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 BIAN SE LONG
一
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是莫斯科一家旅馆的茶房,他害了腿发麻的毛病,走路不稳。结果有一天,他在过道里被绊倒了,自己连同托盘里的火腿烧豌豆一起摔了出去。后来,他不得不辞去自己的职务,但是,为了看病,他和妻子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已经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不得已他们决定回乡下老家。在乡下,养病要方便得多,而且也会省不少生活费用。
将近黄昏,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回到了故乡茹科沃村。他记得小时候自己的家总是那么舒适、幽静、明亮,可是现在却大不相同了。当他一步跨进小木屋时,被里面又黑、又挤、又脏的情形吓了一跳。妻子奥莉加和女儿萨莎望着那又大又脏的炉子发呆:炉子很大,几乎占去了半间房屋,木屋也被煤烟和苍蝇弄得一片漆黑。太多苍蝇了!炉子已经歪在了一边,墙上的原木也倾斜了,好像就要倒塌下来一样。前面的墙角贴满了瓶子的商标和被剪下来的零零碎碎的报纸——农民用这些代替画片。穷啊,真是穷啊!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都去田里收割庄稼去了。炉台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淡黄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也没有梳洗,显露出茫然的神情,她甚至没有抬起眼来瞧一下进来的人。一只白猫正在炉台下的炉叉上蹭痒痒。
“猫咪,猫咪!”萨莎逗着它叫道,“猫咪!”
“我家的猫是不会听见的,”小姑娘说,“它聋了。”
“为什么啊?”萨莎追问着。
“哦!被打的。”小姑娘回答道。
尼古拉和奥莉加一眼就明白了这里的生活状况,但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默默地放下行李,一声不响地走到街上。他们的房子在村头的第三家,差不多是这里最穷困、最破旧的。其他的人家也好不了多少,只有尽头的那家是铁皮屋顶,窗子上挂着窗帘。这所孤零零的房子是一家小饭馆,也没有围墙。整个小村庄安静而幽雅,各家院子里的接骨木、花椒树和大柳树的枝头都探出墙来,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
在农宅的后面,是一道通向河边的陡峭土坡,坡上的黏土里露出一块块大圆石头。在这些石头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间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的旁边堆着许多陶器碎片,有红色的、褐色的,到处可见。山坡下面是一片广阔而严整的绿油油的牧场,牧场上的草已经割过,一些牲畜在上面溜达。那条河离村庄有一俄里远,美丽的河岸上绿树成荫,小河的水在树荫间奔流盘旋。河那边也是一个宽阔的牧场,牧场上有许多牲畜,还有一大群白鹅。山顶上有一个村子和一座五个拱顶的教堂,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一个庄园。
“这儿挺好的!”奥莉加对着教堂,在胸前画着十字说,“多么亮堂啊,主啊!”
这时教堂里的钟声响了起来,召唤人们前去做晚祷(这是礼拜天的黄昏)。两个小姑娘正在坡下抬着一桶水,她们回头望了望教堂,听着钟的鸣声。
“这会儿‘斯拉夫商场’该开晚饭了……”尼古拉出神地说。
尼古拉和奥莉加坐在陡坡的边上,观赏日落的美景,那紫红的、金黄的晚霞倒映在河水里,映照在教堂的窗子上,还映衬在四野的空气中。乡村的空气格外柔和、纯净,让人说不出的纯净,这种空气在莫斯科是从来没有过的。太阳落山了,一群群牛哞哞地叫着回村了,一群鹅也从河的对岸飞过来。接着就是一片沉静,柔和的亮光慢慢地消散了,暮色很快就降临了。
这时候,两个憔悴的、驼背的、脱了牙的老人回来了,他们是尼古拉的父母亲,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一样。白天在对岸地主庄园做帮工的玛丽亚和菲奥克拉这时也回来了,玛丽亚是尼古拉的哥哥基里亚克的妻子,他们有六个孩子,而菲奥克拉则是弟弟杰尼斯的妻子,他们有两个孩子,此时杰尼斯已经从军了。
尼古拉走进小木房,看见全家大大小小的身子有的在高板床上
、有的在摇篮里、有的在屋角里蠕动着,还有自己的老父亲和女人们用水泡着黑面包,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一个有病的人,一个没有钱的人,拖着一家子人回老家,是完全错了——完全错了!
“我的哥哥基里亚克在哪里?”互相招呼后,尼古拉问道。
“他给一个商人在树林里做看守。”父亲回答,“你哥哥本来是个不错的庄稼人,只是太喜欢喝酒了。”
“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能挣回钱来的男人!”老太婆抱怨地说,“我们家的汉子真是命苦啊,他们从不带东西回家,反倒大把大把地从家里往外拿东西。基里亚克酗酒自然就不用说了,而老头子你呢,我们也用不着隐瞒什么,也是只认得小酒馆的路啊。”
来了客人,他们烧起了茶炊。茶水里透着一股鱼腥味。糖也是黑色的,而且已经不知被谁咬过,面包和碗碟上满是爬来爬去的蟑螂。这种茶令人作呕,谈话也让人不痛快——谈话的内容不是穷就是病。大家一杯茶还没有喝完,院子里就传来了拖长的、醉醺醺的喊叫声。
“玛——玛丽——亚!”
“一定是基里亚克回来了。”老头子说,“真是说谁,谁就来了呢。”
大家谁也没有理会他。不一会儿,喊声又响了起来,粗声粗气,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玛——玛丽——亚!”
大儿媳玛丽亚的脸色煞白,她直往炉子后边靠。这个女人有着宽宽的肩膀,非常壮实,为什么她会漏出如此害怕的神情呢?真是让人奇怪。而她的女儿,就是那个坐在炉台上神情一直淡漠的小姑娘,忽然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要哭,真是讨厌。”菲奥克拉呵斥着她,她是个身子壮实的漂亮女人,“他又不会打死你,不用怕的!”
尼古拉从父亲的口里得知,玛丽亚根本就不敢跟基里亚克住在林子里,因为每当他喝醉了酒,回来后就会毫不留情地毒打她一顿。
“玛——玛丽——亚!”喊声已经到了房门口。
“看在上帝的分上,求你救救我,好人,”玛丽亚结结巴巴地说。
她喘着粗气,仿佛被浸在冰水里似的,“救救我吧,好人……”
小屋里的孩子全都哭了起来,萨莎被她的榜样们招惹得也跟着大哭起来。接着先是一阵醉醺醺的咳嗽,随后就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胡子农民,他戴着一顶棉帽走了进来,显露出一副很吓人的样子,这个就是基里亚克。他来到妻子面前,抡起胳膊,一拳头就打在了妻子的脸上。玛丽亚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就被打昏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上,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真不害臊,你竟然打自己的女人。”老头子嘟哝着趴到了炉台上,“而且还是在客人面前!造孽呀!”
老太婆坐在一边,一声不响,她弓腰驼背,在想自己的心事。菲奥克拉则摇着摇篮……
基里亚克对自己所制造的恐怖气氛感到很得意,一把扯住玛丽亚的胳膊,把她拖到了门口,并发出野兽似的吼叫声。这时,他忽然看到了房间里的客人,这才住了手。
“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松开了妻子说,“我的亲兄弟带着家眷回来了……”
他面对圣像祈祷了一阵,身子摇晃着,充血的醉眼睁得很大,然后说:“我的亲兄弟带着家眷回来了……我的意思是,你们是从莫斯科来的。我也就是想说,莫斯科是古代的国都,是万城之母……原谅我……”
他开始坐在茶炊旁的长凳上喝茶。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有他自己用小茶盅大声地喝着茶,一连喝了十几杯,随后便倒在了长凳上,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大家回各自的床上睡觉去了。因为尼古拉有病,所以他就跟父亲一起躺在炉台上。萨莎则睡在了地板上,奥莉加跟别的女人睡在板棚里。
“唉,我看还是算了吧,亲人儿。”奥莉加紧挨着玛丽亚躺在了干草上,她说,“眼泪是解除不了痛苦的!《圣经》上不是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那就把左脸也送上去。’
唉,我看还是算了吧,亲人儿!”
后来,奥莉加小声地讲起了莫斯科,讲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讲起了她在那些带家具的公寓里当女仆的事情。
“莫斯科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做的,而且很大。”她说,“还有很多很多的教堂,都不止四十个,亲人儿。房子的主人都是些又体面,又有礼貌的老爷。”
玛丽亚说:“不要说莫斯科了,就是连县城我也没有去过啊。我既不认识字,也不会做祷告,就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也不知道。”
玛丽亚和奥菲克拉听了奥莉加的讲述,觉得自己十分落后而且迟钝,自己什么也不懂,她们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玛丽亚非常害怕基里亚克,每当他回到家里,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玛丽亚就浑身发抖,丈夫身上喷出的酒气和烟味总是让她感到无比头痛。每当有人问起菲奥克拉是不是惦记丈夫时,她总是没好气地说:“滚他妈的吧!”
三个人聊了一阵,大家都沉默了……
天气变凉了,板棚附近的公鸡总是扯着嗓门喔喔地啼叫,把人吵得无法入睡。
淡蓝色的晨光透过板棚的缝隙时,菲奥克拉悄悄地走出了板棚,随后就传来了她那光脚板的踢踏声,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奥莉加带着玛丽亚一起去了教堂,她们顺着小路走向草场,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愉快。奥莉加非常喜欢这空旷的田园,玛丽亚也觉得奥莉加这个妯娌比较和蔼可亲。
太阳从东方升起,一只带着睡意的鹰低低地盘旋在草场的上空,河水混浊无比,晨雾缭绕在河水的上方。河对岸的山上射过来一条光带,把教堂映照得金光闪闪。一群白嘴鸦在地主家的花园里欢快地叫着。
“老爷子倒还不错。”玛丽亚告诉奥莉加说,“但是,奶奶可凶了,她老跟别人吵架。自己种的粮食到谢肉节就吃完了,只好买小铺里的面粉,这让奶奶十分不痛快,她总是抱怨我们吃得太多。”
“唉,算了吧,亲人儿,背上你的十字架吧,也只有这样了。《圣经》上写道:‘凡劳苦的,负累很重的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
二
奥莉加平心静气地对玛丽亚说着,她走起路来就像朝圣的女人那样又快又急。她每天一定要读《福音书》,念得像教堂诵经士那样响,尽管很多地方她都看不懂,但她总被神圣的语言感动得流下热泪,每当她读到“如果”或“直到”这一类的词时,她就有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她信仰上帝和圣母,还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她认为每一个人都不能欺负别人,不管他是普通人、德国人、茨冈人,还是犹太人。她坚信凡是不怜悯动物的人迟早都会遭到报应,她相信这些都记载在圣书里。所以每当她读《圣经》时,即使自己读不懂,她的脸上也照样流露出感动、慈祥和欢欣的表情。
“你的老家在哪儿呢?”玛丽亚问道。
“我是弗拉基米尔人。可是我八岁时就被带到莫斯科了。”
两个女人来到了河边,有个女人正站在河对岸的水边脱衣服。
“那不是我们家的菲奥克拉?”玛丽亚认出了她,“她刚才过河去找地主庄园里的男管家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可是一个风骚的娘儿们,还满嘴的脏字——她就是这么个玩意!”
披头散发的菲奥克拉,看起来还很年轻、健壮,就像一个姑娘家。她跳进了河水里,用脚踩着水,掀起了一朵朵浪花。
“她可真是个骚娘儿们——她就是这样的东西!”玛丽亚又重复了一遍。
一道原木搭成的桥歪歪斜斜地架在河水上,桥底下,成群的大头圆鳍雅罗鱼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游来游去。河岸上绿色的树丛倒映在水里,碧绿的灌木丛中的露珠闪闪发亮。天气暖融融的,让人十分愉快。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如果没有可怕的、无尽头的、叫人无处可躲的贫穷,人世间也会像这个早晨一样美丽!可是只要回头看一下村庄,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就会被记起来,她们被周围的景色唤起的那份让人陶醉的幸福感就立即消失了。
玛丽亚和奥莉加走到教堂前,玛丽亚却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了,她也不敢坐下。八点以后才做弥撒,这段时间里她就要始终站在那儿。
念福音书的时间到了,人群忽然分开,让出了一条路,这是给地主一家人让出的路。两个穿白色连衣裙、戴宽边帽的姑娘进来了,她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穿水手服的男孩,从他们的仪表,奥莉加一眼就断定他们肯定是高贵的、有教养的上流社会的人士。
玛丽亚却阴沉着脸、皱起眉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进来的是魔鬼一样,如果自己不让出路来,就要被他们踩死。
男低音的助祭在宣读经文,玛丽亚却好像听到了“玛——玛丽——亚”的呵斥,于是她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三
尼古拉一家的到来传遍了全村,做完弥撒后,很多人来到他们家。玛特维伊切夫家、伊利伊乔家和列昂内切夫家的人都来向他们打听那些在莫斯科做事的亲戚。茹科沃村里的所有认得字,能读会写的年轻人都被送到莫斯科,而且只被送到饭馆和旅店,在那里当学徒(河对岸村子里的年轻人则只被送到面包房当学徒)。多年来,这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始于农奴制时代。当时茹科沃有个叫卢卡·伊凡内奇的农民,如今的他已经是传奇人物了,当时他在莫斯科的一个俱乐部做小卖部的店主,他只接受本村的人来为自己做事,等到这些本村的人站稳了脚,他们又把自己的亲戚叫来,把亲戚们安排在饭馆和旅店。从那时起,四周的乡民就把茹科沃的村名都改了,改为“下人村”或者“奴才村”。十一岁的尼古拉就被送到了莫斯科,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伊凡·玛卡雷奇为他找了一份差事。当时伊凡·玛卡雷奇正在“艾尔米塔日”的花园剧场当差,因此,尼古拉对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假装很热心,他说:“伊凡·玛卡雷奇使我成了体面人,我在莫斯科的这么多年多亏他的照顾,他是我的恩人,我必须日日夜夜为他祷告。”
“求上帝赐福给你吧。”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一个高个子老太婆含着眼泪说,“我现在没有一点儿哥哥的消息。”
“去年冬天他还在奥蒙老爷家里当差,听说后来他到城外的花园做事了……现在他老啦,往年的夏天他每天还都能带回十多个卢布呢,可是现在生意都很清淡,这下可苦了他老人家。”
看着尼古拉穿着毡鞋的脚和他那苍白的脸,那些老太婆和年轻的女人悲凉地说:
“尼古拉·奥西佩奇,你不是挣钱了吗?”
“不行啦!现在不是挣钱的人了!”
萨莎都快满十一岁了,可是长得却很瘦小,看上去只有七岁的样子,大家都很疼爱她。其他小姑娘的脸都晒得黝黑,胡乱地剪着短发,穿着褪色的长衫。而萨莎的脸蛋却白白的,她还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一根红丝带系在头发上。萨莎在这里的女孩子中间显得十分可笑,好像萨莎是个野东西,被人在田野里捉住,然后带到这个小屋里。
“我女儿已经认字了!”奥莉加温柔地看着女儿,在众人面前夸耀,“你读一读,好孩子!”
说着,奥莉加从包裹里拿出一本《福音书》,说:“你读一读啊,这些正教徒会听你念的。”
《福音书》很重,也已经很旧了,皮封面和书边已经被摸脏了,书本中冒出一股修士的气味。萨莎扬起眉毛,像唱诗般声音洪亮地读了起来:“……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
“小孩子同他母亲。”奥莉加重复了一遍,脸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
“‘逃往埃及,住在那里,等我吩咐你……’”
听到“等”字,奥莉加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玛丽亚也受了她的影响,跟着抽泣起来,随后跟着哭的便是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老头子不停地咳嗽,到处翻东西,他想找件小礼物送给孙女,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摆了摆手作罢。
萨莎读完了经书,邻居们四散而去,他们一个个深受感动,对奥莉加和萨莎赞美了一番。
由于节日的原因,全家人整天都留在了家里。不论丈夫、儿媳,还是孙子、孙女统统都称老太婆为奶奶。她亲自生炉子,亲自烧茶水,在午间还亲自挤牛奶,接下来她就会不停地抱怨,说自己都快累死了。她时时提防着家里人吃得太多,担心老头子和儿媳们偷懒不干活。她还经常听到小铺老板家的一群鹅好像钻进了她家的菜园子,于是就拿起一根长杆子,赶紧跑进园子,死守着跟她一样干瘦、发蔫的白菜,不住口地一连喊上半个多钟头。有时她又觉得乌鸦想来抓她的小鸡,也会跑过去大声痛骂一顿。从早到晚她都没有好气,不断地发牢骚,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叫骂。她对自己的丈夫也很不和气,不是叫他讨厌鬼,就是叫他懒骨头。她的丈夫是一个没有主见任人摆布的人,如果不是她经常催促,他真的什么活都干不了,只会成天坐在炉台上说闲话。他只会没完没了地给儿子抱怨他有多少仇人,抱怨他所遭受的种种委屈。
“是啊。”他双手叉着腰说,“是啊……我会在十字架节
后就把干草卖了,一担可以卖三十戈比,这是我自愿卖的……真的啊……挺好……可是你看,那天早晨,我把干草担了出去,我是自愿卖的,我又没有招谁惹谁,可是偏偏让我赶上了坏运气。村主任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从酒馆里走出来,正好遇到了我,他说:‘你把这些干草往哪儿送啊?没有出息的东西!’他说着还打了我一记耳光。”
喝醉后的基里亚尔头痛得厉害,他很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弟弟。
“伏特加真是害人哟。唉,我的天哪!”他嘟哝着,那血脉跳动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看在基督的分上,亲兄弟和亲弟妹,请你们原谅我吧,我喝醉了酒很难受呢。”
因为节日的缘故,大家从酒馆买回了一条鲱鱼,熬了一锅鲜美的鱼头汤。中午时分,大家先喝了很长时间的茶,头上冒出了汗水,看到茶水把肚子撑大了之后,大家才开始围着瓦罐抢着喝鱼汤,而鱼身子则被奶奶藏了起来。
傍晚,一个陶工正在坡上烧窑,姑娘们围成圆圈在坡下的草场上唱歌跳舞,还有人拉起了手风琴。河的对岸也有人在烧窑,也有姑娘们在唱歌,她们那柔美而和谐的歌声传了过来。
不少的农民在酒馆的内外吵吵嚷嚷,他们醉醺醺地唱着各自的歌,还破口大骂,这让奥莉加听了之后气得直打哆嗦,反复地念叨着:“哎呀,我的天哪……”
让奥莉加感到吃惊的是,那些农民骂人的话如此滔滔不绝,如此凶猛。那些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倒是嗓门最大的,孩子们和姑娘家毫不理会这些,他们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在摇篮里就已经听习惯了一样。
已经到午夜了,两岸的窑火已经熄灭了,可是草场上和酒馆里仍然有人玩乐。老头子和基里亚克都喝醉了,他们相互挽着胳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奥莉加和玛丽亚睡觉的板棚前。
“儿子,你就饶了她吧。”老头子劝说着,“就饶了她吧……这婆娘也挺老实的……你这样做是罪过的呀!
“玛——玛丽——亚!”基里亚克大喊道。
“就饶了她吧……这是罪过呀……这婆娘不错。”
在板棚前站了一会儿,两个人就走开了。
“我……我喜欢……野花儿!”突然老头子用刺耳的男高音唱了起来,“我……我喜欢……到野地里摘花儿!”
然后,老头子啐了一口,骂了一句难听的粗话,进屋了。
四
萨莎按照奶奶的吩咐在菜园里看守白菜,以避免鹅进来。已经是炎热的八月,酒馆老板家的鹅经常钻进菜园,不过现在它们却是在酒馆附近啄食地上的燕麦,一只公鹅昂着高高的头,似乎在观察老太婆是不是拿着杆子来赶它们,或者其他来捣乱的鹅,不过此刻那群鹅正在河对岸觅食,它们在绿色的草场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白线。
萨莎站了一会儿,看鹅没有来,感到无聊,便跑到一边玩儿了。
萨莎看到玛丽亚的大女儿莫季卡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教堂。玛丽亚一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可是只有六个活了下来,而且没有男孩,全是女孩。莫季卡才八岁,她光着脚,穿着长衬衫,站在强烈的阳光下,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她,她却毫不在乎,好像变成了石头。
萨莎来到她的身边,对着教堂说:“上帝住在教堂里。到了晚上,人们点灯、点蜡烛,而上帝则点长明灯,长明灯有红的、蓝的、绿的,就像小眼睛。夜晚,上帝会在教堂里走来走去,由圣母和他的仆人尼古拉陪——咯,哆,哆,他们走路时发出很响的声音……这声音把守夜人吓坏了,吓坏了!唉,算了吧,亲人儿。”她学着母亲的语气说道,“世界末日来临时,所有的教堂都会飞到天上去的。”
“钟——楼——也——一齐飞?”莫季卡一字一顿地低声问道。
“钟楼也一齐飞。世界末日来临时,好心人都会飞到天堂,而凶恶的人则被扔进永远燃烧的大火里,亲人儿。上帝还会对我妈妈和玛丽亚说,你们是好心人,往右边走吧,去天堂。可是,上帝会对基里亚克和奶奶说,往左边走,去大火里吧。在持斋日吃荤的人,也会被送到大火里。”
“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你就会看到天使。”
莫季卡仰望着天空,沉默了大约一分钟。
“你看见天使了吗?”萨莎问道。
“没有啊。”莫季卡胆怯地说。
“可我看到一群小天使正扇动着小翅膀在天上飞——翩翩起舞,就像小飞虫一样。”
莫季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奶奶也要遭火烧吗?”
“是的,亲人儿。”
一道光滑的缓坡从她们站着的坡顶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缓坡的两边长满了绿油油的嫩草,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或者躺在上面休息。萨莎躺了下来,翻身滚到坡底。莫季卡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翻身往下滚了起来。
“真好玩呀!”萨莎快活地大叫着。
她俩想再滚一次,便再次走到坡顶,可是这时一阵熟悉的尖叫声传来。哎呀,真是可怕!奶奶正拿着一根长杆子追赶跑进菜园里的鹅,她的牙掉光了,驼着背,瘦骨嶙峋,稀疏的白发随风飘起,她大声叫骂:“该死的畜生,所有的白菜都被糟蹋了,我要把你们统统宰了,你们这些祸根子,怎么不死哟!”
看到两个小姑娘在旁边玩,她扔下杆子,伸出粗硬、干瘦、弯钩似的手指,一把掐住萨莎的脖子,拾起一根枯树枝抽打她。萨莎又痛又怕,立即大哭起来,这时那只公鹅也伸长了脖子,一摇一摆地在老太婆身边嘎嘎地叫着,当它转身时,所有的母鹅好像赞赏地欢迎它归队:嘎——嘎——嘎!随后她又挥舞着树枝抽打莫季卡。萨莎受了委屈,哭着跑进屋里。莫季卡也哭着跟在她身后,不过她的哭声却低得多,而且也不擦一下眼泪。
“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看见她俩跑进屋,奥莉加吓得大叫:“圣母啊!”
萨莎讲了事情的所有经过,这时尖声叫骂的奶奶也进了屋。菲奥克拉很生气,接着屋里就乱成了一团。
“不要紧,不要紧的。”奥莉加神情愁苦,脸色苍白,她一边抚摩萨莎的头,一边极力宽慰她:“她是你的奶奶,好孩子是不应该生奶奶的气的,生奶奶的气是有罪过的。”
不断的叫骂声、饥饿、煤烟和臭气弄得尼古拉疲惫不堪,他十分痛恨、鄙视这种贫穷的生活,他也为自己爹娘的行为而在妻子、女儿面前感到羞愧。知道母亲打了萨莎,他从炉台上垂下腿,非常气恼地对母亲说:“您怎么能打她呢?您根本没有权力打她!”
“得了吧,你,你这个懒鬼,还是躺在炉台上等着咽气吧!”菲奥克拉恶狠狠地冲着他大叫,“哪个鬼把你弄来的,你们回来只吃闲饭啦!”
萨莎、莫季卡和家里其他小姑娘都爬到炉台上,她们躲在尼古拉背后的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心惊胆战地看着大人们的脸色,谁都能听到她们那小小的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如果一个家里有一个久病不愈,也不能痊愈的人,就常常会出现这样沉重的气氛,所有的亲人,甚至自己的父母也会暗暗地、在内心深处希望他早点儿死去。只有孩子们才是最纯洁的,他们才是真的害怕亲人死亡。此刻小姑娘们都屏住呼吸,一副凄凉的神情流露在脸上,她们望着不久就要死掉的尼吉拉,想哭,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话。
尼古拉往奥莉加的身边靠了靠,仿佛要寻求她的保护,他声音颤抖着说:
“亲爱的奥莉亚
,我再也待不下去,我已经筋疲力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给你妹妹克拉夫季娅·阿勃拉莫夫娜写封信吧,让她卖掉所有的东西,然后把钱寄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啊,上帝。”他痛苦地继续说,“哪怕让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我的梦里都是莫斯科,亲爱的!”
黄昏降临,木屋越来越暗,大家愁闷得一句话也不说。爱生气的奶奶掰碎黑麦面包的硬壳,泡在碗里,再慢慢地咀嚼,吃了足足一个钟头。玛丽亚挤完牛奶,把牛奶提进来,放在凳子上。奶奶把桶里的牛奶倒进一只只瓦罐里,她做起事来淡定从容,显然她对眼下的圣母升天节
斋戒期很满意,这样的日子谁也不会碰牛奶。她把牛奶倒在一个小碟子里,只倒了一点点,给菲奥克拉的小娃娃喝。后来她和玛丽亚把装牛奶的瓦罐都送到地窖。莫季卡忽然从炉台上溜下来,走到凳子前面,端起盛牛奶的碟子,把一点儿牛奶倒进那只泡着面包硬皮的木碗。
奶奶回屋后又端起自己的碗吃了起来,萨莎和莫季卡坐在炉台上盯着奶奶,心里暗自高兴,奶奶开荤了,以后她一定会下地狱。她们欣慰地躺下睡觉,萨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她看到一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炉子,一个头上长着牛犄角、浑身漆黑的魔鬼正拿着一根长杆子往火里赶奶奶,像她赶鹅一样。
五
圣母升天节晚上的十点多钟,在坡下草地玩耍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忽然大声地叫喊起来,一起朝村子的方向走去。那些坐在坡上的人一时也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
“着火啦!着火啦!”声嘶力竭的呼喊从下面传来,“村里着火啦!”
坐在坡上的人回头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座木房的干草房顶上,蹿起两米多高的火焰,火舌吞吐着,向四面八方洒出像喷泉似的火星,随即整个屋顶燃起了大火,噼啪声随处可以听到。
整个村子被笼罩在颤动的红光之中,月色也显得朦胧了,地上的黑影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从坡下跑上来的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人,战战兢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们互相推挤,跌跌撞撞,刺眼的火光使他们看不清楚什么东西,甚至站在眼前的人都认不出来。简直太可怕了,几只鸽子在大火上空的浓烟里盘旋。而酒馆里的人还不知道村里起火了,他们还在唱歌,拉手风琴。
“谢苗大叔家里起火啦!”有人粗声粗气地喊道。
玛丽亚哭哭啼啼地搓着手,她在自己的屋前急得团团转,牙齿不停地抖动,其实火离她家很远。穿着毡靴的尼古拉走出屋,孩子们被吓得穿着贴身衣服到处乱跑。赶来的乡村巡警敲响一片铁片,响亮的声音飘向空中。这急促的铁板声弄得人们胆战心惊,浑身发冷。
老太婆举着神像站在木屋的一旁,她把所有的羊、牛犊和母牛都赶到街上,不少箱笼、熟羊皮和木桶也都被搬了出来。一匹素来与群马隔开的黑野马,这时却被撒开了缰绳,它发出一声嘶鸣,嗒嗒地在村里一连跑了两个来回,之后才在一辆大车的旁边停住了。
河对面教堂里的钟声响起来。靠近着火的地方又热又亮,连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能看见。一些箱子好不容易被拖出来,谢苗就坐在其中的一只箱子上,他是一个长着胡萝卜颜色头发的农民,还有一个大鼻子,一顶便帽直压到耳朵。谢苗的妻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哼哼,几乎不省人事。
一个留着一大把胡子的八十多岁的老头,他并不是本地人,看上去像个地精
。这场火好像跟他有关系,他在一旁走来走去,没戴帽子,只抱了一个白包袱。村主任科尼夫长得跟吉西人一样,是红黑的脸膛和乌黑的头发,他拿着一把斧子来到木屋前,砍下所有的窗子,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婆娘们,快弄水来!”他嚷道,“赶快把机器抬来!快点!”
在饭铺里闹酒的村民们抬来了机器,他们都已经喝醉了,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姑娘们,快拿水来!”村主任又嚷着,“再快点,姑娘们!”
女人和姑娘们一路小跑来到下面的泉水边,灌满家里的大桶、小桶,立马送到山上,倒进救火机,接着又往下跑去。奥莉加、玛丽亚、萨莎和莫季卡都去抬水了。村主任拿着消防水管一会儿对着门,一会儿对着窗,有时还用手指堵住水流,使得水管叫得越发尖厉了。
“真是好样的,安季普!”有些人称赞道,“再加一把劲!”
安季普冲进了起火的小屋,他在里面大声喊道:
“正教徒们,使劲压水呀!出了这么可怕的变故,我们必须齐心合力哪!”
不少农民站在一旁冷眼观看,什么事也不做。他们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会做,到处堆着成捆的麦子和干草,还有成堆的柴火。基里亚克和老奥西普也带着醉意地站在人群里,极力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老头对躺在地上的女人说:
“不用发愁,朋友!这小屋上过火险,那还愁什么呢?”
谢苗对人们讲起着火的原因:“是茹科夫将军的家奴,也就是那个拿包袱的老头子……他从前是将军家的厨子,昨天晚上来到我家里说:‘留我在这儿住一夜吧……’这当然可以,我们两个人就喝了那么一小盅……老婆子正忙着烧茶炊,她想请老头子喝点茶,可是不知怎么这么倒霉,她把茶炊搁在门道上,而烟囱里的火星却一直蹿到屋顶,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差点儿没被烧死,老头子的帽子也烧没了,真是作孽呀。”
人们不知疲倦地敲着那块铁片,河对岸教堂里的钟声齐鸣。奥莉加被围困在火光里,她气喘吁吁地跑上跑下,惊恐万分地看着那些在烟雾里飞来飞去的粉红色的鸽子和火红色的绵羊。她觉得钟声像犄角钻进自己的灵魂,又觉得这场火永远也无法扑灭,这时,萨莎却不见了……轰隆一声,木屋的天花板塌下来,她一想到全村都可能被烧光,就头昏脑涨,再也提不起水桶,只好坐在山坡上,把水桶扔在一旁。她的身旁和身后坐着许多农妇,她们坐在那儿号啕大哭,像守灵一样。
这时候,两辆车子从河对岸的村子走来,车上坐着许多汉子,他们运来了一台救火机。一个身穿白色海军服、敞着怀的年轻大学生也骑马赶来。梯子安在燃烧着的房架上,五个人立即爬上去,领头的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周身被火映得通红,嗓子都喊哑了,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他们拆散了木屋,卸下一根根原木,移开了畜栏、篱笆和近处的干草垛。
“不要拆屋子啊。”人群中传来严厉的制止声,“不准他们拆呀!”
基里亚克一副坚决的样子走向木屋,他要阻止来人把房子拆掉。可是,却被一名雇工赶了回来,还被狠狠地揍了一拳。大家一起哄,雇工又加上了一拳,基里亚克就倒下了,手脚并用地爬回人群中。
两个戴帽子的漂亮姑娘从河对岸走来,她们可能是大学生的姊妹,远远地观望。被拆下的原木不再燃烧了,但仍然冒着浓烟。大学生用水龙头猛冲原木,然后又对着农民和那些提水的女人们。
“乔治!”两个姑娘不安地向他喊道,“乔治!”
大火终于扑灭了,天快亮时,大家才四散开来。回家的路上,农民们嘻嘻哈哈地不断拿茹科夫将军的厨子开玩笑,取笑他的帽子被火烧掉了。这场大火已经变成了他们的笑谈,好像对火熄灭得太快了还有点儿惋惜。
“您好像很擅于救火啊。”奥莉加称赞大学生说,“真应该把您调到我们莫斯科,那儿几乎每天都有火灾。”
“什么,你真是从莫斯科来的吗?”一位小姐问道。
“是的。我丈夫曾经在斯拉夫商场当差。这是我的女儿萨莎。”她指了指冷得发抖、紧贴着自己的女孩说。
“我们应该感谢上帝啊,老爷,幸亏没有风。”老头子对大学生说,“否则我们早就被烧光了。老爷,好心的贵人啊。”他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大清早的,可真冷啊……您就行行好赏几个小钱吧。”
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拿到,只得清了清喉咙,磨磨蹭蹭地回家去了。奥莉加一直站在草坡的边上,望着几个贵人走过河,穿过草地,走到河对岸一辆等着他们的马车上。
奥莉加一回到木屋,就热诚地对丈夫说:“今天遇到几个好心人,两位小姐长得像天使一样,真漂亮啊!”
“她们死了才好!”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奥克拉恶狠狠地说。
六
玛丽亚一直认为自己命苦,她常想这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菲奥克拉则恰恰相反,她不停地咒骂贫穷、龌龊之类的话,这生活与她的胃口正好相合。有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挑拣拣,不管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铺盖,她倒头就能睡,她也可以光着脚从脏水里走过。从奥莉加和尼古拉来到的第一天,她就痛恨他们,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乡下生活。
“我倒要瞧瞧你们能不能不吃东西,你们还以为自己是莫斯科的贵族呢!”她恶毒地说,“我倒要瞧一瞧你们的下场!”
九月初的一天早晨,菲奥克拉去挑水了,回来时她的脸蛋冻得红红的,显得又健康又漂亮。这时玛丽亚和奥莉加正坐在桌子旁边喝茶。
“二位品茶呢。”菲奥克拉挖苦地说,“你们真是两位娇太太。”她放下水桶说,“还每天都喝茶呢,可千万要小心点,别让茶呛着了!”她痛恨地看着奥莉加。
菲奥克拉抡起扁担,一扁担打在奥莉加的肩膀上,两个妯娌吃惊地大叫:
“哎呀,我的天哪!”
接着菲奥克拉就去河边洗衣服了,她一路上高声大骂,屋里的人都听见了。
白天过去了,秋天的黄昏特别悠长。除了又跑去了河对岸的奥菲克拉,大家都一起动手在木屋里绕丝。这丝是给附近的工厂加工的,全家人就靠它挣几个零用钱——一星期大约可以挣二十来戈比。
“当年在东家当手下的时候,日子要比这时好过些。”老头子一面绕丝,一面说,“干完活就吃饭,吃了就睡觉,当时的饭菜都一样,午饭有菜汤和粥,多是黄瓜和卷心菜,晚饭也是如此。饭菜很充足,可以吃个够,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那时候的人也都守本分。”
小屋里只点一盏光线暗淡的小灯,灯芯冒着烟。如果有人挡住了它,就会有一大片黑影落在窗上。老头子奥西普缓缓地讲着农奴解放
前人们的生活状况。他告诉大家,这一带地方的老爷们常常外出打猎,他们都带着猎犬和职业的猎手,一些给他们做打手的农民还能喝到伏特加。狩猎完毕,整车整车的野禽都被送到莫斯科年轻的主人那里。他还讲到一些坏的农奴如何被人用棍子打死,或被发配到特维尔的世袭领地上当农奴,好心的农奴都会受到奖赏。
奶奶也讲起了自己的往事,她什么都记得,她谈起了自己心地善良的女主人,说她严守教规,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酒徒和浪荡子。奶奶还谈到了女主人的三个女儿,说她们的婚姻都不如意,一个嫁给了酒鬼,另一个嫁给了小市民,而第三个却私奔了(奶奶当时很年轻,还帮过小姐的忙)。不久之后,这三个女儿都郁闷而死,跟她们的母亲一样。说起这些,奶奶居然还流下了两滴眼泪。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大家都大吃一惊。
“奥西普大叔,让我在您这儿住一夜吧!”
进来的是一个秃顶的小老头,也就是那个烧掉帽子的茹科夫将军的厨子。在得到允许之后,他坐了下来,也讲起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尼古拉坐在炉台上,两条腿垂下来,不停地询问着旧日的贵族们吃些什么菜。厨子就给他们谈起了炸肉饼、肉排,还有各种汤和料。厨子清楚地记得各种各样的菜,甚至包括现在已经不再烹调的菜,比如一道名叫“早晨醒”的菜,它是用牛眼睛做的。
“你们那时候烧不烧‘五酱排骨’?”尼古拉问道。
“不烧。”
尼古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哎呀,你们有什么骄傲的,厨子哟!”
炉台上的小姑娘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眼睛不眨一下地往下瞧,小姑娘很多,看上去就像云端里的小天使一般。她们喜欢听大人们讲故事,她们时而高兴,时而被吓得脸色发白,还不停地叹气、发抖。奶奶的故事是所有故事中最有趣味的,听故事时她们便屏住呼吸,一下也不敢动。
后来大家都躺下睡觉了。老人们因为被回忆的事情困扰,他们想起年轻时美好的时光,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可是可怕的死亡也离他们不远了,他们尽量不去想它。小灯被熄灭了。房间的黑暗,月光的明亮,屋外的寂静,还有摇篮的吱嘎声,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即将完结……他们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忽地感到有人碰自己的肩膀,吹到脸上一口气,睡意便全无了,只觉得身子发麻,血液好像停止循环,种种死的念头直钻进了脑子里。翻个身,死的事情倒是忘了,可贫穷、饲料、面粉涨价等让人发愁、烦心的事又涌了上来。
“唉!我的主啊!”厨子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轻轻地敲着窗子,以前从没有人这么敲。可能是菲奥克拉回来了,奥莉加打着哈欠,起身去开房门,可是等她拉开房门时,却没有人进来,只有从街上吹来的一阵冷风,屋外寂静而荒凉,天上浮游着大大的月亮。
“是谁啊?”奥莉加招呼道。
“我。”来者小声地回答,“是我。”
菲奥克拉一丝不挂地紧贴着大门旁的墙根站着,她冻得牙齿打战、浑身发抖,在皎洁的月色下她显得更白、更美。她身上的暗处和皮肤上的月辉十分显眼,那乌黑的眉毛和一对结实的乳房也显得特别清楚。
“那些坏蛋剥光了我的衣服,把我赶了出来……”她嘟嘟哝哝地说,“不得已我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回来了,你快给我拿件衣服吧。”
“可是,你也得先进屋呀!”奥莉加小声说,她也打起了冷战。
“我不想让老家伙们看见我的样子。”
可事实上,奶奶已经在问老头子:“是谁啊?”奥莉加赶紧把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拿出去,让菲奥克拉穿上,然后两人极其小心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木屋。
“是你吧,菲奥克拉,真是讨厌。”奶奶猜出来是谁了,生气地嘟哝道,“你这该死的东西,真是个夜游鬼!为什么魔鬼不把你逮了去!”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奥莉加悄悄地给菲奥克拉披上衣服,“没关系的,亲人儿。”
屋里又安静下来,那种纠缠不休、摆脱不掉的苦恼总是使这家人睡不踏实:老头子的背痛,奶奶充满了焦虑和气恼,玛丽亚时时担惊受怕,孩子们的疥疮发痒、肚子也常饿得咕咕叫。此刻在睡梦中的他们也是不安的:他们不断地说梦话,翻身,爬起来喝水。
菲奥克拉哇哇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很粗,但又不得不立即忍住,只能不时地抽泣,声音越来越轻,后来才完全静下来。
河对岸报时的钟声偶尔传来,可是敲得很奇怪:先是五下,后来是三下。
“唉,主啊!”厨子连连叹息着。
天亮时分,玛丽亚起床走出去,她去院子里挤牛奶了,还不时地对奶牛说:“站好!”后来,奶奶也出门了。小屋里依然很黑,可是已经能看清屋里的一切物件了。
一夜也没睡的尼古拉爬下炉台,从一只绿色的小箱子里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上后来到窗前,他摩挲着衣袖,又摸了摸燕尾,微微地笑着。后来他又小心地脱下燕尾服,把它叠好收进箱子里,又重新躺下了。
回到屋里,玛丽亚开始生炉子,显然她还没有完全睡醒,可能又想起了昨晚的故事,在炉子的跟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说:
“不,自由得多!”
七
村里人习惯称呼县里的警官为“主人”,这次主人又来了,他来的时间和原因,一礼拜之前大家就知道了。茹科沃村只有四十户人家,可是他们却积下了两千多卢布的欠款和其他税款。
区警察局局长在小酒馆里喝了两杯清茶,然后步行来到村主任家里,一群拖欠税款的农民已经在房子外面恭候多时。尽管村主任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还很年轻——他刚刚四十岁多一点儿——却忠于职守,总是帮政府说话,即使他自己也挺穷,一直在拖延税款。显然他对自己拥有的权力很满意,他认为权力就是严厉,此外他不知道怎么表现这份权力。
开会的时候,全村人都怕他,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有时,他还会在街上或者酒馆附近抓一些醉汉,大声呵斥他们,并反绑他们的手关进拘留室。有一次,他竟然把奶奶也关了一天一夜,原因就是奥西普没有亲自来开会,而是让她代替的。有时他还会在大街上大骂。村主任没有进过城,也从来没有念过书,可是他却总是喜欢用一些文绉绉的字眼儿,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因此他备受村民的敬重,尽管村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奥西普带着自己的纳税簿来到村主任家的小木屋。局长是一个瘦老头,留着很长的灰白连鬓胡子,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他正坐在上座
的桌子旁写着什么。村主任的小木屋干干净净,四周的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花花绿绿的图片。圣像旁边最显眼的地方贴着一张保加利亚巴滕贝克
王子的照片。
村主任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两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桌旁观看。
“大人,他欠一百零十九个卢布。”轮到奥西普时,村主任说,“他只在复活节前交了一个卢布,从此就没再交过。”
区警察局局长抬起头看了看奥西普,问道:“这是为什么,我的兄弟?”
“请您发发慈悲吧,大人。”奥西普激动地说,“容我回禀,去年柳托列茨村的老爷告诉我说:‘奥西普,把你的干草卖给我吧……’这有什么不行的呢?我有一百普特的干草等着卖,这都是家里的几个婆娘在草场上割的。本来我们谈妥了价钱……双方情愿……”
还没等他说完,区警察分局局长不耐烦地说:“我不明白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问你……我只问你为什么没有缴纳欠款?你不缴,他也不缴,难道要让我来替你们缴吗?”
“我没有钱缴嘛!”
“这话太没道理了,大人。”村主任说,“奇基利杰耶夫一家确实贫寒,不过请您问问其他村民,他们贫穷的原因全在伏特加,他们真是一帮胡作非为的人,什么都不懂。”
区警察局局长记录下来,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奥西普说:“出去!”语气就像讨杯水喝。
不久区警察局局长就坐着一辆便宜的四轮马车走了。他不住地咳嗽,从他那又长又瘦的背影就可以看出,此刻的他已经忘了茹科沃村的欠款,忘了村主任,忘了奥西普,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区警察局局长还没有走出一俄里,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就夺走了奇基利杰耶夫家的茶炊,奶奶在后面紧追不舍,尖声喊叫:
“你不可以拿走!我不准你拿走我的东西,你真是个浑蛋!”
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迈开大步走得更快,驼着背的奶奶愤怒若狂,她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头巾也滑到肩膀上,一头泛出淡绿色的白发在风中飘扬。奶奶突然停下来,像一个叛党不停地用双拳捶打着胸部,用比平时还响亮的声音叫嚷:“正教徒们,你们都是信仰上帝的人啊!上帝啊,难道你眼看着他们欺负人!乡亲们,好人哪,来帮帮我吧!”
“奶奶,奶奶。”村主任厉声说,“你不得无理取闹!”
没有了茶炊,奇基利杰耶夫的小屋更不像个样子。茶炊被人夺走无关紧要,可是这让人有点儿被侮辱的意味,就像自己家人的名誉忽然扫地。如果换成村主任拿走桌子和凳子,或者拿走所有的瓶瓶罐罐,这也让他们感觉舒服些。老头子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坐在屋角一声不吭,奶奶呼天喊地地大哭起来,玛丽亚伤心地暗自落泪,所有的小姑娘们也不知原因地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奶奶一向疼爱尼古拉,可这会儿她忘了体恤自己生病的儿子,冲着他不停地叫骂、责难,她尖声叫道:“这全是你的过错,你不是吹牛说自己在斯拉夫商场每个月都可以领五十个卢布吗?可实际上你给家里寄了多少钱?你为什么回来,并且还带着你的家眷?你要是死在家里,我们去哪儿弄钱来葬你?……”
尼古拉、奥莉加和萨莎看上去真让人可怜。老头子长叹了一声,拿起帽子去找村主任。
天色已黑,不知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在炉子旁焊什么东西,他鼓着腮帮子,弄得满屋都是煤气味。他的孩子们都很瘦,也没有梳洗,在地板上爬来爬去,他的家也不见得比奇基利杰耶夫家的强一点儿。他的妻子一脸雀斑,长相也难看,挺着大肚子绕丝。这也是一个不幸的苦难家庭。只有安季普一个人还算年轻、漂亮。他的长凳上放着一排五把茶炊。老头子祈求着说:
“安季普,你发发慈悲,把我的茶炊还给我吧!看在基督的面上!”
“如果你拿出三个卢布,就可以取走了。”
“我根本就拿不出来嘛!”
安季普一鼓起腮帮子吹气,火就噼啪地叫,呼呼地响,火光映在了茶炊上。
老头子没有办法,揉了一阵帽子,又说:“你还是把它还给我吧!”
黑皮肤村主任的脸色变得更黑了,活像个巫师。他转身又快又严厉地对奥西普说:“我没有这个权力,这得由县长官说了算。本月二十六日之前,你都可以到行政会议上作口头或者书面申诉,申明你不满意的理由。”
奥西普一点儿也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可是也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十多天后,区警察局局长又来了,这次他待了一个多钟头才走了。多少天来,天一直很冷,而且风也很大,雪倒没有下,可是河面的水早已结冰了,道路十分难走,人们都累得要死。
一个节日的傍晚,邻居们来到奥西普的家里,他们闲坐着聊天。几个话题都让人感到不痛快,有人说自己的公鸡被抓去抵债了,由于没有喂养,在那里死掉了;还有人说自己家的绵羊被拉走了,羊被捆了起来装在大车上,结果有一只被闷死了。现在大家都在讨论一个问题:“这所有的一切都该怪谁?”
“应该怪地方自治局!”奥西普说,“不怪它又能怪谁!”
“当然,真是该怪地方自治局。”
他们把粮食歉收、受欺压和欠款的事都怪罪于地方自治局,虽说他们中谁也不了解地方自治局是做什么的。这种情形很早就存在了,当初一些富农通过开工厂、小铺和客店,从而当上了地方自治会议员,但是他们却始终心怀不满,后来便在自己的工厂和铺子里痛骂自治局。
他们又谈到把树木拉回家来做柴火;谈到上帝怎么还不下雪,以致坑坑洼洼的路面,车不能行,人也不能走。过去的十五年、二十年,茹科沃村里的人谈话要比现在有趣得多。那时候每个老头脸上都是流露出一副神秘的气色,他们谈论土地的划分,新的土地和埋藏的财宝,还有盖着金印的公文,他们的话里都有所暗指;现在茹科沃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他们的生活全都赤裸裸地、一清二楚地展现在大家面前,他们所能谈的不外乎贫穷、食物和畜林,要不就是上帝为什么不下雪……
沉默片刻,他们又想起了公鸡和绵羊,又开始追究事情应该怪谁。
“还是怪地方自治局!”奥西普沮丧地说,“不怪它怪谁!”
八
教区的教堂在科索戈罗沃村,大约有六俄里。所以农民们只有在不得不去的时候才去,如举行婚礼、葬仪、给婴儿洗礼,平时的礼拜在河对岸的教堂。节日时,若遇上好天气,姑娘们就穿上漂亮的衣服,结伴去做弥撒。她们穿着黄、红、绿色连衣裙,穿过草场,看上去特别耀眼。如果遇上坏天气,她们就待在家里。为了忏悔和领到圣餐,她们总是去教区的教堂,复活节后的一周,神父举着十字架挨家走遍所有农舍,收取大斋日没有去教堂做忏悔的教徒每人十五戈比。
老头子根本就不信上帝,他从来也不想他,虽然他承认有神仙鬼怪,但他却认为这种事只与女人有关。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谈起宗教或者奇迹,他总是搔着头皮,勉强地问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
不过有点儿糊涂的奶奶信仰上帝,在她的记忆里,所有事都会混在一起,她刚想起死亡、罪孽,忽然贫穷又插进来,这时她立即忘了刚才在想什么,而且她记不住祷告词,通常在睡觉前对着圣像小声念道:
“斯摩棱斯克圣母,三臂圣母,喀山圣母……”
虽然玛丽亚和菲奥克拉经常在胸前画十字,每年也都吃斋领圣餐,可是她们完全是装装样子。孩子们并没有学习怎么祷告,大人们也不对他们讲上帝,也不传授教规,只是禁止他们在斋期吃荤。其余家庭也是这样,信上帝的人少,懂教规的人更少。可是,大家都喜欢《圣经》,发自内心喜爱它,但他们没有书,所以没人念《圣经》,也没有人讲《圣经》。奥莉加有时念《福音书》,因此大家都很敬重她,对她和萨莎都恭敬地称呼“您”。
奥莉加经常去邻村和县城参加感恩祈祷和教堂命名节活动,县城里一共有二十六座教堂和两个修道院。在前往朝圣的路上,她总是痴痴迷迷,完全忘了家人,直到回到村,她才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丈夫和一个女儿,于是便高兴地笑着说:“上帝真的赐福给我了!”
她讨厌村子里的一切情形,这些一直在折磨她。农民们在圣母升天节喝酒,在伊利亚节
喝酒,在十字架节还喝酒。圣母庇护节
是教区的节日,而茹科沃村的农民却为此一连喝三天。他们不仅喝光了五十卢布的公款,过后还挨家挨户敛集酒钱。第一天,奇基利杰耶夫家宰了一头公羊,他们就一连吃了三顿羊肉。三天里基里亚克都喝得酩酊大醉,他所有的家产全被他喝光了,就连帽子和靴子也换了酒喝。醉酒后他往死里殴打玛丽亚,家里人只好往晕过去的玛丽亚头上泼水才能使她苏醒。
在茹科沃这样的“奴才村”,每年也有一回隆重的宗教盛典。每年八月,全县的村子,一个挨一个迎送赋予人类生命的圣母像。传到茹科沃村的这天,天色阴沉,没有风。姑娘们一早就穿上鲜艳漂亮的衣裙迎接圣像,直到傍晚才举着十字架和神幡,抬着圣像,唱着圣诗进村。此时河对面的教堂钟声齐鸣。一大群人挤满了大街,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他们吵吵嚷嚷,挤作一团……奶奶,老头子,还有基里亚克,都向圣像伸出手,眼巴巴地盯着它,哭哭啼啼地说:“圣母!保护神啊,保护神啊!”
这时人们好像突然明白,人间和天堂没有隔阂,有钱有势的人还没有抢走人间的一切。尽管自己遭受着难以忍受的贫穷,遭受着可怕的伏特加的祸害,遭受着欺凌和奴役,但是神灵却在保佑自己。
“圣母!保护神啊!”玛丽亚号啕大哭地说,“圣母啊!”
感恩祈祷做完,圣像也被抬走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粗鲁而醺醉的声音又从小饭馆里传出来。
只有富裕的农民才害怕死,他们越有钱,就越不相信上帝,不相信灵魂会得救。他们只不过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才点起蜡烛,做起弥撒,只为了稳妥一些。穷苦的农民不害怕死,他们总是当着老头子和奶奶的面说他们活得时间太长了,不如早点儿死好。可奶奶和老头子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话。他们也当着尼古拉的面,毫无顾忌地对菲奥克拉说:“等尼古拉死了,你丈夫丹尼斯就可以被照顾,可以早点儿退役回家了。”对于玛丽亚而言,她不但不怕死,反而巴不得早死才好。
虽然贫穷的农民不怕死,可是他们却恐惧自己会得各种各样的病。本来是一些肚子不舒服、着了凉的小毛病,奶奶也会立即躺到炉台上,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并大声地呻吟:“我要——死——啦!”老头子赶紧去请神父,奶奶就可以领到圣餐,并接受临终前的涂圣油仪式。他们还经常谈到蛔虫、感冒和硬结,说在肚子里闹腾的蛔虫,结成团后会堵到心口。他们最怕着凉,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穿得很厚,甚至在炉台上取暖。奶奶喜欢看病,经常坐车到诊所,她老是对医生说自己五十八岁,而不是七十岁。因为她认为如果医生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就不给她治病了,他会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死了,不用再治了。”她通常早晨起来就去诊所,还带上两三个小孙女,傍晚时分才回来。回来后的奶奶肚子饿,脾气也坏,她给自己带回了药水,给小孙女带回了药膏。有一次她竟然把尼古拉也带去,一连喝了两周的药水后,尼古拉觉得自己好点儿了。
方圆三十俄里内的医师、医务助理和江湖郎中,奶奶都认识,可是没有一个让她喜欢。在圣母庇护节,神父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农舍,教堂的执事告诉她城里监狱附近的一个老头儿在军队上做过医士,有很高的医疗本领,劝她去找他看病。奶奶听信了他的劝说,从城里带回一个老头儿。这人脸上布满又细又蓝的血管网,穿着长袍,留着大胡子,是一个皈依正教的犹太人。那时奶奶家里正请了几个做事的雇工:一个戴着一副吓人眼镜的老裁缝正用碎布头拼坎肩,两个年轻小伙子用羊毛做毡靴。因为酗酒,基里亚克也丢了差事,不得不住在家里,他坐在裁缝旁边修理马脖子上的套具。屋里又挤又闷,臭烘烘的。犹太人检查完尼古拉,说需要给病人拔罐子。
犹太人放了许多罐子。基里亚克、老裁缝和小姑娘们站在一旁观看,他们认为疾病会从尼古拉身上流出来。尼古拉看到那些附在胸口上的罐子慢慢地充满了浓黑的血,于是就认为真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子里跑出去了,他满意地微笑。
“这样肯定行的。”裁缝说,“求上帝保佑,能见效就好了。”
拔完十二个罐子,犹太人随后又放上十二个。然后他喝足了茶,就坐上车走了。尼古拉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脸瘦得缩成一个拳头的大小,手指已经发青。他盖着一条被子,再加上一件羊皮袄,但还是感到越来越冷了。傍晚来临,尼古拉觉得病得更重了,要他们把自己放到地板上,要求裁缝不要抽烟,随后他静静地躺在羊皮袄的下面,天不亮就死掉了。
九
唉,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冬季啊!
圣诞节过后,老头子家的粮食已经吃完,不得不出去买面粉。住在家里的基里亚克,一到傍晚就要胡闹,使得人人都害怕他,等到早晨,他又会因为头痛和羞愧感到痛苦不堪,他那副模样也有点儿叫人可怜。畜栏里的那头饥饿的母牛从早到晚不停地哞哞哀叫,叫得奶奶和玛丽亚的心都快碎了。今年的冬天特别长,到处是高高的雪堆和厚厚的积雪。报喜节
到了,这时却刮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雪,复活节居然又下了一场大雪。
冬天总算过去了,四月初的白天变得暖和起来,夜里依然寒冷。冬天还不甘心退让,但暖和的春日毕竟还是来临了。
最后,冰雪融化,河水奔流,鸟儿又开始唱歌。泛滥的春水淹没了河边的整个草场和灌木丛,茹科沃村成了一片水泽,水面上还不时有一群群野鸭振翅飞过。春天的落日映红了满天的晚霞,每天晚上都会变幻出一幅不同往常的新图景,真是美妙绝伦!
仙鹤发出声声哀鸣,似乎在召唤同伴。站在斜坡边上的奥莉加久久地凝望太阳,凝望这片泛滥的春水,凝望那明亮的、仿佛返老还童的教堂,不禁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气都喘不过来了。
奥莉加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无论天涯还是海角。家里人已经决定让她回莫斯科继续当女仆,同去的还有基里亚克,也好让他找个看门人或者其他什么差事。
路变干了,天气也暖和了,她们准备动身上路。奥莉加和萨莎各自背着一个包袱,穿着树皮鞋,天亮前就出发了。玛丽亚为她们送行。由于身体不好,基里亚克还要在家再待上一个礼拜。奥莉加最后一次面对教堂在胸前画十字,她默默地祷告。想起自己的丈夫,奥莉加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她的脸却像老太婆一样皱巴着,难看极了。经过这个冬天,奥莉加瘦多了,也变丑了,头发有点灰白,脸上再也没有了昔日那种动人的风韵和愉快的微笑。丧夫之后的她只有一种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情。她的目光也有点儿呆板、迟钝,耳朵仿佛聋了。她真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这些农民,回想起他们抬着尼古拉走在大街上的样子,想起他们在一座座农舍旁边为尼古拉安魂祈祷,想起大家同情她的悲痛,陪她哭的日子。在夏天和冬天的一些时间里,这些人过得简直比牲口还要糟。他们的生活状态也很可怕,他们诡诈、肮脏、粗鲁、酗酒、猜疑、吵架,彼此不尊重。老是猜疑是谁挥霍了村社、学校和教堂的公款?猜测是谁偷了邻居家的东西?猜疑是谁在地方自治会和其他会议上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地反对农民?他们受苦、流泪,忍受着沉重的劳动,他们浑身酸痛、粮食歉收、住房拥挤,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不可能帮助他们,那些小官和地主管家也把他们看成乞丐。至于那些吝啬、放荡、贪财的懒人,他们来到农村只不过是为了掠夺、吓唬、欺压农民,更谈不上帮助他们了。
奥莉加想起去年冬天,基里亚克遭受树条的体罚,老头子和奶奶的模样是多么可怜和悲惨!她替所有人难过,现在她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瞧那些小木屋。
已经走出村子三俄里了,玛丽亚要给奥莉加告别,她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并痛哭地大声道:“我的命真苦啊,又剩下我一个人,我是多么可怜、多么不幸啊……”
玛丽亚哭了很长时间,奥莉加和萨莎走出了很远,还能看到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她双手抱着头,不停地向两边叩头,白嘴鸦在她的头顶飞来飞去。
太阳升起来,天气变热了。茹科沃村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奥莉加和萨莎很快就忘掉了村子,忘掉了玛丽亚。离开村子的她们高兴起来,样样东西都看着顺眼了,有时可能是一个土岗,有时可能是一排电线杆,还有电线杆上发出神秘的嗡嗡声的电线。远处绿树丛中有个小村子,从村子里飘来一股潮气和大麻的香味,好像那里住着一些幸福的人。空旷的田里有一匹精瘦的马,形成一个孤零零的白斑点。树上的云雀唱着婉转的歌,鹌鹑的叫声也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一阵急促的叫声传来,一只秧鸡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就像有人在猛地拉扯旧铁门环。
中午时分,奥莉加和萨莎在一个大村子的宽阔马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头子,他就是茹科夫将军家的厨子。他的红秃顶在阳光下热得直流汗,刚开始奥莉加和萨莎并没有认出他,后来虽然认出对方,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各走各的路。她在一座阔气的木屋前停下来,奥莉加向着敞开的窗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并用尖细的喉咙唱道:
“正教徒啊,看在基督的分上,给我们一点儿施舍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会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得到永久的安息。”
“正教徒啊,”萨莎也跟着母亲唱了起来,“看在基督的分上,给我们一点儿施舍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会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