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霞自从辞出学校,便在家里读读书,写写字,同母亲商量,心想要到上海,在父亲身边碰碰机会,觅一个栖身之所。他的母亲一时固然舍不得他远行,他自己心里,也因为放不下银枝,觉得银枝越看待自己亲密,越是别离他远去,鱼消雁息,后会茫茫,未免有些对他不起。所以满心要想同银枝偷会一会,一者表明心迹,二者好向他决一个行止。所以几次三番,打发路于飞去向银枝要求回话。银枝总是毅然拒绝,说是非亲非故,男女私会在一处,无私有弊,恐怕别人流长飞短,于彼此名声有碍。
叶文霞得了这个消息,真是红愁绿恨,怨叶凄花,说不出他心头情绪。每逢念到李商隐那个“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句,不禁潜然泪下。路于飞有时候也跑来同他谈谈笑笑,无奈于飞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还有好些心事同他告诉不得。所幸文霞却于应酬,外边朋友也还不多,先前那个施朗,便因为那四首小诗,几乎吃了他的大亏,由此也不同施朗往来。花晨月夕,无可消遣。
离自己住的房子不远处,有一座灵徽尼庵。那尼庵虽然不太宽阔,却是个寂静去处,树茂花香,无人问津。文霞深爱这里的幽静,常走去欢喜欢喜庵里的慧仁,见他是个小孩子,长的又好看,又知道他曾经在学校里读过书所以有时候也烹壶好茶,设些果点,请他坐下来说说话儿。庵里若是遇到有什么佛事,要写疏头,或是一封两封平常函信,都请他捉刀,所以这灵徽庵里,常常有文霞的足迹。
偏偏禹氏这一次,无心相遇,就很爱他,公然要收他做个干儿子。禹氏虽然无心,文霞却是有意,以为从此联了姻娅,便可以常近银枝的芳泽了。你们不瞧见他那欢喜份儿,恨不得一路滚入禹氏家里。至于他的姓名,当时虽曾告诉了禹氏,作者在前回书中,却不曾表明。这也是写小说的惯例,藏头露尾,一直叙到篇末,好让人惊奇诧怪的意思。
论文霞心里,方且以为是游戏三昧。禹氏将他携带人室,骤见银枝,便吩咐近前叫他嫂嫂。文霞心里暗自好笑,望着银枝深深地作揖下去,只吓得银枝叫苦不迭,勉强还了一个万福。文霞背着禹氏,尽管向银枝以目相意,以为你下许我来见你,我今番也就来了,看你怎生躲得过我。羞得个银枝低头拈带,默然不语。禹氏又将文霞姓名,以及在庵里相会的事迹,一一告诉银枝。一面又吩咐蔡妈,预备茶果,将在庵里的回香,向佛堂里烧起来,命文霞拜一拜佛。
禹氏此时早走人房间去换衣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问道:“大小姐呢?我回家有一会工夫了,如何不见他出来见我?”银枝刚同文霞站在一处深怒文霞露了破绽,被人瞧见,便趁禹氏问他这话,忙走人房里,笑说道:“姐姐昨天便回家去了,留他他也不肯答应。”禹氏将头一扭,冷笑道:“他好端端地在这里住着,是谁叫他回去的?”说毕,便叫银枝出去,一迭连声喊蔡妈进来问话。蔡妈笑嘻嘻地走进房来,扬着喉咙说道:“这事要问大少奶奶呢!大小姐因为同大少奶奶闹了一场气,少奶奶便将大小姐赶得走了。”禹氏将桌子一拍,历你一这份儿赶他,究竟将我么事?”蔡妈又低声说说“昨天喜氏因为肚里疼痛,开太太箱子寻取药,被少奶奶一头碰见,赖他偷了太太银子。人人有脸,树树有皮,大小姐听见这样诬栽的话,如何还能赖在这里?小妇当时本劝大小姐,等太太回来再说罢,可怜大小姐淌着眼泪,说太太面前,叫小妇回禀一声,他万等不及太太回来,先告辞了。”
蔡妈的话才说完,禹氏顺手早将桌上茶杯碗碟一古拢儿翻在地上,大哭大喊:“好呀!我刚才得了一个干儿子,便被人逼去一个干女儿。我是孤苦的老命,什么事人都容我不得。你们不要做梦,以为我爱了个干女儿,便想出法子来去撵逐他!莫说他不曾偷我的银子,便是成千成万的银子,被他偷了去,他是偷的姓袁家里的,不曾偷到你姓童家里的。你童家陪的那一点点妆奁,任是搁在门外,也没有人用正眼去瞧它。你要千方百计同我亲爱的人做对,好,好!你有手段赶他,我就有手段赶你!看我儿子回来,同我要婆娘吧,我有的是脑袋!你一般会挑唆你的丈夫,将我脑袋取了去!”禹氏说着便要出来同银枝拼命。
银枝知道喜氏回去的事已经发作,平时被禹氏咒骂,他都忍耐得不去理会,今番见文霞还坐在屋里,又是羞愧,又是伤心,背转脸已将一方手帕哭得透湿。听见禹氏要赶他出房,他早一转身子跑回自己屋里去了。此处文霞已吓得满脸雪白,又舍不得银枝受这委屈,见禹氏出来,他便抢上去,一把拦着哀告说:“干娘,何必如此生气?看我分上,饶了嫂嫂吧!大小姐虽然已经回去,干娘只消打发人去接,包管就来。只不知这大小姐住在哪里?不然,我早就跑得去,将他死拉活扯,拖得来见干娘。”禹氏因为碍着文霞面皮,不好意思使出他的泼辣手段。又被他提起这话,真的喊过蔡妈,叫他亲自去到大小姐那边:“无论如何,务必请他各事不用介意,都有我干娘做主。他若是不来,倒像同我生分起来了。”
蔡妈含笑去后,文霞很没意思,坐了一会,也就问禹氏告别。禹氏笑道:“我们家里事务,你听着不用笑话。今天我也不再留你,你有了闲工夫,尽管来我这里走动。慧仁告诉我,说你府上屋子很小,读书写字,一定繁杂。我们这里还有一所好好的书房,打从你干爹死后,也没有人在里面居住。你若不嫌弃,便将行李搬来,在书房里用功,再清静不过。但不知你的母亲放心不放心?”文霞听了大喜,忙接口说道:“母亲若是知道我在干娘这里,断然没有个不放心的道理。我依干娘的话,早晚便搬来住着,也可以常常替干娘请安。”禹氏笑道:“请安呢,却不敢当,好在以后都是一家的人,各事不嫌简亵就好了。”
且缓表文霞回去同他母亲说些什么。再讲黄致中见他妻子负气回家心里怀着老大鬼胎,深恐这事决裂了,便断了这条生路,整日里不敢出门,老伴着喜氏,寻些话来谈。他住的那三间两厢的房屋,是个开门见山的住处大门不用关闭,天井里只用了一方木板遮挡着,便借此分个内外。
第二天晌午时分,忽听见外边有人咳嗽,阿梅早跑了出去,瞧见蔡妈。蔡妈问阿梅:“你母亲在屋里吗?”这问话被致中听到,心中不由一跳,登时伸出一个大拇指儿,竖至喜氏面前,低低笑道:“你还说不出三日,定然打发人来请你,果不其然,如今才隔了一天,蔡妈居然跑来了。”喜氏微微含笑,端坐在屋里,动也不动。致中将蔡妈迎进屋内。蔡妈瞧见喜氏,笑着说道:“好呀,姑太太尽坐在公馆里纳福,便不体恤我们,巴巴地累我跑这一趟。”喜氏冷笑道:“谁叫你跑这一趟的?太太可曾回到公馆?”蔡妈扬着头说道:“太太不回来,谁还敢支使我!老实说,我是吃的太太的饭,不是吃的别人的饭。太太特地吩咐我过来请大小姐前去。”喜氏喜道:“我不去了,你替我好生回复太太也就是了。”致中赶在这当儿,早端过一张板凳,请蔡妈坐下来,又忙着装烟倒茶。又插嘴说道:“太太既请你,你为什么不去?太太又不曾恼你你这般负气,不叫太太听了寒心吗?”蔡妈笑道:“姑老爷你歇着吧,倒累你老人家伺候我。可又来了,姑老爷的话,真是一点不错。太太因为看不见大小姐,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差不多要同大少奶奶拼命了。”喜氏哼了一声,说道:“两条命应该拼得一条,才得安静呢!一家有一个主,一庙有一个神,像这样无法无天,也不成你们公馆里的气派。”致中一面倒茶,一面笑道:“妈妈你请安坐着,不用同我们客气,我们是何等之人,承太太情,看得起我们。今天便是打发一条狗来,我们也不敢怠慢它,何况是妈妈!”致中说到这里,又催着喜氏道:“你换件衣服,便赶快去吧!若再推三阻四,不但对不起太太,而且对不住这位妈妈。”蔡妈笑道:“真真姑老爷说出几句话来,叫人的心里快活不过。我不怕大小姐生气,你也不用在这里使性子,除你干女儿而外,太太又收了一个干儿子了。万一你不肯去,太太把喜欢你的心肠,移过去喜欢他那干儿子,那时候你又有什么法子呢?”
蔡妈的这一句话不打紧,真的深深地戳人喜氏肺腑。喜氏不由失惊地问道:“啊呀,这个干儿子是打从几时收了的?如何我一向不曾听见太太提起?”致中手里的一杯茶,刚待送给蔡妈,不防听见这话,一个失手,“啷当”声,将那茶杯直掼落地下,溅得蔡妈那条青布裙子满是水迹。蔡妈也叫了一声:“哎呀!”站起来拎住裙角,使劲地抖。阿梅早抢了一块抹布,弯着腰替他擦拭着。致中忙将地上碎瓷拾过一旁,大睁着眼睛听他们讲话。
蔡妈重行坐下,笑道:“这是意外的事,大小姐你先前如何会知道?”蔡妈说着,便将禹氏在庵里会见文霞,如何爱他不过,收他做了干儿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这位小少爷,生得真是体面,又白又秀,单论他那一副小腮庞儿,掐都掐出水来,不怪太太看着喜欢,便是……”
喜氏不等他说完,忙问:“这少爷你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蔡妈想了想,笑道:“也是姓蔡吧?我记得同我这蔡字是一家。”接着又道:“不是,不是,他是姓叶。我说的呢。菜叶子,菜叶子,不是同我姓的这蔡是一家,名字我确实不知道了。”致中吃了一惊,忙问道:“这叶家相公,不是生得一个长瓜籽脸儿,笑起来两腮上有两个小酒窝的?论他身段,也没有多高,同你们少奶奶站在一处,简直不是活像一对小姐弟么?”蔡妈笑道:“姑老爷的话,一点不错,难道是姑老爷同他见过面似的?”喜氏插嘴说道:“没的活见鬼吧,到了你嘴里,便说的这样活灵活现。太太才收得的干儿子,你知道他是张长李矮,转说的这样高兴。”致中向喜氏挤了挤眼睛,笑着说道:“你这人委实糊涂。你怎记不得外甥上次闹的那件把戏,做诗做出笑话来的那个叶文霞?”蔡妈笑道:“确了,确了。我也听见太太他们讲说,这相公名字上,真是这个云呀霞的。大小姐,你们既然认识他,那更好了,在一处儿不是越发亲热吗?”
喜氏此时,且不理会蔡妈说话,转望着致中冷笑道:“哦,原来就是那个小叶。啧,啧,啧,瞧不起那小鬼头,真个有这样本领。他拜给太太做干儿子,分明是明修栈道,他随后在背地里,好向那小妇偷情,便叫作暗度陈仓了。那小妇口口声声冤赖人做贼,他背着婆婆同丈夫,去偷汉子,便是应该的?这准是那小妇做成的圈套,教导那小叶走这一条道路。怪道他同丈夫常常反目呢!蔡妈,你也是上了岁数有阅历的人,但凡像这样的妇人,一定恋着外遇,方才不把自己丈夫放在眼里。像我们这样拙口钝腮,倒是一夫一妾,同心合意的过日子,外间再有好的男子汉,我们都是清水下杂面,也不肯拿正眼去瞧他一瞧。姑老爷他这活口站在这里呢,你去问他,看我可曾有点破绽儿落在他眼里不成?好,好,好,放着我姓黄的一天不死,就叫那两个男女跳不出我的手掌心儿!”喜氏越说越得意,一面收拾,一面颠头拨脑价发笑。蔡妈听见他这话里的意思,已经明白一大半了,连忙笑着说道:“这有何难,大小姐你快随我过去,在太太面前,替他一本奏上,三十晚上的灶王爷有一句,说一句,包管那小妇立刻没有容身的地方,还有一顿热闹好看。”此时,喜氏已将禹氏送给他的两件衣服,穿着好了,首饰也得端整,脸上重重地抹了好些铅粉,额角上的胭脂印得通红,直把个致中看得呆了。他身前身后,仔细端详了好一会,见裙角有点皱纹,忙俯下身子,替他用手扯了又扯,然后说了一句:“好了。”
喜氏这时候,且不动脚,转望着蔡妈冷笑道:“依你这样办法,倒没有好戏做出来了。你且不要着忙,停会子我们见了太太,依旧装着没事人的样,千万不要露出风声,转吃那小妇们做了手脚去!”致中听了,也笑着说道:“干儿子也不过在日间走动罢了,终不成黑夜里敢跑入少奶奶房间?这捉奸倒很不容易。”喜氏扭过脸来,向蔡妈问道:“你可听见太太叫那叶相公住到公馆里不曾?”蔡妈笑道:“这倒不曾听见。”喜氏想了想,微微笑着说道:“这也不难,等我这番去,替他们凑个趣儿,不怕他会飞上天去。”喜氏说到这里,又娇声怪气地向致中说道:“门户、火烛、早晚茶水,你替我当点心儿,阿梅是靠不住的,一时不自在,少跑去同外甥混在一起。他们是没有好路走的,不是烟花间,就是私门头,身子要紧,花费银钱还是小事。”致中满口答应,说道:“奶奶走吧,你的话我都理会的。”蔡妈妈笑着说道:“大小姐真是玲珑心窍,什么事都想得周到。姑老爷也有四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你还防备他去走错道路?”喜氏走着笑着,说道:“蔡妈你不知道男子汉的心肠,他们防着女人,像防贼似的,至于自己的行动就不管好歹了。饶我这张穷嘴,出门一次叮嘱一次,保不定回家时候,还叫我生气。”这一番话,蔡妈听了不住咯咯地笑,说道:“大小姐说的真是好听。”
两人且谈且笑,一路行来,早抵袁宅大门首。用的那个家人,刚背着手在门外闲望,一见了他们,忙上前搭话:“大小姐到了,快请进去吧,太太坐在屋里生气呢。说请的也不来,请人的也不来,逼着我再去催请。是我在此偷了一个懒,我料定大小姐是一请就到,再也不会不来的,果不其然,不是应了我的话了?”
蔡妈同喜氏都笑了一笑,立刻匆匆地走人那座佛堂里,看见禹氏闭着眼,捻着佛珠子,在那里喃呐呐,不停地念佛。喜氏走得近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干娘。”禹氏开眼笑起来,说道:“好么,累得我等了这半日,你这时候才到,你真不知道我很惦记着你吗?”喜氏一句也不开口,用手将眼揉了揉登时扑簌簌地流下满脸的泪,喉咙里只顾鸣呜咽咽。禹氏好生不忍,一把拉着他的手,笑着说道:“好女儿你不用伤心,你的事我早已知道,那贱人的言语,我是再也不肯相信的。适才已经给我闹过一顿,你安然住在这里,他若再有欺负你的地方,看我拿这老命去拼了他!”喜氏听了,方才哽咽说道:“我就怕娘生气,凡事同他都不计较,他越发将我这敬字当作怕字,处处同孩儿要过不去。娘放心,以后我都尽让他些。只要娘无灾、无病,活到二百岁,归天之后,我将娘送下土,我就跳入土里,叫他们拿土将我埋盖起来,在阴司里,我们还是母女。”禹氏听了,心里很是舒畅,得意地说道:“就这些话,便见你的孝心了,怎生怪我不喜欢你。”禹氏说着,又将在庵里如何关亡,如何认了一个干儿子,那干儿子生得如何整齐,一一告诉喜氏。喜氏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曾说出什么。
再说叶文霞别过禹氏之后,一路跳跳蹦蹦,跑回家中,心里快乐得什么似的。刚跨人大门,见他母亲坐在堂屋里纺纱,于飞也坐向一旁,用手理那篮子里的棉线,抬头看见文霞,兀自将线放下来,笑着说道:“恭喜恭喜,文霞你如今是过了明路的人了。这一来,有了一份好亲戚,还不趁了你的心愿?”文霞听了路于飞讲的这番话,不由怔住了,便问道:“耳报神好快,你怎么知道这事的?”路于飞回道:“给个榧子你吃吃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是一个东方福尔摩斯,什么事打探不出,你想要瞒我,还早呢!”文霞的母亲俞氏笑着说道:“你妹妹同你取笑的,他也因为到我这里来走走,正赶上隔壁灵徽庵那个小沙弥跑来告诉我这事。说是你被袁太太爱上了,要你做他干儿子。我还说我们一个寒士家的儿女,高攀不上吧?那个小沙弥又说,这事已经成了,你们少爷已被袁太太携回去了。儿子,你果然有这事没有?”
文霞此时便笑嘻嘻地从身边掏出禹氏给的那银锭儿,送至桌上。又说袁太太为人怎生和气,他家媳妇彼此也见过了,认为叔嫂。于飞听了,冷笑道:“叔嫂,叔嫂,这一来可好了,再不用向我纠缠,说要跑去会一会,以后你们便成日成夜去会吧。”俞氏正色说道:“这可使不得,他已是嫁给人家的人了,你们以前又做过求亲那一件蛇足的事,没的被人家议论长短。”文霞也不曾理会他母亲说的这番话,转身俯向于飞肩上,笑道:“我们成日成夜的去会,你敢情是着恼么?”于飞一手将他推过去,愤愤地说道:“干我什么事?我恼不恼又干你什么事?倒是你留点心眼儿,听说袁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呢,为人很是惫赖,万一露点形迹在他眼里,你如何对得起银枝姐姐?”文霞听了,心有重负,说道:“这话一点不错。银枝姐姐同那厮已结下仇恨,我这干娘还一味袒护着他那干女儿。”
文霞于是又将银枝同喜氏负气的话,告诉了他母亲和于飞。于飞听了愤愤地说道:“那女人贼眉贼眼,简直是个积年老贼,不但银枝姐姐要疑惑他,便是我眼睛里,也看不下去。偏生袁太太相信他,尽同银枝姐姐做对!”俞氏接过话说道:“俗语说得好,头顶尿蓝布,家家说媳妇,这也是世界上做婆婆的通病。若是我侥幸娶得一房媳妇,我就不这样。”文霞听他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盯着于飞,把于飞看得满脸通红起来,低下头只不开口。俞氏又说道:“今天,你父亲有回信来了。我请路小姐念给我听,信上说是已经接到你做的诗,他也替你在报纸上登过几首。有人夸赞你,做得很好,又说如今诗词歌赋,是用不着的了。叫你得了工夫,或是做做杂件,或是做一两篇小说。做得好,一样有人拿钱来买你的稿子,还可以得点补助,家中用度就不消愁了。至于到上海这一层,一时也不必忙着。你去斟酌看,还是回你父亲一封信。”
文霞拍手笑道:“做小说却也不难,只是想在这小说上享名很难。一经享了名,做出一篇稿子来,不问好歹,就有人抢买了。像我们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子,那就难说了,任你呕尽心血,送给他们去看,他们不是吹毛求疵就是三文不值两文地拿低价来欺负你。老实说,那一班书贾,他们是不曾生着眼睛的,只问你的名字,不问你的小说。”于飞扭头说道:“这话我就不大相信,名字是不错了,万一书真做得不好,他们难道就不理会得?”文霞回答道:“正是的了。外间尽有一种半瓶醋的人,假充内行,看见有名的人做的小说便跟着旁人,一味价叹赏。要是没有名气的,他便夹在里边,瞎七瞎八的评论,不是说词句欠通,就是说情节平常,好像他真是个小说大家,特具慧眼似的,其实,他连里面的字都还没认清楚。这种人,我也看见不少了,觉得他们义可恨,又可怕。”文霞的一番话,更说得于飞大笑起来,说道:“我不信,你这形容得也太过分了。”文霞回道:“还有可笑的哩,有许多无聊的文士,明知道他的小说卖不到钱,便去偷用别人名字,刻在各种小报上,买这小说的人,也就瞧不出来了。母亲既有这个吩咐,我随后就学做起来,碰碰机会也使得咳,目前念书的人,在经济问题上,也就困难得很了。”
于飞又笑道:“然也不然,一个念书的,若要全靠着笔墨去寻饭吃,简直要将肚皮饿塌了。你不相信,同你做对的那施朗,论他学问,不但及不得你,也及不得我。然而,他生成有一副玲珑手腕,最近异想天开,将自家住宅前面三间房子打成一片,上首安着一张大圈椅,绣花盘龙的椅垫子,面前安的是神桌,香花果供,再也整齐不过。他便借这扶乩为由,哄动多少人,皈依在那乩坛底下。出息已是不坏了,不知怎么又联络了那童家兄弟两个,成大棒的银子交给他办理善举。他有了这笔进款,胆气越发壮了,局面越发宽了。高高地标着善堂名字,叫作什么怀善堂。我就不懂,那姓童的弟兄,就看不出施朗的为人?凡事言听计从,骗得他们死心塌地。”文霞说道:“这童姓弟见,又打哪里跳出来的?除得银枝姐姐,他母亲是我们这宿迁首富,其余还有什么姓童的,能够这般拿银子出来挥霍?”于飞说道:“原来你还蒙在鼓里哩!这童姓弟兄俩,便是银枝姐姐的阿哥。论起亲来,也算是你的阿男。”文霞听了,脸上一红,说道:“你又来乱嚼舌头了。童老头一生也不曾生过儿子,如何眨眨眼,就会有两个?显见得你是哄我。”于飞被他这一驳,急得什么似的,说道:“不曾生过儿子的人,便不应该他有远房,过继他两个儿子?他这两个儿子便是过继来的,我哄你,哄你银子不成?这些事都是银枝姐姐亲口告诉我的。你不相信罢了,怎么平白冤赖我嚼舌头?”于飞说着,不觉泪珠盈盈欲滴。文霞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大意了,连忙向于飞作揖,说:“好妹妹,不用怪我,我原同你取笑的。妹妹不曾舌头,适才算我是嚼舌头,可好不好?”文霞的话,才把于飞说得笑了。又说道:“提起这事来,还有一句笑话要告诉你呢。在那童姓弟兄不曾过继的当儿,那个施朗涎慕他家这份财产还百般地托情分,央出人来,向童家说合。说他情愿不去姓施,要改姓到童家来做儿子。无奈那时候,童家的房族业已坐了他家一屋子的人,听见这话,不容分说,将来人痛骂了一顿,赶出大门。后来施朗还怨天恨地,骂那阎王老爷,为什么叫他错投了胎,不曾向童家太太肚皮里去走一趟?”文霞听到这话,早将两个耳朵掩起,笑向于飞道:“请你不用说了,这些不堪的话,听到耳朵里,叫人怪难受的。他施朗也曾在学校里,受过几年教育的,如何变了这一副心肝!妹妹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却有我的事,暂时失陪,不用怪我。”
文霞一面说着,一面早跑进自己住的那个卧室,将案上书籍,以及零星笔墨,都拾掇在一个竹箱里,又要过去收拾行李,像是要动身出外模样。他母亲此时,已跟至房门外面,瞧着不禁有些诧异,忙问道:“文儿,你这是做什么?你父亲已经吩咐你不用往上海去了,你忙的这样,又是什么缘故?”文霞回答道:“不是,不是,上海原不消去得,我却另有个去处哩!”说着,便将禹氏要他过去读书的话,说了一遍。他母亲正色说道:“这个却万万使不得,我们穷虽穷,毕竟还有一所房屋住着,到不得便去依栖别人庑下。况且你干娘虽这样说,也不过一时高兴,长久下去,保不住永远喜欢你。万一有个长短,那时候再搬回来,可就难以为情了。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家还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媳妇,你成日成夜住在那里,任是你再清白些,到了小人嘴里,一样讲出不尴不尬的话来。你不替你打算,也该替他家少奶奶打算。依我的主张,一天半天,不妨向那边去走走,要是简直抛下我,去侍奉你那干娘,我这儿子,不是替人家白养了?”俞氏说话的当儿,于飞已踅至俞氏背后望着文霞,不住地笑,又用手指刮在脸上羞他。俞氏掉头望了望,也笑起来,接着说道:“适才你妹妹提到那施相公,要跑去硬做别人家儿子,你还掩着耳朵,议论别人不是。你这么一来,不是也要跑去硬做人家儿子去了?”一顿话说得文霞又羞又恼,幸喜他平时还孝顺母亲,心里虽不大愿意,面子上却不敢显露出来,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俞氏也知道他的心事,便偕着于飞,依然走回堂屋里。于飞告别,自行回去。晚膳之后,文霞没精打采地上床睡了。
第二天,文霞起来,依他的性子,恨不得立刻就跑到袁家去会银枝。可是又怕母亲责备,只得闷恹恹地坐在房里发怔。事有凑巧,禹氏已打发家人过来,请他去吃饭,并转致俞氏太太,要一并请过去会会。俞氏道了辞谢。毕竞老年人举动十分周到,俞氏吩咐文霞缓些过去,自己拿出钱来,命文霞上街买了一套衣料、袜子裹脚布,各色齐全,配好了几份香烛,打发使唤的一个女仆,端着礼物,随少爷去替袁太太请安道喜。说我们少爷一切承太太照应,心里感谢得很,改一天再过来造府。女仆应着,然后随同文霞到了袁府,将礼物呈上。禹氏看了,十分欢喜,当时便赏了那女仆好儿百文铜钞。当天,禹氏已命人预备了上好筵席,一者是款待新干儿子文霞,二者是替干女儿平一平气恼。酒席上来之后,禹氏高兴得非常,又吩咐蔡妈去唤银枝出来同坐。银枝因为避文霞的嫌疑,不肯答应,引得禹氏生起气来,说银枝不识抬举,叶相公虽是外人,如今既给我做了干儿子,同你便是自家叔嫂了,这么一来,好像生分似的,如何使得?一定又叫蔡妈去请。银枝没法,方才走到前面,勉强在席上坐了坐。刚上到头菜,他托词早又回房去了。在文霞心理上,还暗暗有些恨他,这且不表。
再说喜氏,今日初会见文霞。他几曾见过这样俊俏男子,不由将一双眼,盯在文霞粉脸上好半会工夫。他背地里筹划道:“先前听见他们提着这姓叶的,我总疑惑不过是个寻常少年罢了,谁知他生得竟有这样俊俏,这就无怪那小妇儿同他亲密。我背着致中,虽然也曾结识过许多汉子,有哪一个比得上他?真是三生有幸,如今竟遇着这样家。若是白白将他舍掉,不是虚生了一世么?凭着我这一身本领,随后等我来慢慢勾搭他,不愁不割去那少妇的靴靿子。”喜氏越想越是得意,自从银枝出了席,他便油嘴打花,有一搭没一搭,拿话来挑逗文霞,酒到杯干,从紫膛色脸皮里微微透出一片红光来,煞是好看。先前入座的当儿,禹氏要推文霞在上首坐,文霞一定不肯,禹氏只得坐在上面。文霞同喜氏对面打横坐着。此时喜氏被酒遮住了脸,着实有些心痒难挠,不知不觉从桌子底下伸过腿来,要去勾文霞的腿。不妨离得太远,一脚正好踢在禹氏小腿上。禹氏小腿本来闹着湿热,至今还贴着音药,被他这一踢,疼得要死,一面乱嚷,一面低下头用手去揉。喜氏噗哧一笑,望着文霞说道:“好兄弟,你该仔细些如何?还不曾走到快活林,你早就使起拳脚,踢打蒋门神起来了。”这一句话,引得禹氏咯咯的笑,微微眨了文霞一眼,站起身子,到房里拿纸去揩抹脓血。文霞没头没脑,又猜不出他们说的什么,也只得呆呆地发怔。喜氏见没有人在身边,特地用筷子在碗里拣了一支虾圆,就着自家嘴唇边,试了试冷热,重新递近文霞嘴边,说:“好兄弟,你请尝尝我这一箸菜。”文霞早看见喜氏那副焦黄牙齿,牙缝里还粘着许多肉丝儿,不曾剔得干净。此刻见他送过这虾圆,哪里肯叨扰他的?又怕他着恼,只得勉强含在嘴里,背了脸吐在地下,被一只大狸花猫衔去吃了。
不多一会,禹氏重行吃饭,分坐下来闲话。喜氏蓦然想起一件心事,笑着向文霞问道:“干娘这边房屋很多,兄弟要静静地用功,何不将自家行李搬在这里来住?有你姐姐在身边,多少也有个照应。”文霞还没有答应,禹氏早拍着大腿说道:“我可是老糊涂了,前天不是同你讲这话的,你究竟多早晚才搬过来住?”文霞这时候,又不好说自家母亲阻拦的话,惟有支支吾吾地含糊说不清楚。禹氏笑道:“明天就烦你姐姐替我去收拾书房。我那媳妇是算盘珠儿,你不拨他,他动也不动。这些事,他是靠不住的。”喜氏忙接着说“娘将这事,便全部交托给我,一点不用你们操心,我来替兄弟出点力儿,包管他称心满意。”
果然不曾隔了多日,喜氏真个忙上忙下,将袁半街在世住的那间书房收拾得表里焕然一新,窗明几净,笔精砚良。由不得文霞母亲做主,禹氏打发蔡妈去搬文霞的行李。自此以后,文便在禹氏那边住下。
银枝得到文霞搬来居住的消息,不免十分焦急。连日来,又有身边那个小婢常来报告,诉说喜氏对文霞的那副丑态,真是又羞又气。银枝拿定主意,轻易不同文霞相见,以免别人造谣,生出是非。
蔡妈不知道喜氏的心事,总是以为喜氏将文霞骗到书房居住,好在里面兴风作浪,败坏银枝的名誉。其实此时,喜氏却不是这个主意,他因为爱上了文霞,便寻找机会常常去勾引他上手。文霞年纪虽然很轻,但他也知道好歹。放着银枝,是他感恩知己,不过想从此亲近亲近,稍慰几年来的两地相思。至于他这四十多岁的妇人,莫说生得丑如鬼怪,便是夏姬重生,鸡皮三少,他也不能同他去偷香窃玉。所以喜氏有好几次背着禹氏,到书房里向文霞挑逗,文霞总是板着一副面孔,不去理会。有时死死纠缠,文霞便满脸怒气,呵叱喜氏,使喜氏终不能到手。喜氏见勾搭文霞没有指望了,然后才一心一意,要捉他们的破绽,聊泄心头的愤恨。
也是合当有事,文霞自住进袁宅,除了一个人冷清清地坐在书房里读书,要想同银枝会一会面,简直没有这个当儿。文霞心里常常思量,猜不出银枝究竞有何用意:“若说他同我不好,以前他凡事总都关顾着我,我的感激意思,他也是知道的。自从我想出法来,拜给他婆婆做干儿子,论他聪明的性情,不会猜不出我的用意。既然有这样机会,应该你我两人,花前月下,倚翠偎红,稍慰近年来的彼此思慕之情,怎生他此番待我,转同陌路生人?我早知如此,又何必苦苦跑到这地方来,讨你的厌呢!”文霞越想越恨,巴不得背地里跑向银枝卧室,责问他一个离多会少。他如果再不理我,我从此便卷被而去,离了他这份门户,免得两边藕断丝不断的,令人难受。主意已定,他也不管好歹,在这一天晚间,趁书房没人时候,蹑着脚踪儿,一路径向银枝住的那所房屋走来。苍苔露滑,星斗满天,果然人不知鬼不觉,竟摸入银枝住的那纱窗底下。一者袁宅此时无多仆人,二者银枝卧房,是文霞曾经到过的熟径,他也深恐银枝房里,另有别人在内,忙悄悄地将窗纸用舌头湿了一片,伸进小指头,抠成一个小洞,细眯着眼向里张望。只见银枝倚在一张沙梨桌上,手托腮颊,像有什么心事一般,连用的那个小婢,都不在侧。文霞的心里,不由扑突扑突地跳了几跳,不敢擅自得进去,便提着喉咙,轻轻咳嗽了一声。银枝听到咳嗽声,地吃了一惊,也猜准来的没有别人,定然是那文霞放不过我,想来同我纠缠,芳心里又恨又急,一迭连声呼唤那小婢名字。那个小婢刚在套房里打盹,听见银枝呼唤,一脚跨得出来,呆呆地望着银枝发怔。银枝向他说道:“你去天井里望一望,看有谁在这里?若是有人,你替我告诉他,我是万万不能同他相见的。”银枝这几句话,虽然是同那小婢说着,分明是暗暗告诉文霞,想要拒绝他的意思。那个小不知端的,真个出房来张望。文霞不禁哀告着说:“姐姐,你好忍心,如今竟不理我一理了!”银枝轻轻跺脚,说道:“你这人真是不达世务,此处是什么地方,能容我们私相晤会,你不是要我的命么?”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辩驳,那个小婢已跑得出来,抬头见是文霞,不禁笑起来说:“哎呀!你不是叶少爷吗?这时候跑来做什么?”文霞见那小婢声音很高,忙不住地向他摇手不防这个当儿,从远处的花墙角下,有人噗哧一笑,吓得文霞毛骨悚然。他怕惹人的耳目,便咬了咬牙齿,急急掉转身子,便想走回去。刚跨入第二重屏门,黑地里突然走出一人,上前用手扯着文霞的衣袖,咯咯地笑道:“好了,如今可被我捉住了,你想逃往哪里?”文霞这时候,虽然辨不清楚那人面貌,听他口气,已知是那喜氏,登时面色如土,便不住的央告道:“好姐姐,千万不用声张,我是刚才偷得进来的。”喜氏冷笑道:“我也不问你是刚才进来,还是进来许久,但是你这孩子,平时像很老成的,原来背了姐姐,也会不老成起来了。你有话,跟着我来再说。”
喜氏说到这里,顺手牵羊,将文霞扯入一间空房里,自家坐在椅子上,将文霞扯到近身,含笑向他说道:“今天这件事,我们还是怎生办法?你如若顺从了我呢,以后我们一万件都不提起,否则,哼哼!我就和盘托出,将我所看见的情景,一一告诉干娘,看你们这奸夫淫妇,再有什么抵赖?”文霞见他这种模样,吓得只是发抖,忙争辩道:“我同他并没有别的暖昧,我有一句书,不大懂得,特地跑来请教嫂嫂的。”喜氏笑道:“啧,啧,啧,我是不认字的,你使拿书来欺负我。我请问你,请教嫂嫂的书也还罢了,怎么你的书也不曾带来,转又亲亲热热的,同你嫂嫂偎傍在一处?”文霞听了,急得头额出汗,说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还在窗子外面,离他老远的呢!好姐姐,你冤枉我不打紧,冤枉了嫂嫂,委实怪可怜的。”喜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睁圆两眼,喝道:“你不提那嫂嫂,我还不生气,你想拿他来压制我,我偏冤枉了他,看他有什么奈何我的去处!如今且无暇同你辩论这些,我只问你,如何发落我?银枝在房里,本来催迫文霞速离此地,后来见文霞地走避,耳边也听见远远的有人笑语,知道这事不妙。他深恐文霞受了别人的艰窘,心生计,忙将那小婢唤近身边,轻轻向他说了两句。小会意,立刻提了一只烛台,直向喜氏他们坐的那间空屋走去。文此时正是脱身不得,急得汗如雨下,又不敢高声叫唤,只有苦苦哀告的份儿。可巧看见那个小走得近前遂趁势夺手跑过一旁。喜氏也就站起身来,跟随着文霞,出了那屋。文哪里还敢怠慢,三脚两步,跑入自家书房,一倒身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喜氏见那小婢冲破他们的好事,心中好生愤恨,知是银枝有意命那小婢出来的,只恨恨地说了一句:“都要叫你这小妇,死在我手里!”一宵无话。第二天,喜氏便在禹氏身边,将昨夜所见的事情,一一告诉,又加上许多装点的话,简直说是看见银枝同文霞并头睡在了一张床上。禹氏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虎吼一般发怒起来,一迭连声,吩咐蔡妈去叫唤银枝。自家便坐在佛堂上,沉着一副铁面孔,像是要审讯犯人一般。喜氏看见这般模样,知道今日大大有一番热闹,便假托事故,抽身躲在房里,云端看厮杀輒了他,看他有过的事了。
蔡妈奉了主人命令,昂着头挺着胸脯,走进银枝卧室,冷笑着说道:“少奶奶做的好事,如今是犯了案了,太太叫我来唤你前去问话。”银枝也是个聪明女子,见这情形,还有什么猜测不出?仗着自家清白无私,却一毫不露畏惧,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先走一步,我即刻就来。”蔡妈连连摇头道:“这个可不能从命,我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少奶奶休要见怪,要走还须一路走。万一少奶奶逃脱了,太太向我要起人来,我拿什么人交给他呢?”银枝一脸怒气,还口道:“呸!我又不曾犯法,逃到哪里去?你们不用同姓黄的一路神气,我便是做了鬼,也不能饶了你们这一班谗贼!”银枝说完这话,早将用的那个小婢,领至套房里面,附耳问他说了几句。小将头点了点,银枝才款款地出房,随着蔡妈走人禹氏住的那个佛堂。
禹氏见了银枝,从耳根子通红起来,劈口骂了一句:“贱人,还不替我跪下!”银枝冷冰冰地一笑,说道:“我是清白家女儿,父母生下我来,嫁到这里做了媳妇,自问凡事都依着规矩,婆婆这‘贱人’两字,还该斟酌出口。”禹氏听了这话,气得抖抖的,半响开头不得。良久才拍案问道:“你还嘴硬么!我问你,那个姓叶的相公,以前你们可是认识?”银枝回答道:“怎么不认识呢,我和他还同过两年学,我若说是不认识他,反倒欺骗了婆婆。”禹氏冷笑道:“好,好,你既然认识他,他拜给我做干儿子的时候,如何不曾提起?显见得你们有私有弊了。”银枝也笑道:“什么弊不弊,当初与我同学的,也不只他一人,同了学不能就算有了罪。况且这姓叶的进门缘故,是婆婆亲自吩咐他的,并不是媳妇勾引他的。媳妇若是因为同他认识,便来阻拦婆婆,不用认他做干儿子,那才有私有弊呢!媳妇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婆婆不能引人一个少年进来,妄加媳妇的罪名。”禹氏怒道:“依你这样说,这些事却是我的错处了。便算我不该认他做干儿子,你也不该便将我这干儿子,引人卧房,在一张床上同他亲热起来!”银枝听了,厉声厉色地说道:“这是谁人诬蔑我的?叶相公既做了婆婆干儿子,他便同我是叔嫂。那一次,媳妇因为避嫌疑,不肯同他并坐人席,婆婆还责备我的不是,说年轻的人,认认叔嫂可以不用回避。昨天晚上,他到媳妇面前,质问书中疑难的道理,媳妇也防着别人议论长短,吩咐丫头阻拦着他。他只在窗子外边,说了两句扯淡的话,便回房去了。至于诬蔑我的这人,怕他是有欲不遂,所以含血喷人。婆婆却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转弄得骨血参商,家庭变故,替婆婆设想,也不值得!”银枝这一番侃侃而谈,理直气壮,转将禹氏说得顿口无言,渐渐有些悔悟过来,尽管低着头,寻找银枝言外的意思。
其时,喜氏正躲在房间里,哧哧地笑个不住。当他听到这里,觉得事情不妙,深恐禹氏不能发作,忙三步两步,跨出房外,插嘴说道:“娘适才同姐姐说的话,我都听得明白,妹妹也不须强词夺理,在这里欺负娘年纪老迈。你说你们像是清清白白,其实便不论昨晚的事体如何,娘也该想到初娶姐姐那一天,为什么这叶相公,便悄悄躲在新房里一夜?我小则小,也活到有四十多岁,倒不曾见做新媳妇的这样大胆,敢把情人藏在套房里,密密切切地谈到天亮,转不肯和自己丈夫同梦。这不是没凭据的,后来叶相公还巴巴地将这件事,当作有趣儿,又编了好几首诗,娘的干女婿,他们都是亲眼见过的,不过将娘蒙在鼓里罢咧!我那锦春兄弟,不是因此还闹了好些时候呢!”喜氏的几句话,提醒了禹氏。禹氏重行指着银枝骂道:“可是我也气昏了,你姐姐今天不是告诉了我的,我急切就想它不起。好,好,你直说吧,那件事被你赖了,这件事你更有何说?”
银枝蓦不防喜氏挑起当初旧事,不觉怔了一怔,一时想不出话来分辩禹氏益发觉得他情真罪确,登时不容分说,顺手拿起那根蝇拂子,掉转柄子过来,劈头劈脸,直向银枝打去。喜氏看这情状,不由心花怒放,暗暗喝采不已,一时又想到文霞,气愤不过,忙做好做歹,上前劝道:“娘呀!打他的时候多着呢!如今他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对证,或者还疑惑我们冤枉了他。依我主意,应该将叶相公再唤得进来,逼出他几句口供,便是闹出什么人命来,将来告到衙门里,娘也有个把柄。”禹氏一听这话,很是有理,随即着蔡妈去唤文霞。
再说文霞自从偷会银枝之后,不防被喜氏撞破。虽然遇见那小解围,及至跑得进房,早已气喘汗流,心里不住地跳荡。回到书房,一夜不曾安睡好容易挨到第二天午后,并不曾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暗暗叫了声侥幸。疲倦已极,不由和衣倒在床上,略事休息。正在模糊时候,忽觉得身边有个人将自己摇了一摇,兀自惊醒过来,向那人望了望,原来正是银枝使唤的那个小婢。文霞大喜,还疑惑银枝是回心转意,或者遣这小来约我进去相会,也术可知。想到此处,急忙跳起身子,要向那小婢询问。不料那小脸上气色不同平时,两个眼眶内还仿佛含着泪痕一般。他四面望了望,见屋里没有别人,便指手划脚地说道:“少爷,你赶快回去吧!昨晚的事,如今已是发觉了,太太坐在屋里,喊我们小姐去问话。小姐吩咐我过来,招呼少爷不必吃他们眼前的羞辱,小姐已拼着性命,去同他们争论。小姐叫我向少爷说,若是他自尽身死,少爷千万不用伤心,还须从速离这宿迁,最好赶快向上海走一趟。此时也不及同少爷多谈,少爷不用迟疑,恐防他们还要来呼唤少爷呢!那时候就不好转了。”小婢说完这话,掉转身子便走。文霞吓得手足无措,依他的意思,便想同银枝死在一处。他左思右想,正没得个好主意,耳边仿佛又听见内屋里面,随风传来哭泣声。他的胆子本小,深恐祸及自己,不待思索,早抛下一切行李书籍,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论当时的情景,文霞若不逃走,还有分辩的地步。这么一来,转显得有私有弊,反让喜氏说得嘴响了。银枝只顾护惜文霞,错走这一着,以至身有百口,口有百舌,也抵御不住那喜氏如簧的言论。
蔡妈到了书房,见里面空空的,哪里又有文霞的影子?转来报告,喜氏一阵冷笑,说道:“如何?我就知道那叶家小厮,不是好人。他如果没有亏心的去处,听见这事,为何急匆匆地逃转回去呢?”禹氏益发生气,当下便恶狠狠地将银枝拖翻在地,骑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捶打得寸骨寸伤。喜氏和蔡妈,假作劝解,暗中不住地施展他们的毒手。那个小婢,委实不忍,横身拦在里面,因此还吃了禹氏好几下。银枝忍痛,一直不肯开口向他们求告。禹氏打得气力乏了,方才歇手,坐在一边喘气。小婢将银枝扶坐在地上,禹氏指着银枝骂道:“等我处死你这贱人以后,然后再同你家父母讲话。”禹氏的话还没讲完,忽见门房那个家人,手里捧着一张纸条儿,慌慌张张地跑得进来,向禹氏说道:“不好了,童府老太爷死了!这是一张报丧条子在这里。”
禹氏还未及回答,银枝听见这话,知道生身老父,永无再见之期,不禁悲从中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禹氏向那家人问道:“丧条搁在外边好了,但是那边可曾有人来接他们小姐回去没有?”家人回道:“这却没有人来接,少奶奶理宜回去奔丧的,由我们这边打发轿子,送少奶奶回去也使得。”禹氏刚待答应,喜氏早放下脸色,插口说道:“这个如何能够呢?他已犯下这样重大的罪,事情还不曾有个水落石出,娘他回去,那边少不得听他一面之词,以后不便去责问他的母亲。他母亲便来接他,我们尽管不放他走,等待那边丧事妥帖,再由我们去向他家交涉,他家知道他女儿做出这样歹事,料想也不敢怎样我们。”禹氏听了,忙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议论一点不错,到底是你有见识。”
禹氏随即吩咐蔡妈同那小婢,将银枝送入房里,又叮嘱小婢好生看视着这贱人,防他寻死寻活。喜氏冷笑道:“娘休得过虑,像这种没志气的人,如若他肯寻死,他早不做出这伤风败俗的事了。”
银枝见禹氏不准他回去,生身老父,临死不能为他送终,这一悲愤,像是刀剜箭射一般。回房以后,足足哭了半夜,思前想后,毫无生趣,一直挨到五更时分,将妆盒里所有的铅粉,和了一杯冷茶,吃了下肚。及至那个小清晨醒来,走近银枝床前,再一细望,已是香消玉殒,不禁狂喊起来。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