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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飞机的轰鸣声穿透厚重的云层,朝列车尾部的方向渐渐小去。

季海滨和马费所乘的电铁以相对匀速的状态行驶在京成线上,穿过一片山峦和密集的居民区后,晴空塔就伴随着整齐的电线和成群的飞鸟一起出现在了行驶方向的左边窗外。

周围安静到诡异,就连轮轨摩擦、车厢晃动,广播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中途几站都有上车的学生,学生们一上车就看到马费的大花臂,自动为他腾出足够的私人空间—他确实十分需要私人空间。

在喜达屋旗下的所有五星级酒店里,威斯汀不是最高级的那一个,却是马费光顾次数最多的。因为他觉得威斯汀的隔音效果最好,至少是遭投诉次数最少的—尽管有的时候他喜欢把窗户打开,这,只是他诸多爱好中的一个。

“不要拍啊—”一个长发凌乱的女人随着马费的挑逗不停地扭动下身,她咬着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另一只手抚摩着马费轮廓分明的脸,试图让这个看上去很不错的男人靠自己更近一点。

“你真棒,周……”马费放下手机,舌尖掠过女人的胸部。

“我不姓周……”女人一把撑起马费的头,看着马费一刹那傻傻的样子,女人主动吻住他,“这不重要,快!”

门铃突然响了。男人系着一条浴巾去开门,他一个小时前叫了客房服务,点的是……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开完这次门后,马费掌握了一条迟到的人生经验:不论在家还是在酒店,开门前最好先看一眼猫眼。

“啪!”一个巴掌用力地甩在他脸上,让那枚唇印看上去更鲜艳了。

门外这位怒不可遏的女士冲进房间,顺手举起电视柜上的花瓶朝床上赤身裸体的女人砸过去:“你这个婊子!”

第二天中午,马费的母亲从三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赶来,在准儿媳提供的新房里,两家人开了场会。说是开会,其实不过是对方履行一个告知义务,告知内容是,婚礼取消。

在整个过程中,马费的母亲连连道歉,而他的未婚妻则不停地对马费说:“你怎么可以和我们婚礼的司仪上床!如果我没发现你们的问题,等到结婚那天,我在那个女人眼中不就是个笑话吗?!”

这话在马费听来特别耳熟:你怎么可以那么随便地和任何一个你认识的女人上床!

前任们的话翻来覆去地响起,当和母亲一起被赶出家门时,马费突然回过身对未婚妻说:“我可能有病。”

“我以为你至少会说句对不起。”

“你看过一部叫《性瘾者》的电影吗?”马费思索着,“希安·拉博夫演的,好像就是讲一个人喜欢和别人做运动,不停地做,不做就会难受,你知道我的意思。”

未婚妻深吸一口气:“不要给自己找任何高尚的借口了,马费,我不会原谅你的。”

当和母亲走出单元楼的电子门准备坐进那辆雪弗兰车里时,马费听到未婚妻在二十层高的楼上高声呼喊:“你说的那部电影叫《女性瘾者》,《性瘾者》是苏菲·玛索演的!”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日本,你不为我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接个风吗?”憋了一路的马费下车后假正经地说,“比如去个歌舞伎町什么的。”

“你就是风,来接你就是接风。”季海滨说,“你在这儿待了六七年,比我还熟,需要我带你去风月场所吗?”

“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去便利店买成人杂志都不好意思。”

“中午杜安宁买了很多食材,先把剩菜吃了。”

这话惊呆了马费,他拽住季海滨,在家门外严正地交涉道:“先说清楚,你跟这姑娘没任何关系是吗?那我可就下手了。”

“别给我丢人。”季海滨说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你还真在日暮里租了房子……”马费嘟囔了一声。

那几盒从超市带回来的速食被马费一扫而光,边吃还边赞叹杜安宁手艺棒,比如同样是把热水倒进超市买回来的味噌汤底料中,为什么杜安宁做出来的就那么可口?之后更是主动要求洗碗,但发现都是一次性用具,实在没什么值得清理的。

“殷勤献得这么明显,你不会真的想追我吧?”杜安宁接过马费递来的纸巾,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是不想谈恋爱还是不想跟我谈恋爱?”马费贴着脸问。

“不想谈恋爱。”杜安宁给出答案。

马费舒了口气:“那还好……”

但紧接着又听见杜安宁说了一句:“尤其不想跟你谈恋爱。”

季海滨从冰箱里拿来三罐蜜桃酒,一一打开,分给杜安宁和马费后举杯相邀:“来,感情不在、买卖在。”

三个易拉罐友好地撞在一起。

“酒还是应该这么喝!”

两个装满一千毫升啤酒的厚重玻璃杯碰撞后分开,季海滨和马费都一口喝下一半,然后打出饱嗝儿。

“所以,你跟她现在怎么样?”马费抖着眉毛问,“你们后来又见面了吗?”

季海滨知道马费口中的“TA”指的是许晨曦:“见过一两次,一次是春节老家的同学聚会,另一次是她出差顺便来见我。”

“有新进展吗?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聊这个了。”马费说,“我们除了要聊肮脏的创作,也要聊纯洁的私情。”

“没有。”季海滨搓着酒杯说,“如果有,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有了。”

马费冷笑着晃动脑袋:“如果明天就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还会等吗?”

“这种假设乍一看很蛊惑人心,可问题就在于,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极端,因为明天根本就不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而有些事一旦冲动地做出来,就真的把明天过成最后一天了。”

“所以,你担心的点在哪儿?”马费问,“怕失去她?”

季海滨放下酒杯,用筷子将两串烤鸡软骨全都拨进餐碟里。

“因为怕失去她所以不敢坦白你对她的感情。”

季海滨吃着鸡软骨没有接话。

“我觉得你的逻辑有问题,你觉得你现在拥有她了吗?”

这家居酒屋虽然从陈设上看完全是地道的日式餐馆,但里面的服务员却都是中国人。马费告诉季海滨,这地方是他当年念书时常来的,没想到十多年过去还开着。

感叹完日本的匠人精神后,马费连撸了好几根鸡肉串,再抬起头,发现季海滨已经不在对面的座位上了。

洗手间的洗面池前清香扑鼻,冰生啤的后劲儿涌了上来,季海滨头脑昏沉地回想着马费的提问—我现在拥有她了吗……洗完手正准备烘干,听见外面有女生在讲中文。

“我在工作呢……我可以靠自己活下去,为什么要回去……你那不是为我好,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应该支持我,因为你知道我的选择是慎重且正确的……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如果我想回去,那我就不会来东京……”

季海滨顺着洗手间外另一侧的小门走到后巷,地上有些还残留着酒水的易拉罐与装着快餐盒的塑料袋,他小心地避开,以免造成声响。

“我就是想离开,我想去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不能选……我现在不会后悔,如果听你的才会……”穿着居酒屋工作服的乔麦情绪激昂地对着电话说,周围悬挂着的红色灯笼将她的脸映照得格外通红,“我有TA的支持就够了。”

“嗨!”粗犷的男声传来,“还打电话,客人点的啤酒都还没上!”

“我……”乔麦转过身来,紧张地挂掉电话,“我这就回去。”

那个男人还在大声嚷嚷,乔麦没有多嘴,一脸歉意地走回居酒屋。

“你好,你们加的啤酒。”

乔麦将一扎新的生啤放在季海滨面前,这时季海滨才算正式地看到了她。

和其他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稚嫩感的高中服务生相比,乔麦擦在面部的粉底显然是为了精心掩盖一些不想让人看出的岁月痕迹,所以头发虽然不长但也扎起了干练的马尾辫,还用卷发棒烫过额前的头发,涂了点淡淡的棕色眼影和口红,并且把眉毛修得很好看。

“不对,好像不是你点的。”乔麦看着季海滨的面孔感觉有些生疏。

“没事,可能是我朋友点的吧!”季海滨说,“你还好吗?”

“啊?”乔麦有点不明白。

“刚刚我也在后巷……抽烟,不小心听见了。”

“哦,那个啊……”乔麦有点不好意思,“没事啦!”

“我赞同你的说法。”季海滨说。

这时店长突然对着刚进门的两位顾客大喊起来:“欢迎光临!”乔麦和在场的其他店员也同样斗志高昂地喊起来:“欢迎光临!”

马费面色红润地回到座位上,乔麦对季海滨笑了笑,小声地说:“欢迎光临,谢谢你的赞同。”

马费一脸蒙圈,目送这位女服务生走回工作台,又转过头看季海滨,眨巴着已经红肿的眼睛问:“赞同啥?”

“我不赞同。”

地上散着正反都写满字的纸张,各种修改痕迹几乎要把纸印穿,还有些纸已被揉成团。便携式电脑的屏幕里叠加着好几份Word文档的窗口,里面标记与符号缠绕,黑色、蓝色、红色的字体混搭在一起。

“那你到底想怎样?”马费又喝完一罐咖啡,然后像患强迫症似的将那些喝光的咖啡罐沿着墙面排成一列。

“我承认经过你的修改,故事从开始就显得颇具悬念,所以更吸引人,但这与我最初的设想相差太远了。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找不到故事的出口,我们已经想了很久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美的死胡同。”季海滨说。

“OK啊,没问题啊,所以你最初的设想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一直没回答过我。”马费问完往榻榻米上一倒,看到杜安宁站在楼梯的扶手旁。

季海滨也看了过去:“你怎么老是这样?你很喜欢站在我家楼梯扶手那儿吗?”

“你们在聊什么?”杜安宁问。

“聊故事。”马费说。

“吵醒你了?”季海滨问。

“没有啊!”杜安宁看了看时间,“刚五点多,为什么在日本睡觉都很容易早起?而且不觉得困。”

“空气含氧量高吧!”季海滨说,“这跟我在东南亚的时候感觉一样。”

“要不然把这个故事说给第三个人听听?”马费坐起来说,“你没跟她说过吧?那她就是最客观的了,让未来的观众判断一下。”

季海滨耸耸肩:“可以啊!”

杜安宁拍着手坐到两个男人中间:“你们昨晚不会聊了一夜这个故事吧?”

“半夜。”季海滨说,“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深夜两点了。”

“我来简单说一下这个故事的起因。”马费说着拿起凌乱的稿纸扫了几眼又放下,然后伸出双手比画起来,“开场画面是一个男人坠楼身亡,接着就是妻子在为他守灵,突然这个时候男人的手机响了,这个手机也算是他的遗物吧,而且还是连续响了好几下。你就先想象成跳出很多微信消息吧,这也很正常啦,人突然没了,也不是所有联系人都能知道嘛!那妻子这个时候当然很悲伤啦,同时也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联系自己的亡夫,因为如果是什么重要人或重要的事,最好也告诉对方一下。但问题来了,妻子试了几次密码都不对,这就尴尬了,这时妻子想到了办法,不是还有指纹解锁功能吗?于是妻子就捏起丈夫的手指逐一地试了下,终于,有一根指头是可以解锁的,就暂定为右手食指好了……”

“我觉得能解锁的指头究竟是哪个其实很重要,不同的手指解锁代表着使用者的习惯和心理,所以,死去的这个人究竟用哪根手指解锁是要和人物性格以及后续的情节有关的。”季海滨说。

“这个是细节,现在先不讨论可以吗?”马费说,“我们先把重要的东西解决,然后慢慢设计细节。”

季海滨示意马费继续。

“解锁之后,妻子就能看见丈夫收到的信息了,但妻子发现,在丈夫的微信里,一个联系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聊天群,而且丈夫和群里的任何人都不是好友。这个群好像在玩某个游戏,赢家赚大钱,输家赔命,丈夫的死好像就跟这个游戏有关。所以,妻子就割下了丈夫那根可以解锁的手指上路了,她要挖出丈夫真实的死因……”

杜安宁听得还算投入,但当马费问她感觉怎样后,她惊讶地表示难道这就没了?

“这只是故事的开头。”季海滨说,“但我们现在也只有一个开头。”

“这个开头能吸引你吗?”马费问杜安宁。

“能……吸引,因为这个开头具备了一定的商业元素,但我有个问题。”杜安宁说,“为什么妻子不选择报警呢?她为什么非要自己冒险解开丈夫的死亡谜团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马费说,“这就需要我们给妻子一个不得不这么做的设定。比如,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这对夫妻有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医疗费高昂,也许丈夫参加这个游戏就是为了赚取医疗费,结果却把命搭进去了,而妻子之所以不报警,是因为她发现在上一轮游戏结束后,她的丈夫其实是赢家,巨额奖金已经被丈夫拿到,但丈夫却突然死了,所以她想找到这笔下落不明的钱,如果报警的话,那这笔钱肯定就上交国家了呀!”

“嗯—你这么说也是说得通的,所以这是一个惊悚悬疑类的故事对吗?”杜安宁问。

“我是这么想的。”马费说,“我觉得这样的风格更符合当下观众的口味。”

“但和我最初的想法有很大的不同。”季海滨说,“我不是说马费的想法不好,而是我的初衷只是想讨论家庭关系,丈夫突然去世,但他的手机依旧在收取信息,这时的妻子自然不会像丈夫还活着时那样不去看丈夫的手机,于是,妻子在丈夫的信息里看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不一定都是坏事,但肯定改变了妻子对丈夫的认知,这个和自己结婚十多年的男人在妻子眼中突然就变成了陌生人一样。可能我描述得也不是很具体,但大概是这个意思,固然会有一定的悬疑感,但最终的走向也应该是温馨的,妻子会重新发现丈夫对她的爱从没有变过,我没想去设计太强的阴谋论。”

“为什么不呢?”马费问,“观众就喜欢看具有阴谋论的东西呀,就想看现实中体验不到的情节呀,他们不要那些苦大仇深的东西,因为现实已经够苦大仇深的了。”

季海滨说不出话来,起身去喝了杯白水。

“他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马费告诉杜安宁。

“你想多了,我只是没有为我的想法找到出口。”

“其实我有个建议。”杜安宁说,引得季海滨和马费都投来期待的目光,“反正你现在也写不出自己想要的故事,那不如继续写网络小说吧,说不定写着写着会发现对自己的故事也有所帮助呢?”

季海滨不加理会,走到二楼,在进卧室前朝杜安宁丢出一句:“记得把午饭做好,我睡醒后就要吃。”见马费还在思索,又问,“你不睡会儿?”

马费盯着电脑屏幕:“睡觉的时间多了去了……”

“兄弟,这事你得听我的,回去跟你的未婚妻道歉,好好地道歉。”

马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只在夜场偶然见过两次、专门负责陪自己消遣的家伙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还称自己为“兄弟”,尤其是在醉得都没法直立行走的状态下。

“不好意思,你哪位啊?”马费问,他确实不记得这个男人叫什么。

“相信我,结婚是大事,我有经验。”对方趴在吧台上,闭着眼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下酒杯,吃片口香糖,然后开车去未婚妻家,千万不要告诉她,就往门口一跪,跪到明天早上,等她一开门,说声对不起,正常女人都会原谅你的……”

之后还吧啦吧啦地说了好多话,但马费的目光一直盯着舞池里一个身材火辣的妖娆女子。

“我喜欢!”这是舞池那位妖娆女子对马费说的第三句话—第一句是“嗨”,第二句是“OK”。

当马费把她推倒在威斯汀酒店的大床上,自己则面朝下趴在床上不动了。

“不是吧,这时候还能醉?装什么啊!”女人用脚碰了碰马费的头,一不小心将他踢下了床。

马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四周一片白色,这不是他记忆里酒店客房该有的样子,但意识好像还停留在昨夜的声色犬马中。他看到正好在查房的护士,下意识地溜出一句:“你这情趣装看起来质量不错啊!”

年轻的小护士吓得连忙叫来医生和保安。

“你是昨天晚上被送来的,哦不对,准确地说是今早一点半,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性好友把你送到了这里。”坐在马费对面的医生说。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性好友……”马费假装思索着,“那我就真的不知道是谁了。”

眼看自己的打趣没得到反馈,马费认真起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知道我是有病的。”

“你知道?”

马费点点头:“我不知道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但时间应该蛮久的了。”

医生翻着检验报告,皱起眉头,不时地瞄马费一眼。

“我也不清楚这病算不算严重,毕竟有点不常规,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能控制住,但事实上不行,我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治得好,其实我也查过不少资料,大部分说是心理原因,但我觉得恰恰相反,这明摆着是生理原因啊!”

医生有点蒙了:“你是叫马费吗?”

马费点点头。

“可能我们说的是两件事。”医生来回转着指间的笔,“你说你自己病了,是什么病?”

“性……”马费恰好打了个嗝儿,看着医生瞪大的双眼,赶紧把话补全,“瘾,性瘾。”

“啊?”医生彻底傻了。

“难道不是吗?”马费也傻了。

医生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坦白是最佳选择,便将诊断书推给了马费。

那份已经被看了无数遍的诊断书被工整地放在马费的行李箱中,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每到深夜,马费都觉得肝脏部位传来阵阵恶痛。

“要不你再换家医院查一查?或者,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现在还能走动赶紧完成一下?”

马费起身拉开窗户,看着夜空中的星星点点,想起医生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也太直白了吧!他扪心自问,除了花心一点,平时的生活还是很健康的,否则也无法练就这样的身材,怎么就突然得了肝癌呢?难道是因为……喝酒?可自己这点啤酒量和老外们比起来简直沧海一粟,这也能得肝癌,那照欧美人那喝法早就该灭绝了。

快要进入第二天的时候,困意四起,临睡前,马费在联络人里找到曾经的未婚妻,想告诉她自己快死了,甚至有点犯贱地想从这个被自己伤害过的女人那儿收到一句类似“活该!”这样的回复。可当他反复修改最终也就只发过去“我快死了”四个字后,收到的却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以及提示非对方好友的验证。

季海滨显然低估了自己的睡眠质量,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橙红色的夕阳挂在下町的天空中,弥漫出旧时归家的烟火气。

餐桌上贴着马费留下的字条,他和杜安宁去银座逛街了。季海滨拉开冰箱门,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颗鸡蛋。

上班族们此时还没回到日暮里的居住区,超市里的工作人员比顾客多。季海滨站在啤酒柜前,犹豫着该买朝×还是麒×。

超市的门又“叮咚”一声打开,接着传来员工们统一的“欢迎光临”。这让正准备取下半打啤酒的季海滨想到昨晚马费带自己去的那家居酒屋。他放下啤酒,看了看时间,即将七点,那里差不多也该营业了。

陌生的服务员耐心地向季海滨推荐店里的招牌菜式,比如鸡肉刺身和鳗鱼饭,但他只要了一扎生啤,花了一个钟头慢条斯理地喝完,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个女服务生;他甚至还去后巷转了转,希望在进出门的那一刻撞见她,但很快这个希望也落空了。

“欢迎再次惠顾!”服务生帮季海滨拉开门,碰巧有新的顾客进来,“欢迎光临!”

离开居酒屋后,季海滨沿着皇居外的主干道走到丸之内商业区。因为周末的缘故,流动餐车都摆在了高级写字楼下的路边,贩卖一些诸如热狗、比萨、啤酒之类的西式简餐,在这一小片充满纽约苏荷区氛围的空间里,季海滨看到了最应景的店铺招牌:Shake Shack。

不到二十年历史的Shake Shack估计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网红,这就是一家起步于热狗餐车的汉堡店,和其他无数辆在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周围谋生的摊贩没差别,如此吸引文艺分子尤其是中国的文艺分子,应该感谢李安。当年拿到奥斯卡奖后,这位华人导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这家店连吃了两个起司汉堡。

季海滨无意赶时髦,但突然发现鞋带松了,在他蹲下身准备系紧鞋带的那一刻,被身后的行人撞倒了。

“すみません!(对不起!)”女人惊慌的声音传来。

“It’s OK !”

季海滨顺便帮女人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购物袋,站起来一看,是他想见的那个女服务生。

许多外来产品到了日本都会被进行改良,但Shake Shack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完整地继承了纽约的设计风范,黑白灰为主的色调,加上挑高且裸露的工业厂房结构,配上木制的长桌和巨大的落地玻璃,最重要的是,服务员的英文水平够高。

“你吃过这里的汉堡吗?”季海滨问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刚见第二次面的女生。

“没,我都不知道有这家店。”乔麦看着挂在墙上的黑板菜单说。

“嗯—”季海滨有些犹豫,虽然因为李安的缘故他很喜欢Shake Shack,但就之前在日本吃汉堡的经历,还是有些恐惧的,因为不论是摩斯汉堡还是麦当劳,不论牛肉还是鸡肉,居然都是甜的,这比咸豆浆还恐怖好吗?

“你在想什么?”乔麦问,“我就要一份冰激凌。”

“那我也要一份冰激凌吧。”季海滨说。

“你不吃点东西吗?”

“我……先吃一份冰激凌吧!”

户外的小型演唱台开始了演出,季海滨和乔麦坐在侧方的露天位置上。夏夜湿咸的气味弥漫在一株高大的香樟树周围,从流动餐车里飘出的香味被迅速融化开的冷饮裹住。

“其实我刚刚从你打工的居酒屋出来。”在相视一笑后季海滨打破了沉默。

“哎—真的吗?”乔麦说,“怪不得你不饿呢!”

“但我在那儿只喝了一杯啤酒。”

乔麦很意外:“店里的人没有向你推荐鸡肉刺身吗?”

“推荐了。”季海滨说,“但我好像接受不了,生吃鸡肉,有点怪怪的。”

“这样……”乔麦咬着勺子,“我一开始也接受不了,后来就习惯了,那个生吃的鸡肉是特供的。”

“我知道啦,但就是……接受不了,可能以后会接受吧!”

“哈—”乔麦忍不住笑起来,含在嘴里的勺子不小心落了下来,掉在她的衣服上。

“ごめん(不好意思)……”她立刻小声说道。

鸽子在露天座位间闲庭信步,叼啄些散落的食物。对面这个一脸歉意的女生捡起勺子后又从手包里拿起手帕轻轻盖住衣服上的渍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季海滨,继续用吃冰激凌的动作掩饰自以为是的尴尬。

“还没有请教你来自国内哪里。”季海滨说。

“济南,你知道济南吗?”乔麦问道。

“我……知道啊。”季海滨说,“济南不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地方吧,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我去过青岛。”

乔麦点点头:“那你感觉青岛怎么样?”

“很糟糕。”季海滨直白地说,“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在青岛待了三四天,那是我人生中最烂的一次旅行。”

“哈—”乔麦又笑起来,这次她没有把勺子咬在嘴里,“因为旅行之后就分手了吗?”

“啊—不不不,我不是和女朋友去的,是跟一个高中同学,男的。”

乔麦耸耸肩:“我随便说说的,你别紧张嘛!不过,你昨天刚去过那家居酒屋,怎么今天又去啊?”

“因为……”

季海滨想起在超市里买啤酒时的情形,是因为一声“欢迎光临”让他想到了如今正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女生。

他看着女生,女生也看着他。演唱台上换了新的歌手,自弹自唱起了 City of Stars 《繁星之城》。

“我落单了。”季海滨说,“昨天和我一起去的那个朋友,你还记得吧,他和另一个住在我家的女生出去约会了。”

“听起来有点复杂。”乔麦说。

“不不不,一点都不复杂。”季海滨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落单了。”

“重要的是……我们在这儿碰见了。”乔麦接上季海滨的话,就仿佛一项熟练的专业技能。

“嗯—所以,感谢我的鞋带,在最需要的时候松开了,我才停了下来。”

“还得感谢Shake Shack。”

“你是不是不喜欢吃汉堡?”季海滨问。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是鲁国人呀!”

“鲁国?”乔麦转了下脑筋,“你是说我是山东人对吗?”

“对啊,鲁菜可排在中国八大菜系之首呢,所以我想你的口味应该很挑吧,看不上汉堡这种美式土菜。”季海滨说,“早知道你来自鲁国,我就不推荐Shake Shack了。”

“其实我很喜欢吃冰激凌的,而且他们家的口味挺好。”乔麦梳理了一下头发,“别老说我们鲁国了,说说你啊,你是哪国人?”

“我吗……我应该是越国人吧!”季海滨说。

“越国人……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越国人?”

“我是一个……逃到东瀛的越国人。”季海滨说。

乔麦认真地点头:“我能纠正你的一个小错误吗?”

“当然。”季海滨大方地说。

“其实……我不是鲁国人,我是齐国人。”乔麦说,“虽然我不知道鲁菜是八大菜系之首,但我知道济南以前叫泺邑,后来又改成了历下,是属于齐国的。尽管现在的山东省被缩写成‘鲁’,但大部分都属于曾经的齐国,鲁国因为出了个孔子所以名气很大,但只是齐国南部的一小块儿。”

季海滨咽了咽口水,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姑娘说得是否正确,但人家既然如此滔滔不绝地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想必胸有成竹,顿时感觉颜面尽失。

好在对方及时察言观色:“所以,我算是一个逃到东瀛的齐国人。”

即便到了晚上十一点,日本桥站的每个进出口依然人来人往。

带着浓浓醉意的顾客穿着工整的黑色职业装从附近天桥下的一家家串烧店和啤酒屋里出来,搀扶在一起,点头、鞠躬、握手,进行一整套漫长的告别礼仪,每隔几分钟就会呼啸而过的电车像是在做善意的提醒。

“日本桥是一座很坚强的桥呢!”季海滨说,“不论是关东地震还是‘二战’时的轰炸,都没能把它消灭,所以现在桥底还留有灼烧的痕迹。”

乔麦看着地铁口,犹豫的目光让季海滨知道自己刚刚讲的话对方并没有听进去,不过这样也好,本来是想多留住对方一会儿,所以从有乐町走到日本桥,却因为不好意思明说而有了那句生搬硬套的感叹。

“最后一班电车12点以后才停,所以只要赶在12点回到这里就行。”乔麦说,“你想再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草绿色条纹镶嵌在以银色为主体的E231系列车身上,首节车厢正前方的上部亮着红色的“池袋·新宿方向”字样。作为东京都的环状铁路线,山手线不论从造型、结构还是用途方面,简直和上海的四号线如出一辙,或者说,上海的四号线完全就是照着山手线去设计的。

季海滨和乔麦绕过香格里拉酒店,站在八重洲的入口处仰望素有“日本玄关”和“东洋第一站”美名的东京站,整座三层长楼的外体被内部映射出的灯光染成橘红色,铁轨上新干线列车如彗星般从远处驶入。

和上野公园一样,东京站是明治维新全盘西化的产物,但也和日本桥一样,东京站是这个从来都不甘于龟缩一岛的民族命途多舛的体现。

从1872年到1889年,全日本第一条铁路—新桥至横滨,还有东海道本线新桥至神户先后通车,不久之后,当时的铁道省决定将这两条会经东京这颗心脏的大动脉串联起来,并在交会处新建一座被称为“中央停车场”的大型车站,于是“东京站”便在建筑大师辰野金吾的设计下诞生了。

“我第一次来东京的时候这里还在重建呢!”季海滨说,“那时候……大概是2011年吧!”

“2011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日本。”乔麦说,“我记得我第一次来东京站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不过我不知道这里重建过,怪不得那时候我纳闷这座车站怎么新崭崭的呢!”

“那……你至少是在2012年10月之后来的日本。”季海滨说,“据我所知,我们现在看到的东京站的红砖驿舍是在2012年10月之后完工的。”

乔麦看着东京站正门上的塔钟说:“不是,我在那之前就来了,只是没有来东京站而已。”

“所以……你已经来东京超过五年了?”

乔麦快速心算了一下,点头说是。

“那为什么选择来日本?”季海滨问,“这个原因可以说吗?”

“因为一些事情吧!”乔麦答道,“因为一些事情,我才来的这里。”

同样是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季海滨并不觉得女生是在搪塞,兴许就跟自己一样,不论是来东京还是去纽约,都有一个原因,可能现在还不适合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其实东京站差一点就不是这样了。”季海滨及时切换了话题。

“你是说重建之前和现在不一样吗?”

“不是,是在最初建造之前,就有了三个不同的方案。其中两个差不多,都是为了凸显皇家的权威,所以在这里有一个中央高塔。”季海滨双手上下比画着说,“就像所有工整对仗的建筑那样,在中间有一个高高的塔楼。但我觉得象征皇家权威只是表面意思,本质上是一种‘阳具崇拜’思维。”

“就像那些城市地标一样。”乔麦说,“每个城市都会有那么一两座毫无实际用途的高楼。”

“对,但后来日俄战争的结果改变了设计者和官方的态度。”季海滨带着女生穿过站前的一片停车场,走进东京站内,“日本取消了原本只有一层和两层的设计,改为了三个楼层,并撤掉了中央塔楼,保留了两侧的圆拱顶结构,使得整个车站的平铺感和流畅感更强,也更规模宏大,是个完完全全的‘亚洲第一’。”

列车穿过有乐町,以顺时针方向前进,不远处日比谷站附近一座大楼上“朝日新闻”的字样历历在目,把季海滨从窗外浮光掠影的世界里唤醒。

“日本还真是喜欢赌国运呢!日本明治维新三十年,就一跃成为亚洲第一强国,接着在十年内连打了甲午和日俄两场战争,彻底把远东地区给征服了。”季海滨说,“甲午战争尚且不论,但日俄战争赢得可没那么轻松,说是惨胜也不为过,日军的死亡人数是甲午战争时期的二十多倍,而且并没有捞到什么额外的好处,因为本质上只是充当了英美的棋子。”

季海滨说得兴致勃勃,而身旁的乔麦只顾低头微笑。这笑意味深长,既像是白居易笔下的“六宫粉黛无颜色”,又像是特蕾莎·梅在英国议会辩论中上演绝杀前的蓄力,令人捉摸不透。想到之前女生纠正自己是齐国人而不是鲁国人的一幕,季海滨立刻闭上嘴,生怕在近代史上再次折戟。

车厢内的乘客在品川站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更替,周围突然酒气肆溢、人声鼎沸起来。座位上一些年代感十足的老人捧着口袋书进行传统阅读,这种隐藏在陌生关系中的无声反抗让季海滨泛起强烈的安全感。

乔麦挪到外侧的车门旁,玻璃上倒映出她的身影,季海滨跟着她从夹缝中钻出来。

“山手线上的每一站你都有去过吗?”乔麦问。

“还没有,我还没有完整地坐过山手线。”季海滨说,“除了我住的日暮里和上野,就只去过涩谷、新宿这种比较重点的站,有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去逛逛,有的时候是带第一次来日本的朋友去尝鲜。”

列车再次启动,季海滨不知道女生的目的地在哪儿,总觉得她在窗外斑斓的夜色中等待或寻找着什么,但顺着目光看过去又收获不到任何信息—他们已经将近十分钟没有交谈了。

“我们去看看‘八公’吧!”乔麦说,“正好下一站就是涩谷了。”

为了方便游客,涩谷站的管理者们干脆将其中一个出口命名为“八公改札口”,相比白日里游客蜂拥而至来和“八公”合影的盛况,此时那只小狗寂寞了很多,无非也就是路人碰巧经过拿出手机按下快门,好像存上一张八公的相片就拥有了忠诚。

“你养过这样一只小狗?”季海滨问。

“没,但我有一只乌龟。”乔麦答道,“跟了我三……四年。”

“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引起你的不悦,但我还是想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尽可能诚实一些。”季海滨看着八公那望眼欲穿的眼睛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阿猫阿狗之类的,我很难从它们身上获得情感共鸣,并且我一直有个疑问。”

乔麦饶有兴趣地看着季海滨:“什么疑问?”

“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对动物产生爱,为什么不能把这种爱传达给同类呢!”季海滨说,“当然,你可以既爱动物也爱人类,但一些养宠物的人,他们一边亲切地称这些动物为‘儿子’‘女儿’什么的,一边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我完全不能接受,不,不是不能接受,是反感。”

乔麦哈哈大笑:“你完全没有引起我的不悦,我也不喜欢阿狗阿猫,但没你那么多的理由,我就是觉得很脏。”

季海滨沉住气:“其实我刚刚也想这么说来着,我担心太直白了,所以才扯了那么多。”

“所以下次请你直白一点好吗?”乔麦朝站前广场的另一端走去。

109大厦耸立在广场的西北方向,那个每分钟就有三千人经过、日人流量达到二百五十万的路口人头攒动,和Tsutaya大楼里星巴克窗前架起的长枪短炮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八道相错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其实我一直想直白,但不知道该如何直白。”季海滨跟上乔麦的步伐,两人被拥堵的人群挤到只能贴身站立,“你觉得我是一个绕来绕去的家伙吗?”

“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所以你才这么在意我的看法?”乔麦反问道。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季海滨说,“更不想去问那些你可能已经回答过很多遍的问题。”

红灯转绿,两侧的行人摩肩接踵,尽可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停在机动车道上的一辆厢式货车放着震耳欲聋的口水歌,电子屏里是一家新开的夜店的视频广告,配合着车顶上的艳舞女郎,在人均密度最大的路口赤裸地做着宣传。

为了那些举着护照排队购物的游客,优衣库和Bic Camera延长了营业时间,鱼贯而出的买家手里挂着大包小包,脸上则挂着胜利的喜悦。季海滨明白他们那种展现强大购买力时的澎湃心情。

东京是如此的奇妙,虽然有着强迫症一样的林林总总的规则与习惯,却令人无比迷惘并失去方向,不论你是温文尔雅如是枝裕和,或张扬跋扈如北野武,不论你是贤者或浪人,都会立志要在东京争得一席之地。因此《迷失东京》的导演索菲亚·科波拉才将比尔·莫瑞的中年危机和斯嘉丽·约翰逊二十岁青春时代的无所适从同时放在这里。身在其中孤立、寂寞,一切都那么疯狂,却也折磨着你。

JR新宿站完美地诠释了这种强烈的被吞噬之感。“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季海滨说,“我以前说过,纽约具备一座现代人类城市所必需的全部精神和元素,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但东京是不一样的城市,她繁华但是又不主动入侵你的生活,她冷峻却能满足彼此不被打扰的安全距离,甚至可以这么说,东京是一座极度‘反城市’的城市,日本的闭合文化造就了她,又凭借对各方面极致的追求养育着她。”

“虽然我没有去过很多城市,但我觉得东京很好。”乔麦说,“我听很多人说过,在没来东京之前,他们对这座在全世界名列前茅的城市心存敬畏,但来了之后会发现,他们很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所以你觉得日本的文化闭合吗?”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五百英里》的旋律从新宿站东口外密集的人行道上传来,三个青少年组成的乐队开始了新的演奏,素白的月亮升入高空,挂在他们头顶正上方,像一盏聚光灯,又像被身后Docomo大楼叉起的奶油蛋糕。

“闭合文化不代表丧失包容性。”季海滨和乔麦走到天桥的中央,右侧西出口开往北陆和中部地区的长途巴士站正在发车,司机和行李员认真核对着箱包和乘客,“闭合文化是对内,包容性是对外,包容性是一座现代城市必备的要素,东京也无法例外。或者说,也正是因为具备了包容性,才有可能成为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这一点从希腊的城邦时代就开始了,然后蔓延至整个欧洲,再随着殖民者前往北美,最后来到亚洲。当然,本质上来说,亚洲的第一批城市也是殖民者建立的,比如上海。”

“在所有你去过的城市里,东京排在什么位置?”乔麦问。

季海滨将手举过头顶:“城市对应的是村庄,这两者之间我喜欢城市,这不是什么小众的回答,但具体来说,我喜欢的是那种城市中的迷失感,这一点在村庄里是无法实现的。村庄代表着天然的熟悉,拥有着一种精神和地域上的双重束缚,孕育出小镇青年,让他们时刻明白自己是谁、在哪里。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些都是我一直想要摆脱的。”

“东京能够满足迷失感对吧……”乔麦看着桥下停滞在红灯前的车流说,“就像刚刚我们在涩谷的时候,在那个路口,你不再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甚至不觉得自己是自己的主宰,只是庞大分母上的一个孤独的分子。”

“不同城市提供的迷失感是不一样的。”季海滨说,“我认为如果一座城市没有属于她在文化领域内的‘黄金年代’,那么是很难形成迷失感的,这一点,巴黎符合,纽约符合,东京符合,上海也符合。”

穿过几条堆满弹珠房的街道,路边的商铺一下子艳丽起来,大大小小的招牌和广告纸上全都印着风情女郎的身影,店门外招揽顾客的小哥们也和之前看到的不同,他们机敏且富有经验地审查着往来行人,挑选值得搭讪的对象。所以,和乔麦走在一起的季海滨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尽管乔麦面色平静,但季海滨还是想尽快走出这烟花之地,可能是因为这些商家的外形都看不出差别,绕了几圈后像是回到了原地。季海滨担心乔麦会乱想,以为是自己故意为之,心想这时候如果马费在身边就好了,他对这里一定了如指掌。

“整个新宿反而是这里很少看见中国人呢!”乔麦突然先开了口。

“因为这些风俗店一般不接待外国人。”季海滨说。

“你知道?”乔麦问。

“我一个在这儿留学多年的朋友告诉我的。”季海滨只恨有时懂太多也不好,而马费的身体虽然不在这里,但依旧能被拎出来挡枪,“一方面是语言不通,生怕因为沟通上的误会引起争论。另一方面,他们对不懂尊重的外国游客格外抵触。”

“你懂得好多。”乔麦羞红了脸。

季海滨抬起头看见一座拱门状的街牌—歌舞伎町一番街,走出这扇门,正好是地铁的入口。

乔麦要乘坐“东西线”回浦安,季海滨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夹在东京和千叶县之间的城市,但后来才知道,原来迪斯尼就在浦安的西南角,与江户川区的葛西临海公园对望。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明天还要上课,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拖着你那么久。”季海滨深表歉意,看着地铁图想帮女生找出最便捷的回家路线。

“没关系,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事实上,我也经常逃课。”乔麦说,“这跟你们国内的大学是不是很像?”

“所以你一个人在这里念书,然后去居酒屋打工赚生活费?”

“不仅是生活费,还有学费。”乔麦说,“既然知道我是在这儿念书的了,那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

“我是……来‘逃难’的。”

车厢内的广播提醒着人们即将到达日暮里。

“逃到东京……你为什么也要用‘逃’这个字?”乔麦问。

“那你为什么要用‘也’这个字呢?”季海滨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分。

列车停稳,乔麦走出车厢,季海滨不太明白她的用意,在车门即将关闭前跳了出来。

“你到了,回去吧。”乔麦说。

“这么晚了,我难道不应该送你回去吗?”

“你送我回去你就回不来了,我等下一班车。”乔麦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来日本是干什么的。你不像是来旅游的。”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旅游’了。”季海滨说。

“我见过很多游客,你和他们不同。”

“比如?”

“比如……游客不会像你这样对东京的地铁轻车熟路,也不会对一家来自纽约的汉堡店情有独钟,更不会……”乔麦拖了拖语调,“更不会连着两天去同一家居酒屋。”

下一班列车即将进站,黑色的隧道里传来雄厚的回音,迫使站台边缘处的人们往后靠了靠。

两人留下了各自的手机号码,乔麦打趣告诉季海滨,昨天是她在那家居酒屋打工的最后一天,如果以后要找她,去那家居酒屋是没用的。

季海滨看着手掌心的那串号码笑了笑,装模作样地告诉她,她想多了。

列车门缓缓关闭,乔麦站在门口和季海滨隔窗相望,相互挥了挥手。

关东煮微微沸腾着,外围的玻璃罩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在紧挨着的保温箱里,串烧和炸物流淌着娇艳欲滴的浓色酱汁;一旁热饮柜里的咖啡和奶茶在这样炎热的季节里被冷漠以待,而各类冰镇饮料和乳制品都被买空,店员正马不停蹄地补货。

不时有拖着行李箱的男男女女走进便利店,大多是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游客,对于还没摸清东京底细的他们而言,24小时营业的罗森和全家变成了最有安全感的空间。

杜安宁正坐在便利店的窗边吃着第三根冰激凌,一看到季海滨屋子里的灯亮了,便立刻冲了回来。

“马费呢?”季海滨看到在玄关处换鞋的只有杜安宁一个人。

面对这个提问,杜小姐的脸上挂满问号:“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你们不是一起去了银座吗?”

“但我们一出银座地铁站就走散了。”

季海滨露出完全不相信的眼光,杜安宁无奈地叹气:“我保证不是故意把他甩掉的。”

“也是。”季海滨让出身放杜安宁进来,“你就是想甩也甩不掉。”

“他也没有联系你吗?”

季海滨摇头:“这么说来,好像是他把你甩了。”

“不是甩我,是甩我们。”杜安宁纠正道,“从来只有我甩男人,没有男人甩我的。”

季海滨朝她竖起大拇指:“坚持下去。”

杜安宁白了季海滨一眼:“这年头像你这么复古的也不多了。”

“复古?”

“你见过现在还有谁把电话号码记在手掌心的吗?为什么不直接输入手机里呢?”

“我们要不要留一个联络方式?”季海滨想起自己和女生在日本桥站临别前的对话,“难道下次见面还是靠偶遇吗?”

女生被逗乐了,放肆地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但笑声敌不过列车发出的噪声。周围的乘客来往不绝,她从包里取出一支笔,在季海滨左手的手掌心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仪式感。”季海滨用女生的话答复杜安宁,“不是复古,是仪式感。”

“仪—式—感?”杜安宁忽然发现季海滨的视线有点低垂,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低头。果然,季海滨正盯着她的胸部在看。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季海滨!”杜安宁怒了。

“想什么呢!”季海滨指着杜安宁衣服上的斑渍说,“再不去洗洗就洗不掉了。”

杜安宁顺着季海滨的手指看到衣服上被掉下的冰激凌弄脏了一大块:“啊!我去!这衣服一万多呢!”说着就往洗手间冲。

什么T恤要一万多?杜安宁关上洗手间的门,里面传来使劲儿搓揉的声音,这让季海滨又想起不久前相似的一幕和那句“ごめん(不好意思)”。

杜安宁洗衣服顺便洗澡的空隙,马费回到家,没等季海滨问他的行踪,他就左闻右闻了一阵,最终凑到季海滨跟前,说:“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什么人?”

“女人。”

季海滨看了眼洗浴间,还没轮到狡辩就被马费堵住:“不是杜安宁的味道,她的味道我知道。”

“你怎么这么饥渴?”季海滨不想透露今晚和女服务生的相遇,“闻什么都是女人的味道。”

“我为什么饥渴?”马费提高音量反问道,“还不是因为你!”

季海滨呆住……碰巧这个时候杜安宁又出现在了面前,手里拿着吹风机,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两个男人。

“还不是因为你没找到故事的出口,导致我精神上失去依赖,所以生理上才那什么……”马费合理解释道。

杜安宁转身飘离,季海滨拿好换洗的衣物走进洗浴间,在跳进浴缸之前,他闻了闻脱下的衣裤,不觉得有多余的气味。之后趁手掌上写着的数字没有被水冲尽,将号码输入通讯录。

鉴于有过和马费“同居”一周的经历,季海滨很担心这家伙睡着后发出的声响会让所有人不得安宁,但这几夜却异常安静,因为马费好像从未合过眼,这令他原本就很重的眼袋更加明显了。

直到一周后的某个清晨,季海滨和杜安宁都听到一楼客厅里传出震天动地的鼾声,这鼾声持续到当天下午三点。

“我想到出路了。”这是马费醒来后第一句话,“故事的出路。”

季海滨觉得真应该给马费直播,让公司老板知道睡觉都是他高效工作的途径,支付双薪才对。

马费大口吃着泡面,连蔬菜包都吃得干干净净,忽然觉得季海滨看自己的眼神比杜安宁还暧昧:“你干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季海滨有一种被贼喊捉贼的委屈。

“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来日本后睡的第一觉吧?”杜安宁问。

“是啊,你干吗一下子这么拼?”季海滨很费解马费这段时间不要命式的工作态度,和杜安宁前后夹击。

“你不记得我的座右铭了吗?”马费喝光桶里的面汤,“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如果……”他停顿了一下,“我是说如果,我明天就死了,那我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季海滨和杜安宁好奇地凝视着马费,等待着他的遗憾。

“是没有完成现在的这部作品!”马费气宇轩昂地宣布,仿佛这部作品大功告成了似的,骄傲得升了天。

“但你说你想到出路了。”杜安宁说,“言下之意,死而无憾了对吗?”

马费被问住了,打了个嗝儿。

季海滨拿来一罐生啤,但被马费拒绝:“七少爷,我要趁自己还有感觉的时候把这个出路告诉你。”

说完,马费起身,将手机连上音响,开始放背景音乐。

“你不是一直嫌我的想法太商业,缺少人文关怀吗?我这次就给你来个猛的。”等背景音乐完全展开后,马费身临其境地说,“把男主角设定为一个立志要成为著名作家的人。”只说了一句话他就看向季海滨,“你就把男主角想象成自己吧,为了这个梦想,男主角坚持了十年,辞掉工作潜心创作,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是他的妻子在赚钱补贴家用,然而妻子对丈夫的期待在这十年中慢慢耗尽,更不在意丈夫是否真能成功,这反而令努力工作的妻子的事业逐渐攀升,随着工作的日益忙碌,妻子对丈夫的注意就更少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安宁默默地看向了季海滨。

“你别看他,你看我。他可不是原型,他成功着呢!”马费转向季海滨接着说道,“突然某天,男主角遭遇车祸,陷入昏迷,院方告知男主角家属他随时可能离开人世。这时,曾经拒绝过他作品的出版商突然造访,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打算以破纪录的发行量出版这部‘遗作’,所以他们需要男主角的妻子代为签署出版合同,承诺支付高额版税。然而,看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机的丈夫,妻子没有直接签下名字,她想,自己至少得知道丈夫究竟写了什么之后再决定吧!于是,她第一次打开丈夫的小说,开始阅读。随着阅读的深入,妻子在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中重新认识了丈夫,发现自己这十年来丝毫没有察觉出丈夫的改变。小说中的角色有些她能联想出原型,但有些完全陌生,特别是那个被丈夫倾注了心血的女主角,令妻子大为不悦,她觉得丈夫一定和女主角的原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想挖出这个秘密。于是,妻子打印出丈夫的小说,独自上路,从那些认识的人开始逐步排查,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女主角的原型是谁……”

“所以把带上一根断了的指头改为带上一本没能出版的书稿?”

“重要的在后面。”马费摆摆手示意季海滨先不要下判断,“这只是其中的一条故事线,我希望这个故事呈现出《一一》和《比海更深》那样的情绪,一个在家埋头创作十年的已婚男人,肯定有着复杂的家庭关系,除了对他已经失去信心的妻子外,他的父母怎么看待他,如果有兄弟姐妹,那些人又如何看待他,围绕着他,又会产生怎样的矛盾,这些矛盾随着他陷入昏迷之后又将呈现出什么样的变化,这些全都是值得讨论和表现的问题……而我最终想要实现的是,原本潜藏在一家人中的矛盾在男主角清醒的时候没能解决,却在他昏迷后,通过他作品里的文字解决了。因为只有当男主角躺在那里无法再开口说话时,身边那些与之亲近的人才会去看男主角写下的东西,原本他们根本不关心男主角在写什么,但现在那本遗作是他们唯一能缅怀男主角的信物了。最终,每个人都从男主角的小说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答案,也许这部小说不是什么畅销作品,甚至可能都没被签约,但治愈了全家人,当然也包括妻子,这就足够了。我想,妻子在兜兜转转一圈后应该会发现,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的原型,她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但丈夫一直记得并描绘了出来,让她得以重新寻回自己。”

“所以最后男主角醒来的时候应该是一脸茫然对吗?”季海滨说,“没想到家庭关系居然在自己这么久的昏迷时间里得到了修复。”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马费说,“有一点讽刺,但也很温情。”

“我觉得挺好,说明男主角的坚持也得到了回报。”杜安宁表示赞同。

两个男人相互看看,心照不宣。

窗外突然阴沉下来,空中乌云压境,风把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吹落,马费丝毫不受影响地面对着电脑奋笔疾书,杜安宁赶紧上楼去关窗户,周围的邻居们也在慌张地将晾晒在外的衣服收回。

季海滨站在门口,看着雨渐渐淅沥起来,突然听到手机传来信息的提醒声,像听到投食的鱼儿跃出水面,却发现只是一条广告。

“等人啊?”马费冷不丁一问,季海滨简直佩服死了他这种三心二意的能力。“我这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好吗?”说这话的时候马费还在电脑前打着字。

很快,季海滨又收到一条信息,打开一看是多日未联系的许晨曦发来的,信息里是一张朱丽叶·比诺什在《新桥恋人》里的剧照,并配着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后就该去见她。

“谁啊?”马费问。

季海滨将手机举出窗外,拍了一张雨景,踌躇再三,发给了新号码的主人。很快,对方回复道:你要来浦安躲雨吗?

先在山手线上坐两站到上野,接着换银座线到日本桥,再换东西线,朝西船桥的方向坐到浦安,一个钟头不到,季海滨就出现在了这个如果不是因为乔麦自己永远也不会来的地方。

这座不会被游客光顾的小站甚至只有一个出入口,因此乔麦丝毫不担心季海滨会走失,她告诉季海滨一出站就会看见一家香喷喷的面包房,他们就在那里碰面。

然而就算不声名远扬,在这样的下班高峰期,浦安站也繁忙无比,站内的乌冬面店外还站着等待进场的食客,窗户上雾气腾腾,更添加了让人想进入一探究竟的欲望。

季海滨随当地人出站,发现浦安并不像女生说的那样明媚,夜空中飘着零星的雨点,落在干净的地面、五光十色的招牌,以及正在排队的黑色的士的车窗上。那些上了年纪的司机精神奕奕,穿着整洁的制服,等待从酒场里散伙的乘客,只要有人走近,就会自动打开后排的车门。

“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化妆就出门,你不会怪我吧?”乔麦在信息里问。

季海滨再次想起她说“ごめん(不好意思)”时的表情,在他回信前,对方又跟上一条信息:“这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为我今天在家窝了一天,有点懒。”

还真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季海滨这样想着,打出一行字发送出去:当然没关系,我就在面包店外等你。

信息发送成功,季海滨抬头发现自己显现在橱窗里的模糊映像特别缺乏美感,典型的中年男子模样:中规中矩的上下半身比例,干硬的发质,薄薄的上嘴唇,毫无棱角的面孔……幸亏少年时代算是个喜爱运动的人,有幸现在还残留着一些老本,可以用松垮的着装掩盖发福的肚子。他都有点不想看见此时的自己了。

手机振动,乔麦打来电话:“我在你后面。”

季海滨转过身,看见一个戴着口罩、手臂上挂着一把透明雨伞的姑娘站在面包店的转角处。

“还真不知道带你去吃点什么好呢!”乔麦认真地思考着,左右观察街边的餐厅。

“好像我们每次见面都跟吃有关。”季海滨说,“第一次在居酒屋里,上一次去了汉堡店吃冰激凌,现在又要找地方吃饭。”

“那是因为你来得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呀!”乔麦的语气有些重,好像真的不开心起来,这让季海滨有些不太明白。

“去吃炸串吧,在那条饮食街里有一家吃炸串的店还不错。”乔麦说,“对了,你吃炸串吗?”

“没什么不吃的。”季海滨跟着女生跨过主干道,进入对面一条顶部封闭的步行街,顿时闻到了弥漫开的香气,想必就是她所谓的饮食街,“其实我吃或不吃都没问题,我的生活没那么规律的。”

“啊!”乔麦在一家关闭着的卷帘门前懊恼地叫起来,“这家店居然停业了。”

“那……就换一家好了。”季海滨无所谓地说。

“对,反正你没什么不吃的。”乔麦接茬道,“那拉面呢,你喜欢吃拉面吗?”

季海滨点点头:“好啊,我这次来日本还没吃过拉面呢!”

“那……你喜欢吃哪种拉面?”乔麦问。

几个胳膊上挂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敞着白色衬衣,掀开隔壁酒场的门帘,引出两个相似着装的女人,满面通红地说着季海滨听不懂的醉话,但能够看出被围在中间的女人显然对这种话题不适应,脸比男人们更红,不过依然不失礼貌地微笑,并露出极具暗示意味的愠怒神情。

季海滨和乔麦绕道而行,描述了一遍脑海中的拉面组成:“就……那种日式拉面都可以吧,汤面里面放一两片生肉、叉烧和紫菜片,还有一些笋条、葱片什么的,对了,还有半只温泉蛋、一点豆芽菜什么的,就那样吧!”

乔麦翘起嘴角:“其实拉面的精髓都在汤底里,所以我刚刚想问的是,你是喜欢酱油拉面还是味噌拉面,还是盐味的、猪骨汤的呢?”

季海滨明白女生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是什么意思,但组合到一起就不明白了:“那我之前吃过的那种拉面是什么类型的?”

这问题问倒了美食大神。“我怎么知道你之前吃过的是哪种拉面。”乔麦咂了下嘴,示意季海滨跟自己走,“如果是我推荐的话……你吃过……你肯定没吃过,但你听说过‘悟空拉面’吗?”

在一座生意并不怎么好的停车场边的小路口,季海滨看到“悟空拉面”的招牌,红底白字,很像北京奥运会的火炬图案,两人踏入一米宽不到的店门后,弥漫出的团团锅气笼罩在眼前,确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这家面馆不比季海滨时常光顾的回转寿司店大到哪儿去,没有独立的卡座,所有人都聚在工作台边,从那对夫妇手中接过食物。

季海滨用他那半吊子日文看菜单,正准备问身边的女生建议,发现她正盯着自己,面色不悦。

“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个大问题!”乔麦严肃地说,“这个问题在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了,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但这次我们又见面了,所以我实在忍不住。”

季海滨低头检查了一下仪态,没发现什么硬伤:“是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引起了你的反感吗?”

“不是,恰好相反,是因为你没有做什么。”

季海滨用湿巾擦了擦嘴角,不太懂女生的意思。

“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乔麦说,“也没有介绍过你自己,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尊重人吗?”

“啊—”季海滨大梦初醒似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还没想到要问你……”

“没想到?”这样的措辞令乔麦更恼火,“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而且第二次见面都过去了一个小时,你也没问我姓什么、叫什么,这会让我觉得你很不认真。”

“怎么理解你所说的‘认真’呢?”

乔麦露出爱笑不笑的无奈表情:“难道‘认真’有很多种解释吗?那你给我说说,国内人怎么理解‘认真’?”

季海滨转移开目光,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思考,之后把菜单整理了一下放进木架中,离开座椅,退出到门外。

乔麦有点不懂这个男人的套路,眯起眼,静静地观察。

“哗—”拉面店的门被重新打开,季海滨的身上有雨水的痕迹,他像一个好不容易找到港口登岸的水手,念叨着“好香啊”,然后迫不及待地坐到女生旁边的空位上,取下菜单,把正反面都来回看了两遍。

“哎?是你啊!”他感受到女生对自己的注意,惊喜异常,把对方吓了一跳,幸好周围人都不懂中文。

“见到你真好。”季海滨说,“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乔麦一脸呵呵,顺着话题往下问:“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大麻烦。”季海滨说,“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这里可不像东京那么好玩。”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见一个人。”

“你在这里还有朋友?”

季海滨突然伤感起来:“我不知道能不能称这个人为‘朋友’,毕竟,我之前只和她见过一面。”

“只见过一面就大老远跑到浦安来,你胆儿也挺肥啊!”

“跟胆儿肥不肥没关系,有些人见一面就够安心了,有些人见一辈子也没用。”看见女生乐呵了一下,季海滨转而有些伤感地说,“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我找不到她了。”

“你们没有约定好一个见面的地方吗?”乔麦问,“我不信你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有,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季海滨将语调放低许多,看着店主用漏网将拉面从汤锅里打捞上来,“有另一个好心的人提醒我,我才察觉我太自以为是了,居然都没有问她的名字,也没有自我介绍过,所以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这一定让她不悦。”

“所以你是专门来道歉的?”

“我是专门来躲雨的。”

乔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逗得正在给其他顾客递上煎饺的老板娘也跟着笑了,虽然这个被热气熏红了面颊的女人完全不懂笑点。

“希望在雨停之前能够见到她,告诉她我叫季海滨。”

女生用手指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餐台上写下“乔麦”两个字。

“乔—麦,你是说她叫乔麦?”

“我是说,我叫乔麦。”

“乔麦,这个名字很好听,而且也很好记,就像荞麦面一样。”

乔麦泄了气,用手轻轻揉了揉眼角:“可别这么说了,你知道乔麦在日语中的发音有多么难听吗?就像中文的‘扫把’一样。”

“扫把?”季海滨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听,相反,他觉得这个名字很有童话色彩,“那么请问骑扫把的魔法小姐,你推荐我吃哪种拉面呢?”

陆续地有客人进来,带着屋外的清凉中和了店内的室温。这些熟客一坐下就和店家攀谈起来,也不管人家是否有意搭话,有时像自顾自地在抱怨着一天的不顺,有时又像在分享某个喜悦的经历,如果能找到共同话题,客人之间也会就着生啤絮叨两句。

尽管在点单的时候不停地说没那么饿,但季海滨不光吃完了自己那份带着厚厚一块五花肉的盐味豚骨面,还帮乔麦解决掉一半味噌面,另外,那六枚品相平平的煎饺也都被季海滨给清盘了。

“你觉得好吃吗?”乔麦问。

季海滨喝着面汤说:“很好吃啊!”

“我问的是那盘煎饺好不好吃。”

“你看我都吃得一个不剩了。”

“可能你只是不想浪费呢?”

季海滨喝了一口加冰块的白水:“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可是我觉得日本的煎饺一点都不好吃。”乔麦说,“整个东京的煎饺都一个味。”

“那你可说错了。”季海滨咬碎了冰块,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明明是整个日本的煎饺都一个味。”

乔麦呵呵地笑,将吃完的拉面碗和托盘还给店家,从手包里取出印有樋口一叶肖像的纸钞。

“上次你付了冰激凌的钱,这次该我了,况且,这里是浦安啊!”乔麦接过店家的找零,投进一只袖珍的蓝色包里。

“那下次又轮到我了。”季海滨帮忙开门。

“欢迎再次惠顾!”店家夫妇高声吆喝道。

室外气温下降,夏夜在银白色的月光中显得愈发清冷。

“你赶时间回去吗,季海滨先生?”乔麦问,“已经不下雨了。”

“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这里虽然不如东京那么繁华,但还是有打发时间的地方的。”乔麦带着点自豪的语气说,“你想喝点什么吗?那边有一家自助饮品店,24小时营业。”

“啊—原来下次这么快就到了。”

沿途的每家居酒屋和串烧店里都坐满了人,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满脸通红地高声谈论,一脱白日里的严肃,说笑声混合着香气和烟雾穿过门窗飘到人行道上,让那些有着选择恐惧症的人左右为难。

“其实我挺喜欢吃荞麦面的。”乔麦说,“那种蘸着酱油和芥末吃的凉荞麦面,你吃过吗?”

“欢迎光临!可以进来随便看看哦!”正在门外揽客的店员以为季海滨和乔麦是正在觅食的食客,热心地递上两份菜单。

“我没吃过。”季海滨说,“我好像更喜欢吃炒乌冬。”

“那你以后一定要尝尝。”乔麦指着菜单上的图片说,“就是这个,看到了吗,你会喜欢上的,配上天妇罗,味道很好,但今天就算了。”

一家下沉式店铺外挂着夺人眼目的招贴画,画上的裸女还不及“人妻”“熟女”之类的字眼挑逗。因为是在居民区的缘故,这些店铺外不像歌舞伎町那样站满揽客的少年。

“我在来这里的时候经过了葛西站,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关于‘二战’后日本遗孤的报道。”季海滨在风俗店的招贴画前站了一会儿,“那是一批遗留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孤儿,日军投降后他们被留在了中国,然后被中国人抚养长大,直到70年代中日恢复邦交,他们像‘移民’一样回到日本,但几乎没人会日语,也不习惯日本的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当然,日本方面对他们的接纳程度也不高,所以他们就很边缘,只能在这种风俗店里拉皮条。”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人。”乔麦说,“他们大部分生活在西葛西,不是葛西站,而且现在已经不是战后第一代了,他们的孩子在风俗店里做事。”

“你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季海滨没想到这个报道如此出名。

“我身边很多同学在聊这件事,这些人既难以融入日本,也无法和在日本的中国人成为朋友,就很四不像,所以形成了专属于他们的组织—怒罗权。”乔麦说,“你知道‘怒罗权’在日文里怎么读吗?ドラゴン。”

“ドラゴン?”季海滨有点意外,“对,我想起来了,怒罗权就是‘龙的传人’的意思,所以发音成‘ドラゴン’也是理所应当的。”

“嗯,虽然西葛西那边有很多风俗店和怒罗权的人,但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乱。”乔麦说,“但总归还是不要在晚上去那里。哎!我说的那家自助饮品店到了。”

爬上一小段阶梯后,季海滨随乔麦走进这家并不怎么热闹的店里,问明情况的服务员将他们领到非吸烟区坐下。周围都是些看上去正在复习功课的年轻人,每人“霸占”一整面桌子,各种资料、文具和参考书铺满桌面,专注到连杯子里的饮料已经空了也没有再去取。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可以每样都试一下。”乔麦端来两杯柠檬茶,“不过这好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呢!”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当体会到乔麦因为他们没有正式相互介绍而恼火时,季海滨就打算买一赠一地告知她一下自己的工作,却发现有点说不出口。这并不表示季海滨觉得写网络小说是个不体面的职业,而是过往的经验告诉他,随便哪个聊天对象知道他的职业后,接下来的所有话题都会围绕着网络小说,而他并不想聊自己写的小说,因为聊小说不像聊好身材那么美观,那种感觉就如同无休止的加班;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根据合同,他现在还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就是“七少爷”,尽管他的合同已经到期了。不过关于这一点,在认真审视完自己的形象后,季海滨发自肺腑地认可,他也觉得不该抹黑被辛苦塑造出来的“七少爷”。

“我正在考虑换工作。”季海滨很含糊地答道。

“那你之前的工作干了多久?”

“十年。”

“十年?”蓝莓蛋糕在乔麦惊讶的注视下被端上桌,“一份干了十年的工作换起来是不是特别困难。”

季海滨用叉子切下蛋糕的一角:“我决定换工作很久了,所以,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艰难。”

“虽然我一直在打工,但还没有正式工作过。”乔麦说,“和我一起打工的人经常说我的性格进入职场后会吃亏,我太直接也太耐不住性子了。”

“那你认可他们对你的评价吗?”

“完全认可,但这就是我啊!”乔麦用勺子挑拨奶油上的蓝莓果粒,“所以我觉得你很厉害,一份工作能坚持十年,对了,你这份干了十年的工作是什么?”

问题又绕了回来,季海滨觉得这是躲不过去的,便找了个象征性的挡箭牌说:“打字员。”

“现在国内还有打字员这样的工作吗?”乔麦吃下那颗蓝莓后问,“你能干十年的打字员,也真是有耐心的。”

乔麦的反应更出乎季海滨的意料,这么假的谎言居然也能蒙混过关。

“那你想换成什么?”

“我想……”季海滨将叉子上的奶油吃干净,“我想做一名编剧。”

“哎?编剧?”

“嗯,其实我已经在做了。”

乔麦很专注地思考着:“从打字员变成编剧,你很有勇气。所以你大学时念的专业就是编剧吗?还是文学?”

“不,我大学在念法律。”

“哦—”乔麦像是洞悉了一切,“不会编故事的打字员不是好律师。”

“法律专业是我爸妈替我选的,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孝顺的一次了。”

“但你毕竟也学了四年,如果完全从事与法律无关的工作,你不会觉得浪费吗?”

“不会啊,相反,我现在很感谢父母帮我选了法律专业,至少让我认识了一群有意思的人。”季海滨说着喝完了柠檬茶。

“我不喜欢我的大学,地方没意思,人也没意思。”乔麦拿起季海滨的杯子,帮他添了一份可尔必思,“那些人比你还有意思吗?”

“我觉得我是最无聊的那一个……在我的整个大学生涯里,一共住过三间不同的宿舍,第一间是在一座教工楼里,那时候是大一刚开学,现在想想肯定是因为学校扩招,连宿舍楼都来不及盖,所以把我所在的文法系安排进了教工楼。但这没什么不好的,因为只有教工楼里有空调,所以我们是唯一在半个月军训期间里能吹着空调入睡的。”季海宾接着说,“但军训一结束我们就换了地方,搬进了八人间。”

“八个人住一间屋子?”

“对,四张上下铺,我在这个八人间的202宿舍里住了两年。”季海滨看着窗户上的贴纸,目光有些失焦,“在除我之外的七个人里,最年长的一位名叫‘大黄’。”

“大黄?”乔麦听乐了,“怎么像是狗的名字。”

季海滨稍微配合着笑了一下:“顾名思义,大黄的特点是又大又黄,入学那年他就已经23岁了。”

“23岁升大一?这都该到毕业的年纪了。”

“没错啊,这家伙高中读过六年,其中复读三次,目睹了高考改革的全程。他第一次高考的分数足够上中等的本一大学,但他自命不凡,彻夜从中国渊久的历史中找励志名言,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一条条横幅挂满墙壁,认为只要自己勤加努力,就一定可以踏入清华、北大,于是带着梦想复读一年,之后信心百倍地参加人生的第二次高考,结果分数出来后发现只达标了本二。这哪儿成啊,另外据说身边一些不像他那样有远大抱负的人嘲笑他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他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复读一年。第三次高考的结果更毁灭人,连本二都上不了,而此时和他同龄的人大二都结束了。他又痛定思痛,决定再来一次,好在老天开眼,让他勉强达标本二,终于能够混迹到我所在的大学。”

“那他是不是特别祥林嫂?”乔麦问。

“他不祥林嫂,真正祥林嫂的是一个被我们称为‘生哥’的人。”季海滨说,“所以全宿舍都调侃大黄,但只有生哥不。生哥喜欢摩托车,他一共告诉过我两件事:一是他如何在老家的一次地下摩托车比赛中击败群雄,抱得美人归;二是他的高考是多么可惜,本来他是清华、北大的料,结果却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大学。但我从没见过他的美人,后来我问他被你抱回来的美人呢?他说跟第二名跑了。”

“为什么?”乔麦天真地问。

“假如你就是那美人,一个男人特别帅,另一个男人特别有内涵,你选哪个?”季海滨启迪性地问。

“我当然选帅的!”

季海滨直摇头:“正确答案是选有钱的那个。”

“所以那生哥是有内涵的?”

季海滨头摇得更猛烈了。

“所以你在你们宿舍里是成绩最好的那个吗?”

“我不知道。”季海滨说,“我只知道成绩最差的是老康,不过历史成绩最好的也是他,考了146分。”

“哇—”乔麦惊叹不已。

“然而这已经是他总分的55%了。”

“啊哦—”

“老康总是开导大黄,让他别当自己高中读了六年,权当自己大学读了七年。”季海滨说着又想起当年的情形,快要笑岔气,“这叫本硕连读。”

“怎么感觉你们宿舍里的人全都是注定孤独一生的命。”乔麦说。

“那是因为我还没跟你说另一个叫孙健的哥们儿,就是因为他,让宿舍里的其他人失去了追女生的勇气。”季海滨说上了瘾,“其实直到孙健失恋前,我都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我还记得那天,我跟他坐在生哥最喜欢的白桦林餐厅里,喝了好多最便宜的啤酒。孙健一直喝一直喝,最后把我没有喝完的那半箱也挪到自己脚边,我感觉情形不太对劲儿,就跟他说不能再喝了,结果他扒着我耳朵说在这家店里喝醉了就不收钱。当然,这个事后来孙健一点都不承认,我就在想,早知道就该把他哭成狗的情形拍下来,本来说好喝酒就喝酒,不打算哭的,但就是因为那三个字一说出口孙健就什么都忍不住了。”

“哪三个字?”乔麦兴趣浓厚,“我爱你吗?”

“为什么。”季海滨说,“那三个字就是—为什么。当人试图去为一个根本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去寻找答案的时候,就注定了痛苦与悲剧。在分手前的那个寒假,孙健还一路骑着车把他女朋友送到了火车站,来回五十多公里。送完之后回到宿舍我们还打趣地问他有没有吻别啊,实在想不到还真吻别了。之后孙健精心打造了一个日程表,具体安排是这样的:早上八点半醒来,磨蹭一会儿,九点开始起床,九点半做好出门前的必要准备,然后去吃早饭,十点到达教室上课,上到十二点左右结束,然后吃午饭,一点之前上床午休,睡到三点起床,起床后去操场踢球,踢到五点多回宿舍洗澡,洗完澡去中区散步。发展到这时候我和孙健产生了分歧,他主张先去桌球室打桌球,而我认为六点的这个时段是校园里一天当中美女最集中的时段,我们不能把这么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桌球室里那帮大老爷们身上。但孙健的意思是他现在只求耳根清净,说在这个时段去打桌球就是为了避开美女,不然你满眼都是漂亮姑娘,很难抑制冲动的。我觉得孙健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更可怕的是,我们的视线不可能像鹰眼那样时刻对焦在美女身上,总归会产生偏差,往往在看美女的同时也会瞥见美女身旁站着的丑男,而那些男人则紧紧地搂着美女,朝像我和孙健这样没有美女傍身的男人露出万般挑衅的目光。我们拿这样的男人没有丝毫办法,除非你去把他的女朋友给抢过来。”

“物化女性。”乔麦嘟着嘴说。

季海滨觉得自己快要言多必失了:“那你呢?你一个人来日本那么久,不会是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吧?”

饮品店的自动感应门又开了,一对恋人相互依偎着走到季海滨和乔麦斜对面的空位上,用只有恋人们自己才能听清的细语轻声交谈。

乔麦扭头看了他们一眼,迅速回过来问季海滨:“你有女朋友了吗?”

季海滨不置可否,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他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饮料,然后定定地注视着空杯子。与此同时,那个名字也随之消失不见。

乔麦循着季海滨的视线,看向空空如也的玻璃杯,以为这就是他的回答,又问道:“你不问问我吗?”

“问你有没有结婚还是有没有男朋友?我不想问,因为我觉得这不重要。”季海滨站起身,拿起自己和乔麦的杯子,“你想再喝点什么?我去取。”

“我在日本待久了之后就发现,其实一个人很好。”乔麦喝着季海滨取回来的果汁说。

季海滨无比肯定:“当然,一个人是最自由、最健康的状态。”

“但很多人不这么觉得,他们认为人到了一定岁数就得恋爱结婚什么的。”

“那是国内的思维吧,你都来日本了,难道还有这样的烦恼?”

“这不是烦恼,这是一件经常会被提及的事。”乔麦说,“虽然我在日本,但我无法断开和过去的一切联系。”

“为什么不可以?”季海滨随性地说道。

乔麦像是忍住不笑一样:“如何断开?”

“当然,我说的断开不是真的消失不见,而是你可以选择不去关心那些胡言乱语,既然你已经选择在这里了,那就可以尝试将过去那些人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这句话好像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你说的好像自己很擅长干这种事。”乔麦说,“还记得上次分别前我说的话吗?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单纯来旅游的人,你说你要去当一个编剧,所以你是来这儿采风的?找灵感的?”

“不不不,完全不,我没你想的那么体验派。”季海滨很担心话题会落入讨论剧本创作这样的陷阱里,“你觉得我很擅长规避他人带来的伤害,那是因为我正在努力学习给自己的人生做减法。”

“嗯哼。”乔麦跟上季海滨的节奏,“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之前的人生过于丰满了?”

“不是丰满,是感觉被困住了。”季海滨将最后那点蛋糕一分为二,“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解脱出来,所以只能先尝试着去做减法,去掉一些我觉得没有意义的人和事,希望通过这样的方法让眼前的障碍少一点,或许能帮自己看清真正想要的东西和前方的路。”

乔麦听得有些入神:“你知道吗,比起编剧,我更觉得你适合当一个鸡汤段子手。”

“所以我才说一个人是最自由、最健康的状态。”

“但我其实很想有个小孩。”乔麦说,“你估计很难明白这种感觉吧,又想一个人,又想有个小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季海滨说,“你是个喜欢小孩的人?”

“对啊!”乔麦说起她上一次回国参加闺密婚礼时的情形,全桌就她一个还没结婚,所以整场婚礼她都是众矢之的,尤其当她和一个同龄人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时,大家都调侃她怎么不自己生一个呢!“说得好像生孩子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事一样。”

“我不知道说这样的话是否合时宜。”季海滨试探道,当他从乔麦的眼神中得到许可的回复后接着说,“你可以去精子库看看。”

“我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乔麦毫不避讳这个方案,“我想我很可能会选择这样的方法。你觉得没问题对吗?”

虽然氛围有些诡异,但季海滨还是点了头:“当然没问题,你是一个自由而独立的个体,当然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只要你能够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负责就行。”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乔麦说,“所以你给人生做减法这件事也包括不要小孩?”

“还不是时候。”季海滨看向窗外,虽然他很肯定在那些已经讨论过的问题里自己和乔麦能够达成共识的点很多,但还是把另一个相对偏激的观点咽下去了—如果说女人生一个孩子是因为好奇或者因为作为母亲的天性,那么愿意生第二个孩子的女人简直就是魔鬼。

这个观点季海滨曾经向许晨曦表达过,但就在他表达完之后,许晨曦告诉他,自己怀上二胎了。那一刻季海滨觉得面前这个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女人特别虚伪,一边连续不断地埋怨孩子如何葬送了她的生活,一边转眼又怀孕了。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乔麦突然问道。

“你独立、坚强,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我觉得很了不起。”

乔麦被夸得不好意思,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快速地回复完一条信息:“是我姐,她问我……天哪!已经12点半了!你还有车回去吗?”

浦安站的进站闸机都已关闭,工作人员开始清场。

“糟糕了,你回不去了。”乔麦急得左看右看,“我应该看着点时间的。”

“没事啊,我可以打车回去的。”季海滨不觉得这是多么麻烦的事,“再说也不怪你,我自己也说了好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么多。”

“你住在日暮里不是吗?”乔麦说,“很远的,打车估计要一两万,可能还不止。”

“真的没事,你不用管我,我总归有办法回去的。”

乔麦显然很不放心,她看着正在等客的出租车,又看了看旁边亮着灯的麦当劳,一狠心,对季海滨说:“要不你去我家打地铺吧!”

从浦安站到乔麦的小公寓大概一公里多,午夜的大街上空荡荡,之前热闹非凡的居酒屋也没了人气。乔麦在停车场取了她那辆骑了三年的自行车,一路陪季海滨推行。

“你确定吗,让我去你家打地铺?”沿途经过7—11便利店,季海滨去买了毛巾和牙刷,结完账后他又问了一遍乔麦。

“没事……”乔麦似乎也没什么底气,她稍有狐疑地问季海滨,“应该没事吧?”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还是不怎么方便的话,不用勉强的。”

“只是一晚而已,没有不方便。”

虽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但季海滨却不觉得漫长。结账的时候他看过手机,马费的信息和电话提醒已经霸屏了,他没作回复,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到了,我就住这儿。”乔麦带着季海滨离开主路,走进一片住宅区。

“所以这是哪里?”

“海乐。”乔麦说,“海乐一丁目。”

纵然看过许多描述日本年轻人居住环境有多么恶劣的纪录片,也知道在收纳艺术的熏陶下他们对于有限居住面积的利用率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乔麦的公寓还是小到让季海滨大开眼界。

进门处有一块半平方米大小的玄关,堆着几双配色不同但样式统一的帆布鞋,旁边放着洗衣机,紧接着就是卫生间,对面是灶台和水池,再往里走就算是客厅了,冰箱、小桌、收纳柜、衣架沿着墙面排开,没有床,乔麦住在用木梯才能爬上去的“二楼”—这就是她口中的loft。

“你知道在日本,房子的面积是用‘帖’来度量的吧?这里估计只有七八帖,今晚得委屈你了。”乔麦收拾好地铺,丢了双塑料拖鞋给洗完澡的季海滨,“刚刚我听到‘哐当’一声,是不是浴帘掉下来了?”

“嗯,但我已经装好了,吸盘有点滑,稍微有点力就扯下来了。”

“没事,我本来想说掉下来就放那儿,不用管。”乔麦从“二楼”拿下来一个枕头,“你想头朝阳台还是大门?”

“我没什么要求,都可以。”

“那你自己弄吧,我不管你了。”

乔麦在洗澡前告诉季海滨他可以先睡,但季海滨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形,作为一名被收留者,主人在洗澡,自己在客厅里呼呼大睡,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浴室里的水流声渐渐弱下去,季海滨靠着墙坐在单薄的被褥里,顺手从书柜里取出一本完全看不懂的日文书胡乱地翻。

乔麦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季海滨还醒着,下意识地收紧了睡衣,接着在角落的梳妆台那儿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吹干了头发,刺溜地爬了上去。

外面偶尔有摩托车经过,引擎的轰鸣撕开社区宁静的疤口。地板确实硬得够呛,季海滨侧躺着,尽量用自己赘肉最多的部位和地板接触,他能听见挂钟走动和乔麦在二楼呼吸的声音,这令他想起和许晨曦在北京时的状况;当然,许晨曦的家比乔麦的大很多,而且许晨曦从来没有让季海滨打地铺。

“就当自己家一样。”许晨曦说,“我一直叫你来我这儿看看,因为我总觉得这里应该有属于你的一份。”

那是季海滨唯一一次在许晨曦家过夜,他能够听懂女主人对自己的挑逗,事实上,这在许晨曦对季海滨的挑逗史上根本排不上号。

季海滨盯着墙上的结婚照看了很久,面池上有男士洗面奶和剃须膏,淋浴间里有阿迪达斯的运动型沐浴露,阳台上有还没来得及收回的43码皮鞋,卧室床头柜里有许晨曦描述过的某种类型的安全套,总之,这个屋子里的一半物品都在向季海滨宣誓着令人胆寒的主权。

“你睡着了吗?”乔麦问。

“没。”

“已经一点多了你还不睡,是因为地板太硬睡不着吗?”

“不是……嗯,是有点硬,但不是……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乔麦从二楼的护栏里探出头。

“没有刻意去想什么,可能当人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就会不自觉地去想一些熟悉的过去吧!”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熟悉的过去?”

季海滨在黑暗中看着乔麦脸部的轮廓:“我不想告诉你。”

“错过的恋情?”乔麦完全没管季海滨的态度。

“谈不上。”

“暗恋?”

“也不是。”

“真会玩。”乔麦退了回去,“你口口声声说给自己的人生做减法,看来执行力也很一般。”

“有些人不一样。”季海滨说,“可能认识太久了吧!”

“认识得久又如何?”乔麦不屑一顾似的,“谁没几个认识久的人呢!”

季海滨的手机亮了一下,还是马费的信息,前半段把季海滨咒骂了一顿,说他重色轻友,后半段告诉他明天一起回国,他们需要和制片人把这个故事聊透。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乔麦问。

季海滨放下手机并反扣:“刚收到我朋友的消息,明天就得回去。”

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儿,季海滨问:“你呢?还要读多久的书?”

“今年是我大学的最后一年了。”乔麦答道。

“你会留在这里对吗?那天我听你在电话里说……好像你根本不愿回国。”

乔麦笑出声来:“那天聊的不是这件事。”

季海滨听出在这个问题上乔麦不愿多聊,便学乖了不去多问。之后强大的困意袭来,他在半梦半醒间失去了意识,身下的硬地板像极了童年时代那张没有席梦思的老床,在遥远记忆的包裹下,季海滨感到分外温暖。

等他再次有了意识,窗外已经阳光普照,天空透明而清蓝,耳边“咕噜、咕噜”地冒着沸腾声,整个小屋里弥漫着米香味。

季海滨从侧睡姿态回正身体,一双大腿亮在头顶上,倦意全无,“嗖”地坐起来,看见乔麦正在用黄油煎面包,旁边的电磁炉里还煮着粥。

“你在干吗?”季海滨问了句废话,接着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刚过六点,而昨晚至少三点才睡。

“做早饭啊,粥快好了。”乔麦说,“刚煎好了一片面包,但是煳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份。”

“我就吃那煳的,没事。”

听季海滨这么说,乔麦把垃圾桶拿到他面前,里面仿佛有一团煤:“真的吃?”

“算了算了。”季海滨收回大话,“你没睡吗?”

“睡啦!你都打呼噜了,我以为吵不醒你。”

“是吗?”季海滨略感尴尬,“我很少打呼的。”

“可能是昨天睡太晚累了吧,没事,你打呼的声音很小。”乔麦将粥盛进两只碗里,“我再煎两片吐司,你想吃鸡蛋吗?”

季海滨赶紧起床想要帮忙,无奈这厨房空间实在太小,他一加入反而令乔麦施展不开手脚,干脆又坐了回去,像是自告奋勇替补上场的运动员还没出汗就领了红牌。

十分钟后,粥、面包、鸡蛋和一盘半生半熟的素菜沙拉都齐了,乔麦让季海滨先吃,她开始在镜子前化妆,一会儿还要去学校,第一节是必修课。

季海滨吃着早餐,看见成堆的衣服下压着一把吉他:“你还会弹吉他?”

“不会,这是别人放在我这儿的,本来想学,但一直没耐下性子。”

“那你平时都怎么打发时间?”季海滨问,“不会都是靠约会吧。”

乔麦通过镜子看身后的季海滨:“之前我有读小说,是一个朋友推荐的网络小说,书名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作者好像叫‘三少爷’。”

虽然说不想再写网络小说,但听到这四个字,季海滨还是像闻到骨头香味的家犬一样,毕竟是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吃饭的家伙。

“是‘七少爷’吧?”他纠正道。

“管他几少爷呢!”乔麦一丝不苟地修着眉毛。

“我也……看过他写的小说。”季海滨说,“你觉得这小说不好吗?在网上可是很火呢!越是在现实中遭遇挫折和打击的人就越喜欢在小说里找快感,所以网络小说和网络游戏没有区别,都是给现实中的失败者提供一个精神疗伤地。”

“你觉得这小说有疗伤作用?”

“难道没有吗?用穿越的方式将读者带入到明朝末期,当一个偏安一隅、不理朝政的皇家公子哥,整天就是和一帮被自己养着的舞女、词人寻欢作乐,好不快活,哪管家国存亡,试问,这样的人生谁不想要?”

“虽然我没有把小说读完,但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你看到的只是作者表达出的浅层意思。”乔麦转过身来,“当然,你说得也对,主人公原本就是一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草根,结果穿越回去发现自己成了皇N代,一下子化身为梦寐以求的纨绔子弟,于是整天无所事事,但接下来呢,他是如何使用这至高无上的身份的呢?他去了欧洲,去拜访文艺复兴时期的先贤们,去学习、体验并且记录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宝贵的一段。所以,挥金如土、游手好闲只是作者借主人公自嘲,抒发自己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而那种浮华的生活也只是对一般读者的迎合。事实上,他是一个极具浪漫精神的骑士,他想逃,却在现实中无路可逃,所以才构建出这样的故事,让主人公能够策马奔腾,而且他用情专一,纵然人世间百媚千红,也只爱世间的那份唯一。”

这是季海滨认识乔麦以来她一口气说得最多的一次,季海滨从没想过有谁能把自己写的破烂货分析得这般高大上:“如果‘七少爷’听到你这么高格的褒奖,一定开心死了。”

“可别捧杀我,记得把那沙拉也吃了,我弄得很辛苦的。”乔麦说着打开洗衣机,往里面倒了点洗衣液:“本来昨天要洗的,但回来得太晚了。”

“这点噪声不影响我的睡眠。”季海滨嚼着无味的菜叶说。

“我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乔麦按下“启动”键,洗衣机“轰隆、轰隆”地工作起来。

出门时乔麦拿了把伞给季海滨,虽然此刻阳光普照,但她坚持如此,说最近东京周边天气变得特别快。

季海滨把伞挂在手腕上,跟着乔麦推车走到路口,他要往北去公交站,乔麦则是往南越过天桥去学校。两人在分别时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季海滨酝酿了好久吐出一句“谢谢你”。

“快走吧,你还要赶飞机。”乔麦说,“我也得去学校了,不然又得迟到,一线课的老师没那么好说话,一学期迟到三次就没考试资格了。”

季海滨看着乔麦骑上车,乔麦坐稳后回过头,对季海滨笑笑,示意他别拖沓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是第二次……也就是上一次啦,在涩谷没有说完的那个问题吗?”季海滨问。

“我们有好多问题没有说完,你指哪个?”阳光正对乔麦的脸,她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但一直没戴上。

“也许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但是……我不是那种可以在居酒屋里随便搭讪一个女服务生然后就……就怎么样的人。”

“你没有搭讪我啊!”乔麦说,“我们是在日本桥那儿偶遇的,不是吗?”

“但是……但是我去了你工作的居酒屋。”季海滨说,“我告诉过你。”

“然后呢?”

“我想认识你,但又不想无聊地去问那些你可能已经回答过很多遍的问题,所以……”

“我想起来了,这个话题确实没有结束。”乔麦说,“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没有像这样唐突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找过谁,更别说对方是一个女生了。”

乔麦笑了笑:“我也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只偶遇了一面的人的邀约,没有和哪个男生一起在东京闲逛到末班车快要结束,更没有把任何人带回家里来,不论男女,除了我姐。所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论你问什么问题,我应该都没有回答过很多遍。”

公交站并不远,两三步就到,季海滨又朝乔麦远去的方向看,乔麦站在脚踏上,使劲儿蹬了几下,冲上天桥,季海滨觉得很快乐。

登上天桥的乔麦停在那儿,侧过身回头看季海滨,一个在桥上一个在路面,两人相距近百米。季海滨的视力本就不佳,早已看不清乔麦的面容,只能看见她正回望着自己,而脑海里荡漾着乔麦的声音:他是一个极具浪漫精神的骑士,他想逃,却在现实中无路可逃……

两人在原地杵着,季海滨心里闪过一道邪念,却深知这邪念见不得光。很快,巴士在站里停稳,乔麦朝他使劲儿挥手;季海滨头一沉,钻进车厢。

“讲实话,昨晚干什么去了?”马费只收拾了一个背包的行李,他决定以闪电战的方式迅速拿下制片人并敲定了故事方向,然后再回日本创作。

“那晚在居酒屋里给我们上啤酒的那个女服务生。”季海滨说,“我昨天去见她了。”

“只是见面?”

“聊得太晚,没车回来,我就去她家打地铺了。”季海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马费一下子趴在地上:“是这样打地铺吗?就只是打地铺?”

“她还为我做了早餐。”

“那就是Bed and Breakfast咯?”

季海滨觉得这个说法太贴切了。

“真想不到你的桃花运在这个时候来。”马费说,“快去收拾一下你自己的行李。”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真的就只是因为错过了末班车,人家好心收留我一晚而已。”季海滨解释道,“我不用收拾,上海的家里有换洗的衣服。”

马费订了四个小时后从成田飞往上海的航班,若不是要回来拿护照,季海滨完全可以从浦安去机场。至于杜安宁,她很尴尬地无处可去,赖在日本看家护院。

电车往东一路飞驰,季海滨的身体随着车厢轻微晃动,看着手中握着的伞,他犹豫要不要向乔麦报个平安,或者分享一下即时位置,这个时候差不多是午饭时间,应该不会打扰乔麦上课;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做法很古怪,主动向他人汇报行程是一个很暧昧的举动,尤其在相识初期,许多老夫老妻还巴不得对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才好呢!

当季海滨在意念中左右互搏时,手机“叮当”一响,收到了乔麦的信息,问回国之后他们还能不能联系。季海滨想起他们相互凝望的场景,不太明白乔麦如此小心翼翼的意图,但依然如实回复道: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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