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当年那个囚禁我和多萝西·萨鲁奇的犯人给弄进水电死了,同时还把他的双胞胎兄弟、一名无能的医生以及其他那些人渣同伙给送进了监狱。但是,在我作为证人出席那名医生审判现场的当天晚上,曾有人在法院停车场对我说过一些话。除了刘和洛拉,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
始于十八年前的故事还有很多。
奶奶曾经对我说过:“有时浩瀚的宇宙会为我们在人生之路上投下一面镜子来照映我们的身影,而我们则会为此感到惶恐。就好像这个世界、一切生灵又或是某位全能的造物主在说:‘看看这另一个人影吧,这就是周遭的世界看到的你。’”我一直无法理解奶奶想表达的意思,直到我遇见了维拉达。
那是1993年,彼时距离我逃脱魔爪已经过去了六个月。为了将那个浑蛋人渣医生定罪,我从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家中回到了印第安纳州出庭作证。正值印第安纳州的冬天,天空上铁灰色的阴云密布,仿佛随时会降下阵阵冰雨。我独自一人在法院停车场的一排排汽车之间穿行,向妈妈租来的那辆宝马走去。为了处理和核对写好的证词并制订第二天的工作计划,妈妈还要和控方人员一起再待一个半小时。在法庭上接受了一天的直接询问、交叉询问和再次直接询问,我早已精疲力竭。
停车场的柏油地面上铺着一层融雪剂,我身后响起了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我一直很害怕被再一次绑架,于是我向前猛冲了一段,然后才转身察看来人是谁。
“你别跑!”一个女孩儿喊道。
我没有停下,为了避免从一辆绿色面包车旁边跑过,我绕过了两排车子。印第安纳州的车牌,号码是677854。那些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怕事情让我学会了随时留意此类面包车的特征。
我停了下来,转过身,我身后是一个看起来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人身威胁的人。一个身着黑色衣服的年轻女孩儿向我走来。起初我没有注意她的脚。通过观察她的头和面包车的相对位置,我估测她的净身高约五英尺,体重大约一百磅。她比那些比我小的青少年都要矮和瘦。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踩着心跳一般的节奏,就像掌控了一切真相。女孩儿大约二十出头,我仔细观察着她黑色的头发、大大的蓝色眼睛和细直的手臂。她又走近了一些,我看到她手臂上满是紧实的肌肉,那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没有翅膀的蝙蝠。她紧身长袖T恤下完美的二头肌鼓起,像是要撑裂她黑色上衣的衣袖。瘦削,但肌肉发达,没有脂肪。一台紧实、高效、精瘦的机器。根据“美国生命科学网” [1] 上的一篇文章所述,蝙蝠比鸟类更为高效。我应当热爱蝙蝠。我应当敬畏蝙蝠。
她身上有一些特别之处使我着迷。
我坚信我被囚禁时曾看到一只黑色蝴蝶好几次,它就在囚室里那扇高高的三角形窗户外面飞舞。在那些最脆弱的时刻,在那些被情绪压垮而无法将它们关闭的瞬间,我曾把这只蝴蝶想象成我的救世主。但是我现在可以确定,尽管那只蝴蝶是真的,但是认为它是我的救世主的想法来自我被单独囚禁时产生的错觉。这种现象有一个专门的医学术语:拘禁性精神障碍。
眼前这个蝙蝠女孩儿走起路来像是一名连环杀手,她右手的虎口位置上文着一只黑色的蝴蝶。
“你就是那个杀了罗纳德·赖斯的女孩儿,你还救出了多萝西,尽管她最后还是没活下来。”她说道。她的语调毫无起伏,情绪干涸。
“是的。”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一英尺的距离。尽管我还比她小几岁,但我比她高几英寸。我的目光在她的黑蝴蝶文身上面停留了半秒钟。
“我旁听了案子的审理。我戴着假发,坐在那些记者后面,所以你可能认不出我。”她再一次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
“认不出。”
我在脑中做出标记,修改了我的记忆。
“那些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吗?杀了赖斯,还在法庭上说出那样的证言,好让医生也伏法?”
“完全正确。”
“我知道你在法庭上说了谎。不过正是因为你这么做了,他才没法儿脱罪。”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她。蝙蝠女孩儿和我下起了棋。
“这样的话,你就是我可以信任的唯一一个人。”她说道。
“大概吧。”大多数时候我没有欺骗别人的理由,也没有操纵自己情感的必要。为了某些事情,我会向家人撒谎,但那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可能我在法庭上宣誓以后还对医生的事情说了谎,但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仍然会实话实说。
这个额头上满是雀斑、手上有着黑色蝴蝶文身的瘦小蝙蝠女孩儿向左看了看,然后又扭头向右张望,确认我们周围没有其他人。“你已经惹恼了这一切事件的中心人物。他称自己为‘主教’,他已经标记了你。他说过,待他下一次来美国,他就会找你复仇。我不清楚那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几年后。我只知道这些,我不知道‘几年’到底是多久。我会试着找出准确的时间。不仅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因为你,那个偷盗贩卖金发婴儿的犯罪网被破坏了,你切断了主教的收入来源之一,因此他想要让你付出代价,你已经被他标记了。我的线人还在他们组织内部。他对我做的事令人发指。自从逃出来,我就一直计划着要揭露他的恶行,或者直接杀了他。如果我们合作,我想我们有机会干掉他。”
“你什么时候文的那只蝴蝶?”我问道。
“什么?”
“如果你一直在关注我的动向,那么你一定读过那篇文章,我提到过一只黑色蝴蝶。也许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去文的,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好让我踏入你们布置的陷阱。”
“我就是单纯喜欢蝴蝶而已,不可以吗?”
“也许是这样吧。”
我思考着蝙蝠女孩儿到底有没有在文蝴蝶的原因这件事上说谎。我读过一些研究肢体语言的书籍,她没有往左上方看,这是判断对方没有编造事实的一个重要标志。她的额头没有皱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在强迫我相信她似的。
“我确实读过你刚才说的那篇文章,但你在那个地方看到的并不是一只蝴蝶。这里是印第安纳州,它更可能只是一只飞蛾。”蝙蝠女孩儿说道。
她很了解生物。
“那肯定是一只蝴蝶。”我说道,因为我需要它是一只蝴蝶。我必须是正确的。我需要所有的细节都精确无误。
“好吧。是啊,你才是科学家嘛,对吧?”
“我只是一个学生。”
“听着,如果你想为主教对你的报复做好准备,如果你还想打倒处于组织中心的那批人,还想为多萝西报仇的话,我们必须合作。”她把手伸进背后的口袋,掏出了一个森林绿色的打火机和一根烟。她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我认为这非常粗鲁,她应该先把话说完,而不是让我受她二手烟的摧残。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蝙蝠女孩儿继续说道:“你在听吗?这事很重要,我们必须合作。”
“我从来不跟人合作。”
“我他妈也从来不干这样的事,你得明白。”她停下来吐了一口烟。我屏住了呼吸,不想吸到她嘴里吐出来的二手烟。“我敢肯定,你一定觉得自己能一个人从他们手里逃脱很厉害吧?但是那个时候他们定时给你饭吃,不是吗?他们也没强奸你吧?而且你只被囚禁了一个月,对吗?”
“你说得都对。”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被关在‘龙虾池’意味着什么。”
“什么?”
龙虾池,我记了下来。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现在我得走了。他们肯定派了人监视你,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她扭过头看了看身后,又回头看着我,却始终低垂着眼帘。
“绑架你的那些人不过是一些边缘人物,在中心指挥的组织规模很小但却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你遇到的那些人只想做绑架怀孕金发女孩儿的生意,那只是整个组织中一条很小的支线,他们会向中心环支付一定的费用。中心环经营着利润丰厚无比的人口贩卖生意,还向那些有钱的浑蛋出售‘体验服务’,但他们把消息保护得滴水不漏。那简直是噩梦。我曾经是中心环的受害者。不过在他们把我转移到龙虾池的当晚,我就逃走了。”
说到龙虾池的时候,她的眼神转移到她的脚上,示意我也看一下。她只穿着一双人字拖站在印第安纳州十二月的寒风中。她将一只脚抬到一辆车的前保险杠上,向我展示了她脚上那被烧伤的皱巴巴的皮肤,伤痕从她的脚趾开始,覆盖了她的前脚掌和脚踝。她所有脚趾的长度都和她的大脚趾一样。
她保持着脚踩在保险杠上的姿势,继续说道:“他们用我来为别人提供‘体验服务’,还让我染上了毒瘾。我曾经经历和看到的事情是你无法想象的。我必须打倒中心环,特别是主教本人。我知道的只有主教会定期从亚洲来到这里,但我在里面时一直神志不清,因此除了一些模糊的细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目前只了解到这么多,所以我们现在的计划是:我会通过我手头的资源重新回到那里,然后我会见机给你传信。这个计划会用上好几年。但是,为了彻底捣毁他们的组织,我们必须得把他们当场抓获,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组织里有警察、法官,还有好些政治家和厉害的大律师,他们相互勾结,相互包庇,保证他们的人不被抓到。到时你会收到我的消息的。但是你要随时做好准备。你已经被他们标记了。一定要记得做好准备。”
我抬起下巴,在脑海里重播着她方才的话。她误以为我是在质疑她。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得做好准备。”她又吸了一大口烟,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出一朵癌症之云,无数有毒的微粒悬浮在空中。我再次屏住呼吸。
粗鲁。
“喂,你会准备好的对吧?”
“准备好干吗?”
“龙虾池,你已经被标记了。你是他们的‘目标20’。喂,你到底在不在听?我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我当时简直是一摊烂泥。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脚被烧伤了,然后以某种方式逃了出来。你要把事情调查清楚。做好准备。”
“你叫什么?”
“维拉达,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说着,维拉达走过两排车子,走回她的绿色面包车旁然后钻了进去。她开着车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她摇下车窗,然后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你看到的并不是蝴蝶,那只是一只飞蛾。做好准备。”然后她踩下油门儿,把方才抽完的香烟按熄在一个我看不见的烟灰缸里。
下次要把她的烟蒂拿去做DNA测试。
调查龙虾池的信息。做好万全的准备。
在庭审结束后,我们回到新罕布什尔州继续自己的生活,之后的整整两年间,我一直在与一种萦绕心头的情绪做着斗争。对于那个我未能及时救出的女孩多萝西·M.萨鲁奇,我一直感受着一种持久而令人心碎的爱意。我担心我对那只蝴蝶也有着这样的爱,那是一只甚至可能被我错误地界定了物种的生物,我担心我爱上的可能只是一片海市蜃楼。我真的看到过那只蝴蝶吗?人类的感官能够被相信吗?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又或者我们对情绪的感知都是准确无误的吗?对多萝西的爱和对爱上那只有可能被我错认为是蝴蝶的昆虫的恐惧都令我寝食难安。在与这两件事物旷日持久的战斗和一段段剧烈冲突的插曲中,我体验到了越来越多的创伤。在之后的日子里,新罕布什尔州房子后面的那片白桦林成了我发泄和疗伤的圣地,我在那里绘出了一幅幅带有暴力色彩的印象派绘画。
我尽力克服了这些创伤,我那与生俱来的调控情绪的能力在此期间变得越发炉火纯青,也越发懂得应该只运用理性思维来看待所有的事实。一次,我正在画一棵奇怪地扭曲着、上面还有一双充满哀伤的黑色眼睛的白桦树时,我得出了一个我可以接受的结论:爱仅仅是一种幻觉。爱永不消退,它只会在你的默许之下不断增殖、长大。爱的浓度不会消减,爱会不断滋生。爱是一株丑陋且有毒的杂草。
我以为我爱那些人,但实际上那种爱只是我想象的产物。我爱的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想象的产物能够并且应当进化,它会被人为篡改,被倒序制造,被改造翻新,被重新定义,被拆解重构,甚至最终被毁灭。从那一刻起,我控制了自己对爱的想象。我意识到爱反映的是我选择如何看待周围的人,如何通过人类的感官来诠释我的世界。就像我们平时所看到、听到、尝到、触到、感到和闻到的,情绪只是大脑中一个个用于感知的模块。那只是一种我们应对和控制混乱的方式。
我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调查龙虾池的事情上。值得庆幸的是,两位特工刘罗杰和洛拉也配合我开始了他们的调查行动。从那以后的每一分钟,我们都在忙着收集相关的信息和线索:龙虾池到底是什么?它在什么位置?主教计划何时再次绑架我?为什么我是第二十个目标?为了不被掳去龙虾池,为了给中心环的那些人设置陷阱,并把他们和那些十恶不赦的客人一举抓获,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收集各种资源和有用的装备。这就是我们的计划。这就是我们的团队。
现在,十八年之后,在马萨诸塞州的东汉森警察局,我的思绪飘回了那个时候,飘回了印第安纳州那灰暗无比的停车场。我想起了维拉达的蝴蝶文身,还有她那大到夸张、似要看穿我的蓝色眼睛,仿佛我是她的所有物一般。我思考着如果当时我拒绝了维拉达,如果我没有理会维拉达,妈妈现在又会怎么样。妈妈会用她那顽固的方式自行找到有关中心环的线索吗?她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会自己去找到那些线索?她曾经说过,在我被绑架的那段时间她的生活曾摇摇欲坠,她曾赌咒发誓要铲除任何一个与我的绑架案有关的“该死的魔鬼”。除此之外,她还把她所有的志愿法律服务 [1] 时间都用在了与贩卖人口相关的案件上,甚至还包括她在本职的企业诉讼辩护工作以外的所有空闲时间。但是我一直以为她这种报复式的爆发不过是在做情绪上的无用功,我一直认为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误以为这个犯罪团伙中的大部分人都已被绳之以法。但是她笔记中出现了“维拉达”和“玛丽安娜教堂”这两个词。我的想法不仅是错误的,而且还导致她为此付出了生命。
办公室外面,卡斯蒂尔局长正在电话里和妈妈律所的一位律师大呼小叫。我听到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已经找到了证物表格,然后还“撞到了头”,并且他现在马上要到这边来,从卡斯蒂尔的证物柜中取走妈妈的手机。我站了起来,透过方才那只贪婪的海鸥落脚的窗户,我看到刘和洛拉已经到了警局,他们正在给他们租来的那辆小型面包车找停车位。
我偷偷溜到卡斯蒂尔的证物柜旁边。迅速按下密码“8933”——那串我以为正确的数字。没有反应。
局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变轻了,我环顾她的办公室。我只有大概两秒钟的时间来解锁,只够再试一次。我的身旁是那块冬季两项的奖牌,它被挂在墙壁的正中央,很明显它对她十分重要,毕竟这是她乱糟糟的墙上最显眼的一样东西。她是在1979年得到的冠军。我又看了一眼她儿子穿的那些运动服,他是33号。我按下了7933。锁开了。
我敢肯定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密码这么简单,有心人一下就能猜到。
我连着密封的证据袋一起拿起了妈妈的手机,然后朝窗户走去,路上还把卡斯蒂尔那个夸张的三明治最上层的面包片扯了下来。
我抬起窗户,踩在下面的椅子上爬了出去,然后把面包片放在窗台上。
我一边把手揣在裤兜里以防里面的笔记本不慎掉落,一边往刘和洛拉的方向跑去。我看到一辆绿色的普锐斯在他们的车子后面停了下来。两辆车都停在同一个车道中。妈妈手机的铃声响了。我撕开证据袋。
普锐斯虽然停在刘和洛拉的迷你面包车后面,但它停得有些偏,所以我可以看到车上的驾驶员。是粉红裙女士,我盯着她,她仍然穿着她那一套粉红色的衣服,但是现在她戴着一顶棕色的假发和一顶愚蠢的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妈妈的手机仍在响着。
刘打开了车门,一只脚伸到外面,另一只脚则留在车里,就那样站着。洛拉在副驾驶座上没动,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眼睛依旧注视着粉红裙女士的方向。
我接起妈妈的电话。
刘并没有转身,不过他已经开始有些狂躁了,我看得出来,他的额头上的青筋在疯狂跳动,手指还在车顶上划来划去。洛拉则依旧在她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她的脸和身体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你儿子凡泰在我手上。把笔记本交给我。”粉红裙女士在电话里威胁道。
这贱人居然敢用我的凡泰威胁我,现在我不仅要这个贱人好看,我还要让她变成残废。凡泰不可能在她手上。不可能。
挂断,随后我拨通了萨吉的电话。
“凡泰在哪儿?”他刚接起电话我就问道。
“就在我旁边呢。一切准备就绪。”
“现在把所有人都带到那个地方去。”我说道。
萨吉负责在我们执行计划的时候保护莱尼、凡泰和奶奶的安全。我现在必须相信他仍在履行他的职责,他从未让我失望。我原本计划今晚就把妈妈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再次挂断电话,妈妈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又是粉红裙女士打来的。“我会抓到凡泰的。笔记给我,马上!”
刘做了一个手势:左手比出V,右手在上面比出切割的手势。这表示他要求中止我们的计划。我们曾商定,如果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做出这样的手势要求终止计划,那就说明情况已经到了十分恶劣的地步,其他两人都必须同意这个人的决定。这个手势原本应该是在事态最为严重的时候使用的。
粉红裙女士的脸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只老鼠,她不断地在电话里对我说:“现在,马上!”我不禁思考她平时是不是也会这样说话,也许就是对着那些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的年轻女孩儿的时候。她会用这种口吻命令她们脱掉自己的衣服,为那些付了钱的顾客提供那令人作呕的“体验服务”。我挂掉了她的电话。
还有两件重要的装备我没有拿到手,爸爸很久以前在新罕布什尔州曼彻斯特市建了一间实验室,我现在需要的两张光盘就在那里,我原本计划今晚去取,那里也是我原本打算安顿妈妈的地方。我的计划需要这些装备。忽略刘刚才做的手势当然将严重违反我们团队的规则,但也许我可以在粉红裙女士把我抓走并囚禁起来前让她把我带到爸爸的实验室去。我担心事情不会如此顺利。考虑到妈妈之前的介入程度和现在她被谋杀了的情况,中心环也许会取消他们对我的诱拐计划。我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绝不允许我策划了十八年的计划以失败告终。我要迫使他们把抓走我的时间提前,迫使他们提前执行计划,这样我才能赶在主教回到他在亚洲的据点之前一举毁灭他们。再说,我不能让凡泰受到一丁点儿的威胁。我现在只能选择跟粉红裙女士一起走。
刘又做了一遍刚才的手势。他的下巴正微微抬起,紧咬牙关。这么多年来,每当他克制着想要说些什么的欲望时他都会这样,我见过他这种表情好几次了。
我头顶的那棵树突然有了动静,我朝头顶看去,那只贪婪的海鸥一个俯冲降落在了局长的窗台上。它一爪抓起我留在窗台上的面包片,然后飞进了局长的办公室,想必局长还没有回来。
我看向洛拉,她刚才一定读懂了我的唇语,并且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越过了他们的迷你面包车往后面张望。我看得出来,洛拉正在观察我是否决定要继续执行我们的计划。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洛拉那坚定的眼神。她的眼睛一眨都没眨,只是咬着自己的手指,手指几乎整根都被她放进了嘴里。我凝视着她,表示我需要她的回答,我要知道她是否也同意刘停止计划的提议。
她举起右手,用两只手指比出了枪管的手势。我跑了起来。经过洛拉这一侧的车窗时,我向停车场后方的巷子点头示意并对她说道:“巷子。Vanty33。打开后车厢门。”我对刘则说:“确保维拉达安全。”
局长办公室里爆发了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大吼大叫。局长的大嗓门和其他人的声音混杂在了一块儿,其中还有一声很明显的鸟叫声。
我绕到了迷你面包车后面,离普锐斯仅五英尺之遥。洛拉的手够到了刘驾驶位上的锁,打开了后车厢门。我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粉红裙女士看了一下,包括妈妈的手机,还有那本笔记本。紧接着我转过身,把手伸向面包车的后车厢,施展了一下我的小小魔法。当我又转身面向粉红裙女士时,我的手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朝着她的普锐斯冲过去。
“快开车!”我边跳进她的副驾驶座边说道。
她想要起身下车,想去刚才我把那些东西变没的地方把妈妈的东西拿回来,我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
“赶紧开车!”我说,“在他们出来看见你的车之前。马上!”
“妈的!”她大叫。
“现在马上开车!”我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我希望她没有时间去思考我在她车上的事实,或者方才消失在面包车里的那些东西。
她扭过头往后面看,挂倒挡,一脚踩下油门儿,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向后方驶去。
“你会为此付出死亡的代价。”她喃喃道。
我打开车窗。
快速倒车转弯,我们朝着巷子的方向晃了过去,然后她又一次踩下油门儿。我指着巷子入口左侧哥伦布骑士团 [1] 所在建筑的屋顶,转移粉红裙女士的注意力。她大脑中充满了令人混乱的内啡肽,这导致她不知所措地选择了“逃跑”。而且我还在旁边不停添油加醋地对她喊:“有狙击手!”我的注意力被一条更小的巷子吸引了,它在我们右侧的一间牙医诊所和一排柏树中间。我把手臂伸到打开的车窗外。
我们驶出了方才的区域,朝着高速公路的方向奔去。粉红裙女士注意到了我在她车里的事实,她似乎吓了一跳。我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对我的恐惧,是我的存在让她感到恐惧。
“你计划把我拐走,是吧?”我说。
她并没有做好事态发展至此的准备。所以她和那一帮原本计划明天来“突袭”并抓走我、折磨我的打手没有关系,但她绝对是中心环的成员之一。也许粉红裙女士确实不知道我在他们内部有线人。她的右耳垂上有着一些半月形的伤口,那是我在港口那边把她的双耳当作两个把手狠狠抓住的时候留下的,她揉了揉自己的耳垂。
“荡妇!”她骂道,紧咬牙关,手指颤抖着。
她用了那个荡字开头的词。
我的右眼眯起,眼皮颤抖着,仿佛我方才吃了一颗奇酸无比的糖。我全身都愤怒地颤抖起来。
她把我抵到那棵橡树上时在我耳边说的话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她打算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妈妈留下的那些思想和她写下的记录。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响起了“荡妇”这个词。我想到了多年来主教给所有那些女孩儿带来的折磨、那些正在被囚禁的女孩儿、他那变态至极的龙虾池,想到了粉红裙女士作为他们中一员的所作所为。我又想起她曾威胁要拐走我此生的挚爱,我的儿子。我想起了港口附近妈妈的尸体,盖在她身上的那块白布永远不会因她的呼吸而有任何起伏。
我打开了仇恨的开关。无论如何,仇恨都是执行计划所必需的。仇恨有时确实会使我行动缓慢,使我看不见事情的全貌,但通常情况下,它会为我提供额外的肾上腺素,毕竟在十八年前,它曾助我逃出生天。
仇恨的开关被打开时,我感到自己生机勃勃,就好像我的血液在一个刚刚好的温度下沸腾了起来,好像我的大脑被通了电,训练有素的电流在一块精密的集成电路板上穿行。我能感觉到我的感官被增强了,仿佛我的双眼变成了两道深红色的激光,而我的听觉处理中心自动过滤了所有无用的废话,只抓取那些我需要的信息。
我侧眼看了看粉红裙女士。她戴着一副廉价无比的红色墨镜,她看向我时我可以透过镜片看到她的眼睛。她怒目圆睁,斜着眼睛看着我。
你会付出代价,贱人,而我将享受你每一分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