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飞机上下来的乘客像是因长期未清理淋浴间而积攒下的毛发,在地铁入口处排起长队,黑乎乎一团;工作人员绝不出手帮忙,只会嚷嚷“逢包必检”的口号,他们神情严峻、如临大敌,对那些越是穿着体面的乘客越大呼小叫,优越感如同外面跑道上起飞的客机腾云驾雾般滋长,一解终身碌碌无为的乏闷。
家里多了几件新添置的可有可无的装饰,这是萧晓多年来的习惯,她觉得在两个人的长期相处中,新鲜感十分重要,尤其对于男人而言,所以每当季海滨离家,她都会在这段时间内简单地重新布置一下各个房间,哪怕只是左右调换先前的陈设,总之,她希望他在回到家的那一刻能产生一种因陌生感带来的激情;但这一次,她被拒绝了。
季海滨将主编拍给自己的合同照片放到萧晓面前,在桌子对面坐下后质问道:“你签的?”
萧晓看了眼手机,喝着果汁若无其事地说:“是啊!”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伪造我的签名?”
“创造你的未来!”
季海滨没想到萧晓居然反客为主:“你说什么?”
“你被自己一时萌发出来的情感冲昏了头脑,理想、事业、人生意义,这些睡觉前随便想想的东西你却当真了。”萧晓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有义务拨乱反正。”
就在手机因长时间未操作即将锁屏时,几条连着的信息闪了出来,萧晓看到“许晨曦”这个名字,顺手点开信息—一组风景照后跟着一张自拍,告诉季海滨今天天气极佳,自己在爬山,爬完山准备去胡同里吃烤鸭。
“这是什么意思?”萧晓将手机推还给季海滨。
“什么什么意思?”
“你还跟她保持着联系?”
“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保持联系?”
“爬个山、吃个烤鸭还要发自拍给你,你觉得没问题?”
“有什么问题?”季海滨反问道,“你又不是不认识她。”
“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可以跟你这样吗?”
季海滨觉得自己被带偏了:“等一下,现在变成批判我了是吗?你在没有告知我的情况下冒充我的签名,同意让枪手代笔,还被你冠以‘拨乱反正’的名号,你觉得我该谢谢你是吗?”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萧晓起身走到水槽前,将装果汁的杯子洗净。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想想了。”
“真的吗?”萧晓问,“就因为这件事?”
季海滨看着窗外,对面新开楼盘的售楼处已经开业,贴着广告和购房热线的热气球像一颗迟迟未爆的炸弹。已经被调成静音的手机又亮了一下,还是许晨曦的信息,很短:我离婚了。
“前方到站,终点站,北京南站,请旅客朋友们……”
季海滨看到自己的新小说已经在短短一周内更新到了第十章,不得不说,现在枪手的水准比以前好太多,尤其在迎合市场方面比他这个原作者强多了,难怪主编和萧晓都喜欢。
列车逐渐减速,他摘下耳机,将垃圾袋递给乘务员,看着许晨曦发来的定位以及随后的一连串念叨,这个女人觉得季海滨都来过好几次了居然还不记得地址,这显然是故意的。
季海滨认可许晨曦的评判,自己确实是故意的,但不是故意问她地址,而是故意不记住那个地方,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记住。
前两天决定要来北京时,许晨曦嚷嚷着一定要带季海滨去吃那家胡同里的烤鸭,但到了今天,又临时改为在家了。许晨曦说要亲自下厨,让季海滨享受一下连“前夫”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你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一点了?”
季海滨读着之前和许晨曦的往来信息。
“所以他出轨就是正确的吗?”
“你有跟他好好谈过吗?”
“没有,我接受不了背叛。”
“你难道没有背叛过他吗?”
“季海滨,你觉得我那是背叛吗?”
许晨曦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菜,拍了张照片传给正在地铁上晃来晃去的季海滨。得知他至少还要一个钟头才能到,她顿时怒了,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坐出租车。季海滨说等出租的人实在太多,还不如地铁,但事实上他根本没去出租车等候区,他只是想拖延到达许晨曦家的进程。
这套昂贵的住房和上次来时有了明显的差别,男主人的一切都被清理,原本挂结婚照的白墙上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洞,季海滨说早知道就带几张电影海报来了。
许晨曦倒上两杯红酒,还没喝就像已经醉了似的问道:“你希望我坐在你对面,还是你旁边?”
“你是主人,这话该我问才对吧!”
“那我希望……你坐我对面。”
季海滨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
“我觉得你喜欢这样。”许晨曦说,“有一点距离是最美的。”
“所以,你决定了?”季海滨问。
“是不是我不告诉你我离婚了你都不会来?”许晨曦喝了口酒,杯口上留下浅浅的红色唇印。
季海滨知道再说下去肯定得中套,干脆大口吃起菜来,止不住地夸赞许晨曦厨艺大涨。
“我看到你又开始连载新小说了。”许晨曦说,“所以,你妥协了?”
“没有。”季海滨坚定地说,但又不想讲明实情,“马费……去世了。”
“所以你觉得孤单了?想回到舒适区?”
“你为什么每次跟我聊天都那么咄咄逼人?”季海滨感到不悦,“我们就不能单纯地吃一顿饭吗?”
“成年人的世界里是没有单纯的。”许晨曦一饮而尽,盯着季海滨的酒杯问,“你不喝一点吗?”
季海滨同样一口喝光杯里的酒,惹得许晨曦哈哈直笑:“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喝酒了?上一次是在……”
“上海的那家西餐厅里。”
“我们一人一瓶对吗?”
“红白各一瓶。”
“我喝醉了,对吧?”
季海滨起身帮许晨曦倒酒:“你那是装的。”
许晨曦板起脸:“你怎么也咄咄逼人了?”
“我只是说事实。”
季海滨还没坐下,许晨曦就把他刚倒的酒喝光了,晃着空杯说:“再多来点。”
眼看季海滨不为所动,许晨曦不耐烦,自己抢过酒瓶,几乎倒满:“你别不让我喝……有些话,喝醉了才能说;有些事,喝醉了才能做;有些人,喝醉了才能爱,你还记得吗?”
阻拦无效,看着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女人咕嘟咕嘟地将满杯红酒喝下去,季海滨却突然想到乔麦,从认识的那天起,他们从未如此长时间地失联过。
“你在想什么?”许晨曦问,“想那个日本的女生吗?”
“呵呵—”季海滨学着周星驰那种夸张的口气说,“真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晨曦’啊!”
但许晨曦明显不认为这是个好笑的梗:“你居然真的会在和我吃饭的时候那么认真地想别的女人。”
“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想到她……”季海滨顿了顿说,“我坦白了。”
许晨曦有些意外,努了努嘴,没事人似的将几盘有些凉了的菜逐一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然后呢,她什么反应?”
“很平静。”季海滨说,“比我想象的平静,平静地……离开了我。”
“啪!”微波炉里发出崩炸声,继续运行着,嗡嗡作响。
“你不应该告诉她的。”许晨曦说,“有的时候,女人需要被骗一骗。”
“但不是被我骗。”季海滨说,“她需要知道实情。”
“那萧晓呢?”许晨曦问,“你打算也向萧晓坦白这件事吗?”
“新的小说连载,是她冒名签的合同。”季海滨说,“她都没告诉我。”
“叮!”菜的香气从微波炉里传出,许晨曦在找隔热手套,季海滨直接打开微波炉将盘子取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呢!”许晨曦调戏道,“我说什么来着,成年人的世界里是没有单纯的。”
“往往越是这么说的人越单纯。”
“你说我单纯?”许晨曦这回是真乐了,“你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认识了十几年。”
“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真的吗?”许晨曦走到季海滨背后,贴着他的耳朵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已经报复过他了,但他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许晨曦淡定地说:“我找到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其实也没有那么不错,我们去了酒店,而我老公就在酒店大堂里等着。我让他等了足足四个小时。”
“我不相信。”季海滨喝了口酒说,“我真的一点都不相信你说的话。”
“我到底该说你了解我呢还是不了解我呢?”许晨曦也为季海滨倒了酒,“四个小时后,我和那男人下来了,他还等着,我问他,什么感觉,他盯着那个男人,问我是不是够了,这个时候我才告诉他,我和那个男的在房间里什么都没干,那个男的……不喜欢女人,所以,我只是想让他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我的痛苦。”
“那你是原谅他了?”
“他对我感恩戴德,为了弥补我,把房产和存款都转移到了我的名下。”许晨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拨弄着筷子,“然后……我拿着证据跟他离婚了。”
“所以拿到房子和钱,你心态就平衡了?”
“为什么不平衡呢?况且……”许晨曦说,“他根本不知道,那个跟我去酒店的男人,不是同性恋,而且我们早就上过床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季海滨问,他现在认定许晨曦不是在开玩笑了,尽管他们从十几年前就要好到绯闻频发,但说起如此私密的话题却是头一遭。
一阵闷雷吓醒了床上迷迷糊糊的两个人,周围阴暗下来,整个天空被一块仿佛烤焦了的布朗尼似的乌云塞满,夹着雨点的风强劲无比,像是要把纱窗和墙体撕裂。
许晨曦下了床,将窗户关上,屋子里顿时安静了许多,之后她走回床边,在季海滨身旁坐下,轻轻抚动着男人的头发,问:“睡得可好?”
“我以为到了第二天。”季海滨说,“我们喝了多少酒?”
“其实就一瓶。”
“我记得我们的酒量不止这一点吧?”
“想醉,喝再少也能醉。”
季海滨撑着身体坐起来:“我该走了,我不能继续待在这儿。”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许晨曦问,“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些事。”
“是啊,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放下你了。”许晨曦说完长出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床上,轻松极了,“我终于说出来了。”
“对不起,这样的话不该让你一个女生来说。”
“我们都醉成那样了,你居然也不碰我。”许晨曦歪着脑袋看季海滨,“别跟我说因为你还不是单身,千万别。”
“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但这真的是一件很奇特的事……”季海滨说,“仅仅是第二次见面,我和她就有说不完的话题,所以第三次见面后才会一直聊到深夜,错过了末班车,跟着她前往那间狭小的公寓;而第四次见面时就开始畅想遥远的未来,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仿佛我们永远不会分别也不曾分别。我想,之所以如此奇特,究其本源,可能是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已经不自知地爱上了她。”
“你确定吗?”许晨曦问。
“不,但我能确定的是,比起失去她那一刻的悲伤,更大的无以复加的深痛在于记住了不想失去的一切,就像现在的我,记住了那间海乐一丁目的小小的公寓,记住了玄关上摆放钥匙的布篮,记住了那台声音很响的老旧洗衣机,记住了煮火锅的燃气瓶,记住了冰箱上过期的台历,记住了浴室里随时会掉下的差劲的布帘,记住了冷热水相反的阀门,记住了阳关穿透窗户照在地板上的温暖,记住了她强迫我吃下我不喜欢的蔬菜……”季海滨说完紧接着又问许晨曦,“你吃过荞麦面吗?”
“没有……”
“我也只和她一起吃过一次,那种冷荞麦面,蘸酱油和芥末,我觉得我跟她的状态就像吃荞麦面,明明没有吃很多就感觉很饱,就像明明没有认识很久就感觉很喜欢。”
“所以,认识太久,反而是一种罪过。”许晨曦落寞地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已经不理我了。”季海滨说着翻出手机里的通信记录,“你看,我给她发了那么多信息,她都没回复过我。”
许晨曦嫌弃地避开手机上的对话,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我没兴趣看你们打情骂俏。说实话,你如此不懂女人心还能一边搞创作一边招蜂引蝶,堪称奇迹。”
这话简直就是裁员大会上发出来的招聘信息,又像是颁发给竞技比赛中落败一方的“公平竞赛奖”,让季海滨听不出是表扬还是贬低:“哇哦—想说什么就直说。”
“你不知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吗?”许晨曦开课似的说,“她行为上不理你,心里就是在想念你,越是不理你,就越是想念你。”
“你们女人都这么变态的吗?”季海滨觉得需要打个折扣去相信女人说的话,“还是就你是变态?喜欢和男人们斗智斗勇。”
“哈—”许晨曦沧海一声笑,“你想,如果你对她来说只是泛泛之辈,她用得着这样躲你吗?”
“所以……”季海滨听出了点门道,“我们俩这么毫不遮躲,是因为彼此是泛泛之辈?”
“我们不同。”许晨曦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指道德或者选择方面的困境?”季海滨问,“我没有,我觉得我没有私德方面的选择困境,我只在乎公德。”
“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来接你。”许晨曦将车停在首都机场出发层的下客区。
在快餐文化的时代里,连告别也快餐化,送行的人和即将离开的人下车后就拥抱,都不愿多走两步到安检口外。
“不用麻烦了,我就一个背包,再说,我可能直接飞回上海。”
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许晨曦瞄了一眼后视镜,拉起手刹:“下次什么时候来?”
季海滨解开安全带,推车门下车,让许晨曦降下后排的窗户,把背包拿了出来:“前路漫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要一语成谶。”
得知季海滨要退租,房东看着保养如初的房子觉得可惜,自觉再也遇不到这样的高素质租客,便好心地请他多住两天,待他离开日本前再退房不迟,何必把钱送给酒店。
季海滨慢悠悠地收拾了一整天,把需要的东西都打包邮寄回国,订完返程机票后,他又给乔麦拨了语音,看着屏幕上“对方手机可能不在身边”的提示,觉得这个程序的设计还真是过分照顾用户面子,像他这种连续拨了十几次语音对方都没接的情况,就应该干脆地把“对方不愿意和你通话”说明白了。
刚挂断呼叫,萧晓来电,季海滨稍许迟疑后还是接听了。萧晓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什么又去了东京,以及刚刚和谁在通话。季海滨说自己只是来退掉租房,明天就回去。
随手点的菜可以随便吃,但随口问的话不能随便答,况且萧晓的脑袋也没差到忘记自己十几秒钟前的提问,又把后半段的问题问了一遍。
季海滨吃一堑,长一智,不再胡乱杜撰,怕萧晓认真到让他发截图,索性一赖到底,说没有跟任何人通话。萧晓早有预料,立刻问那为什么她刚刚一直拨打不通。季海滨四两拨千斤地说信号不好,总之就是没能接通,末了还反问一句这有什么问题吗。
萧晓哑口,可见女人天花乱坠的进攻往往穿不透男人轻描淡写的防御。季海滨防御成功后总觉得哪里不对,问萧晓怎么知道自己在东京。萧晓也不掩饰,说是在她手机上登录了季海滨的账号查到了他的手机在东京。这让季海滨觉得萧晓在跟踪自己,尽管技术手段极具科技感。
“我们形同伴侣般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有权知道你的行踪。”萧晓说,“你打算跟我聊隐私吗?”
“我不打算跟你聊隐私,我打算跟你聊尊重。”季海滨说,“对人的起码的尊重,这是底线。”
“底线?你放下工作把我丢在国内,一个人跑到日本租一座房子一待就是个把月,中途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你觉得这算有底线吗?”
“你的这些指控我一个都不认可。”季海滨说,“在来日本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安排和计划了,另外,你觉得我这是放弃工作,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反而是一份值得追求的职业。”
“是吗,那请问你的职业成果呢?”萧晓问,“如果不是我帮你签了那份合同,你的收入就断档了。”
季海滨觉得这逻辑简直毁天灭地:“你擅自代替我签合同,这已经是犯罪行为了,我以为你会反省,没想到你还一意孤行。”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未来……”
“要不我们分开吧!”季海滨打断了萧晓,“我觉得……我失去了你的支持,你也失去了我的信任,而且你已经疯了,我们分开吧。”
电话那头陷入长时间的沉寂,季海滨看了眼屏幕,信号满格,但通话已经终止,他不知道萧晓有没有听到自己最后的申明。
水壶在灶台上被烈火炙烤着,季海滨从7—11便利店买了盒装速冻烧鸟和蒙古泡面,打算用最简单的方式度过在东京的最后一晚。
看着翻滚的火苗,季海滨想到杜安宁,给她打了电话,得知她已经辞职,准备去澳大利亚,这是她第一次去南半球,也许中途会在马来西亚或者印度尼西亚逗留几天,另外,她和那个男人断了联系。这让季海滨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很双标地赞同杜安宁的做法却不希望乔麦也这样。
“后来你们没有再联系过吗?”杜安宁问。
“我联系过她,但她没有回应。”季海滨说,“所以对你们女生而言,这就是委婉地拒绝了对吗?我不该再继续打扰下去了是不是?”
“我给你的答案是没有参考价值的,这你很清楚。”杜安宁说,“别再问任何其他女人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呜—”水壶叫了起来,杜安宁又嘲笑季海滨居然还没换成用电的:“我看到你小说的更新了,续得不错,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好,你没必要为了另一个创作放弃原本的,不用那么极端。”
季海滨没有说穿那是萧晓捣的鬼,他泡好泡面,心想如果马费在天有灵,就托个梦给杜安宁告诉她真相吧。
这碗蒙古泡面吃得满嘴火辣,季海滨找冰镇饮料未果,又去了趟便利店买啤酒,排队结账的时候收到订票网站的信息,说航班从明早十点延期至下午五点。
对于全程三个小时的飞行来说,这样的延期十分讨喜,季海滨庆幸不用早起,而不用早起又意味着无须早睡,眼看还不过八点,他觉得与其喝罐装啤酒不如……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
季海滨第三次坐进这家居酒屋,发现前两次的老位置都被占了,顿感物是人非,一下点了两份啤酒,算是替马费喝了。
过度饮酒后,季海滨回到家倒头便睡,终于在梦中见到乔麦,弥补了现实中的挫败,但不知两人身在何处,只像是多年以后,季海滨责问乔麦为什么对自己置之不理,乔麦说这是她在强迫自己忘记季海滨,但如果季海滨真的喜欢自己,就会来找她,不会顺从这置之不理。
季海滨懊悔不已,眼看乔麦幻化,伸手想拉住她,却捞了个空。乔麦不见了,季海滨心急如焚,睁开了眼。
窗帘的下摆处亮堂堂,已经九点半,幸亏航班延期,否则就错过了。洗漱时回想起梦中乔麦的教训,季海滨觉得言之有理,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后背包出门,直奔地铁站。
从浦安站出来后,季海滨努力回想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时前往乔麦家的路线,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悟空拉面”,但站在悟空拉面的路口又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突然,他想起既然乔麦如此推荐这家拉面店,想必是常客,那么店家会不会知道她的信息呢?他扭头钻进拉面店。
答案是:不—向来只有顾客记得餐厅,哪有餐厅记得顾客的。于是,季海滨又退回到了迷茫的路口。他打开手机里的地图,在南面发现了一座像个“8”字的立交桥,顺着立交桥继续往南,又看见一所大学,差不多骑车十分钟能到达,符合乔麦的描述。
季海滨一路朝南,越来越眼熟,经过“猫实”和消防局后,如愿看到了“海乐”的界牌,于是在第一道支路处拐了进去。
路灯上贴着“一丁目”的字样,但日本的住宅多为一户建,造型设计各不相同,上次来的时候是深夜,黑到什么都看不清,而且当时心情忐忑也没记下公寓的名字,或者说,季海滨根本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独自摸索而至。
在一丁目里转了好几圈,所有的公寓建筑都是双层白色,无法区分,哪个都像也哪个都不像,只恨不能“通信基本靠吼”。
季海滨在海乐儿童公园的秋千上荡了半个小时,这座杂草丰茂的老公园因对面浦安市公园的落成而被孩子们遗忘,同时,乔麦就在附近的某个房间里,关于那个房间的记忆将永存。
时间已经不早,他跳下秋千,弯腰拿起地上的包,这时口袋里又传来语音呼叫的铃声,他打开通信软件,这一次,乔麦代替了萧晓。
跟着乔麦分享的位置,季海滨找到了那家公寓,乔麦正在楼梯处等他,他看到了停在楼梯下的那辆自行车。
“我刚看到你发来的消息。”乔麦说,“我去我姐姐那儿了,没带手机。”
季海滨跟在乔麦身后走到二层,他觉得这理由的可信度完全为零,比他骗萧晓的那句“信号不好”还要胡扯。
“我没必要骗你。”乔麦打开公寓的门,让季海滨先进去,“我姐姐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得陪着她。”
洗衣液的香味混在从浴室溢出的水汽中格外浓郁,灶台的电磁炉边放着还没收拾好的便携式煤气罐,池子里有些蔬菜残渣和一只倒扣着的啤酒罐。
乔麦将啤酒罐拿起来,抖了抖,放进洗衣机旁的收纳袋里:“你还穿这双拖鞋吧!”
地板“咯吱”一声,季海滨站在上一次自己打地铺的位置,乔麦从他身边走向阳台,拉开纱门,将衣服收了回来,季海滨看到其中有内衣,礼貌性地回避了一下目光。
“你什么时候来的?”乔麦合上阳台的门,叠着衣服问。
“一两天前。”
“打算待多久?”
“我……”季海滨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乔麦今晚回上海的计划,“没定,都可以。”
“那你……最近还好?”
“你指哪方面?”
“各个方面。”
“我的好朋友死了,电影剧本搁置了,最亲近的人冒名签了续约合同用枪手作弊并且丝毫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季海滨看着乔麦挂在墙上的照片说,“所以……挺好。”
乔麦听出反语中的自嘲,笑了笑,收拾完衣服后把地板上的海绵方格拼牢,示意季海滨陪自己一起坐下。
两人靠着墙,相隔不到五厘米,吉他还在,热度和密度同时上升,暧昧的因子在不通风的小屋里膨胀,像从海底泛起的氧气泡。
“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的说法?”乔麦问。
“什么?”
“别装了。”
“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是有点……不可思议。”季海滨说,“去姐姐那儿和带手机有什么矛盾吗?”
“我走得太匆忙,就忘记带了。”乔麦说,“当我知道姐姐出事后,我什么都没带就去了。”
“你姐姐她怎么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但当时我吓坏了。你不知道,我姐姐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所以,她对我很重要。”
想起自家父母辈兄弟姐妹间“相互残杀”的盛况,季海滨口是心非地说:“我明白。”
“你知道,我在努力忘记你。”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我原本以为不难,毕竟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月,期间不过几面之缘,但是……”乔麦看向季海滨,“当我看到你找我的信息和来电,还是忍不住要回复你。”
“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吗?”季海滨问。
“是的……其实我并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底线没有那么低,你现在的状态我不能接受。”乔麦说,“你跟她有十几年的感情,我不相信你能……”
“我跟她说了。”
“说什么?”
“说分开。”
“什么时候?”
“昨天。”
“你……为什么跟她说这个?”
“重要吗?”季海滨反问道,“只要我和她分开,你就能接受,不是吗?”
“因为她冒名签合同的事?”
季海滨看着地板上的一块伤疤说:“不仅如此,还有这十几年里积压下来的……”
“什么?”
“我不知道,描述不出来。”
“所以你不是为了我。”乔麦挺直了腰板。
“你很在意我的说辞?”
“我在意你的态度和立场。”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你可能不知道她的这种行为对我造成的伤害有多么巨大。”季海滨说,“她明明知道我不想接受这种操作,但她偏偏要这么做。”
“那她怎么说?”乔麦语气重新柔和下来,“同意分开?”
“她没有表态,电话正好断了。”季海滨说,“她的行为让马费的死和我的信念失去了意义,我无法……”
“你还爱她吗?”乔麦问。
“什么?”
“你听到我的问题了。”乔麦说,“类似的问题我之前问过,我知道这么问会让自己像个婊子,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问。”
季海滨摇摇头:“不是那种男女私情的‘爱’,我给过她机会,但真的接受不了她的这种行为。”
“你会告诉她我们的事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
“我希望听你的真心话。”
“那如果……”季海滨脑洞大开道,“那如果我在回去的途中飞机失事,死了,你会去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吗?”
“你想我告诉她吗?”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季海滨以牙还牙道,见乔麦在认真考虑,又说,“更改一下设定,不是在回去的途中,是在某次来找你的途中,飞机失事,我死了,你会把我们的事告诉我的家人吗?嗯……我觉得这反而是个不错的故事题材。不单单是告诉她,还有我的父母。你愿意去面对他们吗?”
乔麦去倒了杯凉水,坐回来,喝了一口:“我会的。”
“真的?”
“真的。我想他们有权利知道你的事……”乔麦说完牵住季海滨的手,“而我也有资格向他们表明拥有过你。”
季海滨感受到乔麦朝自己轻轻靠来,这个女生的气息越来越近,他反而压抑起自己的呼吸,用力握住乔麦的手,以脉搏的相撞表示回应。
“在你结束现有的关系前,我们不可以……不可以有进一步的关系了。”乔麦说。
“嗯—”
季海滨没想到话题转得如此之急迫,只能先长哼一声以换取思考时间,但乔麦这话实在太锋利,如果一口回绝,那会显得自己像个禽兽;但要是一口答应,又会显得禽兽不如,总之很难不被割伤。
“我同意你的说法。”他说,“因为我决定跟她坦白这件事,我们确实不能在这之前发生更近一步的关系,那样的话我会没有底气,我的一切说辞也将全都变成借口。再说,我们又不赶时间。”
乔麦想给季海滨做些晚餐,嫌他放在地上的背包碍事,打算挪一挪,发现这背包奇重无比,不知道装了什么,打开一看,发现竟然带着洗漱用品:“你都想好又要住我家了?”
“不不不。”季海滨从乔麦手中夺回毛巾和沐浴露之类的,“我怎么会笃定一定遇到你呢?”
“说的也是,那你干吗随身带这些?”乔麦半信半疑,“快给我看看,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于是季海滨的衣物全都被翻了出来,乔麦拿起一件T恤闻了闻:“这是女士香氛的味道吧?”
季海滨傻了,想起这件T恤确实在许晨曦家洗过,早知道不如勤快点自己用手洗。
正想着怎么脱罪,乔麦说:“明天我给你买个男士用的,这个难闻死了。”季海滨放下心,但乔麦说完立刻觉得逻辑还是不通,又问:“不对啊,你随身带着换洗衣服干吗?你就算不笃定能碰到我,那也……你就没打算回去住!”
事到如今还是不要逞强了,季海滨如实招来,说自己其实已经退了房,本来傍晚的航班回上海,但他现在不想回了。
乔麦转过身:“我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了。”
季海滨见乔麦动了怒,连忙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如果一见面就告诉你我计划今晚要回上海,我怕你直接轰我走。”
“我一定会轰你走的。”
“所以我才没告诉你。”季海滨说,“我只是不想刚见面立刻又要离开你。”
乔麦拉开冰箱的门,掂量了一番后又关上:“家里除了鸡蛋没食材了,而且这鸡蛋还是上个月的,所以,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这是季海滨第一次踏上乔麦每天的必经之桥,桥下是车流不息的首都高速湾岸线,站在桥上往西北看,能看见落日中的晴空塔,等到夕阳完全沉入东京湾后,塔身才渐亮,亮出白色的光圈,像科幻片中屡见不鲜的能量柱。
电车离开头顶上的新浦安站,在轰隆声中沿着京叶线朝舞浜和葛西驶去。乔麦热心地向季海滨推荐自己经常光顾的一家平民西餐厅,季海滨实在听不懂她的日式英文发音,到了店门口才发现是“萨利亚”。乔麦告诉他,这家店性价比极高,而且和她们学校的餐厅一对比,简直人间美味—季海滨没有多嘴,和大学的餐厅比,哪家店不是人间美味?
“我明天要去另一个地方开个会。”乔麦从饮料吧带回两杯杧果冰沙,“我打工的地方要换社长了。”
“换社长还需要你去开会?”季海滨问。
“所有人都要去。”
“但你不只是打工兼职吗?”
“那又如何?打工的和社员都一样需要出席。”
“为什么要换社长?”
“因为之前的社长经营不下去了呗!”乔麦说完按了一下呼叫铃,向服务员点了些吃的。
“经营不下去了,那还有人接手?”季海滨笑道,“你才去这家店多久啊,就把别人给干倒闭了。”
乔麦翻了个白眼:“其实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因为这家店的拉面很好吃,我还想偷师来着,不知道换了社长后会不会连菜单都换掉。”
“应该会保留吧,不然叫什么收购呢?”
“不一定啊,万一之前的社长不愿意交出秘方怎么办?”乔麦说,“拉面的秘方,还有那些做肉的秘方,都是老社长自己的工厂里出产的,新的社长只是收购了他的餐厅品牌,并没有获得那些工厂,一旦原料断货,那菜肯定得换吧?”
服务员将海鲜焗饭、意大利面和烤鸡翅等在五分钟内一并上齐,可见全世界的萨利亚都一样高效。
乔麦还嫌那碗焗饭不够黏稠,又撒了厚厚一层芝士,芝士遇热迅速化开,她舀起一勺递到季海滨嘴边。
盛情难却,桌对面的男人张开嘴,像嗷嗷待哺的幼鸟接受了喂食。
“明天会议结束后我打算跟老社长聊聊,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乔麦自己吃了一口比给季海滨那勺还多一倍的芝士,“你觉得可行吗?”
“当然可行,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既然你觉得有必要,就试一下啦!”
乔麦其实早就做了决定,但仍然想多个摇旗呐喊的“帮凶”:“其实我听说过老社长的发家史,最初就只是一家拉面店,拉面的精华就在汤料里,这汤料是他另一个合伙人带来的,算是祖传秘方,一开始那人并不愿意跟他合伙,是他三顾茅庐后才请出山的。”
“所以你也该有三顾茅庐的诚意。”季海滨说,“让他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但那合伙人后来离开了,找了个乡下地方隐居。”乔麦吐出鸡骨头,“除了晚上营业的居酒屋,就只有这种西式简餐厅里能说说话。我有一次在这附近吃回转寿司,跟朋友聊了不到五分钟,就听见隔壁桌的一对日本老夫妻在嘀咕‘中国人’什么的,其实我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因为在用中文交谈,就以为我们是游客听不懂日文,其实年轻人还好,越老的日本人越有优越感。”
季海滨从盛器里捡出贝壳肉分给乔麦:“你确实比我们前几次见面时更健谈了。”
“是不是和最初你以为的我有了很大的不同?”乔麦问,“你以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琴棋书画,温文尔雅,知性贤惠?”
“我记得我说过,比起这两个假大空的形容,我更觉得你是坚强且独立的,不然你不会一个人住在那家小公寓里,料理着周遭的一切,你有自己坚持的观点和信念,并且不为他人所动,我觉得这太难能可贵了。”
“感觉我已经暴露了很多。”乔麦将吃光的餐盘叠好,并用纸巾擦净了桌上的油渍—这是她打工的职业病。
最后剩下一小碗烤菠菜,她勒令季海滨吃完,这烤菠菜和国内的烧烤完全不同,白煮之后放在加热的铁板上就算烤了,无作料添加,对季海滨来说比那芝士还难以下咽。
“你今晚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季海滨洗漱完之后看见乔麦已经帮忙在地上铺好了床褥,现在不比两个月前,入秋后的夜晚凉感十足,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有关系,但那又如何?”
乔麦看了看时间:“按计划你都该到上海了,她见不着你不会问你吗?”
“问就告诉她我改变主意了。”季海滨说着蹲下身,跪在乔麦面前,“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相遇,我以为……关于你的一切都没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想淡出你的世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淡出我的世界。”乔麦说,“我一度希望你回国后就杳无音讯。”
季海滨躺下后,乔麦吹干头发爬上“二层”,关了灯,在即将睡着的时候手机响起。
不出乔麦所料,萧晓询问季海滨的下落,季海滨说自己还在东京,萧晓又问他为什么会在一个叫浦安的地方。这让季海滨想起萧晓监控自己的行为,立刻退出了账号,但萧晓拨了视频过来,想看个明白季海滨究竟跟谁在一起。
季海滨没有应答,他看见乔麦从上面下来,穿好外套,从抽屉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握在手中,出了门。
萧晓连拨了三次后季海滨才接听,她要求他把整间屋子向自己展示了一遍,发现这公寓狭小到根本藏不了多余的人。
结束和萧晓的视频后,季海滨推开门,乔麦并不在外面的走廊里,他穿好鞋来到楼梯口,看见乔麦坐在台阶上,面朝街道,一手抱着膝盖,一手夹着细长的香烟,打火机压在烟盒上,刚吐出的烟被风吹向北边。
乔麦察觉到季海滨出现在身边,立刻将烟头在扶手上撞了一下。她知道季海滨已经全都看见了,于是为自己这个掩耳盗铃的举动感到忧伤:“你不知道我抽烟是吗?”
这台阶刚好容下两人,季海滨拿起烟盒,前后打量,尽管看不懂盒子上的日文:“你没告诉过我。”
“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生抽烟?”
“没有。”季海滨把烟盒还给乔麦,“虽然我自己不抽烟,但是……”
“你不抽烟?所以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是骗我咯?”
“骗你?”季海滨过滤着第一次见乔麦时的情形,在居酒屋的后巷,他一句话都没说,何来欺骗?
“你说你抽烟的时候听到我在打电话。”乔麦说。
“哦—对对对,我是这么说的,但那不叫骗吧,因为有些唐突,所以我就随口一说了。”
乔麦笑起来,将打火机塞进烟盒:“我也不是经常抽烟的,只是在心烦或者不舒服的时候才会抽。”
“治愈效果很好吗?”
“可以暂时缓轻。”乔麦说,“我一开始只是好奇,什么都想试一下嘛!”说完巴望着季海滨。
季海滨没有告诉过乔麦很喜欢她侧眼看向自己的神情,在乔麦凝视自己的那十几秒中,他产生了一股难以拿捏的冲动,觉得乔麦正在等待什么。
“算了,你还是别试了。”乔麦收回烟盒,“回去吧!”
季海滨暗喜没有轻举妄动。
从新桥站始发的“百合海鸥”号列车穿梭在海岸沿线的楼宇和高架之间,颇像重庆的轻轨2号线。乔麦坐拥车首的景观位,越过“日出”和“芝浦码头”,扎进了碧海之上的彩虹大桥。
“现在是不是明白我的话了?”
列车在桥身中层的铁轨上与巴士竞速,乔麦读着手机里的信息,想起昨夜为了躲避一个没见过面的“情敌”灰溜溜地从自家逃跑的画面,眼前再美的风景也挽救不回涌起的酸苦。
“你还是回去吧……”这条准备发给季海滨的信息已经编辑好了两个钟头,乔麦在出台场海滨公园站时按下了“发送”。
整个转让大会持续了两个小时,老社长在讲话过程中难掩惋惜之情,几度声泪俱下;之后新社长上台,稳定军心,告诉所有员工但凡老社长承诺的福利自己都会继承,话音刚落,就有无数正式社员争先举手,询问保险之类的事宜……
乔麦只是兼职,干等到会议结束,拦住老社长,袒露了自己对他家拉面的热爱。日本人确实吃这一套,抗拒不了仰慕者的诚恳,就像抗拒不了战败者的自尽,特别是日薄西山时的英雄惜英雄,不带犹豫地留了张名片给乔麦。
季海滨的回复一直没来,乔麦回到浦安后故意推着自行车往家走,担心到家时季海滨还在,但更担心他不在;途中给老社长打了电话,对方告诉她,当年的合伙人叫田中一郎,听别人讲,田中在札幌开了一家小面馆,自己曾经去过一次,找了好多天但失败了。
公寓的门没锁,屋里也没有季海滨的身影,乔麦觉得这男人真是和自己想的一样,能够接受任何意见,如果不是因为要把租房退了,根本不会来东京找她。
她脱掉鞋,光脚走进公寓,将布包丢下,却看见季海滨的背包还在,打开包,里面插着护照。
“你在找什么?”季海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乔麦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季海滨提着一只装满食材的塑料袋:“你去……买菜了?”
“尝过你的手艺,也该投桃报李一下吧!”季海滨边说边把食材取出来放进水池,看了看时间,“10分钟后开饭,米饭我已经煮上了。”
“你没收到我发的信息吗?”乔麦问。
“看到了。”季海滨开始切菜,“但我想起一个朋友的教诲,她告诉我女生的话都是反的,我想验证一下。”
乔麦帮忙将那些被去了头的虾从保鲜盒里倒出来,季海滨让她安心歇着,因为这些虾不用清洗,否则下锅后就会炒出很多汤水从而稀释了酱料,对于一道泰式咖喱虾来说,这是大忌。
“你还有这技能?”乔麦听季海滨说得头头是道,觉得这男人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面。
椰浆下锅,爆炒时被抑制住的咖喱味顿时散发开来,乔麦打开窗户推开门,恩泽一下街坊邻居。
锅里浓汁翻滚,季海滨用筷子顺时针搅拌:“有跟你们的老社长套到近乎吗?”
乔麦从包里拿出名片:“我下电车后跟他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之前的合伙人在札幌开店,但他去了并没有找到。”
“那我们去札幌。”季海滨熄了火,把菜盛出来,擦净餐盘边缘的油渍,递给乔麦。
乔麦尝了一口季海滨的作品:“味道真的不错呢,你在哪儿学会的?”
“我去泰国旅游的时候看大厨做过几次,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季海滨说,“但也只会这一道菜,其实一点都不难做。”
乔麦把汤料泡进米饭里:“我觉得比日本的咖喱好吃多了。”
“如果这些虾的头部没有被去掉的话,虾油会被炒出来,那样味道更好。”季海滨打开一罐啤酒,心满意足地坐在旁边,“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现在去北海道一点都不冷,正是好时机呢!”
“但是……”乔麦擦了擦嘴角,“我们的时机不好。”
“我不这么认为。”季海滨虽有醉意但很坚定,“虽然这么说很俗气,但我觉得,任何两个人的相遇,都是在一个最好的时间,如果结果没那么好,只能说他们在相处过程中犯了错,跟时机无关。”
“等你结束现在的关系,我们再去规划属于我们的。”乔麦说,“否则我真的做不到。你难道不明白这种感受吗?如果我明知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有的时候宁愿你没有告诉我这个事实。”
季海滨喝完罐里的酒,想起冬天在老家那晚自己回复许晨曦的话:“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会尽快结束的。”
“不用快。”乔麦说,“我要你想清楚,而且,我也要想清楚。”
晚霞染红天空,像一只煎蛋的蛋黄流到蓝色的盘子里。乔麦陪季海滨从新浦安的机场巴士站上车,沿着三天前来时的路去羽田。
过了暑假的旅游旺季后,出发层里只有飞夏威夷的值机柜台前排起长龙,那些穿着人字拖、露着棕色皮肤、习惯了阳光与沙滩的日裔像是即将产卵的大马哈鱼一心一意要在入冬前回到温暖的热带。
二楼名为“江户小路”美食街呈现出廉价的时代感,满足着世界游客对日本的幻想,可惜同样门可罗雀,季海滨和乔麦选了一家看起来品相最好的寿司店,坐在直面厨师的吧台边,除了厨师和服务员外就他们俩。
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每捏好一枚寿司就会及时献上,季海滨吃完五枚后发现乔麦的那份竟一口未动—她的心思全扑在手机里的那封电子邮件上。
“是不是耽误你什么事了?”季海滨问。
“啊!没有。”乔麦回过神,放下手机,吃了一枚金枪鱼寿司,“是找工作的事,我之前面试过几家,但都没能获得内定。”
“所以你得继续找下去是吗?”
“是啊,但如果在毕业前没法获得工作,往后就很难了。”乔麦说着竟然笑起来,“我看到群里有其他人也没能获得内定,还有一些已经毕业一年的,一直在打零工,如果再找不到正式工作签证就到期了,就得回国。所以有些女生在开玩笑,说干脆找个日本老头嫁了,弄个家族签,慢慢找工作,或者待满五年好像也可以拿日本的永居。”
“这就跟找老美结婚拿绿卡一样。”季海滨有些不解,“但,为什么要找日本的老头呢,年轻人不好吗?”
“日本的年轻人都不跟自己人结婚了怎么会找中国姑娘呢?”乔麦喝了口热茶,“再说,这种结婚是不会发生关系的,都不会住在一起,只是为了拿签证,所以还会给那些老头一笔钱呢!”
“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结婚’了。”季海滨说。
“嗯哼!一个为了签证,另一个为了钱,各取所需。”乔麦说完把剩下的几枚寿司一口气吃光。
季海滨看着杯中的抹茶粉沉淀到杯底,“假结婚”三个字萦绕在脑海中,他突然觉得这件事不论过程还是结果未必只是乔麦形容的那样。
“虽然在现实中不太可能,但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故事素材呢!”季海滨说,“大学刚毕业的女生和老头,这个确实有点难以接受,不过稍微修改一下,把男方的岁数降低一点,那这对男女会不会‘假戏真做’地产生感情呢?”
“你又进入自己的臆想世界了是吗?”
“我只是觉得这个题材既有现实意义,也具有故事性,我很有兴趣。越是格格不入的男女越有产生爱情的可能,或者说,观众们喜欢看不可能变可能的情节。”
乔麦看了看时间:“那你可以在飞机上好好想想这个故事。”说完招呼服务员埋单。
国际出发的安检口外倒是不少人,乔麦没法继续送行,季海滨想再说点什么临别的话语,但终究还是简化为了一个拥抱。
在随着人流走入安检门时,他回头看了看,乔麦正孤零零地缓缓走向那烟雾缭绕的吸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