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关口排起了像贪吃蛇一样的长队,五分钟前进不到五米,可见是一条吃饱了撑着的蛇。
马费毫不在乎,手机玩得飞起。
季海滨看到和他聊天的是一个备注名为“CA930”的女人,这串英文加数字的组合看上去异常熟悉:“又是哪个落套的姑娘?”
马费头也不抬:“暂时还不知道名字。”
“那‘CA930’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们刚刚坐的飞机的航班号呀!”马费将插在护照里的登机牌甩给季海滨,“我加了上面的一个空姐。”
季海滨被秀得一愣一愣的,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处在飞行模式。但在打开信号前又惆怅起来,对比马费的火热,他担心在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没一个人联系自己,那么打开信号的举动就显得很没意义,还不如一直关着多自欺欺人一会儿。
过了海关,眼看就要轮到他们上出租车,马费突然说自己先不回去了,看着他那急吼吼的样子,季海滨提醒他最近新闻里一直说酒店安装摄像头什么的务必小心一点别爆出什么不雅视频来。
一个小时后,季海滨到家,为了支付车费连上信号,结果扣款信息和乔麦的信息同时蹦了出来,先是问季海滨有没有安全着陆,眼看没回复又连拨了两个语音通话。
季海滨为不自信懊恼,但又不好意思流露出内心所想,只能表示抱歉,说早已安全着陆,只是忘了打开网络信号,所以没能及时回复。
这样的谎话肯定是不及格的,因为在这个年代什么都能忘但是不可能忘打开手机的网络信号;不过所谓成功的谎言,能欺骗的都是信任你的人,否则就算说了真话也会被怀疑,而信任你的人又不该被谎言所对待—可怜至极。
不久,乔麦回了个“哦”。
“哦”字可真是网络聊天中攻防兼备的利器,既能以言简意赅的冷漠刺得对方肝儿疼,又能以不想废话的回避令对方无从还击,其效果不输给“呵呵”。
季海滨心虚,觉得一定是刚刚的回复太草率,哪怕撒谎也得撒一个可信度高的呀,接着想了好久也没想到补救方式,一条信息在半个钟头内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竟然消耗掉15%的电量。
就在他被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凄凉感笼罩住时,乔麦又发来信息,说自己正在打工,比较忙,没法说太多,不好意思。被骗的人居然对撒谎的人说不好意思,这条信息真像足球比赛中补时阶段获得的点球,一下子燃起季海滨不服输的精神。
点球虽然有了,但能否罚进可不一定,季海滨汲取之前的教训,冷静回复道:“上完课就打工,辛苦辛苦,该不好意思的是我,等你有空了再聊。”
输入完成后又反复读了几遍,深感这条信息有水平:“上完课就打工”,这表示自己还惦记着乔麦上午一早就去学校的事;后面连着的两个“辛苦”比一个听起来更诚恳,就像“哦哦”比“哦”温情多了;接着针对乔麦的“不好意思”再次表态自己没能及时回复才是真该抱歉的事,而且还凸显出男人敢于认错的承担感;最后“等你有空了再聊”则延续了两人的关系。可见,这短短二十几个字没一个字是废的,精练程度高过季海滨小说和剧本里的所有台词。
果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看着乔麦回过来的笑脸表情,季海滨觉得算是把点球罚进了。
“不管选择在哪儿治疗,最好都尽快确定下来,这样对你自己比较好一点。”主治医生将CT片塞回袋子里还给马费。
“我还有多少时间?”
“这个说不定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如果治疗效果好……”
“你就说最多还能活多久吧!”马费摆出一副无畏的样子。
医生看着马费,这种“大义凛然”他也不是头一回见了:“最多半年。”
马费顿时捂住脸,用力搓了搓:“时间有点少啊,大哥。”
季海滨用四个小时看完了导演剪辑版的《亚历山大大帝》,已是晚上十一点,还没见着乔麦的新信息,有点耐不住,觉得作为男生是不是该主动一点,但又怕乔麦误会自己像马费一般饥渴,说好等闲了再聊,就应该等双方都闲了才对,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跟“有空一起吃饭”雷同,都只是结束聊天的托词。
洗澡的过程中隐约听到有信息声,但只响了一下,季海滨不确定,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宗旨,他裹着浴巾冲进卧室,发现只是一条打折机票的旅游广告。
没有收到有用信息的手机就像古时没有送来战场捷报的信差,随时有被斩首的可能。季海滨失落地将手机扔回床上,可见果然情场如战场。
手机翻滚了两圈,发出“叮咚”声,像在竭力自救。季海滨扑向还有话要说的“信差”,看到的是萧晓告诉他下周回上海的消息。他和萧晓在一起了十几年,在旁人看来,妥妥的是一对夫妻,但其实两人并没有登记领证。
一周前萧晓回老家参加某个闺密女儿的五岁生日宴,结束后说要考察考察家乡的投资环境。季海滨懒得问具体是下周几,萧晓也没有再多说,他关了灯打算结束这一天的奔波与等待,刚给手机充上电“捷报”就来了,乔麦在信息里告诉季海滨自己刚下班回到家。
季海滨算了一下时差,东京已快两点了。就中国的经验来说,正当职业这时候下班太晚,不正当职业这时候下班又太早。
乔麦仿佛能听到季海滨远在另一个时区里的心声,紧接着补充说明自己换了一家居酒屋打工,今天一直忙到关店,所以晚了,又问季海滨有没有睡。
此前飘忽不定的猜忌心全无,哪怕证明不了乔麦所说的真伪,但这不重要,一个本没有义务向你多做解释的人给的任何理由都是值得相信的。季海滨回复说还没有睡,但又不能如实说自己是在等她,一开始想说正好刚洗完澡,但又怕这种过于巧合的现象反而听起来很假,只好把更早之前做的事挪到现在来用,说自己刚看完电影—看电影明显比洗澡高级很多。接着谋划该如何将话题延续下去,那边却又发来一条极其寒冷的信息:“我先去洗澡。”
季海滨没能等到乔麦洗完澡,当半个钟头后乔麦的信息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呼呼大睡了,梦中回到昨晚那间还不如现在卧室大的小屋里,但感觉分外踏实,仿佛那里什么都有。
第二天一早,季海滨醒来就觉得浑身酸疼,料想一定是因为床垫软得没有支撑感,顿时更加怀念乔麦家的地铺,不想在这床上多躺一分钟,便拿起手机下了床,看到乔麦洗完澡后发来的信息,又问他是不是已经睡了,所有的聊天就终结于此。
看着这条六个小时前收到的信息,季海滨决定晚点再回复,免得手机铃声吵醒乔麦。
接下来的一周,两人信息往来不断,乔麦礼貌得近乎过分,尽管季海滨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不用每次都问“是不是在忙”或者“有没有打扰到你”之类的,然而乔麦还是死不悔改地谨慎。
这种谨慎传染给了季海滨,他也渐渐掌握了乔麦上学、打工、吃饭、回家的行程表,掐着时间聊天。在萧晓回家的前一天,乔麦突然问季海滨:你回国要办的事情办妥了吗?
当人接受绝望的事实后通常会有两种极端的表现,一是尽情地放纵;二是悄悄地躲避,这两个表现马费都尝试了。
然而面对新的“猎物”时,一想到自己随时可能嗝儿屁就顿时性趣全无;同样,当他选择一个人在家静静等死时,因为实在无聊就看起了电影,结果电影情节令他感同身受,更加伤心。
也有人会选择第三种尝试,反正要死了,干脆做点自己曾经不敢做的事。但马费发现,以前不敢做的事即便快死了也依旧不敢做。而这个问题又让他重新思考医生的话,究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活成了濒死的状态,即便未来还能再活五十年,那也不过是将同一天过上一万八千多遍。
专家和学者们在电视采访中高谈大数据时代人们的隐私无处遁形,而马费则在反复挣扎的时光里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担心,他的手机里不断跳出来自丧葬、墓地、遗产和国外药品代购之类的推送。身边人还不知道,但外人却都门儿清了,一种虚假而荒唐的被需要感笼罩住了马费。
在眼花缭乱的推送中,马费精准地发现了一条来自“临终关怀俱乐部”的消息,他点开其中的链接跳转至这家俱乐部的主页,没想到留言者众多,不少身患绝症的人现身说法,他们在放弃治疗后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去了这家俱乐部,于是,一群将死之人相互鼓励、相互陪伴,竟然创造了不少痊愈的奇迹。
临终关怀俱乐部?马费在心中默读着,听起来就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卧室朝东的窗户没有拉上窗帘,亮光逐渐在玻璃上泛滥开,马费的眼睛一直睁着,慢慢能看清空中的云。
打死我也不会去的……他又默念了一遍,转个身不去看窗外,但是……就算不打死我,我也活不了太久了,不是吗?他一跃而起,下了床。
跟着导航开车前往南边的市郊,马费在这座城市也生活了好几年,但从来没有走到过这里。正常人应该都不会特意跑来这里吧?他将车开进俱乐部的大门,在停车场里熄灭了引擎,解开安全带。
从这里基本上就能看到整座俱乐部,造型倒也没什么特别,有点像老式的剧场,但是十分干净,一片白色。
马费穿行在走廊中,一路看着左手边的草地,那些面容枯瘦的老人们几乎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在医护人员的陪伴下或是坐在长椅上,或是坐在轮椅上,蝴蝶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偶尔停落在谁的肩头。显然,他是这儿最年轻的那个。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马费转向右边,看见一个穿着便装的清秀女生在笑着跟自己说话。
“嗯……”马费有点没转换过来角色,身为一名资深策划,平时都是他向别人推销“产品”,现在自己变成了买家,而且这样的产品之前实在没接触过,“有价目表吗?”
清秀女生一脸哭笑不得:“这儿看起来不像是做SPA的地方吧?”
马费只能用哈哈的笑声掩盖尴尬。
“我知道了,你是帮亲人来咨询的对吗?”清秀女生问。
马费看了看周围宁静的氛围,似点非点地动了动头部:“你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对啊,不像吗?”
“你们没有工作装什么的吗?”
“没有,在这种地方,我们要尽一切可能不要让需要帮助的人感觉自己被特殊对待,不要给他们任何暗示,这里不是医院,是他们走过人生最后一程的桥梁。”
马费感觉自己被打动了,如果这里不是消费生命的地方该多好:“你口才真好,很适合这个工作。”
女生看向那些迟暮的老人:“这句话在这里可不会被当作夸奖。”
马费被反撩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
女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交给马费:“要不,你先自己转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马费走到一把空着的长椅上坐下,难道就这样把剩下的生命交给这儿?虽然那个姑娘看起来不错,但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吧!
“年轻人,你不该在这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马费旁边。
马费有点纳闷儿:“您在跟我说话?”
老人笑了笑:“这里还有第二个年轻人吗?”
马费也被逗笑了。
“你还有时间,你不像我们。”老人继续说道,“至少把该做的事做完后再回这里。”
“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我在你这样的年纪,不论遭遇什么,都不会来这里。你还有时间,应该把终点变成起点。”
“可能我的生命没你想的那么精彩,可能我也没什么该做的事要去做了。”
老人望着前方一棵高大的树:“就算生命再短暂,也有做过伤害他人的事吧,难道不该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去道歉吗?”
“道歉?”马费不解地看着老人,“你有去道歉吗?”
老人摇摇头。
“那你还说我。”
“我想去道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老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棵高大的树,“连最后一个人,都不在了。”
“朱先生,该休息喽。”一个男员工从台阶上下来,试图搀扶一下老人,但老人摆摆手,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回楼里。
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男员工对马费说:“他最近有点不清楚了,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马费笑了笑,看着草地中央的那棵树,斟酌老人的告诫。如果说活着的时候尚且还有什么脸面上的顾虑,那现在都快死了,是不是……
得益于乔麦的询问,季海滨想起这次回国的“正事”,自从机场分别后马费就没再联系过自己,这太稀奇了。
他给马费打了电话,询问那个故事的进展,可马费在沉默。挂了电话后季海滨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主动联系马费,他们认识两年多,每次都是马费来骚扰他,告诉他又约了个什么样的新姑娘,哪部电影特别值得看,或者有了一个什么样的新想法。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至于这么消沉吧!”季海滨宽慰道,“也许换一个人会感兴趣呢,或者,我们再想点别的内容。”
“你怕死吗?”马费问。
“死?”
季海滨绝非不怕死的人,相反,他最恐惧的就是死亡,死亡的概念在他幼年的某个时刻悄然树立,应该就是在一个静谧而深邃的夜晚,小海滨看着夜空中闪烁的点点星光,可能是因为周围有老人去世,可能是因为在影视剧里看到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街坊的某句咒骂,总之,在他入睡前,“死亡”这个词根植进了脑海,于是,他发散思维,想着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
当然,那个时候的季海滨是不可能想明白这个问题的,事实上,现在的他也不行,当死亡从生理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后,甚至还不如年幼的自己想得透彻。
“我当然怕死了。”季海滨如实回答,“干吗突然这么问?”
“可能是我太看重这部作品了。”马费说,“万一哪天我突然不行了,你一定要把这部作品完成。”
“你指哪部?”
“嗯—随便哪个吧,只要是我们聊的那些东西。”马费说,“记得给我一个署名。”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功利了?”
“我们为什么创作?”马费问,“你为什么选择一起创作电影剧本而不是继续写网络小说,这一切是为了生前的享乐吗?至少不全都是吧,更多的是为了死后能有一个令人怀念的承载物对吧?”
“嗯—可能我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做了这个选择。”
“我也喜欢啊!”
“所以,死后的事,我现在还没想过。”
“你应该想想了。”
结束完这通诡异的对谈后,萧晓发来信息,告诉季海滨她已经到上海站了,很快回家。
家中弹尽粮绝,季海滨把所有过期的食物全都丢进垃圾桶,结果就清空了冰箱,想问萧晓要不先找个地方吃完午饭再回家,但信息还没编辑完整,乔麦的信息就闪了出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东京?”季海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你的剧本‘顺利’写完了?”萧晓将菜单还给服务员,拆开两套餐具,话里有话地在“顺利”二字上加了重音。
川菜馆里锅气十足、红光满天,在日本吃惯清淡食物的季海滨被躲不掉的麻辣味熏得淌眼泪。
“还没,准确地说,还没开始写。”他用湿纸巾擦拭眼角。
“那你这段时间去东京都干了些什么?”
服务员在桌上放了一只漏斗,这是餐厅证明高效的营销手段,在沙子漏光前还没有上齐的菜品将免费提供。
“什么都没干,休息。”
“我接到了主编的电话,他说你还没有签新的合同。”
“他什么时候有了你的电话号码?”
“上次聚餐的时候我留给他的,那个时候你好像就决定不继续写下去了,他希望我能劝服你。”
“你怎么说?”
“我说,季海滨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有权利选择究竟创作些什么,而且他已经找到了方向,就这一点来说,我替他感到高兴。”
“所以你赞同我的做法?”
第一道菜上桌,竟然是盘炒饭。
“你们这里都是先上主食的吗?”季海滨问传菜员。
传菜员戴着口罩,用指甲将小票上的炒饭划去。
“当然,我一直都赞同你的做法不是吗?”萧晓将炒饭分到两只小碗中。
“你能理解当然最好。”季海滨接过装满炒饭的碗。
“但有个问题我想你应该知道。”萧晓说,“我这次回去发现一件事。”
盛着炒饭的勺子停在嘴边,季海滨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我们和留在老家的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了。留在老家的那些同学,谁家里没有三四套房,几年前我们把他们甩得很远,但最近不是了。”
“所以呢……”季海滨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没有危机感吗?没有紧迫感吗?”萧晓问,“我们的优势渐渐没有了。”
“我们的优势……你能说具体点吗?”
“我们为什么要从老家来到上海这样的城市里,因为我们不想过千篇一律的生活,不想一辈子待在出生的地方,对吧,而且我们自信有能力在这座城市中立足,我们也算是做到了,但为什么这种差距在缩小呢?”萧晓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为什么我发现那些留在老家的人看上去过得比我们还好呢?”
“他们过得好……有什么问题吗?”季海滨依旧没有明白萧晓的诉求点。
“问题就是,我们的拼搏贬值了,我们艰苦付出的回报率降低了,我们再这么发展下去可能就要落后了。”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季海滨问。
“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你明白吗?”萧晓说,“所有人都喜欢你写的小说,你为什么不写下去,那么丰厚的报酬,你为什么不要?”
传菜员战战兢兢地将菜上齐,收走了沙漏。
“所有人都喜欢我写的小说……”季海滨默念着,“那你喜欢吗?”
萧晓不加犹豫地说:“当然喜欢。”
“是吗,那你最喜欢哪一段?”季海滨追问道。
萧晓无话可说。
“要不你告诉我你看到哪儿了。”
萧晓端起茶杯猛喝水。
季海滨的手机一振,又是乔麦的信息,问他是不是一直在忙。季海滨想起上一条信息自己还未回复,他偷瞄了一眼萧晓,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季海滨不禁对两边生出一股奇怪的亏待感。
屋里传来门把手扭动的声音,马费赶紧跪在地上,脑袋跟推开的门砰地撞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儿?”前未婚妻低头问。
马费装出虚弱的样子:“我昨晚就在这儿了。”
“你跪在这儿干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马费保持着跪姿,“我在向你道歉。”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麻烦你每次做事情前都能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像你那样,你会怎么想?会原谅我吗?”
“会—吗?”马费微调了一下膝盖与地面接触的部位和角度,“会的……吧!”
前未婚妻摇头道:“不会的!”
电梯门合上后,马费给那个在夜店里大言不惭教自己回头是岸的哥们儿打电话,告诉他没一点屁用。
那哥们儿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打算接完电话继续把梦给续上,结果被马费教训得清醒了,回骂道:“你是谁啊!”
大学廉价的游泳馆里净是些大叔大妈,他们像泡温泉一样赖在水里,用脂肪盖满水面,并在公共场合里保持着绝对安静。
乔麦在泳道里扑腾了若干来回,累得精疲力竭,手机里的各类信息、邮件已经“999+”,但没有最想看到的那个。
我已经给他发了两条信息了,够了……乔麦想着,只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又转身扎进水里。
“欢迎光临!”
季海滨踏入一家没有招牌的拉面店,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然后看到乔麦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式微笑,帮他倒了一杯凉水。
“你好,这是菜单,是现在选还是选好后再叫我?”乔麦客气地问。
季海滨诧异地盯着乔麦,乔麦指了指菜单,但季海滨还是盯着她,这让她有点不太明白。
“是我啊。”
“我们认识吗?”
“我们当然认……当然算认识吧!”季海滨也似乎没什么底气,“你不记得我了?”
乔麦尴尬难掩:“不好意思,你是来这里吃过拉面吗?”
“我……没有。”季海滨想说自己都去你家住过一晚了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但眼前的乔麦显然不像是开玩笑,“不过……”
没等季海滨解释完,整个屋子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碗筷、杯子和装饰品纷纷坠落,碎玻璃遍地,店外哀号声和汽车警报声四起,眼前出现了重影。季海滨抓起乔麦的手朝透着光亮的门口冲去,坍塌的巨大石块从天而降……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额头和脖子上渗着汗珠。
枕头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季海滨又躺下,点开信息,收到一张许晨曦发来的自拍,背景是武康路和淮海中路交会处的那座西班牙骑楼;没等他输入任何一个符号,对方就传来一家餐厅的链接。
这家富民路上的海派酒楼不知为什么被炒成了“全上海不可错过的十家餐厅之一”,每天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季海滨难以相信许晨曦这一临时造访的外地人居然能排除万难地在饭点抢到空位。
他在出租车上打电话告诉萧晓今晚有约,当被问到和谁一起去干什么时,又含糊其词地说跟一个朋友吃饭。
因为听到季海滨没有讲上海话,司机本地人的优越感随计价器里的数字一起上涨,吹嘘自己开车二十载,对上海的路况一清二楚,为了规避高峰时段的拥堵提前下了高架,从北京西路转到常德路,没想到照样被卡得变不了道。季海滨索性提前下车,步行赴约,顺便近距离闻嗅一番保有张爱玲气息的常德公寓。
“你想什么呢!”许晨曦从季海滨手里抽走菜单,“我都已经点好了。”
季海滨环顾四周,两片白墙上挂着几幅招牌菜的写真,红白格的桌布和木头椅子让这里看起来像是20世纪80年代的国营食堂。他突然想起梦中那家无名的拉面店,只可惜迎面走来的老阿姨服务员打破了他对乔麦的幻想。
“还好吗最近?”许晨曦问。
季海滨摇头,他觉得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最近都不算好。
“我看你在日本挺潇洒的呀!”许晨曦说,“每天都发朋友圈,一会儿逛公园,一会儿去海边,自由自在。”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吗?”季海滨给自己叫了一瓶啤酒,“在日本喝习惯了,你别介意。”
“挺好,你也该培养一点坏习惯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概意思就是不能和毫无恶习的人交朋友,这种人太可怕。”
“你觉得我没有恶习?”季海滨边倒酒边问。
“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你占哪个?”许晨曦巴望着季海滨。
季海滨放下酒瓶,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了:“骗。”
马费翻箱倒柜地把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的物件全都铺开,在无数笔记本里找到不起眼的联络簿,好在里面的名字和号码还能看清。
在响了很长一段等待音后,对方接起了电话,一个年迈的女声用日语说道:“您好。”
“您好,请问是洋子家吗?”马费问。
对面沉寂了很久:“请问您是?”
马费不敢直说:“我是她大学时的同学,很久没联系了,想组织一次同学会。”
对面又陷入漫长的沉寂:“我是她母亲,她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马费惊讶地叫出了母语,立刻又转换成日文,“对不起,能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马费心算了一下,“怎么可能,十年前不是刚研究生毕业吗?”
“嗯,就是在毕业后一个礼拜去世的。”
“毕业前我见过她,不像是身体不佳。”
“她是自杀的。”
对方说得很平静,马费甚至能听见她温和的呼吸声:“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回答这样的问题了。”洋子的母亲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你和她是好朋友,应该清楚她的为人,她就是这样,太看重感情,不过是一次失恋居然就结束了那么美好的人生。”
马费看着联络簿里的地址,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真的很抱歉。”尽管对方看不见,他依然低下了头,迟迟没有挂断。
“我不相信。”许晨曦一口干了杯中酒,直摇头,“你在编故事。”
“没有啊!”季海滨说,“我宁愿这是我编出来的故事,这样我会少很多烦恼。”
“我不觉得你认为这是烦恼。”许晨曦狡猾地说,“相反,我觉得你乐在其中。”
“哇哦!这句话真伤人,都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认识了十几年。”
“这跟认识时间的长短没有关系,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你发自内心表现出来的东西,你享受这种……‘意外’,就像第一次尝禁果的人一样。”许晨曦说,“我不是在评判你什么,我理解你,但我想问你的是,你知道自己对那个女生……她叫什么来着?”
“乔麦。”
“这不重要,你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吗?”许晨曦问,“别告诉我你爱上她了。”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我确定不了。”季海滨思考许久后说,“否则我不会不告诉她真相。”
“你的意思是,她不知道萧晓的存在?”
季海滨轻轻“嗯”了一声:“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没有回应。不知为何,她好像默认了我是单身,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对此听之任之。”
“所以你打算一直隐瞒还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我没有经验。”季海滨无辜地看着许晨曦说。
许晨曦被看毛了:“干吗,你觉得我有经验?”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确实有经验。”看到季海滨那副惊讶的面孔,许晨曦差点儿笑出来,“你交往过的女生太少了,稍微出现一个不一样的就把你给迷惑了。”
“不不不,她没有迷惑我。”季海滨辩解道,“我之所以隐瞒有女朋友的事实,是因为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以为……”
“你以为发生在东京的就会留在东京是吗?”许晨曦轻松地说,“那就如实告诉她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这样她应该就不会再问你下次什么时候去了吧!”说完眨了眨眼,“但也不一定。”
季海滨看着店外排起长队等号的顾客,做贼心虚道:“撤吧!”
时隔多年重新恢复运行的911路双层公交车从眼前经过,车身上沾着淮海路的风尘和光芒。季海滨和许晨曦一路朝东闲逛,走到茂名路的时候实在忍受不了人声鼎沸的杂乱,便拐进右侧的南昌路,整个都市的喧嚣顿时被拦在了徐悲鸿故居和那些精致的咖啡馆上空。
“推荐些电影和书给我吧!”许晨曦没喝几口酒却带着微醺的样子甩着手里的包,路灯将她的身影拉长,“你不知道,如果我再继续这样下去,真的要沦为金钱的奴隶了,但没办法,我每个月要还的按揭就得三万块。”
“怎么我只听出了你炫富的意思,电影和书只是借口。”季海滨说。
“你不也这样吗?整个晚上你都在说自己因为遇到那个叫乔麦的女人所以很苦恼,但事实上你很开心,因为你发现……”季海滨在等她说下去,但许晨曦却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你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再去用心喜欢一个人,这种感觉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觉得我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活着吗?”季海滨问,“你是太不了解我,还是太了解我?”
身后的汽车急促地鸣笛,将两人驱赶到路边一间杂货铺的门口。
“我们已经快三十五岁了。”许晨曦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年老色衰?”
许晨曦笑起来:“我可没年老色衰。”否定完季海滨的评价后又露出原始的愁闷感,“我的意思是,哪怕外表依旧风光夺目,但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再跟别人聊爱情,会显得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好像在很久以前这种情绪就该被掩盖起来,好像爱情就只属于那些十七八九和二十多岁的人。”
“没有吧……”季海滨说,“爱情属于任何一个年龄段。”
“那是你们这些编故事的人创造出来的假象,爱情是需要土壤和养分的,当精神干涸后,哪里还有资源供爱情生长……”
季海滨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许晨曦激动的话语,马费要他明天就陪自己再回日本。
“你别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好吗?要回来就回来,要去就去。剧本一直没推进,我很焦虑的。”
“相信我,我比你更焦虑,而且,这是一件比写剧本更重要的事。”
“说来听听。”
“我要死了。”
“爽死?”
“神形俱灭的那种。”
杂货铺拉下卷帘门,路灯闪了闪又恢复正常,季海滨放下电话,看着许晨曦:“有土壤和养分的时候没种子,种子有了,土壤和养分却又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季海滨坐在沙发上,腿边是马费的诊断书,他反复研究着,确保不是假货。
“放心,是真的,没人这样诅咒自己的。”
马费家打扫得出奇整洁,以前从没觉得做家务是件愉快的事,但现在每隔一天就会整理一次,而且是自己动手。
“上次去日本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季海滨拿起诊断书,“不是假的……那会不会误诊啊?要不换家医院再看一看。”
“我上次去日本的时候复诊了。”马费把第二份日文诊断报告拿给季海滨,“一样的。”
“没……没得治吗?”
“基本上没有。”
“那你明天去日本是做什么?”
马费看着季海滨,一言不发。
“你来真的?”萧晓看见季海滨将旅行箱塞满,“又去?”
“他只有半年时间了。”季海滨说。
“所以……这跟你签合同有什么矛盾吗?你是真不打算继续写了?”
季海滨将箱子合上:“你可有想过,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我身上,我该以怎样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
“你这么一说提醒我了,我打算把家里重新翻修一下。”萧晓走到朝北的卧室门外,“比如把这个卧室改成儿童游乐房。”
“儿童游乐房?”虽然面前没有镜子,但季海滨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你怀孕了?”
“不不不,没有。”萧晓说,“这是我的打算。”
“什么叫你的打算?难道我不参与这个小孩的诞生吗?”季海滨站起身问。
“这是什么鬼问题!”萧晓白了季海滨一眼,“我只是觉得到时候了。”
“你觉得现在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我们永远不会等到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的最佳时间的,所以我觉得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聊一聊。”
凭着对萧晓的认知,季海滨不明白她是从哪儿收获了创造新生命的勇气,以为只是赌气:“聊生小孩?”
“聊我们的未来。”萧晓说,“不要小孩,难道也永远不要婚姻吗?”
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被咽了下去,季海滨清楚地记得自己和萧晓在认识五年后决定在一起时达成的共识:不结婚,不要小孩,也不牵扯双方家庭。言外之意,他们只要最单一的、无杂质的感情。
对小孩的恐惧与排斥是季海滨与生俱来的,可能和他出生后便久病缠身的经历有关,他觉得所谓的血脉不过是人类基因中最大的骗局。幸运的是,在这个问题上,萧晓和他有着类似的结论。在季海滨看来,萧晓的首肯已经不局限于婚姻和孩子这种狭窄的思路上,而是意味着这个女人足够坚强和独立,她不需要通过婚姻或繁衍来证明自身价值—这是萧晓最耀眼的光芒。
“你在害怕吗?”季海滨问,“担心有一天自己丧失价值?”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萧晓展现出她聪明的那一面,“也许在你看来我违背了当初的想法,但这就是事实,也是规律,我违背不了,此时此刻,我需要这些东西,在成为你眼中的独立坚强的女人之前,我首先只是一个女人。”
季海滨坐回沙发上,看着漆黑的电视机屏幕,里面有他自己的身影。
“王主编说……说可以找人代笔,只要你同意署名就行,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萧晓走到季海滨跟前说,她以为这个结果对心爱的男人来说是好的。
季海滨看着萧晓,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我从日本带回来的那把透明伞呢?”
“坏了,我扔掉了。”
“啊?”
“前几天下雨我带出去,结果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把伞卡进车轮里了,就扭断了,然后就扔……”
“坏了可以修的。”季海滨提高音量,打断了萧晓的解释。
萧晓有点被吓到:“那把伞,很重要吗?”
季海滨平复了一下情绪,将箱子竖立起来,小声说:“没事,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