) 连爬坡带唱,可真有点吃不消!大哥,多喒你把这个小房子让给我住几天;天天去爬爬山坡,我就不至于越来越胖了。
杨先生:教你住三天,你就得闷疯了,你爱信不信! (对芳蜜) 怎样,一切顺利?
徐芳蜜:把不顺利的事变成顺利了,就是工作。
洗局长:我请你们进城吃饭去,有不去的没有?熟朋友,不客气!
杨太太:我奉陪,不管谁讨厌我。
杨先生:杨太太在前,杨先生必定在后,形影相随!
杨太太: (转到小板门那里) 我说,局长,教我开开眼吧!
洗局长:等我出卖她的时候,请你作人贩子;现在还不到看货的时候!
杨太太:我偏要看! (对芳蜜) 来,咱们攻进去!〔她们正要攻门,门开开了。
朱玉明:给你们看!给你们看!一群狗男女!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