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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们,如今呢,她们是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而我永远敬佩你做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你的血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的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的静寂无人,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的睡吧!不要再听了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残忍,他们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说:

“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冷骨的话,我终于不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早已失丢了、吓跑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竟究去了哪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得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暴雨夕,日落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三月廿五赴和珍追悼会归来之夜中写

归来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我骑着驴儿归来了。

过了南天门的长山坡,远远望见翠绿丛中一带红墙,那就是孔子庙前我的家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又是一度浩劫后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着了血腥:在新冢里看见了战骨。我的家,真能如他们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吗?我有点儿不相信。

抬头已到了城门口,在驴背上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乳名。这声音和树上的蝉鸣夹杂着,我不知是谁?回过头来问跟着我的小童:

“珑珑!听谁叫我呢!你跑到前边看看。”

接着又是一声,这次听清楚了是父亲的声音;不过我还不曾看见他到底是在那里喊我,驴儿过了城洞我望见一个新的炮垒,父亲穿着白的长袍,站在那土丘的高处,银须飘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驴背上下来,跑到父亲面前站定,心中觉着凄梗万分眼泪不知怎么那样快,我怕父亲看见难受,不敢抬起头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父亲用他的手抚摩着我的短发,心里感到异样的舒适与快愉。也许这是梦吧,上帝能给我们再见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我才抬起头来,看父亲比别时老多了,面容还是那样慈祥,不过举动显得迟钝龙钟了。

我扶着他下了土坡,慢慢缘着柳林的大道,谈着路上的情形。我又问问家中长亲们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还健在,年年归来都是如此沧桑呢。珑珑赶着驴儿向前去了,我和父亲缓步在黄昏山色中。

过了孔庙的红墙,望见我骑的驴儿挂在老槐树上,昆林正在帮着珑珑拿东西呢!她见我来了,把东西扔了就跑过来,喊了一声“梅姑!”似乎有点害羞,马上低了头,我握着她手一端详:这孩子出脱得更好看了,一头如墨云似的头发,衬着她如雪的脸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澄碧灵活,更显得她聪慧过人。这年龄,这环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样联想起自己的前尘,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进了大门,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们看见我都喜欢得很。母亲介绍我那个人,原来是新娶的八婶。吃完饭,随便谈谈奉军春天攻破娘儿关的恐慌虚惊,母亲就让我上楼去休息。这几间楼房完全是我特备的,回来时母亲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几净,让我这匹跋涉千里疲惫万分的征马,在此卸鞍。走了时就封锁起来,她日夜望着它祷祝我平安归来。

每年走进这楼房时,纵然它是如何的风景依然,我总感到年年归来时的心情异昔。扶着石栏看紫光弥漫中的山城,天宁寺矗立的双塔,依稀望着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这苍然暮色的天幕下时,一切扰攘奔波的梦都霍然醒了,忘掉我还是在这嚣杂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谢的是故乡能逃出野蛮万恶的奉军蹂躏,今日归来不仅天伦团聚而且家园依旧。

我看见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后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尽头处是望不断的青山,青山的西面是烟火,人家,楼台城廓,背着一带黑森森的树林,树梢头飘游着逍遥的流云。静悄悄不见一点儿嘈杂的声音,只觉一阵阵凉风吹摩着鬓角衣袂,几只小鸟在白云下飞来飞去。

我羡慕流云的逍遥,我忌恨飞鸟的自由,宇宙是森罗万象的,但我的世界却是狭的笼呢!

追逐着,追逐着,我不能如愿满足的希望。来到这里又想那里,在那里又念着回到这里,我痛苦的,就是这不能宁静不能安定的灵魂。

正凝想着,昆林抱着黑猫上来了。这是母亲派来今夜陪我的侣伴。

临睡时,天幕上只有几点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梦。

恐怖

父亲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后,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因之,无论大家怎样欢欣团聚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飞到我们眼前。就是父亲在喜欢时,也会忽然的感叹起来!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经,有时想的很久远很恐怖。父亲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离开人间,那我和母亲就沉沦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陨坠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压伏的积怨,总会爆发的。这爆发后毁灭一切的火星落下时,怕懦弱的母亲是不能逃免!我爱护她,自然受同样的创缚,处同样的命运是无庸疑议了。那时人们一切的矫饰虚伪,都会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许就变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隐恨说不出在心头。每年归来,深夜人静后,母亲在我枕畔偷偷流泪!我无力挽回她过去铸错的命运,只有精神上同受这无期的刑罚。有时我虽离开母亲,凄冷风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耳中犹仿佛听见枕畔有母亲滴泪的声音。不过我还很欣慰父亲的健在,一切都能给她作防御的盾牌。

谈到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也是和我一样颠沛流离,忧患丛生,痛苦过于幸福。每次和我们谈到他少年事,总是残泪沾襟不忍重提。这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软的双手,替父亲抚摸去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踪浪迹,不易归来;但有时交通阻碍也从中作梗。这次回来后,父亲很想乘我在面前,预嘱他死后的诸事,不过每次都是泪眼模糊,断续不能尽其辞。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让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头咽着泪答应了。

那天夜里,母亲派人将父亲的轿子预备好,我和曾任监工的族叔蔚文同着去,打算骑了姑母家的驴子。

翌晨十点钟出发:母亲和芬嫂都嘱咐我好好招呼着父亲,怕他见了自己的坟穴难过;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防备着,只觉心中感到万分惨痛。一路很艰险,经过都是些崎岖山径;同样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抑压着一种凄怆,虽然是旭日如烘,万象鲜明,而我只觉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黑幕,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父亲是一步一步走近这伟大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亲的轿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驴子向前扶着,觉他身体有点颤抖,步履也很软弱,我让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会。这真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是青翠一片麦田;山峰下隐约林中有炊烟,有鸡唱犬吠的声音。父亲指着说:

“那一带村庄是红叶沟,我的祖父隐居在这高塔的庙里,那庙叫华严寺,有一股温泉,流汇到这庙后的崖下。土人传说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时候随着祖父,在这里读书;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来了,人事过得真快呵!不觉得我也这样老了。”父亲仰头叹息着。

蔚叔领导着进了那摩云参天的松林,苍绿阴森的荫影下,现出无数冢墓,矗立着倒斜着风雨剥蚀的断碣残碑。地上丛生了许多草花,红的黄的紫的夹杂着十分好看。蔚叔回转进一带白杨,我和父亲慢步徐行,阵阵风吹,声声蝉鸣,都现显得惨淡空寂,静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边就是一个深的洞穴,这就是将来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我小心看着父亲,他神色显得异样惨淡,银须白发中,包掩着无限的伤痛。

一阵风吹起父亲的袍角,银须也缓缓飘拂到左襟;白杨树上叶子磨擦的声音,如幽咽泣诉,令人酸梗,这时他颤巍巍扶着我来到墓穴前站定。

父亲很仔细周详的在墓穴四周看了一遍,觉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筹画墓头的式样,他还能掩饰住悲痛说:

“外面的式样坚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讲究了,靡费金钱。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点,棺木不受伤就可以了。”

回头又向我说:

“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过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老了,无可讳言是快到坟墓去了。在家也无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时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意穿前清的遗服或现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时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汉口给我寄来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请母亲找出来你看看。我一生廉洁寒苦,不愿浪费,只求我心身安适就成了。都预备好后,省临时麻烦;不然你们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来时,不是要焦急吗?我愿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给你们灵魂上感到悲伤。生如寄,死如归,本不必认真呵!”

我低头不语,怕他难过,偷偷把泪咽下去。等蔚叔扶父亲上了轿后,我才取出手绢揩泪。

临去时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来时怕已是一个梦醒后。

跪在洞穴前祷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千万不要接引我的慈爱父亲来到这里呵!

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

寄到狱里去

--给萍弟

这正是伟大的死城里,秋风秋雨之夜。

什么都沉寂,什么都闭幕了,只有雨声和风声绞着,人们正在做恐怖的梦吧!一切都冷静,一切都阴森,只有我这小屋里露着一盏暗淡的灯光,照着我这不知是幽灵还是鬼魂的影子在摇曳着,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时,我便依稀看见你蓬首垢面,憔悴,枯瘠,被黑暗的罗网,惨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怜情形。这时你是在啮着牙关,握着双拳,向黑暗的,坚固的铁栏冲击呢?还是低着头,扶着肩,向铁栏畔滴洒你英雄失意的眼泪?我想你也许在抬起你的光亮双睛,向天涯,天涯,遥望着你遗留在这里的那颗心!也许你已经哭号无力,饥寒交逼,只蜷伏在黑暗污秽的墙角,喘着生之最后的声息!也许你已经到了荒郊高原,也许你已经……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我便觉着战栗抖颤,人世如地狱般可怕可叹!然而萍弟呵!我又怎能那样毫不关心的不记念你?

关山阻隔,除了神驰焦急外,懦弱无力的我们,又那能拯救你,安慰你。然而我而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锢封锁了我们的身体的,万不能禁锢封锁我们的灵魂。为了准备将来伟大更坚固更有力的工作,你应该保重,你应该容忍。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冲击出的星花,囚牢中便是你励志努力潜修默会的书房,这短期内的痛苦,正是造成一个改革精进的青年英雄的机会。望你勿灰心丧志,过分悲愤才好。

萍弟!你是聪明人,你虽然尽忠于你的事业,也应顾及到异乡外系怀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样,有两个生命:一个是革命,一个是爱情;你应该为了他们去努力求成全求圆满。这暂时的厄运,这身体的苦痛,千万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创伤,目下先宜平静,冷寂你热血沸腾的心。

说到我们,大概更令你伤心,上帝给与了我们异地同样的命运。假如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许以为我这些话都是梦境。你不要焦急,慢慢地我告诉你清的近况。

你离开这庄严的,古旧的,伟大的,灰尘的北京之后,我曾寄过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广东,一封便是你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从沪归之翌晨,我返山城。这一月中她是默咽离愁,乍尝别恨;我是返故乡见母亲,整天在山水间领略自然和母亲给与我的慈爱。一月之后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时的清,她的命运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无音信;几次都令我们感到了恐怖--这恐怖是心坎里久已料到惟恐实现的。但是我总是劝慰清,默默祷告给平安与萍。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等到了夏尽秋来,秋去冬临,清整日辗转寸心于焦急愁闷怨恨恐惧之中。这时外面又侵袭来多少意外的阴霾包裹了她,她忍受着一切的谣诼,接收着一切的诽谤。怪谁?只因为你们轻别离。只抱憾人心上永远有填不满的深沟,人心上永远有不穿的隔膜。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

红楼再劫,我们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后,清又被驱逐,不仅无书可读,而且连一枝之栖都无处寻觅。谁也知道她是无父无母,以异乡作故乡的飘零游子;然而她被驱逐后,离开了四年如母亲怀抱,如婴儿摇篮的红楼,终于无处寄栖她弱小的身躯。

她孤零零万里一身,从此后遂彷徨踟蹰于长安道上,度这飘泊流落的生涯。谁管?只她悄悄地扎挣着,领受着,看着这人情世事的转换幻变;一步一走,她已走到峭壁在前,深涧在后的悬崖上来了。如今,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深处去了。

我是她四年来唯一的友伴,又是曾负了萍弟的重托,这时才感到自己的浅薄,懦弱,庸愚无能。虽然我能将整个灵魂替她擘画,全部心思供她驱使,然而我无力阻挡这噩运的频频来临。

我们都是弱者,如今只是在屠夫的利刃下喘息着,陈列在案上的俘虏,还用什么抵抗扎挣的力量。所以我们目前的生活之苦痛,不是悲愁,却是怒愤!我们如今看那些盘据者胜利的面孔,他们用心底的狭隘,封锁了我们欲进的门,并且将清关在大门以外刻不容留的驱逐出。后来才知道取消研究科是因为弥祸于未形,先事绸缪的办法;他们红楼新主,错认我们作意图捣乱的先锋。一切都完了,公园松林里你的预祝,我们约好二年之后再见时,我们自己展览收获,陈列胜利,骄傲光荣;如今都归湮灭无存。

我和清这时正在崎岖的,凄寒的,寂寞的道途中,摸索着践踏我们要走的一条路径。几次我们遇到危险,几次我们受了创伤,我们依然毫不畏缩毫不却步的走向前去,如今,直到如今,我们还是这样进行;我想此后,从此以后,人生的道路也是这样罢!只有辛苦血汗的扎挣着奔波,没有顺适,困散的幸福来锡。深一层看见了社会的真象,才知道建设既不易,毁灭也很难。我们的生命力是无限,他们的阻障力也是无限;世界永久是搏战,是难分胜负的苦战!

接到琼妹传来你被捕的消息时,正是我去红楼替清搬出东西的那天。你想清如何承受这再三的刺激,她未读完,信落在地上,她望天微微的冷笑!这可怕的微笑,至如今犹深印在我脑海中。记得那是个阴森黯淡的黄昏,在北馆凄凉冷寒的客厅下我和清作长时间的沉默!

我真不能再写下去了,为什么四个月的离别,会有这么多的事变丛生。清告诉我,在上海时你们都去看《难为了妹妹》的电影,你特别多去几次,而且每次看过后都很兴奋!这次琼妹来信便是打这谜语,她写着是:“三哥回来了三礼拜,便作《难为了妹妹》中的何大虎。”我们知道她所指是象征着你的被捕,坐监。萍弟!你知道吗?“难为了妹妹”如今正在北京明星映演,然而我莫有勇气去看,每次在街上电车上看见了广告,都好像特别刺心。真想不到,我能看“难为了妹妹”时,你已不幸罹了何大虎一样的命运。

我们都盼望你归去后的消息,不幸第一个消息便是这惊人的噩耗。前几天接到美弟信知你生命可无虞,不久即可保释出狱。我希望美弟这信不是为了安慰他万里外的姊妹而写的。真能这样才是我们遥远处记念你的朋友们所盼祷。

清现住北馆,我是天天伴着她,竭尽我的可能去安慰她。冷落凄寒的深秋,我们都是咽着悲愁强作欢颜的人。愿萍弟释念。闲谈中,清曾告我萍弟为了谣诼,曾移罪到我,我只一笑置之。将来清白的光彩冲散了阴霾,那时你或者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爱护清,同时也不曾辜负了萍弟给我的使命和重托。我希望你用上帝的心相信清,也相信你一切的朋友们!

夜已将尽,远处已闻见鸡鸣!雨停风止,晨曦已快到临,黑暗只留了最后一瞬;萍弟!我们光明的世界已展开在眼前,一切你勿太悲观。

在朝霞未到之前,我把这信封寄远道给你。愿你开缄时,太阳已扫净了阴霾!

一九二六年,十一,十,北京,夜雨中

梦呓

我在扰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老乞婆,我走过她身边时,她流泪哀告着她的苦状,我施舍了一点。走前未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笑声,那笑声刺耳的可怕!回头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哭得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个乞婆指点我的背影笑!她是胜利了,也许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颤栗着,比逢见疯狗还怕!

其实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样呢!

初次见了我的学生,我比见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为我要在她们面前装一个理想的先生,宏博的学者,经验丰富的老人……笑一天时,回来到夜里总是哭!因为我心里难受,难受我的笑!

对同事我比对学生又怕百倍。因为她们看是轻藐的看,笑是讥讽的笑;我只有红着脸低了头,咽着泪笑出来!不然将要骂你骄傲自大……后来慢慢练习成了,应世接物时,自己口袋里有不少的假面具,随时随地可以掉换,结果,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

所以少年人热情努力的事,专心致志的工作,在老年人是笑为傻傻的!青年牺牲了生命去和一种相对的人宣战时,胜利了老年人默然!失败了老年人慨着说:“小孩子,血气用事,傻极了。”无论怎样正直不阿的人,他经历和年月增多后,你让和一个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实不纯真。

冲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间,成了永久的鸿沟。

世界自然是聪明人多,非常人几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呵!不安分的读书,不安分的做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作那种为了别人将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因为聪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满庸众,凡是一个建设毁灭特别事业的人,在未成功前,聪明人一定以为他是醉汉疯子呢?假使他是狂热燃烧着,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力量是可以惊倒多少人的,也许就杀死人,自然也许被人杀。也许这是愚傻的代价吧!历史上值得令人同情敬慕的几几乎都是这类人,而他们的足踪是庸众践踏不着的,这光荣是在血泊中坟墓上建筑着!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得很得意,但哭得也哀痛!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个。

大概是一种病症,没有检查过,据我自己不用科学来判定,也许是神经布得太周密了,心弦太纤细了的缘故。这是值的卑视哂笑的,假如忠实的说出来。

小时候家里宰鸡,有一天被我看见了,鸡头倒下来把血流在碗里。那只鸡是生前我见惯的,这次我眼泪汪汪哭了一天,哭得母亲心软了,由着我的意思埋了。这笑谈以后长大了,总是个话柄,人要逗我时,我害羞极了!其实这真值得人讪笑呢!

无论大小事只要触着我,常使我全身震憾!人生本是残杀搏斗之场,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兴什么感慨。假如和自己没有关系。电车轧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断,其实也和杀只羊一样,战场上堆尸流血的人们和些蝼蚁也无差别,值不得动念的。围起来看看热闹,战事停止了去凭吊沙场,都是闲散中的消遣;谁会真的挥泪心碎呢!除了有些傻气的人。

国务院门前打死四十余人,除了些年青学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聪明人都未动念,不说些“活该”的话已是表示无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珍和不相识尸骸棺材前的泪真不少,写到这里自然又惹人笑了!傻得可怜吧?

蔡邕哭董卓,这本是自招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药,似乎诸医已束手了。我悒郁的心境,惨愁的像一个晒干的桔子,我又为了悸惊的噩耗心碎了!

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寡,强凌弱;但这些话说出来简直是无知识,有点常识的人是能了悟,人生之所进化和维持都是缘乎此。

长江是血水,黄埔江是血水,战云迷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活如寄,死如归,本无什么可兴感的。但是懦弱的我,终于瞻望云天,颤荡着我的心祷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有些眼泪是这样流,伤感是这样深时,世界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平和之梦的曙光照临吧!

这些话是写给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聪明的老人们自然不必看,因为浅薄得太可笑了。

梅花小鹿

--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的正在歌舞:无意中找到几枝苍翠的松枝和红艳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篮内,已替他们永久在神前赞祝且祈祷:

当云帷深处,悄悄地推出了皎洁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飘着落花东去的时候:我也很希望遥远的深林中,燃着光明的火把,引导我偷偷踱过了这芜荒枯寂的墓道。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个朦胧梦里,我依稀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远作朋友们的疑问?晶清!在你或许不诅咒我的狂妄吧?

绮丽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里,默默地浮动着。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宝贵而可以骄傲的礼赠时;或者有兴迫你由陈旧的字笼里,重读这封神秘不惊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绝了那银采的障幕,已经两个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龙,在夜的舞宴上曾惊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浓绿的深林里,曾误伤了Cupid的翅膀!当我的心坠在荆棘丛生的山涧下时,我的血染成了极美丽的杜鹃花!但我在银幕的后面,常依稀听到遥远的旅客。由命运的铁练下,发出那惨切恐怖的悲调!虽然这不过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间的历程上,轻轻地只拨弹了几丝同情的反应的心弦!谁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趋,挂在颊上的泪珠,就是这充满了交流的结果呵!确是应该诅咒的,也是应该祝福的,在我将这颗血心掷在山涧下的时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洁白的玉臂,环抱着我这烦闷的苦痛的身躯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写到这里竟未免落泪……或许这是生命中的创伤?或许这是命运的末日?当这种同情颁赐我的时候,也同是苦恼缠绕的机会吧?

晶清:我很侥幸我能够在悲哀中,得到种比悲哀还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的在漠漠的沙粒中,择出了血斑似的珍珠!这样梦境实现后,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蓦然间缩小,或许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页上。

生命虽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灵光,人世纵然是虚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灭之花!

人间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结果,适得其反比,惟其我能盛气庄容的误会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渗透那藏在深处,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命运决定了:历史上的残痕和这颗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飘浮,听着溪流的音韵:当时的风景是极令人爱慕的。他提出个问题,让我猜他隐伏在深心内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这样同心感动之下,他曾说过几句耐人思索的话:

“敬爱的上帝!将神经的两端,一头给我,一头付你:纵然我们是被银幕隔绝了的朋友,永远是保持着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们在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音韵里。”

是的,我们是解脱了上帝所赐给一般庸众的圈套,我们只弹着这协和的音韵,在云头浮飘!但晶清:除了少数能了解的朋友外,谁能不为了银幕的制度命运而诅咒呢?

朋友:在这样人间,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浓雾中看花是极模糊的迹象;但比较连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远途旅客的,人类原是性最发达的动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温暖的心窠,捉入别个银丝的鸟笼,这也是很难实现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执拗处最多,所以我这志愿恐将笼罩了这遥远的生之途程:或者这是你极怀疑的事?

三点钟快到了:我只好抛弃了这神经的萦想,去那游戏场上和一般天真可爱的少女,捉那生之谜去。好友!当你香云拖地,睡眼朦胧的时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颤的手,接受这香艳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绿屋

我要谢谢上帝呢我们能有宁静的今日。

这时我正和清坐在菊花堆满的碧纱窗下,品着淡淡的清茶,焚着浓浓的檀香。我们傲然的感到自己用心血构成小屋的舒适,这足以抵过我们逢到的耻辱和愤怒了。

我默望着纱窗外血红的爬山虎叶子沉思着。我忆起替清搬东西来绿窗的那个黄昏。许多天的黄昏都一样吧,然而这个黄昏特别深画着悲怆之痕。当我负了清的使命坐车去学校时的路上,我便感到异样,因为我是去欢迎空寂,我是去接见许多不敢想象的森严面孔,又担心着怕林素园误会了我,硬叫校警抓出去时的气愤和羞愧。我七年未忘,常在她温暖的怀中蜷伏着的红楼,这次分外的冷酷无情。

我抱着这样的心情走进校门,我站在她寝室门前踟蹰了,我不推门进去,我怕惊醒了那凄静的沉寂。我又怕璧姊和秀姊在里边,我不愿逢见她们,见了她们我脆弱的心要抖战的流下泪来,我怎忍独自来拣收这人去后的什物呢!本来清还键在,只不过受林素园的一封“函该生知悉”的信,而驱逐出。不过我来收东西时忽然觉着似乎她是死了的情形。

在门外立了半天,终于鼓着勇气推开了门,幸而好她们都不在,给与我这整个的空寂。三支帐低赤裸,窗外的淡淡的阳光射璧姊的床缘上。清赤裹的木板上堆着她四年在红楼集聚下的物事,它们静静放在那里,我感到和几付僵尸卧着一样。收清拾楚后在这寂静的屋内环视一周,我替清投射这最后留恋的心情。我终于大胆地去办公处见她向她们拿出箱笼去的通行证。

允许我忏悔吧!我那时心情太汹涌了,曾将我在心里的怨愤泄漏给我们的朋友叔举君。她默默承受了之后,我悔了,我觉不应错怪她。拿了通行证后,我又给璧姊写了个纸条,告诉她,清的东西我已搬去了,有拿错的请她再同清去换,末了我写了“再见”,这“再见”两字那时和针一样刺着我。

莫有人知道,我悄悄独自提着清的小箱走出了校门。是这样走的,极静极静,无人注意的时候我逃出了这昔日令我眷恋,今日令我悲戚的红楼。

记得我没有回顾,车到了顺治门铁栏时,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由红楼搬到寄宿校舍的情形,不过那时我是眷恋,如今我是愤恨。

进了校场头条北口,便看见弱小的清站在红漆的朱门前,她正在拿着车钱等着我。这次看见她似乎久别乍逢,又似乎噩梦初醒,说不出的一种凄酸压在我的胸上喉头。她也凝视着她那些四年来在红楼伴她书箱而兴起一缕哀感!

这夜我十点钟才回来,我和她默默地整理床褥,整理书箱,整理这久已被人欺凌,久已被人践踏,久已无门归处而徘徊于十字街头的心。

月色凄寒如水,令我在静冷的归路上,更感到人心上的冰块,或者不是我们的热泪所能融化!人面上的虚伪,或者不是我们的赤心所能转换。我们的世界假如终于是理想的梦,那么这现世终于要遗弃我们的,我们又不能不踽踽的追寻着这不可期待的梦境,这或许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恶伧之痕吧!

这一夜我不知她怎样过去的,在飘泊的枕上,在一个孤清生疏的枕上。

如今,她沉默的焚着香,在忏悔祈祷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她是应该感谢上帝的,她如今有了这富有诗情富有画意的绿屋,来养息她受创的小灵魂。

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沄沁

灰城里入春以来,十天有九天是阴霾四布见不着太阳光,有时从云缝里露出半面,但不到一会又飘浮过一朵墨云来掩盖上了。本来多愁善感的我,在团花如锦,光华灿烂的天地中,我的心的周围已是环抱着阴霾重重,怎禁住这样天气又压迫在我忧郁的心头呢?

昨夜忽然晴了。点点疏星,弯弯明月,令我感到静默的幽光下,有万种难以叙述的心情纠结着。在院里望了望满天星月,我想到数月前往事,觉人生聚散离合,恍如一梦。这时幻想到你们时,你们一定都是沉醉在胜利的金觥里,或者也许卧在碧血沙场做着故园千里的归梦。夜寒了,我走到房里,由书架上,拿了一本小檀峦室闺秀词,在灯下读着,以解散我寂寞的心怀。

这时门铃响了,绿衣使者把你的信递到我案头来了,你想我是多么高兴?多么欣慰呢?

你念着白发无依的老母和临行时才开未残的腊梅;证明你漂泊中还忆到软红十丈的燕京,沄沁!

前三天我去看母亲,到了院里,母亲很喜欢的迎我进了房,一切陈设和你在时一样,只是腊梅残了,案头新换上了红绣球和千叶莲。那些花是不认识你的。不属于你的。是母亲的。在她们嫣红微笑中,知道母亲已将忆念你的爱心分注一点在她们身上了,她们现在代你伴着寂寞的父亲,你该谢谢这些不相识的花草呢!你的床上现在不是空的,是一位田小姐住在那里,夜夜陪着母亲的。黄小姐是隔一两天就去一次,还有许多朋友们也常去。母亲那天告我时她像傲然的样子,我笑着道:“这是伯母的福气,走了一个女儿,来了许多女儿”,她微笑着:我在这微笑中看出了母亲们慈爱之伟大和庄严。我想到了我故乡山城的母亲,她是没有你的母亲这样旷达的胸怀,也无这些可爱的女孩儿围绕着她。她看见的只是银须飘拂的老父和些毫无情感的亲友们,像石像冰一样冷硬的人心侵凌着她,令她终身生活陷于愁病之中,而我又是这样忤逆,远离开她不能问暖嘘寒,后来和母亲谈了许多关乎你漂泊行踪的事,母亲很豪爽的评论现状,不带半点儿女缠绵之态,我心中暗暗佩服,自然因为有这样豪爽的母亲,才有你这样英武的女儿,我自愧不如。

虽然母亲是这样能自己扎挣,让你去投奔在战线上毫不恋恋。但是眉峰间隐约有些寂寞的皱纹,是为了忆念你新添的。

我和母亲谈着时,门环响了,一会女仆引进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黄瘦憔悴中还保留着少年时的幽美丰韵;只是眼光神情中,满溢着无限的忧愁,令人乍看便知是个可怜人,伤心人。你猜是谁呢,原来是你中学的朋友--陈君。她来请母亲介绍她一个医生,医治她的肝气症。她说到了身体上的病症时,同时也告诉我们她精神上的痛苦。你是知道的,她结婚的一切经过都是她哥哥包揽,事前并未得她同意,更不必说到愿意不愿意了。结婚后数年还和好相安,共有子女六人,因为小孩多,她在四年前买了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叫秋香,初来还听话做事也勤敏,慢慢就爱吃懒动,偷东西偷银钱,后来更坏的不堪,连老妈都雇不住,来一个好的,几天就被她引坏了。这一两年内更骄纵的不成样子,她的张老爷帮着秋香欺凌她,其初是骂,后来足拳交加慢慢也挨打了。家中的银钱都交给秋香去管,得罪了秋香时,比得罪了老爷还厉害。有一次秋香伴着三少爷玩,用卵子大的石头,击破了三少爷的鼻梁,血流了满脸,险一些打坏了眼睛。她忍不住了,叫来秋香骂了几句,秋香可受不了她的气,当时把被褥卷好放在大门口,等老爷回来她哭着向他说太太赶她走,老爷听见后亲自把大门口的被褥拿到下房里,向秋香赔礼。那夜她的张老爷又把她打骂了一顿,儿子脸上的血窟他连睬都不睬。她说,秋香现在是赶不走,她正托人给她张老爷找姨太太,她奢望有个好姨太太时,秋香或可让她走。当时陈君说着流下泪来!家庭像一座焦煎的油锅,她的丈夫便是狞恶的魔鬼,她不知这罪受到何时才完?因为有六个小孩子,她不忍舍弃了他们和她丈夫离婚,带上子女去呢,她丈夫也不肯,即是肯,她又如何能够养活了他们。这苦诉向谁呢?中国法律本来不是为女子定的,是为了保障男子的强暴兽行而规定的,她只有被宠幸的丫头欺凌她,被兽性冲动的丈夫践踏她至于忍气吞声忧愤成病,病深至于死,大概才会逃脱这火坑吧!沄沁,你是以改革一切旧社会制度和保障女权的运动者,你怎样能够救这位可怜的妇人。

我们不知道的沦陷于此种痛苦下的女人自然很多,因之我们不能不为她们去要求社会、改革和毁灭那些保障恶魔的铁栏而努力的我们不努力,她们更深落到十八层地狱下永不能再睹天日了。像这些强暴的男子也多极了,我不知他们怎样披着那张人皮,在光天化日之下鬼混?漱玉来信告我说,那位遗弃她和别人恋爱去的情人,现在又掉过头来,隔山渡海的,向她频送秋波,说许多“薄情也许是多情,害你也许是爱你”的话来引诱她,希望破镜重圆,再收覆水。你想玩一个娼妓,也不能这样随便由男人的爱憎,况且漱玉如今是努力于妇女解放运动的人。

漂泊的生活自然不是安适幸福的生活,你所说“见了多少未曾见到的事,受了多少未曾受过的苦,”这便是你求生的成绩了,你还追求什么呢?这值的向人骄傲的丰富经验和人生阅历,已由你眼底收集在你心海中了,如果有一日能闲散度着山林生活时,你把你的收获写出来,也许是一本纸贵洛阳的珍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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