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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被囚第30日

不出所料,早上7:30,烤面包的香气传来,这是厨房里的人第四次来做饭了。房间里的木地板随着楼下天花板上风扇的转动而微微颤抖,嘎吱作响,食物搅拌机高速旋转的声音也夹杂其中。在想象中,我看到那台苹果绿的机器中搅拌着做糕点用的巧克力糖浆。厨房里仿佛升腾起一片巧克力做的云朵,飘向高空,紧接着便能闻到融化的乳酪和黄油饼干的香味。我使劲吸了吸鼻子,肚子咕咕直叫,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唉,要是能舔一口装巧克力的空碗,咬一口刚出炉的派,那该有多好。但在现实里,我只能待在这监狱一样的房间,默默地蜷缩在床上,一点儿都不想动。绑匪在走廊里咳嗽了一声,他背靠房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整个门都“哐当、哐当”地响。刚才早些时候,他把我和铁桶都丢到床上,用枪指着我说:“不许动,别出声,否则今天就让你的孩子吃枪子儿。”

他说这番话时,枪管顶着我的肚脐,就像顶着我孩子的小脑袋一样。这浑蛋真的很有可能开枪,因为我明显感受到他话语里那彻骨的寒意,即便他现在已经离开房间了,那种寒意依旧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按照他的吩咐,一动也不动,心里却不住地颤抖。我控制不住地想到金属子弹穿透孩子的身体的场面,这可怕的念头就像嗡嗡缠人的蚊子,挥之不去。

十七年过去了,我坐在桌前写下这番经历,面前的墙上贴着我自己写的一句话:“无论你在等待什么,都要做好准备。”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所期望的话,那就不要只是空等,而是要采取行动去实现目标。累积一砖一瓦,抓紧每分每秒,脚踏实地迈出下一步,这样,你就能够离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更近一些。我写下这句话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无论我在等待什么,都一定会实现。我可以突破重重疑虑,战胜物理定律,乃至克服时间的考验。

时间,嘀嗒嘀嗒的时间,就像无尽的流水,它能够以柔克刚,它可以水滴石穿。无论你等待的是什么,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在时间的煎熬里,你总会想,还有什么结没解开吗?路线都确认好了吗?数据都测量过了吗?你逼着自己想啊想,只要是对达成目标有帮助的,任何事情都要想到,还有什么是没想到的吗?

在我被囚的日子里,许多个下午都是在嘀嗒的时间中浑浑噩噩地度过的。我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神经十分紧张,一直盯着这间囚室的墙壁看。它的墙壁是一条条搭棚子用的粗糙木板,裸露的房梁就像树枝一样,而天花板就是白云遮盖的天空。地板会突然因为绑匪的踩踏而嘎吱作响,那声音总让我心头一惊,然后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还有什么能做而未做的事情。如果实在想不出,那就做唯一能令我安心的事情:演练。无论我等待的是什么,我都需要一遍遍地演练,哪怕十遍、百遍、千遍,都不够,我要演练、演练、再演练。

我热爱奥运会选手。尤其是那些参加个人项目的奥运会选手,他们虽然不是为团队而战,却是为自己的灵魂而战。我热爱游泳健将,热爱田径明星。我对他们起早贪黑辛勤训练的幕后故事十分着迷。这些运动员一遍遍地训练、训练、再训练,永不停歇。最后,他们站到全世界瞩目的舞台上,时间一到,枪声一响,他们便飞身而去——紧绷的肌肉上流淌着汗水,他们越过跨栏,风驰电掣、如箭离弦。他们如同生活在水里的鱼,速度最快的那个就像魔鬼鱼,“嗖”地一下冲出去,将其他对手甩在身后,仿佛闪电一般一掠而过。每当冠军诞生时,我都会尖叫喝彩。那是他们努力的结果,他们的胜利理所当然、实至名归。“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尤其是能承受烈火考验的真金。拼搏、坚定、专注、顽强、竞争——拥有这些精神的人,一定能赢。我欣赏这样的选手,我热爱他们。

在被囚禁的第30天,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厨房里的人离开,那样我才能重新开始演练,摆脱这白日里的梦魇,不再去想孩子中枪的画面。

十一点左右,给我烤面包的人要走了,绑匪又假惺惺地讲了几句恭维话。一股酸水泛上了喉咙,我不禁冲着床单干呕起来。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跟往常不同的是,绑匪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上楼走向我的房间。这跟平常可不一样,我不喜欢意外的变动。我的后脖颈上冒出了汗珠,喉咙里的酸味儿更厉害了。我的心脏又开始像蜂鸟振翅一样狂跳不已。

他不耐烦地闯了进来。

“起来。”他说。

我站了起来。

“把它穿上。”说着,他把一双旧耐克运动鞋扔到我脚边。这双鞋比我的脚要大两码。我穿上它们,把鞋带系紧。第32号装备,一双跑鞋。等等,我的鞋呢?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穿鞋吗?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走。”说完他就用枪顶住我的后背,像到这儿的第一天晚上一样,我在前,他在后,就这样慢吞吞地走着,我还是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被蒙住眼睛,头上也没扣纸袋。

噢,上帝啊,求您帮帮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小蝴蝶,你为什么没有来提醒我呢?不,也许你来了,只是我一上午都盯着墙看了。我好后悔,我为什么不看一眼窗户?他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呢?

我们走下三段台阶,左边就是厨房,穿过厨房就是正门了。但我们没有左转,而是径直走向了一扇敞开的后门,门外有一小片空地,以前这里应该是有个户外野餐桌,人们可能常在这里吃饭,所以地上的草都快磨没了。我看到这片空地上到处都是烟头。难道是绑架团伙的休息区?我很想转身看看这栋房子的外观是什么样,但他用脚尖踹了我一下,让我继续往前走,结果我连一眼都没看到。

这片空地周长约有十五英尺,外围是一片长条状无人修剪的草地,方向跟我们刚出来的房子平行。这片草地平坦的地方约有四英尺宽,再往外就延伸到一片山坡上了。他用枪戳了戳我,示意我朝山坡走去。到了跟前,我发现这个山坡颇为陡峭,上面长满了大树。一条只有一英尺宽的羊肠小道蜿蜒地穿过树林。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开始往山上走,当时正值中午。

他要带我去哪儿?我要死了吗?我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只要他们有设备,孩子就能存活。但是都等到这会儿了,他们还有必要冒险给我做剖腹产手术吗?他要带我去哪儿?我疯狂地抚摸着肚子,就像一个流落荒岛的人在拼命地摩擦树枝生火一样。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每当我的孩子受到威胁时,我控制恐惧的情感开关就会自动打开。怀孕前我从没这样过。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反而镇定了一些——我必须调节情绪,消除恐惧,害怕是于事无补的。但对我来说,无论是从心理上、医学上还是哲学上来看,这个发现都很有意思。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孩子的情绪——比如孩子的恐惧——在某些时刻变成了我的情绪呢?我在孕育着他,他是不是也在给我生命的回应呢?

上午早些时候下过雨,每一寸泥土、每一片树叶都带着雨后微凉的潮气。树上的新芽顶着水珠一动不动。在这样的天气里,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任何生命。太阳也不刺眼,似乎一点儿也不想赶走空气中的寒意。头顶上满是厚厚的云朵,就像一张湿漉漉的毯子,盖在天空中。我没穿外套,不禁打了个寒战。

“真是没用。你这个不值钱的臭婊子。瞧瞧你,真是够下贱。跟人鬼混还怀了孕。你就是渣滓,一文不值。你对这个世界来说什么都不是。”他一边用枪顶着我的后背,一边把脸凑到我的脖子旁边,冲着我的耳朵说话。喷了两口热气后,他一口唾沫啐在我脸上,补充道:“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荡妇!”

如果我勇于承担责任,如果我打算辛勤工作来养育这个孩子,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选择吗?是的,我有幸过着安稳的生活,拥有父母和朋友的关爱,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道路。虽然这样的道路并不完美,有点儿特立独行,但这不也是一种选择吗?为什么要对我品头论足?对我指手画脚的人是谁?是他!是一个罪犯!等等,冷静,冷静。他不是针对我。集中精力,不要分神。他这是在为自己的罪行寻找借口。冷静,别分神。冷静,深呼吸。

我实在不清楚,我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他如此义愤填膺。我不过就是一个怀孕的女人,只是怀孕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而已。但是这样就意味着我没有道德,必须得向他道歉吗?还是说我要跟世界道歉?跟上帝道歉?跟这森林、跟这大树、跟这空气中变幻成万物的分子道歉?我跟谁道歉都没有用,他不会放过我的。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命令我都乖乖听从了,而他一心只想伤害我。我低着头,沉着地听他继续指责,他似乎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顺着我的皮肤缓缓流了下去。

“没错,你听清楚了,你这个欠揍的臭婊子。其他女孩儿,她们都是哭着喊着求我饶了她们。可你呢?你是哪儿来的疯丫头?你就那么若无其事地坐着,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错了。我想要这个孩子的心,远远地胜过我想获救的心。多少次,我都幻想着,那只黑蝴蝶会给我选择的机会:是要继续待在那个恐怖的房子里,但能保住孩子,还是要获救却失去孩子?我根本用不着选择,我会直接开始计划出逃,假如我和孩子要永远被关在这监狱般的房间里,我要把床上的哪个位置留给他。我幻想着用双手捧住他那圆溜溜的小肚子,亲吻他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儿。

“我敢说,等咱们到了矿井,你就会开口了。到时候你就没这么大胆子了。”

为什么他要带我去矿井?

“没错,我敢说你肯定会吓得尖叫的,臭婊子。什么?那是什么?是什么?”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走在他前面,脚下是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绊倒了,而他在我身后一遍遍地问:“什么?”这是个反问句吗?他是想嘲讽我到了矿井会有的反应吗?他到底要不要我回答呢?他是在自言自语吗?

我停了下来,转过头去,我的身体仍然朝前,右脚踩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左脚踩在一块树根上。他慢吞吞地跟上来,看到我的动作,脸“唰”地一下就涨红了,他拿枪的手绕过我的上腹部,仿佛他是我的爱人,正要从身后拥抱我似的。他凑到我的耳边,像一条疯狂的毒蛇一样嘶嘶地说道:“我问你问题的时候,你要回答,臭婊子。说,你觉得我们今天要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

“哈,好。那我来告诉你。你要爬上那边的小山,就几步路的事儿。然后你就会看到我把你们这些小婊子都扔在了哪儿。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就好像你是这儿的老大似的。我要让你知道,等待你的下场是什么,那样一来,估计你就不会自以为是地坐在屋子里了,别一脸随时要杀了我的样子,你这个又傻又蠢的臭婊子。”

他呼出来的气体实在是臭不可闻。

刚离开房间时我脖子上的汗珠本来在路上冷得快要冻住了,现在他一边威胁我,一边喘着粗气,我的汗珠又开始流动了。我感到体温上升,突然开始呕吐,朝踩着石头的右脚边吐了一大口酸水。

他往后退了退,面对我的恶心反胃,他唯一的关心就是说了一句:“快走。”然后拿枪捅了捅我的后背。

我按照他说的开始爬那座山,小路已经消失了。面前出现了许多巨大的花岗岩,这里是自然形成的岩石山。石头上布满了青苔和地衣的小斑点,就像一个青春期男孩胳膊上的汗毛一样,毛茸茸的。由于我的身体头重脚轻,脚上又穿了一双不合码的鞋子,当我在斜坡上弯腰往上爬时,身体形成的奇怪的角度,很不稳固,非常危险。

我突然身不由己地向后滑去,撞了他一下,但我用手掌攀住了一块石头,稳住了身子,石头上多刺的地衣扎进了我的皮肤。

“起来,起来!走!”他说着,却也没有伸手帮我站起来。

我好不容易爬到这堆岩石的顶上,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我们站在环形的山顶,中间有一个盛满黑水的深洞。看来这座山是被炸开了,山顶的岩石被炸开了一个洞,垂直通了下去,一直伸到水里。这么说,之前有人在这儿采过矿。这是一个矿井。这就是他口里说的那个矿井了。

这个矿井约有八个游泳池那么大。

“据说这里面有的地方有四十英尺深。臭丫头,你要不要跳下去看看是真是假啊?”

“不,先生。”

“不,先生?不,先生!你就这个反应?你这个欠揍的臭婊子。下来,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看你是不是吓得屁滚尿流。”

类似的话他刚才早就说过了。我看他八成是疯了。天天在那个房子里看守着我,像个奴隶一样给我送饭,他承受的压力怕是比我还大吧。他疯了,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行为是不可预知的,我没法再估测事态的发展了。我得仔细听、认真听,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得照做不误。

我赶紧跟上他,免得他拧着我的脖子把我拖过去。

我们沿着矿井外围走着,下了一个小小的斜坡,来到矿井边缘的一个小水坑前,这个水坑应该是矿井里的水溅上来形成的。他一边用枪指着我,一边弯腰捡起了一卷湿答答的绳子。

“把你的双手放在背后。”

我照做了,他迅速把枪放在地上,像个训练有素的水手把船系到揽柱上一样,他动作敏捷地用绳子的一端绑住了我的手腕,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了矿井边缘的一棵树上,像拴看门狗一样把我拴住了。

“你就站在这儿看着。”他说道。

他走到小水坑边,把手伸进乌黑的矿井,用手在矿井的岩壁上摸索着,好像是在解开什么东西。原来又是一条绳子,这回是一条松松垮垮的缆绳。他拖着那条绳子从我身边经过,找到了一块巨石。他坐在石头后面,脚踩在石头上做支撑,然后开始以石头为支点,用力拉那条绳子。他的胳膊、腿和下巴都绷紧了,那拼尽全力的样子就好像绳子的另一端拴了非常沉的东西,现在他要把那重物拉上来一样。

拉到一半,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把之前的一个女孩儿绑在了一块很贵的滑水板上,没错,就是那种海上比赛用的滑水板。”他的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但他却面带微笑,得意扬扬地讲述着那些恐怖的细节,“我在滑水板底部拴了一块巨大的水泥砖,然后把她、滑水板和砖块一起,都从矿井那边推了下去。”说着,他伸了伸脖子,向矿井的一边示意了一下。随后他停住话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接着,又继续刚才那个疯狂的话题,并继续拉绳子,“刚开始,滑水板竖着的一头栽了下去,带着她一起沉入了水里,水泥砖拽着滑水板一点点儿下沉,最后滑水板又恢复了平衡。噢,不过她并没有沉底,正好就在水面下浮着。很快你就会看到了。等我把这块水泥砖从矿井底下拽出来,你就能看到了。没错,我就是猜到总有一天要让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婊子见识见识,才把那女孩儿拴在这里的。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啊?”

“是的,先生。”

呃……所以……结果呢?然后呢?还有什么?

听了他的话,又看到他一系列古怪的行动——拉回一个受害者,我承认,自己体内负责冷酷思考的那一部分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有些好奇。他这就好像是给自己在水下精心制造了一个战利品。坦白来讲,我不是很清楚他这个装置究竟是什么样子。但站在这里看着矿井,听着他的描述,我觉得,这个战利品的时间应该并不久远。试想,滑水板要往上浮,而水泥砖要往下沉,两者之间的张力会不断拉扯日渐腐烂的尸体。因此,最终,那根把她和滑水板绑在一起的绳子会撕裂她的肌肉、器官乃至骨头,她的尸体会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有的部分会漂上水面,而另一些则会沉到水底。

这么说,她应该是刚被丢进去不久了?

“我把你带来后,就把她搬到了地下室。当时她已经快要生了。没错,几天前,这个臭婊子就躺在那边的岩石上,被切开肚子拿出了小孩儿。当时你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屋里盯着墙面发呆呢!”

我无法描述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我通常不让自己受任何情绪的影响,但是当他指给我看他是从哪儿抱走一个新生儿的,当他用力拉扯着那女孩儿的尸体证明的时候,那一刻,恐惧的开关自动打开了,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恐惧,至少有五分钟,也许有八分钟。我应该是吓坏了,完全无法关掉恐惧的开关。我看着他,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儿从漆黑的矿井中拉了出来,我的大脑在震惊中变得一片空白。我只记得自己当时曾呆呆地盯着一只红雀看,它居高临下地站在矿井旁最高的一棵橡树上。我觉得自己仿佛在等着它俯冲下来把我抓走,那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绑匪又开始用力拉绳子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台起重机。水面传来“咕噜噜”的声音,中间开始冒气泡,整个矿井就像是地狱里一口煮沸的大锅。红雀应声而起,“扑簌簌”地飞走了。

“扑通”一声巨响,一颗留着长发、已经腐烂的头颅露出水面。接着,是她的整个身体,已经被水泡得肿胀不堪,皮肉都开始分解了。她的胸口紧紧地勒着绳子,就像绑匪说的,她跟一块紫底黑条的滑水板绑在一起。那块水泥砖应该吊在下面,只要他松手,尸体又会沉入那矿井之坟。他用力拽着绳子,让她悬在水面上,仿佛他是一个魔术师,能让平躺在铁桌上的姑娘飘浮起来似的。我的腹中传来一股热流,穿过心肺向上涌,淹没了我的肩膀、脖子和脸颊,让我陷入了极度恶心的感觉中,一动都不能动。

女孩儿的尸体就这样在我面前漂浮着,她的肚子被横着剖开了。那道巨大的伤口在水里已经泡烂化脓了,边缘就像灼伤的疤痕,仿佛被火烧过的白纸。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灼伤的痕迹,而是肉体腐烂后出现的红斑,是死水里的细菌在啃噬她的伤口。

“切开她的肚子以后,发现孩子已经死了。当时大夫喝了好多酒,醉得都走不动了。他来不了,所以我替他干了活儿。没错,是我切的。我把孩子绑在一块石头上,扔下去了,现在跟其他尸体一起沉在水底了。我把那个臭婊子扔下去之前,她还在哭喊,我那块油布上全是她流的血。害得我得给你买块新的,小婊子。你也快到时候了。”说着,他朝岩壁上指了指,“之所以都要在这里完成,是因为怕她身上溅出来的血弄脏了屋子。第一次干这差事时,屋子里被弄得一团糟,那以后我们就学聪明了。大夫想让你顺产,觉得我们不用给你做剖腹产。不过,那可不一定。我已经受够你了,估计忍耐不了多久了。所以,我劝你,别他妈的再用那种恶毒的眼神看我了。”说完,他放开绳子。她沉了下去。

我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摇晃着晕了过去。

* * *

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时,周围是一片可爱的灰色。就像一块干净的写字板一样,上面空空的,以后也是空空的,什么都不会出现。在这片灰色的空间里,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思维不去回想过往,也不去计划未来,不确定是该跌落回黑色的无意识,还是该醒来迎接白色的现实。周围没有其他颜色,只有灰色,然后灰色慢慢褪去,变成了白色,外界的声音也随之而来,但灰色很快又出现了,接着又褪去了。随着灰色的来回出现,声音也忽远忽近。

一根树枝在你平躺的头旁边折断了。

一声咳嗽。

只言片语。

眼前迅速变成黑色,然后又回到灰色,突然有人推了一下你的背,于是灰色彻底变成了白色。

“醒……”你听到了声音。

“醒醒。”这回听得更清楚一些了。

你虽然还闭着眼,却已经能看到一些轮廓和更多的颜色了。

又被推了一下,这回推的是肩膀。

“醒醒,你这个该死的臭婊子。”这回听得清清楚楚了。

睁开眼睛,恶心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躺在矿井旁的一片苔藓上,双手被绑在背后。

“赶紧滚起来。看你还敢不敢再那样盯着我。”

我们又沿着那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回到了囚禁我的房子,我的手腕被绳子绑着,而他抓着绳子的另一端,就像是在遛狗一样。我精神恍惚,注意力无法集中。如果你从来没有陷入这种极度震惊的状态,那你要理解,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各种感官都会失灵。你会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所以当我们回到房子跟前时,我完全无法辨识房子的颜色、形状、宽度和高度。我连一扇窗户也看不到。因此,在那之后,我仍然不知道这栋房子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还是只能把它想象成一栋白色的农舍。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我们要回去了。我们要回去了。我没有死。他没有把我扔进去。他没有把我的孩子抢走。他没有把我的肚子切开。我们回去了。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间小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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