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 BIAN SE LONG
一
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还在某省某县,住在地主别洛库罗夫的庄园。别洛库罗夫是个青年人,习惯早起,经常穿着腰部带褶的长外衣,喜欢每天傍晚喝点儿啤酒,还老是向我抱怨没有人同情自己。
别洛库罗夫住在花园的一所小房子里,而我却住在一个有圆柱的大厅里,这是地主的老宅子,那里只有一张用来睡觉的宽阔长沙发和一张方桌,我喜欢用这张方桌来摆纸牌卦。那儿有一个亚摩司式
的旧式火炉,即使在没有风的天气,也能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而暴风雨来临时,整个房子就会颤抖,仿佛咔嚓一声就会倒下来,特别是到了夜里,闪电会照亮十个大窗子,吓得人不行。
命中注定我经常闲散,没有什么事可做。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都望着窗子外面,瞧着林荫道,瞧着飞鸟,瞧着天空,或者读完邮递员送来的所有信件、报纸,或者一直睡觉。有的时候我也会走出房间,出去散步,直到很晚才回来。
有一次,我回家时不小心闯进一个我并不熟识的庄园,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的阴影铺展在开花的黑麦地上。两行很密、很高的老云杉立在那儿,就像两堵密不透风的墙,从而形成一条幽暗而美丽的林荫道。我翻身越过一道栅栏,顺着林荫道走下去,云杉的针叶盖在地上,有一俄寸
厚,走起来有些滑脚。那儿的环境安静却有些阴暗,只在树梢高处有点儿明亮的金光,蜘蛛网上闪烁着虹彩。一股针叶的气味从空中飘来,浓得让人透不过气。后来,我拐了一个弯走在一条两旁都是椴树的林荫道上,这儿荒凉而古老,去年的落叶在我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树木之间的昏暗光线里隐藏着阴影。在右边古老的果园中,一只金莺正用微弱的嗓音唱着歌,它一定很老了。走到了椴树林的尽头,我经过一所带有露台和阁楼的白房子。令人意外的是,这时我的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地主的庭院出现在我的面前,庭院里有一个宽阔的池塘和一个浴棚,还栽着一丛碧绿的柳树。一座高而窄小的钟楼矗立在对岸的村子里,楼顶上的十字架在夕阳的映照下,像在燃烧。一时,一种亲切而又很熟悉的东西袭来,好像我小时候见过这些景物。
院子通到野外的出口是一个石砌的白色大门,它古老而坚固,上面还雕刻着狮子。大门口站着两个姑娘,年纪大一点儿的那个身材苗条,脸色苍白,头上的栗色密发蓬蓬松松,长着一张倔强的小嘴,她的神态严峻,看也不看我一眼。年轻点儿的那个不过十七八岁,身材也很苗条,只是生着一张大嘴和一双大眼睛,当我路过时她惊奇地瞧着我,还说了句英国话,神情有些忸怩。
我觉得好像早就见过这两张可爱的脸。我一面往家走,一面沉浸在梦一样的往事中。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我和别洛库罗夫正在房子附近散步,很意外,一辆安着弹簧的四轮马车突然沙沙地穿过草地,来到院子里,那两个姑娘中年纪大一点儿的就坐在车上。她是为遭了火灾的人募捐的,眼睛也不看我们,只是严肃而详细地向我们说明西亚诺沃村烧毁了多少房子,有多少村民和儿童无家可归,救灾委员会的初步打算和采取的步骤,并告诉我们她现在就是救灾委员会的成员。她让我们写下了认捐的款项,然后就收起认捐单,告辞而去。
她走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向我讲起这个姑娘,按照他的说法,这个姑娘出身于上流人家,名叫莉季娅·沃尔恰尼诺娃。她和母亲、妹妹住在池塘对岸叫作谢尔科夫卡的庄园里。她的父亲从前做到三品文官,在莫斯科的地位是相当显赫的。等他去世后,尽管家财颇多,但沃尔恰尼诺娃一家人却总是住在乡下,冬夏时节也从不离开。莉季娅在一个由地方自治局开办的学校
里做教师,每个月可以领到二十五卢布的薪金。她自己的用项都由这笔钱来支出,她常为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家庭,”别洛库罗夫说,“如果有可能,过几天我们就到她家里去一趟吧。她们会很乐意见到您的。”
一个假日的午后,我突然想起沃尔恰尼诺娃一家人,于是,就动身来到谢尔科夫卡。母亲和两个女儿都在家。从神态和身材上来看,母亲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而现在的她由于哮喘病而未老先衰,精神恍惚,神态忧郁地跟我谈着绘画,向我询问莫斯科画展上我的那两三张风景画所表现的内容。
莉季娅,家里的人也称呼她莉达,大半的时间都在跟别洛库罗夫说话,很少跟我聊天。她的神情严肃,毫无笑容地问他为什么不去地方自治局工作,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地方自治局的会议。
“这是不好的,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责备道,“这是不好的,你该害臊才是啊。”
“说得对,莉达,你说得对,”母亲同意道,“这是不好的。”
“我们全县都攥在巴拉京的手心里,”莉达转过身来继续对我说,“作为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他把他那些侄子和女婿全都安排在县里的职位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们必须起来斗争才行,青年人应当成为其中强有力的一派,但是你看,现在我们的青年人都成什么样子了,他们应该害臊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
在他们议论地方自治局的时候,也叫米修司
的妹妹叶尼娅并没有开口,她从来不参与严肃的谈话,家里人也没有把她看成大人。她一直以一种好奇的心理瞧我,等我翻看照片簿时,她才解释说:“这是我舅舅……这是教父。”她伸出小小的手指在照片上指点着,还像小孩子那样让肩膀挨着我,我因此看见了她消瘦的肩膀、还没有发育起来的胸脯、长长的发辫、由腰带勒紧的苗条身材。
我们打
lown
—
tennis
,玩棒球,还在花园散步,在晚饭的宴席上坐了很久,然后来到一个不大但舒适的房子里,欣赏墙上的彩色画片,听大家对仆人也一律称呼“您”,我的心里感到很自在。由于莉达和米修司的参与,一切在我眼里的事物都显得年轻而纯洁了,而且一切都带着一股正派的意味。
晚饭中,莉达和别洛库罗夫又谈起巴拉京,谈起学校的图书室,谈起地方自治局。她真是一个真诚、活泼、有信念的姑娘,她讲起话来也非常有趣,只是讲得太多、声音太响了,也许是她在学校里讲课讲习惯了吧。可是我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他从大学时代起就养成了把一切谈话变成争论的习惯,但是谈话内容却疲沓冗长、枯燥无味。他时时要显出自己是一个聪明进步的人。他比画着手势,不过他的袖子带翻了作料碟,把桌布弄湿了一大片,好在只有我看见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黑暗而清静。
“良好的教养并不表现在自己没有把作料碟碰翻,而是表现在假装看不见别人做出了这样的事,”别洛库罗夫叹了口气说,“是啊,她们是有知识、有教养的一家人。我现在已经跟上流人士隔绝了,唉,真是完全隔绝了!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全是因为我的工作,工作啊!”
他讲起如果一个人想做一个模范的农业经营者,那他就非得辛苦工作不可。而我却在心里暗想:这人真是一个沉闷懒散的人!一谈到严肃的事,他就紧张地拖长“啊”的尾音。做起工作,也和他说话一样,慢吞吞的,老是耽误,错过时机。我是不大相信他的办事才干,有一次我托他帮我把信带到邮局,他竟然一连几个星期都揣在口袋里,忘了帮我寄。
他和我并排走着,嘟哝:“让我最痛心的就是自己辛辛苦苦工作,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点儿同情也得不到!”
二
从此,我经常到沃尔恰尼诺娃的家里,我一贯坐在露台的下面一层台阶上。我一直不满意自己的心情,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惋惜,觉得日子过得那么快,没有趣味。我老是在想我的心情如此沉重,要是把它从胸膛里挖出去就好了。露台上有时传来人们的说话声,有时可以听见连衣裙的窸窣声,有时还可以听见有人翻书页的声音。不久,我就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生活。白天,莉达会给病人看病,给人们分发书籍,常常打着遮阳伞到村子里。傍晚,她就会大声地谈论学校,谈论地方自治局。
莉达的身材苗条美丽,但神态却永远严肃,每当开口谈正事时,她的小嘴总是干巴巴地对我说:“您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
因为我是个风景画家,所以她根本就不喜欢我,也对我没有好感。在她眼里,我的画里没有人民的困苦,对她所坚定地相信的工作我也漠不关心。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从前我在贝加尔湖畔遇到过的一个布略特族
的姑娘,她骑着马,穿着中国蓝布的衬衫和裤子,我问她能不能把自己的烟袋卖给我。当我们谈话时,她瞧着我欧洲人的脸和帽子,一副轻蔑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懒得跟我讲话了,然后就吆喝着马,疾驰而去了。莉达对我的态度也恰好是这样的,对我充满了轻蔑。从表面上看,她并不怎么厌恶我,不过她的真实想法我还是能感觉到,于是我坐在露台的台阶上生出了一肚子闷气。
她的妹妹米修司则和我一样,十足悠闲地打发自己的生活。早晨起床后,她就立刻拿起一本书,坐在露台上一把很深的圈椅里开始看书,两只小小的脚都无法挨地。或者拿着书躲到椴树的林荫道上,再不然,索性走出大门,来到旷野上。她非常喜欢读书,甚至到了贪婪的地步,她的目光因此变得疲乏而呆板,脸色也极其苍白,别人猜测这种阅读使得她的脑筋劳累。每当到我身边,她的脸就会微微涨红,也显得活泼、生动起来,她还会睁大眼睛,给我讲家里发生的事,例如工人在池塘里捉到一条大鱼,或者仆人房间里的煤烟起了火。平时她还是穿着淡色的衬衫和蓝色的裙子。我们经常在一起散步,还摘了樱桃亲自做果酱,或者划船。每当她跳起来去摘樱桃或者划动船桨时,她那瘦弱的胳膊就会从肥大的衣袖里露出来。我在画速写稿时,她也会站在一旁,看得都出了神。
七月末,一个星期日的九点钟,我来到沃尔恰尼诺娃的家里。在离正房相当远的花园里溜达,试图寻找一些白蘑菇,这种菌在今年夏天生得特别多。找到后我就在白蘑菇旁边做上记号,准备以后和叶尼娅一起来采摘。空中刮着温暖的风,叶尼娅和她的母亲穿着假日的浅色连衣裙从教堂走回家。叶尼娅紧紧地拉住帽子,怕它被风吹掉。
对我这样一个毫无牵挂而且经常为自己的闲散寻找理由的人来说,这类假日的早晨总是格外迷人。每当碧绿的花园里还沾着闪闪发光的露水时,我就显得那么幸福;每当木樨草和夹竹桃的香气弥漫在房子附近时;每当大家都高高兴兴地穿上可爱的装束时;每当这些健康、美丽的人在漫长的一天里什么事也不用做时,你就不由得希望整个生活都能这样。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着,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而且准备这样一直走下去。
叶尼娅提着一个篮子走过来,她的脸上带着那么一种仿佛会在园子里找到我的神情,接下来,我们采菌、谈话,每当她问我什么话时,她就会走到我前面,看一看我的脸色。
“昨天我们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她说,“瘸腿的女人佩拉格娅已经病了整整一年,什么医师和药物都没能治好她的病。可是,昨天突然来了一个老太婆,她念了一阵话,佩拉格娅的病就好了。”
“这算什么啊,”我说,“你不应当仅仅在病人和老太婆的身上寻找奇迹,难道健康就不是奇迹吗?还有生活本身也有奇迹,凡是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都是奇迹。”
“那些不能理解的事情,你就不害怕吗?”
“当然不,我看到我不理解的现象时,总是勇敢地迎上前去,绝不会向它屈服。人应当是高于老虎、狮子、猛兽,高于自然界的一切万物,甚至也是高于不可理解的或者奇迹的东西,否则他就不能被称为‘人’,而是见到什么都害怕的老鼠。”
叶尼娅觉得既然我是一位艺术家,那我就应该知道很多的东西,而且能够准确地猜出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她希望我能够把她领到永恒和美的领域,领到她认为的高一级的世界里。她跟我谈奇迹的东西,谈永恒的生活,还谈上帝。
我不承认在我死后我的想象力会永久消失,于是就告诉她:“是的,人当然是不朽、永恒的,生活随时都在等待我们。”她相信我的话,不再要求我提出证据。
我们往正房走去,忽然她停住脚步说:“我们的莉达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不这样认为?我热烈地爱着她,随时可能为她牺牲我的性命。不过您说说看,”叶尼娅抚摸着我的衣袖说,“您倒说说看,为什么您和她总是争论?您又为什么生气呢?”
“因为我认为她说得不对。”
叶尼娅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眼泪涌了来,她说:“这是多么不可理解啊!”
这时候莉达正好回来,手里拿着马鞭子站在门廊那儿,在阳光的映照下,她的身材更加苗条、美丽。她好像在对一个工人交代什么话,然后匆匆忙忙地去给三个病人看病去了,后来她带着操心的脸色走遍每个房间,时而打开那个立柜,时而打开这个立柜,时而走上阁楼。不知什么缘故这所有琐碎的细节我至今都还记得,而且也很喜爱,就连那没发生什么特别事的一整天,我也能记得很清楚。
饭后,我在露台的下层台阶上坐着,叶尼娅则靠在一把深圈椅里看书。整个天空中乌云四合,下起稀疏的细雨。天气闷热,风早已止住了。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来到露台上,带着睡意,摇着扇子。
“啊,妈妈,”叶尼娅吻着她的手说,“白天睡觉是对身体不好的。”
叶尼娅和妈妈相亲相爱,如果一个人走进花园,另一个人就会站在露台上,朝着树林喊道:“喂,叶尼娅!”叶尼娅也会说:“妈妈,你在哪儿呀?”她们两个人有着共同的信仰,常常一起祷告,即使心里话不讲出来,也可以彼此了解,就连她们对外人的态度也是相同的。不久,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就跟我相处熟了,只要我两三天不去,她就会打发人来看我。她也会像米修司那样热心地看我的画稿,一点儿也不嫌烦琐,还常常向我透露她的家庭秘密。
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对大女儿极其尊崇,莉达也从来不向她撒娇。莉达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她在母亲和妹妹心目中始终是一个神圣而略微带点神秘的人,就像水兵与坐在舰长室里的海军上将一样。
“我们的莉达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母亲说,“难道不是吗?”
细雨飘飞的时候,我们谈起了莉达。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母亲像阴谋家那样压低嗓子说,然后,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一眼,补充道,“像莉达这样的人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不过,我现在也渐渐有点儿担心。药房啦,书本啦,学校啦,这些倒都挺好的,可是何必要走极端呢?您要知道,她已经二十三岁多了,总应该想想自己的事儿吧,不能老是为书本和药品忙碌,如果是在过去,她……应该出嫁了。”
专心看书的叶尼娅面色有些苍白,头发有些蓬乱,她微微抬起头来,就像自言自语似的对母亲说:“妈妈,一切都是天注定的!”说完,她又埋下头看书了。
别洛库罗夫穿着腰部带褶的长外衣和绣花衬衫来了,接下来我们就玩棒球、网球。天黑了,我们在晚饭的餐桌旁坐了很久,莉达又讲起学校,讲起把全县都掌握在手里的巴拉京。
傍晚时分,我从沃尔恰尼诺娃家里走出来,忧郁地感到人世间的一切事情不管多么长久,总是要完结的。叶尼娅把我们送到大门外,也许因为我从早到晚都跟她在一起的缘故,这时我觉得缺了她就会寂寞无聊,觉得我对这个可爱的家庭感到特别亲近,因此在这个夏季我头一次有意要认真地画我的画。
回家的路上,我对别洛库罗夫说:“我的生活乏味、单调、沉闷,因为我是一个画家,也是一个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对自己不满意、不相信自己的工作,这样的心情把我折磨得好苦,我素来贫穷,是一个流浪汉。您倒说说看,您可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还是地主、是主人,为什么您也生活得这么枯燥无味,毫无光彩呢?为什么您至今也没爱上莉达或者叶尼娅呢?”
“您忘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别洛库罗夫回答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女伴柳博芙·伊万诺夫娜,他们同住在那所小房子里。那个极其丰满而近乎肥胖的女人,就像一只养得过肥的母鹅。在花园散步时,她常戴着项链,穿着俄国式的服装,还打着一把阳伞,仆人不时地叫她吃饭或者喝茶。
三年前,柳博芙·伊万诺夫娜租下了一间厢房作为别墅,从此就在别洛库罗夫的家里住下来,看样子她是要永远住下去了。她比别洛库罗夫大十岁,把他管得很严,他每次走出家门都得先征得她的同意。她还经常用男人的嗓音痛哭,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打发人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止住哭声,我就从宅子里搬走,这时她才不哭了。
等我们回到家时,别洛库罗夫会坐在长沙发上,皱起眉头思索什么。我就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内心充满了一阵像在恋爱似的淡淡的激动,我有心要谈一谈沃尔恰尼诺娃一家人。
“莉达只能爱像她那样热衷于医院和学校的地方自治工作者,”我说,“啊,为了她那样的姑娘,做地方自治工作者也甘心啊,即使像神话所说穿破铁鞋也是可以的。还有米修司呢?这个米修司是多么可爱啊!”
别洛库罗夫开始讲悲观主义这种时代病,他讲得振振有词,说得很长,拖着长音念“啊”字。听他的声调,倒好像是我在跟他争论什么似的。
“问题不在于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我气愤地说,“而在于一百个人当中就有九十九个人没有脑筋。”
别洛库罗夫认为我说的就是他,他生气地走掉了。
三
“在马洛泽莫沃村做客的公爵向您问好,”莉达不知从哪儿回来的,边脱着手套边对母亲说,“他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还答应在全省会议上提议在马洛泽莫沃村开设医疗所的问题,但是他说:成功的希望不大。”
然后莉达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不起,我总是不记得您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
我气愤地说:“为什么我就不会产生兴趣呢?”
我耸起肩膀又说道:“只不过是您不愿意知道我的意见罢了,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对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
“是吗?”
“当然是的。依我看,根本就没有必要在马洛泽莫沃村设立医疗所。”
她气愤地瞧着我,眯起眼睛问道:“马洛泽莫沃村需要什么?难道是风景画吗?”
“这里连风景画也不需要,根本就不需要什么。”
她脱完手套,打开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报纸。她分明有意地按捺住自己的怒火,轻声说道:“安娜上个星期因为难产而死,如果附近有个诊疗所,她就可能活下来。风景画家先生,我觉得,您应该建立在这方面的信念。”
“在这方面,我有明确的信念,我向您保证。”我回答说,她却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好像根本就不愿意听,“照我看来,学校、读书室、药房、医疗所,在现在的条件下,这些只是为奴役服务的。一条巨大的锁链已经拴住了人民,您不是企图砍断这条锁链,反而添上新的环节,这就是我的信念。”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冷冷地笑了笑。我则极力地抓住我的主要思想,继续说道:“可是问题关键并不在于安娜死于难产,而是所有那些安娜、玛芙拉、佩拉格娅从一大早直到天黑都在弯着腰操劳,她们由于体力不支而生病,一生一世都得忍受挨饿和疾病,一生一世都在为死亡和疾病担心,很早就苍老了,死在污秽和恶臭当中。她们的孩子长大后,又重演父辈的那套故事,这种情形已经延续了好几百年,千千万万的人只为混一口饭吃,连牲畜都不如,他们担惊害怕,所处的环境恶劣。牲畜般的恐惧、繁重的劳动、饥饿、寒冷,这一切都像雪崩一样压下来,堵死了他们通往精神活动的条条道路,而精神活动正是人和牲畜的区别所在,也是促使人生活下去的唯一东西。您可以用医院和学校去帮助他们,但是您却无法从根本上解除他们的桎梏,反而加深了他们被奴役的状态,因为正是您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迷信,给他们增添了所需求的项目。更何况为了买发泡膏和书本他们还得向地方自治局支付钱,这就更加重了他们的负担。”
“我不想和您争论,”莉达放下报纸说,“我已经听过好多次这样的话,只想对您说一句:人是不能揣起手坐着不动的。不错,我们并不可能拯救人类,而且还在许多方面犯了错误,不过我们是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我们就是对的。有文明的人认为最崇高、最神圣的任务就在于为人民服务,我们所做的就是在尽力为人民服务。可能您不满意这样的说法,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所做的事是不能叫人人都满意的。”
“您说得对,莉达,说得太对了。”母亲说。莉达在座时,她总是有些胆怯,一边讲话还一边不安地瞧着莉达,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反驳她的话就更不说了,总是表示同意她所说的一切:说得对,莉达,说得对。
“教农民认字,为他们开设医疗所,给他们看思想深刻而文笔粗俗的书,这些既不能消除他们的愚昧,也不能降低他们的死亡率,就像窗子里的光永远也照不亮广大的花园。”我说,“其实您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好处。您干预这些人生活的结果,无非是制造新的需求,新的劳动方式而已。”
“哎呀,我的上帝,可是您要知道,人总是要做事的!”莉达懊恼、不耐烦地说。
“我们需要做的是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说,“必须解除他们的枷锁,给他们留下喘息的空隙,让他们不至于一辈子守在炉灶和洗衣盆的旁边、守在田野上,以有时间考虑上帝、考虑灵魂,从而更广泛地发挥他们的精神能力。每个人的使命就在于探讨真理和生活意义,在于精神活动。等到他们不必要进行粗笨的、牲畜般的劳动时,等到他们感到自由时,您就会看出那些书本和药房是多么嘲弄人了。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真正使命,那么就只有宗教、科学、艺术才能够满足他,而并非那些无聊的东西。”
“解除他们的劳动!”莉达冷笑道,“您觉得这可能吗?”
“可能。您就可以分担一份他们的劳动。如果我们大家,包括城市和乡村的居民们全都同意:凡是用来满足人类生理需要而耗费的劳动均摊给每个人,那么每个人的劳动时间可能只有两三个钟头就够了。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大家,也就是富人和穷人,每天只工作三个小时,那我们其余的时间就可以空闲下来。您再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发明机器来代替劳动,再极力把我们需求的项目降到最低限度,我们可以锻炼我们自己,可以锻炼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不怕寒冷和饥饿,让我们不至于像安娜、佩拉格娅、玛芙拉那样经常为自己的健康发抖。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不医病,不开烟厂、酿酒厂、药房,那我们又会剩下多少空闲的时间呢!大家就可以把这种空闲时间献给科学和艺术,就像整个村社的农民一起出去一样,我们大家也可以齐心协力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那么,我相信人们很快就会发现真理,也会很快摆脱对于死亡的恐惧,甚至会摆脱死亡。”
“不过,您所说的话自相矛盾。”莉达说,“您说科学和文艺,可是您又反对识字。”
“我反对的是在只有酒店的招牌和偶尔有几本看不懂的书的情况下教人识字,这样的识字从留里克
时代起就延续下来了,果戈理的彼得鲁希加早就会读书了,可是乡村呢?留里克时代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人民需要的不是识字,而是广泛地发挥精神能力和自由。需要的也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可是,您也反对医学啊。”
“是的,只有在以疾病作为自然现象加以研究时我们才需要医学,而不是在医病的时候。如果真的要谈医治,那么要做的并不是医治疾病,而是找出病因。消除主要的病因,也就是体力劳动,就不会有什么病了。我是不承认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继续说,“科学和艺术,如果它是真正的科学和艺术,就不是致力于局部的目标,不是致力于暂时的目标,而是致力于永恒而普遍的目标。它们探索上帝和灵魂,寻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如果把它们同当代的怨恨和贫困结合在一起,同图书室和药房结合在一起,反而会使他们的生活更加复杂,也从而加重了他们的生活负担。我们有许多药剂师、律师、医师,识字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数学家、哲学家、诗人、生物学家却完全没有。人的全部精神力量、全部智慧都用在满足转眼就过去的、暂时的需要上……作家、画家、科学家都在紧张地工作,在他们的努力下,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舒适,物质方面的需求也在增加,可是真理却越来越远,人仍然像最残暴、最卑劣的野兽,整个局势趋向于人类的退化,永远失去一切生活的能力。在这种条件下,画家的生活就没什么意义了,他们越有才能,他们的地位就越古怪,越不可以被理解。因为仔细考虑一下,原来他们的工作是供残暴、卑劣的野兽消遣。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不愿工作……我什么都不需要,就让这个世界掉到地狱里去吧!”
“米修司,您还是出去吧。”莉达对妹妹说,显然她认为我的话对年轻的姑娘是有害的。叶尼娅凄凉地看了一眼姐姐和母亲,走出去了。
“凡是企图为自己的漠不关心辩解的人,总是会说这一类的漂亮话,”莉达说,“因为否定医院和学校要比治病和教书容易得多。”
“说得对,莉达,说得对,”母亲赞同道。
“您口口声声说您不想工作,”莉达继续说,“显然,您对您的工作估价很高。那我们就不要再争吵下去了,我们永远也谈不到一块去,因为您刚才就鄙夷地评价过图书室和药房,但是即使设备极不完善,我也认为它们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风景画。”说完,她立刻转过脸去对着母亲,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自从到我们这儿来过,公爵瘦多了,模样也发生了大的变化,他们要把他送到维琪
去。”
她对她母亲谈起公爵的事,是因为不想跟我说话。她的脸色通红,为了掩盖自己的激动,她像近视眼那样弯下腰凑近桌子,做出看报的样子。
如果我再坐下去的话,会惹人不高兴的。于是,我告辞回家了。
四
外面很安静,池塘对面的村民已经睡熟了,看不见一点儿灯火,只有繁星的淡光映衬在池塘的水面上。叶尼娅站在雕着狮子的大门旁,她是在等我,为了送我一程。
“村民们都睡了。”我对她说,极力想在黑地里看清她的脸,可是却看到一对悲伤的黑眼睛瞧着我,“酒店老板和偷马贼也都安然地睡了,而我们这些上流的人却互相争吵不休。”
那是八月间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有些忧郁,因为秋意已经很深了。月亮钻出紫红的云朵,稍微照亮道路和两旁乌黑的冬麦田,天空常有星星坠落下来。叶尼娅跟我并排走在路上,她极力不去看天空,免得看到让她害怕的陨落的星星。
“我觉得您说得很对,”由于夜间的潮气,她有些冷得发抖地说,“如果人们都能共同献身于精神活动,那么他们不久就会了解一切。”
“当然了。因为我们是高级生物,如果我们真正认清了人类天才的力量只是为了高尚的目标生活,那我们就会变得和天神一样。可是,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发生,人类正在退化,连天才的影子也不会有。”
已经远离大门,叶尼娅这时停住脚步,匆匆与我握了一下手。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冷得缩起脖子,颤抖着说:“晚安,您明天再来吧。”
一想到对自己和别人都不满意,总是一个人在生闷气,我就害怕起来,也极力不去看那些陨落的星星。
“您再陪我一会儿好吗,”我说,“我求求您了。”
我是爱叶尼娅的。我之所以爱她,大概是因为她总是接我和送我,她总是温柔热情地瞧着我。她细长的脖子、瘦弱的胳膊、苍白的脸,就连她的娇弱、她的闲散和她的书,都是多么美丽动人!至于智慧吗?我倒不能断定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智慧,不过我倒欣赏她的眼界开阔,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想法总是跟严峻美丽而又不喜欢我的莉达不同吧。因为我是一个画家,而且我很有绘画的才能,这一切征服了叶尼娅的心。我只想为她一个人绘画,还把她幻想成我小小的皇后,让她和我一块儿去占领那些田野、迷雾、彩霞和树木,去占领那美妙迷人的大自然。
“您就再留一会儿吧,”我恳求地说,“我求求您了。”
我脱掉身上的大衣,给叶尼娅披在肩膀上,她担心穿着男人的大衣会显得可笑又难看,笑着把它扔在了地上。这时候我就抱住她,不住地吻她的肩膀、她的脸和她的手。
“明天见!”她轻声说道,仿佛怕侵犯了夜晚的宁静。
她又拥抱着我说:“我们一家人之间是从没有秘密的,我要马上回去告诉妈妈和姐姐……这真是太可怕!妈妈倒没什么,妈妈喜欢您,可是莉达就不同了!”说完,她就朝大门口跑去,嘴里喊道:“再见!”
叶尼娅回家了,而我却不想回家,再说我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家。我犹豫不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退回去,想再看看她住的那所可爱、纯朴、古老的房子。阁楼上的窗子像眼睛似的瞧着我,好像什么事情都了解。我走过露台,来到网球场旁边,摸着黑坐在老榆树底下的一张长凳上,从那儿可以瞧见那所房子。米修司就住在阁楼里,先是明亮的光从那儿的窗子里射出来,后来又变成柔和的绿色,那是因为在灯的外面加了一个罩子。叶尼娅的身影在移动……我充满一腔温情,对自己很是满意,我满意我还能够爱人,能够入迷,同时我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因为我想到离我几步远的那所房子里同时也住着莉达,她不喜欢我,也许还有些痛恨我。我坐在长凳上,一直等着,想着叶尼娅会不会出来。我细心地倾听着,仿佛阁楼里有人在谈话。
一个钟头过去了,房间里绿色的光熄灭了,人影也看不见了。月亮高高地停在房子的上空,照亮沉睡的花园和小径。大丽花和玫瑰花在房子前面的花坛里怒放,似乎都是一种颜色。天气变冷了,我走出花园,拾起路上的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家了。
第二天午饭后,我又来到沃尔恰尼诺娃的家。通往花园里的玻璃门敞开着,我坐在露台上,等着随时都会从花坛后面走到网球场上来的叶尼娅,或者她会在一条林荫道上出现,或者她说话的声音会从房间里传出来。后来我走进客厅,又走进饭厅,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我从饭厅里出来,通过一条长过道来到前厅,然后又退回去。过道上有好几个门,莉达的说话声从其中的一扇门里响起来。
“上帝……送给……乌鸦……”她拖着长音大声地说,大概是在教人默写,“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干酪……是谁呀?”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忽然叫道。
“是我。”
“哦!对不起,我正在教达霞功课,不能出来见您。”
“叶卡捷琳娜·帕夫罗夫娜在花园里吗?”
“不在,今天早晨她同叶尼娅一起去平扎省我的姨母家里了,并且她们今年冬天大概会出国……”她沉吟一下,又补充道,“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干酪……写完了吗?”
我走到前厅,大脑一片空白,站在那儿眺望着池塘,眺望着村子,莉达的声音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一小块干酪……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干酪……”
我顺着第一次到这儿来的路走出庄园,只是顺序刚好相反:先从院子走进花园,经过正房之后,再顺着椴树的林荫道走去……在那儿,一个小男孩追上了我,他交给我一封短信。
信上写道:“我已经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和您分手,我不能违拗她让她伤心。求上帝赐给您幸福,请您原谅我。但愿您知道我和妈妈离去后,不会哭得那么悲伤!”
后来我又来到那条云杉的幽暗的林荫道、坍倒的栅栏……田野上,黑麦在开花,秧鸡在鸣叫,还有母牛和腿上套着绊绳的马在徘徊。高坡上已经生出了绿油油的冬麦。我的心有些清醒了,不由得为我在沃尔恰尼诺娃家里讲过的那些话感到害臊,我又像以前那样感到生活的乏味。我回到家里,收拾好行李,决定当天傍晚就动身去彼得堡。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沃尔恰尼诺娃的家人。不久以前,我动身去了克里米亚,在火车上正好遇见了别洛库罗夫。他还是穿着像先前那样的腰部带褶的长外衣和绣花衬衫,等到我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时,他就回答说:“托福托福。”我们谈了起来,他说他已经卖掉了那座庄园,另外又买了一处小一点儿的,房主写的是柳博芙·伊万诺夫娜。关于沃尔恰尼诺娃一家的事,他讲得并不多。他说莉达仍然住在谢尔科夫卡,她一直在学校里教儿童读书。她逐渐在她的四周聚合了一群同情她的人,组成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并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局的选举中击败了一直把全县把持在手心里的巴拉京。至于叶尼娅,别洛库罗夫只告诉我说她并没有住在家里,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开始渐渐地忘掉那所带阁楼的房子,只是在偶尔绘画或者读书的时候,会忽然想起那窗子里的绿色灯光,有时也会想起那天晚上我这个堕入情网的人是如何走回家的。少有的某些时候,孤独一直在煎熬着我,我满心凄凉,不由得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往事,不知什么原因,我渐渐地开始觉得叶尼娅也在想我、等我,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米修司,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