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海关,季海滨想给乔麦打电话,但不知道接通后能说什么,他发觉自己如同偏离轨道的卫星距离乔麦越来越远,已经搜索不到乔麦随身Wi-Fi的信号。
飞机离开栈桥,季海滨正打算关机,许晨曦发来语音通话,急吼吼地问他在哪儿。季海滨说正从羽田起飞,三个小时后抵达浦东机场。
许晨曦立刻订好机票,约在浦东机场见。季海滨本就深陷在萧晓和乔麦的旋涡中无处着力,现在许晨曦又搞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更心烦意乱,想问详细些,还没开口空姐就过来提醒他该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了。
引擎开始加速,机身颤抖着在跑道上滑行,巨大的推背感传来,季海滨想到跟乔麦开的那个玩笑,如果飞机真的失事,她会去找自己的家人告诉他们这段“不光彩”的恋情吗?
许晨曦已经在星巴克里喝了两杯拿铁,季海滨看到她连小型登机箱都没带,像是来京沪机场一日游的。
“晚上住哪儿?”季海滨问。
“你住哪儿?”许晨曦反问。
“我住……家里呀!”季海滨拿出手机准备叫辆车,“不然呢?”
“你现在还回得去吗?”
“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跟萧晓提出分开了吗,那你怎么回去住?不尴尬吗?”
季海滨觉得许晨曦管得越来越宽泛了:“这是我跟她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天哪!你现在真的是智商、情商双掉线。”许晨曦只恨没法在现实对话中发送一个“捂脸哭”的表情。
季海滨习惯了许晨曦含沙射影的秉性:“你特意从北京飞来,就为了跟我聊这个?”
“你以为我想掺和你们的破事?”许晨曦说,“我飞过来是因为你已经影响到我了。”
“影响到你?你指什么?”
许晨曦调出手机里和萧晓的聊天记录,放在季海滨眼前:“她没那么傻,不会相信你会为了一份假合同就要离开她,但她也没那么聪明,居然以为你是为了我。”
季海滨看着许晨曦和萧晓的聊天记录,感叹女人的想象力在对付男人方面真是别致:“你告诉她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就好啊!”
“你以为我没说吗?她不相信,她觉得我就是那个‘婊子’。”许晨曦指着屏幕说,“你看,清清楚楚。”
“你放心,我回去告诉她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会让她向你道歉的。”
“所以,你觉得我过来是为了听她跟我说‘对不起’?”
“那你到底想干吗?”季海滨看了看时间,点开订房App,“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还得找地方住呢!”
“我已经订好了。”许晨曦淡定地说,“上飞机前就订好了。”
季海滨恍然大悟。
隔壁客房的门旁亮着“请勿打扰”的字牌,里面传出某种骚动声,让许晨曦订的这间双床房像个笑话。
五十层高的酒廊里一片幽蓝,季海滨在无烟区找到两个空位,和许晨曦坐下,鉴于要讨论重要的话题,他们都点了无酒精饮料。
“你真的决定要为那个女人跟萧晓分开?”
“乔麦不是罪魁祸首,即便没有她,我和萧晓之间也是有问题的。”季海滨说,“她失去了我的信任,我也失去了她的支持,这种亲密关系已经变质了。”
“那是你太理想化。”许晨曦说,“你把两个人的关系想得太纯净,事实上这不可能,也没必要,能搭伙把日子和平地过完就够谢天谢地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觉得你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样吗?”
“大言不惭地说,我觉得是。”
“还真是够不要脸的,那结果呢?”
季海滨被问得丧失还嘴之力,幸好服务员来上酒,但他发现这不是他们点的那种。服务员解释说这是那边38号桌的顾客为许晨曦点的。
许晨曦顺着服务员的视线看过去,一个中年男子正盯着她微笑示意,她回过头来对季海滨笑:“你看,我还是有市场的。”
“那家伙没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吗?”季海滨要服务员立刻把这杯赠送的酒还回去,“也太没眼力见儿了吧,以为坐在38号桌上就是‘妇女之友’了?”
“我可不这么觉得。”许晨曦端起那杯酒,轻抿了一口,“我觉得那人特别有眼力见儿,一眼就看出我们不是一对,并且不可能成为一对,所以为什么不大胆追求我呢?”
“你说得对。”季海滨被启迪,“所以我也该大胆追求乔麦。”
“没错,你是可以大胆追求任何一个人,但问题在于,你以何种方式结束现有的关系是最……合理的。”许晨曦往酒里添了冰块,“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坦白。”
“不坦白是过不了萧晓那关的,你也说她没那么傻,不会相信我会仅仅因为她盗签了合同就离开她,尽管这件事确实非常严重。”
“我的意思是……”许晨曦用吸管将冰块按到杯底,一松开,冰块又反弹上来,“干脆顺水推舟吧!”
淋浴间里哗啦啦的水流因为沾染过许晨曦的皮肤而仿佛具有了性别,当季海滨和许晨曦在前台登记入住时,服务生确认完他们要的是一个双床房后露出了看穿不说穿的笑,但现在季海滨坐在椅子上,看着许晨曦床上的内衣,丝毫没有冲动。当水声渐弱后,他走到淋浴间外,敲了敲门。
“没有锁。”许晨曦说。
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能看到女人赤裸的身体。
“我可以隐瞒,但不能欺骗。”季海滨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做不到。”
“她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吗,还是应该称之为魔力?”许晨曦隔着门问,“除了知道她叫什么以外,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她有怎样的过去,她能给你怎样的未来,你有去思考吗?”
“我们讨论的不是同一个问题。”季海滨说,“我走了,我得回去。”
许晨曦站在洗浴间的镜子前,赤裸着身体,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她在被水汽蒙蔽的镜子上写下“乔麦”两个字,掩面而泣。
向萧晓当面提出分手的诉求后,季海滨搬出了他们的房子,他以为清理物品是件麻烦的事,但没想到两只大号收纳箱就把自己的一切收纳了,这让他想起在许晨曦家看到的情况,把人存在的证据抹除不是特别难。
萧晓自然没有接受季海滨的诉求,甚至不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她宁可相信季海滨是为了其他女人和自己分手,否则太不识好歹了,正因如此,她反而更加坚定自己有义务帮助他走出错误的泥潭—让男人在外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可以帮助他想清楚。
过完国庆长假,日子就像穿过地球大气的陨石在引力的作用下以更加迅猛的速度砸向地面,几场秋雨后立冬,气温骤降,天气预报提醒市民注意防寒,今年将是百年不遇的寒冬。
每当看到这样的新闻,季海滨都会觉得自己这代人是历史的宠儿,“百年不遇”这个词他已经听了无数遍,百年不遇的洪水,百年不遇的干旱,百年不遇的酷暑,百年不遇的地震,总之,他们把前后几代人的苦痛全都承担了。
“北海道已经开始下雪了。”乔麦在信息里告诉季海滨。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平均每天通话三个小时,从乔麦东京时间晚上十一点下班开始,一直聊到深夜两点,有时因畅想未来而开心,有时又因还未摆脱现实而痛苦。季海滨没有如他所说那样第一时间坦白,马费和许晨曦的保守忠告影响着他的决心,这一点,乔麦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止一次地表达出不自信的态度:一个认识短短两三个月的人如何取代十几年的陪伴呢?
“你说我们这件事的时间、地点和人都对,但在我看来,明明时间就是错误的呀。”乔麦一直待到打工的地方关店,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又一次跟季海滨聊起这个话题,“你很爱她只是你不自知,否则你不会犹豫。”
“我没有犹豫,我只是想以稍微温和一点的方式结束过去。”季海滨说,“我给她提供了一份可观的协议,尽管她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我明白是我的错,所以我已经尽可能给予弥补了。”
“但是她不接受是吗?”乔麦问。
“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她知道这是我能给她的全部了。”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乔麦说,“她不接受不是因为条件不够丰厚,是因为她对你还有感情。”
“她如果对我有感情,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情感也是复杂的。”
“你会对我做这样的事吗?”
乔麦竟然叹了口气:“我想做也没这资格吧。”
“要不要换个话题?”只要聊天陷入僵局,季海滨就会做出这样的提议,但话题换来换去,终究还是会回到尴尬的现状上。
乔麦接着聊了聊最近找工作的情况,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进展,不过为了丰富求职简历,她开始做义工。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老太太,我觉得她好善良。”
“老太太?”
“嗯,就住在浦安站附近,经营着一个小店铺,我以前都没注意过,但有一次经过的时候,我发现她在给一些青少年送吃的。”
“送吃的?青少年?”
“嗯,那些青少年看上去都不像是好人。”信号有些波动,乔麦以为季海滨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又看到那老太太在给看起来像是不良少年的家伙们发放吃的,就上前去问了,我以为她被勒索了。”
“你是那种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吗?”
“我当然是,我正义感很强的。”乔麦自夸起来,但很快又失去了底气,“但你和我的事让我怀疑自己的正义感了,一个插足者好像没有资格提正义感。”
这就是尴尬的现状,季海滨不敢表态,他知道等一会儿乔麦就会继续先前的话题。
“我去问了之后才知道,老太太没有被勒索,都是她自愿的,但那帮青少年确实是不良少年,甚至比不良少年还要危险,他们都是被释放出来的少年犯。”
“少年犯?”
“对,我知道你的困惑,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比你还惊讶,因为是那帮青少年告诉我的,说他们都是被释放的犯人。我等那帮家伙离开后才问那老太太,老太太告诉我,她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这些曾经犯了错的孩子再次深陷囹圄,在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因为这些孩子大多家境窘迫,几乎到了没饭吃的地步,导致误入歧途,所以她觉得,一个人但凡能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就不会铤而走险去做违法的事,她能力有限,无法给那些孩子大鱼大肉,但一口热粥或一碗米饭还是可以的。”
季海滨久久没有应答,乔麦问他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他说想到了是枝裕和,想到了《小偷家族》。
“我可以去见你吗?”季海滨问。
“但你还没有结束你现在的关系。”乔麦说,“你觉得我不在你身边就仿佛置身事外是吗?”
“我只是想见到你。”季海滨说,“我们一去札幌吧!”
“不,这是我的底线。”
走出新千岁机场的那一刻,季海滨和乔麦都不自觉地收紧了外套,下飞机前空姐就提醒乘客注意保暖,但他们觉得很快就会上电车,全程在室内行走应该不会冷到哪儿去。事实上,北海道的冷确实有别于中国南方的湿寒,只不过皮肤表面觉得凉,风并不刺骨,因此纯属物理攻击,不像上海那种魔法攻击。
这是乔麦第一次来北海道,她在站台上大口呼吸通透的空气,踩着积雪和薄冰拍了上百张照片;季海滨牵着她全程护驾,若不是怕错过末班车,乔麦能一直拍到手机断电。
此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季海滨把民宿订在了和札幌一站之隔的苗穗,民宿的经营者以为季海滨和乔麦是第一次来日本旅游的观光客,不仅发来了从苗穗站前往入住地的详细指示,还一遍遍地关心他们到了哪里,告诉他们不论多晚都会等候,而且这里治安良好,不用害怕。
苗穗站外积雪足有半米高,已经看不见路,只有一辆出租车停着,司机很精神地看着报纸,似乎也不指望能有生意可做。
季海滨拿出手机导航,发现电量骤降,想必是温度低的缘故。好在不过慢步五分钟就来到公寓楼下,打了电话给主人,对方很快出现,帮忙提着行李上二楼。
房间里已经开好了暖气,头上的霜冻立即融化,发现乔麦能说日文,主人又把家里的所有设备全都仔细介绍了一番。
“他以为我是日本人。”送走民宿的主人后乔麦对季海滨说,“知道你不会讲日文,还好奇我们是怎么恋爱的,我告诉他我也是中国人,在这儿留学罢了。”
在零下十度的北国之冬,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气满满,洗完热水澡,喝罐冰镇啤酒,打出舟车劳顿一天的嗝儿,这种感觉充盈着幸福感和安全感,只是客厅的沙发又窄又短,显然不是为了睡觉用的。
“看来你今天打不了地铺了。”乔麦敷着面膜说。
季海滨在自己正站着的空间里比画:“这里可以啊,反正有暖气,不会觉得冷。”
乔麦走进卧室,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无比享受地说:“哇—这里比我家的二楼舒服多了。”
季海滨从橱柜里拿出被褥摊在地板上:“那我来感受一下这里的地铺跟你家的有没有区别。”
乔麦坐起来,看着季海滨把床褥铺好,丢了只枕头给他。
“早点睡吧!”季海滨用遥控器关了灯。
“等一下。”
季海滨又打开灯,乔麦走出卧室,把面膜撕下丢进垃圾篓,回到季海滨的地铺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海滨。
季海滨顿觉这对峙有些诡异,乔麦突然蹲下身,季海滨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挪了几厘米,乔麦就在空出的地方躺下了,侧身抱住季海滨。
“我跟你一起睡地铺吧!”乔麦闭上眼睛,把头埋在身边男人的胳膊里。
仰面朝天的季海滨也侧过身面朝乔麦,握住她的一只手,为了能更清楚地看见她,另一只手触碰到她的面颊,梳理着她耳边的头发;乔麦的脸上还残留着面膜的乳液,她有些不好意思,抽手擦了擦,之后调皮地将乳液点在季海滨的额头上,更用力地挽住他的脖子。
两人的鼻尖相互抵着,季海滨感觉到乔麦呼吸的局促和胸部紧张的起伏,他的手落到乔麦的腰间,乔麦轻轻推了他一下;季海滨为自己的冒失懊恼,将手收回,但乔麦并未继续闪躲,睁开眼看到季海滨不知该把手放哪儿的慌张样,一下子笑个不停。
一条垂在屋檐下的冰柱掉落,电暖器因为室内温度到达设定暂停了工作,屋子里瞬间进入无声世界。季海滨看着乔麦咯咯地笑,情感和理智发送给了他同样的指令,他一定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去亲吻乔麦,尽管心里也担心回馈自己的可能是一个耳光。
乔麦也察觉到周围的静谧,刚刚收敛起一点笑容,季海滨就以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技巧的咬的方式将嘴唇贴了上去,乔麦把头往下埋得更深,躲开季海滨,手指却依然按住他的手腕。
“我喜欢你。”
“我也……”
季海滨没有给乔麦把情话说完的机会,趁她抬头的间隙又吻了上去,咬着她的下唇,步步为营地问:“可以吗?”
乔麦注视着季海滨:“你不记得我们达成的协议了吗?”
“你要在这个时候提醒我吗?”
“我是在提醒自己。”乔麦带着颤抖说,“你不怕失去和她交涉的底气吗?”
季海滨托着乔麦的下巴:“你就是我的底气。”
“确定吗?”
“我有表现出任何迟疑吗?”
乔麦点点头,不配合地回答:“我有感觉到你的迟疑。”
季海滨微微松开对乔麦的束缚:“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有这种感觉的。”
“但你就是让我有了这种感觉。”
两人在黑夜中看着彼此,温度又降了下来,电暖器重新工作,发出嗡嗡的噪声。
“客厅好像有点吵。”乔麦说,“我们去卧室吧!”
季海滨在乔麦起身的那一刻拽住她,将她拉回怀中,他感受到了乔麦身体对自己的接纳,于是变本加厉地回应。
窗外降起鹅毛大雪,路灯照在白花花的地面和屋顶上,强烈的反光把没有拉上窗帘的客厅映得透亮,两个人的身体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彼此面前。
季海滨从未想过两个人的亲密接触能有如此大的包裹力,他看着身下的乔麦,悸动且憧憬,知道接下来的举动将把他们俩永远捆绑在一起。
“可以继续吗?”他像是在征求恩准。
乔麦搂住季海滨的脖子:“笨蛋。”
季海滨掌握着微妙的分寸前进,直至完全占有乔麦。
鞋子上的积雪和泥水化开,玄关湿了一片;秒针规律而讨喜的嘀嗒声迎合着喘息与撞击;持续加热的电暖器让季海滨和乔麦可以肆无忌惮地离开地铺和羽绒被,挪到了一张不适合睡觉的沙发上翻云覆雨,仿佛新的白昼不会到来,仿佛这个无人知晓的黑夜能够永存,仿佛这是他们唯一能给对方的。
空姐在开启舱门前提醒过乘客注意北海道的降温,却忘记叮嘱大家戴副墨镜了。加之日本建筑本就素雅,一夜大雪后,苗穗白得一尘不染,让趴在窗边看景的乔麦流了泪,她想如果自己和季海滨的感情也能这般干净多好。
身旁的男人渐渐苏醒,看见乔麦穿着自己宽松的睡衣,冷不丁将头塞进衣服的下沿,顺着乔麦的小腹和胸部,一路钻出领口。
面对女人的躲闪,季海滨像是动了怒,一边揉动乔麦的腿部,一边惩罚式地要她归还身上的T恤。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公寓里腻着,期间季海滨去便利店买回了速冻的酱汁肥牛和炸鸡块,以及一小袋米。乔麦煮好米后,做了几枚三角饭团,里面夹着炸鸡块,叫季海滨配着那牛肉吃,只需一口,就让他交口称赞。
“一会儿我们去札幌吧!”季海滨说,“去找田中的拉面馆。”
“你有想到什么好方法吗?”乔麦问,“老社长都没能找到。”
季海滨在当地的吃喝玩乐App中搜了下附近的“拉面馆”,没想到跳出五百多个,除去连锁,也还有四百二十多家。他让乔麦和自己一起根据照片判断,挑几家看上去像的去拜访。
乔麦看哪个都觉得像,结果发现连个零头都没能排除:“其实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别人肯定不会教我,我也不可能立刻开一家拉面馆,如果人家想招加盟,根本轮不到我好吗?”
“不要这么功利嘛!”季海滨说,“我去找那家拉面店,纯粹出于对美食和匠人的尊重,你说你们店里的拉面就已经很好吃了,那么创始人的手艺肯定更棒吧!”
“所以,打个飞的过来就只是为了吃一碗面?”乔麦问。
季海滨竖起食指:“对,一碗面。”
虽然说把生活过得简单会轻松很多,但轻松不意味着目标达成,季海滨和乔麦从札幌站出来,沿着中央通南下,沿途只要看到拉面店就进去探寻,一路经过计时台和大通公园,前后串了四十多家店面,可惜无功。
后来乔麦灵机一动,觉得根本不用这么折腾,完全可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如果连拉面的香气都闻不到,这样的店就算遇到了也用不着进去。在这极简主义思想的引导下,两人一直逛到夜里十一点,在狸小路的一家居酒屋里坐了个把小时后昏昏然地回到住处。
一连在札幌待了三天,这座小城的设计极其简约,刻板到不可能迷路。季海滨和乔麦集体行动了一天,又分头行动了一天,没有找到任何值得去拜访的拉面店,他们怀疑是不是因为此时是冬季,拉面汤的香味不容易散发。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不打算继续寻找了,同时为前一天分头行动的做法感到懊恼—居然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没有腻在一起,所以接下来他们决定缝合这个错误,以“纵欲”的方式度过24小时。
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占有对方,直到精疲力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无数次地停下,困扰着这对男女的问题会在快感中短暂隐身,但只要松懈一刹那,就会更清晰地投射出来,那种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徘徊随血液流经全身,再多安抚的语句都微不足道,只能努力继续融入对方。
他们决定离开札幌,但又不想回东京,往北,近一点,可以去小樽;往南,远很多,可以去函馆。所以,出于杀时间的目的,他们登上了函馆本线,前往起点站,也可以说是终点站。
越过苫小牧后,列车开始沿海行驶,因为阴天的缘故,整片海、车厢和海浪在寒风中相互对抗,海边的渔民小屋全都门窗紧闭,积雪挡住半个门,漆黑的窗户里没有丁点儿烟火气。
“对了,上次我们分开前你想到的那个‘假结婚’的故事,怎么样了?”乔麦喝着上车前买的大麦茶问。
“我想到了一个并不太满意也不太完整的版本。”季海滨说,“这是一个为了守护心爱之人不得不跟别人结婚的女生。女主角一直喜欢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男生,追随这男生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高中毕业后男生来日本读大学,女生也跟着过来,女生当然没有表露过自己的爱慕,男生也不知道。在日本,女生通过老乡会之类的团体慢慢接近男生,但就在她鼓起勇气买了两张电影票打算去约男生的时候,男生在工作面试的归途遭遇了重创,昏迷不醒。院方想联系男生的家人,但男生的父母已经离婚并且有了新的家庭,所以只坚持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打算放弃。这个时候只有女主角愿意承担起这份看不到尽头的责任,于是她开始照顾这个男生,一照顾就照顾到大学毕业,因为要照顾这个男生,女主角也没能找到工作,她打算把男生接回国,但得知只要断开生命维持器男生就会丧命,根本没办法支撑到回国。所以,为了延续男生的生命,女主角只能在日本坚持下去,但一直拿不到工作签证,不得已,只好跟一个日本大叔‘假结婚’,借机拖延签证,终于找到工作,继续照顾男生。”
乔麦听得还算入神,这给了季海滨继续讲下去的动力:“以上是一个背景的交代,故事从女主角和大叔的婚姻谈判开始,把背景留到后面揭示,让读者或观众知道女主角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那中间部分呢?”乔麦问。
“中间部分就是这个故事‘假戏真做’的主体。”季海滨说,“刚刚只讲了女主角,接下来还有男主角,虽然我没想好具体的设定,但男主角肯定得是一个与女主角完全相反的家伙,简单讲,得是个人渣,至少表面上是。虽然是‘假结婚’,正如你说,不会发生关系也不会住一起,但还是要通过各种麻烦事把男女主角捆绑在一起,比如移民署定期的检查,比如男主角在婚前惹下的麻烦给女主角带来负面影响,等等。在这个过程中,让男女主角相爱,让女主角看到这个男人人渣表面下的美好品德,同时,也要让男主角因这个女人的出现而做出自我改变,纠正曾经的错误,走出过去的阴影,燃起新的追求,都可以。但横隔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男生,是女主角的‘一生挚爱’,她需要走出这种源自青春时代的羁绊。所以,我想象中的结尾,是当女主角告诉男生自己有了新的爱人后,男生就离开了人世,这个男生能够感受到一切,只是无法表达,之前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生爱着自己,他不希望女主角被爱所拖累,当女主角真的能走出这段单方面付出的感情时,他也终于能安心离开了。”
乔麦把大麦茶递给季海滨:“你不满意的点在哪儿?”
“没想到男主角的前因后果,如何让一个女人爱上人渣,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我说不完整,只有一个轮廓。”季海滨说,“另外,我觉得这种纯爱故事已经不符合当下观众的口味和审美了。”
“没事,慢慢来吧!”乔麦宽慰道,“说不定到了函馆你会有新的灵感。”
抵达室兰时又大雪漫天,并且一直持续到了函馆,但好在列车没有因此停摆,让季海滨和乔麦顺利住进了酒店。
两人没有做任何功课,放置好行李后就立刻冒着风雪出来觅食。函馆比札幌更“世外桃源”,所有店铺不到八点就都歇业了,只有一家做章鱼小丸子的亮灯,门外还有一只凶神恶煞的猫。
他们实在不想用小丸子和便利店里的泡面果腹,结果越走越远,眼看就要到函馆山脚下,仍旧一无所获,就在他们准备打道回府时,路对面一家小铺子的门被拉开,走出两三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像刚出笼的包子,更意外的是,随着热气腾腾的雾气飘到季海滨和乔麦鼻子前的是鲜浓的面汤味。
“六……根……”乔麦站在门口看着店铺的招牌说,“从来没听说过。”
季海滨不等乔麦,直接进店。
店内和悟空拉面差不多大小,围着作业台大约十个座位,目前满员,收银台上贴着“禁烟”和“只收现金”的告示,穿着红色短袖T恤的煮面店长和女接待极具夫妻相。
刚腾出的那三个空位还没来得及收拾,老板娘见到季海滨和乔麦,赶紧加快了速度。
“一定特别好吃。”乔麦说。
“那当然,我都闻到味了。”
“不仅是闻起来香,你看那三只空碗,汤被喝得干干净净。”
“也有可能是饿了呢!”季海滨笑着说。
质朴的白色菜单上丝毫没有花里胡哨的点缀,一共三种拉面,味噌、酱油和盐味,下面是某天的限定,有辣味噌之类的,小食部分就是煮菠菜和米饭。
三选二,酱油拉面被抛弃,一刻钟后,两碗面呈上,两人呼啦啦地开吃,全程无交谈,喝完最后一口汤底后才发现居然没有给对方留点换着尝尝。
“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拉面。”季海滨说。
“我都没吃过,别说你了。”
“跟你们店里的比如何?”
“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乔麦说,“我说我们店的不如这个。”
“这还用说,我当然知道这里的更好啦!”
吃完后乔麦和季海滨又干坐了半个小时,她想等顾客离开后和店长攀谈一会儿,但老板娘在招呼完最后一位客人后告诉他们要打烊了。乔麦不好意思再提更多要求,只想明天再来不迟。
暖烘烘的身体让两人打消了赶回酒店的念头,他们相互搀扶着朝函馆山方向走去,爬了一段很长的上坡后才来到山脚下的观光接待中心。
附近的停车场和路边停满了旅游大巴,来自中国和韩国的游客们在接待中心里密切关注着天气变化和电视机里函馆山山顶的即时画面,都想等雪停了再坐缆车登顶。
两位员工在敬职地向不耐烦的游客们解释,好不容易脱身后,躲进洗手间私语两句,正好被乔麦听见,她出来后告诉季海滨不用等了,据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的员工判断,今晚这雪是不会停了。
酒店发的早餐券被乔麦丢在桌上,她不想把食欲投资在那些半生不熟的培根和煎蛋上,于是忍饿等到十一点便直奔“六根”。悲剧的是,在“11:00AM—8:00PM”的营业时间表下挂着“今日休业”的木牌,这让拉门上那句“一生悬命营业中”的誓言不攻自破。
乔麦饥肠辘辘地看向季海滨:“这是为什么啊?”
季海滨看着乔麦万劫不复的样子,忍不住要笑,乔麦气得打了他一拳。
“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季海滨说,“这才是生活呀,当你努力寻找一个成果的时候,你找不到,但却在途中另有所获,于是你就想守住这份意外收获,恨不得每天都能相伴左右,但是,只过了一夜,你就发现收获没了,就像这家店今天停业,而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也许一生中就只吃了这一次,但却是最铭记在心的,就像……”
乔麦看着季海滨,听出弦外之音:“你是说,就像我们,哪怕铭记在心,但过了今夜终究会各自一边,只能拥有这一次,对吗?”
“我只是就事论事,没有任何影射。”
“嘁!”乔麦对季海滨的解释嗤之以鼻,走回便利店,买了份泡面,“那一会儿去哪儿?”
季海滨见乌云散去、阳光袭来,提议登函馆山,乔麦赞同,三两口吃完泡面,将手抄进季海滨的大衣口袋。
当他们兴致勃勃地来到山脚下准备买索道票时,突然又下起了雪,售票窗前的游客瞬间散去,电视机里的山顶风光一片灰蒙、雪花乱飘,完全看不到函馆港和津轻海峡。
“登函馆山一般都是为了看夜景,我听说‘世界三大夜景’其中之一就是这里。”乔麦说。
“什么‘世界三大夜景’,那是香港人为了鼓吹维多利亚港硬生生发明出来的,说他们那是世界第一,函馆和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排第二、第三。”
“既然这样,那我们走吧,拉面没吃到,山也不用登了。”
“不。”季海滨看着消失在大雪中的山顶说,“我们就乘下一班索道上去。”
“为什么?”
“因为没有吃到拉面呀!”
看到季海滨和乔麦在那儿买票,其他游客觉得这两个人是傻子,在二楼等候室转了一圈后进入缆车,不出意料,整节车厢里除了驾驶员就他们俩。
“不会有危险吧?”乔麦问驾驶员。
“完全不用担心呢!”驾驶员请乔麦和季海滨坐下。
缆车缓缓开动,驾驶员介绍说整个登山过程不过五分钟。当缆车行驶到三分之一时,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两片黑色云层中间的缝隙穿出,仿佛加载了神力,令那道缝隙越来越大,像推开通往光明之路的大门一般释放出整个天空,并照亮万物。
“你怎么知道的?”乔麦欣喜地问。
“我不知道。”季海滨说,“我只是想试试,我以为会在山顶等到初光,没想到提前了。”
“你们真是幸运呢,下一班缆车又得等半小时,半小时之后什么样可说不准了。”缆车停稳,驾驶员打开车门,跟这两位真知灼见的幸运儿说再见。
整个山顶成为季海滨和乔麦的私人观景台,山下的游客躁动地等待着,后悔没有跟他们一起。
“好美。”乔麦对着山下的城市伸了个懒腰,“你不觉得这很有寓意吗?”
“我觉得我们这几个月都很有寓意。”
“太刻意反而得不到,平常心却收获满满,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平常心呢?”乔麦说,“明天,我回东京,你回家吧!”
“我知道,我这次回去会跟她交底的。”
“不,我是说,你别结束和她的关系了。”乔麦转身背对栏杆,“我觉得你没有想清楚后果。”
“需要想什么后果?”
“和我在一起,你会失去很多。”
“我现在有什么吗?”
“有事业,有成就,还有十几年的感情。”
“这是事业和感情该有的样子吗?”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或许不完美就是该有的样子。”乔麦摸了摸季海滨的脸,“难道我们俩是完美的吗?”
“你觉得我们不完美?”乔麦的话有些伤季海滨。
“从你最初没有对我坦诚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完美了。”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像你那样追求完美的东西了,我懂得适可而止,哪怕是……爱情。”
“你是在故意……为了刺激我离开才这么说的吗?”季海滨问。
“你觉得呢?”乔麦笑了笑,“刺激你离开,对我有什么好处?”
“分开不是我们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是什么?”
寒风刮得季海滨脑门儿疼,他所有的计划终止于马费的死,终止于萧晓冒名顶替签下十年的合同并让枪手代劳,终止于乔麦的出现。
“没有计划对吧?”乔麦并不意外,“我也不在你的计划之内。”
“但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呀,又怎样呢?”
一辆空载的下山缆车出发,季海滨想起许晨曦的话:除了知道她叫什么以外,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她有怎样的过去,她能给你怎样的未来,你有去思考吗?
“你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季海滨问,“所以你才选择在这个时候跟我讲这样的话,你觉得这里是一个特别适合分别的地方对吗?”
“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
“我……不想知道你的什么事,我只想……”
陆续有其他游客上来,周围快门声此起彼伏。
“要下去吗?”乔麦问,“去港口那儿走走?”
积雪逐渐融化,顺着窗户流下。下山的车厢里依旧只有他们俩,季海滨站在窗边等待。
“你又在想什么?”乔麦问。
“爱情,究竟该是一段充分准备、精心计算的细水长流,还是一场毫无预兆、颠覆自我的奋不顾身呢?”
“你在问我?”
“我在问自己。”季海滨说,“我找到弥补那个‘假结婚’故事不足的方法了,当你表示要离开我的时候。”
“我没有说要离开你。”
“你要我离开你,这跟你离开我有区别吗?”
只有一节车厢的有轨电车在路口停下,让行之后依然停着,司机走到前轮处查看,发现结冰冻住了轨道,便用自备的铁铲凿冰,忙活了好一阵才回到驾驶位,重新发动。
北海道的港口看起来要比横滨、神户这样的大海港亲民许多,通往码头的路上有一排翻新的仓库,被改造成了创意市集,卖手工艺品和零食小吃,托室外寒冷的福,市集里行人如织,人们逛着逛着终究能发现心仪之物。
乔麦买了一只木手镯,在桥上对着阳光欣赏:“别人都喜欢去小樽,但我觉得函馆真美呢!”
“小樽受欢迎,是因为那里有寄托。”季海滨说,“《情书》,尽管那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却给了人们一个憧憬,这很珍贵。”
“所以,你也该给函馆一个故事,才不枉此行。”
“我觉得那个‘假结婚’的故事应该发生在这里。刚刚我说找到了方法,也和这座小城有关。”季海滨说,“应该让两个在常理下完全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走到一起。”
“我需要在这个故事里代入自己吗?”
“你觉得我们在常理下完全不可能在一起?”
停在码头的渔船随着海面的流动摇晃,桅杆上站满乌鸦,在踱步中俯视着比画“V”形手的众生。
“之前那个版本太一本正经了,从头到尾都很苦情、做作,我想应该用一种更欢快的方式表达,充满喜剧感才对。”季海滨说,“我们的女主角,35岁左右,有点大龄,出生在中国的北方,大约在中学时代随父母迁至南方沿海城市,之后来日本留学,直到念完研究生后才获得留在东京某大学数学系当助教的工作机会。她为人师表,性格和专业一样,对人对事都讲究严丝合缝、按部就班,如果无法证明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去接受或追求什么,因此,她有一个相处了十年的男友,是母亲介绍的一个知根知底的老乡,和她一起在日本打拼多年,每年都向她求婚,终于,在第十次时,她答应了。而故事,就从这儿开始,当她开始准备婚礼时,收到闺密的提醒,她在十年前就已经结过婚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结过婚吗?”
“女主角也很不解,闺密讲出实情,十年前,女主角刚大学毕业,没能在规定期限内找到工作,为了帮她获得长期签证,闺密瞒着她采用了‘假结婚’这一‘不违法’的方式。”季海滨说,“这在现实中可行吗?闺密拿着女主角的个人资料完成‘假结婚’这件事,总归有在灰色地带中做事的组织和团体吧,女方需要签证,男方需要钱,这就有了操作的可能。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女主角如何应对,如果这件事曝光,不仅影响婚约,还会影响自己的事业,多年的拼搏都会付之东流。于是,女主角迅速做出反应,一方面要对未婚夫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另一方面得找到当年的结婚对象把婚给离了,这样才行。”
“那她当年结婚的男人是谁?”
“这就轮到男主角出场了。他四十岁左右,出生在函馆,曾是个天赋极高的花滑选手,但一直没能在大赛中斩获好成绩,随着年龄的增长,只剩下最后一次参赛机会了,但却很不幸地在训练中受伤,而筹集到的钱远不够他去德国接受治疗。正在苦恼时,听一个经常跑马的朋友说知道内部情报,于是他铤而走险,将这笔钱当作赌资去跑马,结果输得精光,不仅没能治好腿伤失去了事业,也失去了爱情,从此沉沦下去。在受伤前,他和女友申请领养了一个男婴,当领养手续批准下来时,他已经受伤并输光了医疗费,面对女友的离弃,他依然决定将孩子领养下来,抚养至今。退役后,他成了一名缆车驾驶员,就是我们刚刚乘坐的函馆山的缆车驾驶员,生活得很拮据,所以当他听说有人可以支付一笔钱时,就一口答应了,至于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根本不在意。十年过去,他的生活一成不变,钱都花在了赌博和喝酒上。”
“然后女主角就来找男主角离婚了?”
“对,这是女主角必须要做的事。”季海滨继续讲下去,“女主角从东京来到大雪纷飞的函馆,费了一番工夫终于在一间小破公寓里找到了男主角,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居然这副德行,鄙视之余立刻要求离婚;但男主角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个这么光鲜亮丽的妻子,果断拒绝了离婚要求,尤其当他得知当年的原委后,更觉得自己有恩于女主角,除非帮他还清债务,否则决不离婚。高昂的债务和流氓般的架势令女主角无法接受,谈判崩裂,碍于家里还有孩子,她没有发飙,警告男主角如果不乖乖配合离婚那么下次出现在这里的就是她的律师了。”
桥上拍照的人越来越多,季海滨和乔麦走向一家美式汉堡店:“女主角没能成功离婚,可不能回去,她愤怒地去找酒店,结果发现因为是旅游旺季所以整个函馆的客房都被订满了,就连民宿都只剩下一家,就是男主角的家。她恶狠狠地发誓就算自己冻死了也不会去,然而画风一转,她哆嗦着站在了男主角家门外。又收了一笔住宿费后,男主角把屋子让给了她,告诉女主角不用担心,今晚自己去便利店打夜工,只有她跟孩子在家。男主角出门后,她把门反锁起来,面对孩子的好奇,她只想如何才能把这事搞定。”
店里充斥着油耗味,每桌都有大份薯条和起司汉堡,人们汲取着高热量食物抵抗寒冷,季海滨和乔麦要了热果珍和洋葱圈,坐在一堆老外中间。
“从此时起,女主角开始了和男主角的‘同居’生活,女主角心急如焚,因为未婚夫开始找她,她撒谎说自己在北海道的白色恋人巧克力工厂里挑选结婚用的糖果;男主角则一点都不慌张,因为他知道女主角不可能去报警,还嘲笑对方跟男友恋爱十年都不结婚,爱情这种事,看对眼了就应该立刻下手,十年求婚十次,好像在玩游戏为了通关投十个币。但女主角不这么认为,她告诉男主角,自己和未婚夫经受住了十年的考验,而且每年超过73%的异地时间也没能产生信任危机,收入是各自行业内的前16%,所有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的吻合度也超过50%,唯一的‘0’是争吵次数,所以,没有人比对方更适合自己,他们一定会打赢婚姻这场准备多年的战役。男主角听得一愣一愣的,女主角还做出反击,说男主角之所以婚姻失败就是因为太草率。”
“这是他们对于感情最大的分歧。”乔麦说,“原来梗在这里,所以你刚才问爱情究竟该是一段充分准备、精心计算的细水长流,还是一场毫无预兆、颠覆自我的奋不顾身。”
“整个故事的难点在于,如何让女神喜欢上集赌徒和酒鬼于一身的男人?那个被男主角收养的孩子必须成为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纽带。”季海滨蘸了点蛋黄酱,吃了一片洋葱圈,“还记得我说女主角出生在中国北方吗?她小时候也很喜欢滑冰,一度想成为职业运动员,却因为随父母去了南方而放弃,但她心中一直对滑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所以当婚庆公司给出冰上婚礼的策划方案时,她眼前一亮,只是还没来得及商量就被未婚夫否决了。在未婚夫看来,这个方案简直就是搞笑,特别是考虑到他们俩律师和教师的职业属性,举办冰上婚礼的确有些冒失了。女主角落空的心愿在函馆被点亮,她闲逛到学校的体育馆,看见是一片冰场,便从管理员那租了花样冰刀和运动服,沉浸在一个人的表演中,当她换完衣服准备离开时,却在冰场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被男主角收养的孩子。孩子在高速运动中看到女主角,吓了一跳,摔倒受伤了,女主角把孩子送到了学校的医务室,当老师问起女主角的身份时,孩子说这是她妈妈,因为孩子听到了父亲和她的对话,知道他们结了婚,还很自豪地跟老师说妈妈是来自东京的大学教授,吧啦吧啦,从医务室出来后,孩子请求女主角不要把自己滑冰受伤的事告诉父亲,因为男主角十分反对他滑冰。”
“因为他觉得滑冰葬送了他的一生,是吗?”乔麦问。
“是,不过现在的女主角和孩子都不知道这个隐情,更不知道孩子是男主角领养的。”
“所以,最终是男主角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爱打动了女主角?”
“不不不,这样是不够的,当然,尽管是带着离婚的目的而来,但在一天天的相处中,男主角和孩子无疑给女主角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一种类似家庭的安全感,比如老师得知孩子的母亲回来肯定会安排一次家访,女主角最初只是为了孩子做做样子,把这个又小又破的公寓打理得清清爽爽,不过这会儿让男主角察觉到异样的情愫,但他明白自己和女主角不是一路人。”季海滨说完去吧台借来笔和纸,写下大致的故事线跟随时想到的情节点,“女主角在函馆待了那么久,却没有去过山顶,她跟那些游客一样,都在等最好的天气,但从来都是好天气来了没到缆车的发车时间,等缆车能发车了又下起了雪,反正就是不停地错过,但身为驾驶员的男主角在大雪中将她带上缆车,就像我们经历的那样,在登顶的过程中见到了雪后的太阳。这挑战了女主角的认知与习惯,爱情就和登山一样,不可能等到万无一失的机会,比起等到阳光灿烂时再去接受,为什么不共同度过风雪呢?”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乔麦问。
季海滨涂涂画画了一阵后说:“没有,我只是在讲一个假想的故事。当女主角也产生出难以言明的感觉时,麻烦出现了,孩子在女主角的帮助下,瞒着父亲参加了少年花滑的选拔赛,时任裁判的就是男主角当年的女友,男主角得知后,鼻青脸肿地冲到比赛场地把儿子揪了回去。女主角不认可男主角的行为,觉得他没有给孩子自由的选择机会,但男主角想起自己的经历,认定这是对孩子的保护,况且,他认为女主角没有资格管这件事,但又无法当着孩子面说她不是妈妈。比起参赛,更严峻的是,因为欠债,男主角的房子将被没收,就在全家一筹莫展时,孩子发现了一个赚大钱的机会,他看到一个家庭竞赛节目,类似你比画我猜那种,只不过参赛者必须是父母和孩子一起,他们完全符合条件,只要获得冠军,奖金足够偿还债务。虽然是个不错的捷径,但女主角告诉他们别抱太大希望,别说他们认识不久没有默契,就连她和男友这种相识十年的人,在聚会时玩类似的游戏一个都没能猜对。”
“哈—”乔麦笑起来,“我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了,一定是他们获胜了,这给了女主角反思的动力,和男友相识十年,彼此间却没有一丁点的了解,和男主角待了几天,却如此默契。”
“是这个意思……我知道由敌对变默契,这中间的情节处理起来很困难。”季海滨说,“不过,获胜之后奖金还没拿到手,女主角的未婚夫就出现了,他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的妻子竟然和别的男人参加家庭游戏,还带着一个孩子,直接飞来北海道对峙。大人们的对话被孩子听见,孩子觉得自己被欺骗,离家出走,遭遇了意外,头部受损,医生说可能永远无法醒来。失去希望的男主角同意和女主角离婚,觉得她就是一个祸害,不想再见到他们。女主角跟未婚夫回到东京,准备他们的婚礼。未婚夫提出结婚后就让女主角在家安心当主妇的建议,但女主角喜欢在学校教书和学生们待在一起,但未婚夫执意如此,他觉得结婚之后还让妻子出去工作是自己的无能。尽管不认同未婚夫的态度,为了婚姻,女主角答应下来。可就在举办婚礼的当天,女主角在电视上看到了男主角为救孩子在向社会求助,他需要一笔钱带孩子去美国治疗。这让女主角不解,因为那笔奖金她全都留给了男主角,就算还完债也应该有不少结余,她打电话给男主角,得知那笔奖金已经全部被她的未婚夫拿走了,未婚夫要挟他如果不交出全部奖金,就把他们假结婚的事曝光,他们非但拿不到奖金,还会身败名裂。出于对女主角的爱,男主角交出了全部奖金。这时女主角才知道未婚夫背着她的所作所为,觉得这个相识十年的男人陌生得可怕,她毅然放弃婚约,回到了函馆。正如男主角所言,爱情就和登山一样,不可能等到万无一失的机会,比起等到阳光灿烂时再去接受,为什么不共同度过风雪呢?”
乔麦咬着吸管,还在皱眉回味情节。
“这只是一个轮廓,我知道其中有些细节还没想明白,但肯定比上一个版本好,‘弄假成真’的同居会存在喜剧点和可看性。”
乔麦点点头:“你会把这个故事写完整吗?”
“我会尽力。”季海滨说,“你会等到这个故事结束吗?”
乔麦起身,抖落衣服上的洋葱圈碎屑:“那要看你写多久。”
太阳渐渐落山,外面妖风凛冽,虽然听了个原创故事,但一天没吃到心仪食物的乔麦依旧万分不甘,在当地的美食推荐里选中了一家烤肉店。
烤肉店在日本并不稀奇,但这家烤的是羊肉,对一直生活在东京的乔麦来说极具诱惑,如果能有涮羊肉就更棒了。
两人满嘴腥味地回到酒店,季海滨的手机收到明天的出行提醒,早上九点的航班,他们得在七点准时出现在酒店大堂乘坐机场大巴。
“你回去的机票订好了吗?”乔麦问,“我们大概中午十一点就能到东京,所以,你可以订下午回上海的票,这样不浪费时间。”
“你不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这又不是我第一次来日本不认识路,事实上,每次我都是一个人回去。”乔麦边脱衣服边说,“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一个人提着两个大箱子,那天还下大雨,正巧又碰上生理期,总之,到家的时候我整个人彻底垮了,在家昏睡了一个礼拜才缓过来。”
季海滨走到乔麦身后,搂住她:“你在嫌我出现得太晚了是吗?”
浴室里有水溢出的声响,乔麦摇头:“我们……去洗澡吧!”
他们在狭窄的浴缸里泡着,面对面,水没过肩头。乔麦没有避讳地点燃一根烟,但只吸了一口,剩下的不知在什么时候灭了。
毛巾整齐地留在架子上,刚用完的剃须刀和牙刷插在杯子里,排风扇嗡嗡作响,拖鞋散落在淋浴间门外。
“如果我们没有认识就好了……”乔麦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
闹铃声惊醒了季海滨,他关掉手机,想再抱一抱乔麦,发现枕边无人。
“乔麦?”没有得到应答的季海滨光着身子下床,这间客房完全藏不了人,他拉开窗帘,发现乔麦的行李箱和鞋都不见了,只有一把透明雨伞挂在衣服架上,伞里别着一封信。
“对不起,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我不能也不想骗你……”
他甚至连第一句话都不想看完就飞快地穿上衣服,拨打乔麦的号码,被提醒对方已经是空号,发信息发现对方已经将自己删除。
两个小时的飞行,季海滨满脑子都回响着信里的内容,他将乔麦家的地址出示给的士司机,不到半个钟头,他就站在了公寓门外,可开门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日本人。
在隔壁一位印度人的帮助下,季海滨得知这个日本人是这屋子的业主,刚搬回来自己住,至于乔麦,他根本没听说过,他把房子交给中介托管过一阵。
在季海滨的恳求下,那印度人又成功劝服日本人一起去找中介,可中介那儿并没有把房子租给中国人的信息,还反问季海滨确定是一个中国人在住吗?
“你那朋友叫什么?”中介问。
“乔麦。”季海滨说。
印度人刚翻译完,屋主和中介就都笑了,怎么不叫“天妇罗”啊!
“她是中国人,叫乔麦,不是你们日本人的荞麦面。”季海滨着急了。
“除了知道她叫什么,你还有她别的信息吗?”印度人问。
“我有她的号码,但是今天突然变空号了。另外,她是……”季海滨想起乔麦所在的大学。
他赶到留学生部,查遍了近几年的入学名单也没找到“乔麦”的名字,在宣传角,季海滨无意看到多年前的一张放大版剧照,尽管不会日文,但猜也猜出剧照上写着什么—这所大学曾是《午夜凶铃》的拍摄地。
“我没有遗憾,只是觉得可惜,那些和你一起经历的事,就只有一次。不要浪费时间寻找我,你已经找到了你想要的未来,现在轮到我了……”
季海滨将信折叠好,握紧手里的伞,订了一张飞回上海的机票。
客车过了长江大桥,驶入广袤的苏北平原,在枯藤老树的运河堤上,季海滨发布了一条微博,向所有读者道歉,最近这两个多月的更新没有一个字是自己写的。
半个小时后,电话和短信纷至沓来,微博里的未读信息飙至“999+”。季海滨看到萧晓发来的地址定位后关掉了手机。
自从上大学起,季海滨就再没回过高中的校园。说不清是家庭教育的灌输还是自己的领悟,故乡在他看来只是无法选择的出生地,尤其当这个故乡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时,他要做的,就是离开。这一点,是他和萧晓的基本共识之一,然而想不到的是,两个人抱着同样的初衷前往一个新的地方,却在往后的日子里背道而驰。
虽然没有大型翻修,但现在的教室和当年有了质变,至少多了台空调,电视也换成液晶的了。
季海滨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上,面朝国旗和校训,那是他学生时代因特殊照顾才享有的待遇;当然,吃粉笔灰也比其他人多一些,好在那个时候粉笔没有掺入有毒物质。
连续考全班第一的萧晓坐在季海滨后面,近朱者赤,季海滨的成绩居然真的有提高;而许晨曦,在季海滨前面。萧晓一直很烦季海滨和许晨曦的关系,觉得这两个人有事没事就聊天肯定有问题,而且声音过大影响到了她,不止一次跟班主任反映。而班主任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本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理念,从来没有教训过季海滨。
尽管发挥失常,萧晓的高考总分还是领先季海滨一大截儿,两人去了不同级别的大学。在那个十九岁的暑假里,季海滨想不到萧晓会问他是否愿意开始一段感情,更想不到这段感情能延续十几年。
“你到了怎么不告诉我?”萧晓推开教室的门。
“我手机关掉了。”季海滨说,“不告诉你,你不是也能找到吗?”
萧晓走到季海滨的后一排座位上坐下,随手翻了翻学生们留下的课本:“你这么做是何必呢!”
“我不这么做才是错的。”季海滨说,“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肯定会这么做。”
萧晓苦笑着摇头:“所以可能一切都没有了。”
“错了就该认错受罚。”季海滨说,“但我们现有的一切,我都给你。”
“这件事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你可以讲清楚,我也可以……”
“我不是单指这件事。”季海滨看着萧晓,“我背叛了你。”
“我也背叛了你呀,是我冒名……”
“我说的是,我爱上了别人。”
萧晓出门冷静了半小时后回到教室:“你喜欢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喜欢她……”季海滨想起第一次在乔麦家醒来时吃的早餐,想起终于失去乔麦时自己在函馆、机场和浦安街道上的飞奔与徘徊,想起夏天东西线的列车经过葛西站后从地下钻出,想起自己在站台等着公交而乔麦推着车在天桥上不愿离开,两个人就那么相互看着,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往后的生命里,一定会有这个女生的存在。“喜欢她,就像吃蘸满黄油的面包……像在冬日里狂热地追赶,再安静地等待冷风吹拂……像前往一座从未去过的小站,好奇、担心、偷笑……喜欢她,就像第一次白雪降临,像彩虹轻轻落在东京湾……喜欢她,就像她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