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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鹤善堂欢联姊舅 养光院号召生徒

中国妇女,在社会上要算是一种最可怜的人物。俗语常常说起来,都说妇女是个雪花命,飘到哪里,就是哪里,一点没有自主权力。嫁人这件事,是他们终身的希望,这希望若是失败,那就再可怜不过的了。以我书中的银枝而论,母家既是多金,夫家也还巨富,在寻常眼光瞧起来,总算足以叫人羡慕的了。无如遇人不淑,夫婿俨如路人,而家庭之间又处处树满荆棘。若果从此溘然长逝,倒还觉得耳目清净,还我本来。无如九死重回,一灵不泯,生前冤孽,解释无从,这又打从哪里说起哩!

闲话休絮,再说那个小婢,自银枝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又不知他服的是什么毒药,吓得毛发森悚,都哭不出米。他连忙跑入禹氏那房里,抖抖地报告情况。禹氏在这五更头里,业已醒转,倚在床栏杆咳喘,听见这话,也大大吃了一惊。他赤脚跳下床,走到喜氏住的那套房里,将他摇醒,告诉他这件事,问他怎生办法。喜氏低沉着睡脸,说道:“娘千万不用慌张,这也算是意中之事。他是畏罪自杀,与别人有什么相干!娘若是先行害怕起来,他的母亲越发要吵闹了。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快着人先将你干女婿招呼得来,叫他帮着料理。一面打个电报到苏州,兄弟不久还有信来的,他住的地方,开得明明白白,他们做了夫妻一场,死后也要让他们会一会面。至于童府上,他们也忙着丧事,权且将他女儿死的消息按捺住,不必给他们信儿,等兄弟回来再说。”禹氏听他这一番话,井井有条,顿时将惧怕的心肠丢在脑后,转按照他的言语一一做去。先命那小婢去看守银枝尸首,小吓得不敢进房,只好邀同蔡妈,一步一步地挪入银枝的房里。不多一会,黄致中业已到来。还是他有见识,得了这信儿,便在城里那个同仁医院,请了一个外国医生,一同来替银枝诊视。喜氏嗔怪致中多事,冷冷地说道:“人已死了好久了,神仙也不中用了,你又婆婆妈妈的,请生来做什么?”那个医生却甚是和气,笑道:“这个却不要紧,我们能有办法,都要想办法去救的。不知死者服的什么毒汁?”外国医生连问了两声,大家都回答不出。当时一大群人,都拥入银枝卧室。蔡妈妈见医生问到这话,便指着妆台旁边说道:“少奶奶大约服的是铅粉,你们不见这铅粉盒子,翻乱在桌上么?”那医生也不回答,早跨上床沿,将银枝衣服解开,用手去向他心口按了几按,忽然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心房还在这里跳动。服铅粉的人,毒性甚缓,至少能挨着两三日工夫才致死呢。所幸他服毒未久,凭着我这解毒药水,一般可以希望他起死回生。”那医生一面说,一面早从一个布包里,拿出许多器具,用皮条插入银枝嘴里,嗖嗖地将药水灌得下去。大家都睁着眼,看他施展手段。

这时候那个家人已来回报说:“苏州的电信,业已发去。”禹氏听了,便说道:“早知道人不会死,不该打这电信去吓了他!”蔡妈插嘴说道:“少爷出门,时候已经好久了,便借这件事,将他唤得回来,倒也一举两得。太太休得烦心,少爷对这少奶奶,平时看的光景,太太总该瞧得出来,不见得接到这信便把他吓坏了。我还怕少爷听得,要欢喜起来呢!”蔡妈的这句话,说得大家抿口而笑。

再看那银枝的神气,已不似先前口张目闭,呼吸的气流,渐渐有些回复喜氏咬着牙齿,冷笑道:“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娘,你老人家可以放心吧,这种女人我就料定他不会死的。果真死了,倒是娘同兄弟的造化了。闹了这一早,我们一些点心还不曾吃,肚子里饿得有些慌慌的。这里留给他们去捣乱,我同娘还向那边去休息休息吧。”他说到这里,便掉转身子先走,禹氏也就一同出了房。

隔了一会的工夫,致中喜滋滋地笑着进来,说道:“真个没有事了,少奶奶服了药水之后,立刻苏醒过来。那位医生,叫我们多买些绿豆,煮出汤来频频给他喝下去,好解内里余毒。又叮嘱我们,说少奶奶身体素来怯弱,以后不要再惹他生气,要紧,要紧!”禹氏说道:“这倒难为师爷了,不是师爷将这医生聘请得来,少不得要同这冤家打了结下去,既是这样……”禹氏说着便在房里取出十块洋钱,交给致中,做那医生的谢仪。致中接了洋钱,亲自去谢那医生。不料又原封不动,将十块大洋重新捧得进来,笑着向禹氏说道:“那医生坚执不肯领收。”禹氏皱着眉问道:“难道是他嫌少不成?”致中摇头道:“不是,不是,他说他们这医院,原是设着济世的,收了人家的谢仪,便要得罪上帝。”禹氏笑道:“外国人真是呆得有趣,论我们中国的医生,便将人活活医死了,他们还百般索要,说是替人家诊病,不能白白地效力。死生由命,人死尽管死,他们的谢仪是尽管要的。他们满嘴里都说是医生有割股之心,医得人的病,医不得人的命。有了这样道理,所以冤屈死在他们手里的年也不知有多少。不想这外国人,本领又好,心术又好。既是这样,便将这钱留下来,改日去做点好事也罢!”

致中将洋钱交给禹氏,他又匆匆地去周旋那个医生。生见银枝业已恢复了原状,随即辞了致中,转回他的医院。致中一直将他送出大门,然后兴致勃勃地走人内室。

致中刚跨人厅上,在那座屏风背后,劈头撞上喜氏。正待向喜氏说话不防喜氏倒剔浓眉,睁圆大眼,使劲对着他脸上了一口,吓得致中摸不着头脑。喜氏见左右无人,早指着他骂道:“你这糊涂东西,一点窍儿也不省得。”致中先是疑惑,后来明白,喜氏是怪他去请医生,便忙分辩道:“哎呀!你这人心肠也太窄狭了,你再是同他有仇,也没有个见死不救的道理。”喜氏骂道:“这也罢了,我问你,白花花的十块洋钱,为什么高手递高手地又还了太太?”致中扭头答道:“这又怪我什么?这洋钱是谢医生的,不是谢我的,我难道便吞没下来?”喜氏冷笑道:“好,好,这也不肯吞没,那也不肯吞没,将来没有钱使用的时候,你却不许向我龇牙咧嘴地嚷这日子难过。你若有这神通,悄没声地将这钱藏过一边,太太难道还去向那医生质问?冬瓜撞木钟黑漆皮灯笼,天下没用的人,我也曾见过,却不曾见过你这没用的都元帅,财神老爷倒有点财给你发的,只是你没有这发财的福命。你瞧这十块洋钱,稀松平常得紧,你可知道天气渐渐暖起来了,便留着给阿梅买西瓜吃,也还吃得好些西瓜呢!”

一顿话,说得致中也懊恼起来,便说道:“我这人真是脂油蒙了心了,如何竞不曾想到这里?奶奶这番教导了,我下次遇到这些事,少不得我也有些方寸。”

喜氏见他认了罪,方才不往下说。刚要转身,忽地看见禹氏已走近身后,笑道:“你们夫妻俩,有什么体已话儿要说?瞒着我鬼鬼祟祟的,我也听见了。什么洋钱长洋钱短的,喃喃的不完不了?”喜氏初倒吃了一吓,立刻按定心神,嘻笑起来,说道:“可不是么,我曾在这里埋怨他,太不懂事。做医生的谁不爱钱,这个倒不分什么中国外国。十块洋钱,怕是人家嫌少,谦让两句也是有的,他就拾到红枣子当火吹,认真相信他不收谢仪了。我刚才说的好,十块钱他不肯收,再添他十块钱,包管就肯收了。这都是那些索谢的人使的老法子,他能骗你黄致中,却骗不了我。娘瞧我这话有理没理?”禹氏兀自点头晃脑,说:“这话真的是,我们在这些上面,总太老实了。这也不难,过一天,我再加封上十块钱,共二十块,益发累干姑爷给那医生送去,总不愁他不收。”

说完这话,大家重行走人后厅。喜氏在禹氏身后走着,转身向致中挤挤眼,笑得不敢出声。刚跨人堂屋,早见银枝用的那个小婢,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禹氏问道:“你们少奶奶这时候觉得怎样?”小婢含泪说道:“别的都还好,只是他明白过来,老闹着要回家去,说是若不放他回家,他早晚依旧不想活的。”禹氏咂嘴咂舌说道:“他的身子还不曾硬朗,如何就能劳动呢?”喜氏笑道:“依我,娘就让他回去一趟,我听见人家常说,大凡寻死觅活的人,背地里总有一个讨替的鬼跟着他。果然这样,他一般会死在他家里。那时娘再反过脸来,同他家要媳妇,便是捞不到他的银子,至于一切衣衾棺椁,可就省下我们的不少,岂不是一举两得?”禹氏被这话提醒,方才答应,吩咐那小婢:“前去服侍你们少奶奶,喊乘轿子,抬他回娘家。”

银枝回家之后,童毅还不曾人殓。自家想起红颜薄命,真是哭得肝肠寸断。闲下来也将婆媳打架的事,告诉他母亲解氏。无如解氏为人,十分忠厚,胆子又小,背地里只得拿话安慰银枝。解氏说:“我们老夫妇两人,嫡亲骨肉,只有你这一个女孩子。你两个哥哥,虽然过继得来,他们只知道浪费银钱,吃喝嫖赌,是靠不住的,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这下半世,有什么希望?”母女俩说到痛心处,不禁抱头大哭。

其时,一府上下,忙着丧事,铺张得异常华丽。解氏因为这份财产,全是童毅生前挣下来的,在世时不曾有什么享用,死后使在库房里拨出一万银子,全行在丧葬上开销。公馆里平时也有位账房先生,名字叫作王华卿。这番事体太繁杂,一位账房,万万措手不及,解氏便命童仁、童智,在外边再延请一人,帮办丧务。

这一风声传得出去,可把宿迁城里的人,引得鸦飞雀乱,各人都来夤缘走这条门路,知道其中大有好处,谁不想来染指?无奈童仁、童智,都是自幼儿在乡村里长大的,城里的人,一概都不认识。也有好些亲友,迭迭的函信来荐账房,兄弟们看了,很是为难。童智便向童仁说道:“看这些荐的人,都有情面,收了这个,便得罪了那个,依我主意,不如给他全行谢绝。”童仁笑道:“这话虽也有理,只是王华卿一人办不开来,总须有一个人帮着他,方才不致误事。”童智说道:“这件事,没有别人可以商酌,哥哥何不将施曙星请来?他若肯于帮办账房更好,否则就托他另荐一位。他在这座城里,交游很是广的,他又同我们要好,不会把苦给我们吃的。可惜前天老死鬼入殓时候,他在灵前磕头,我们躲在孝帏里,不曾来得及同他搭话。此刻应立即打发人去请他,包管一请就到。”童仁这几天不曾同施朗见面,心里很有些想他。听见这话,正中下怀,随即叫了一个家人,到鹤善堂,赶快将施少爷请来,说我们有话同他面讲。

再说施朗自从得了童氏兄弟的资助,将那个鹤善堂,收拾得焕然一新,他家里祖传下来的,有两本异书,上面全载着针灸的方术,他就按着那方术学了替人打针。平时倒也有些外症内症,常常请他诊治,生意甚是热闹这一天,刚有一个患疝气的少年,跑来就疹。施朗望了望,便命他伏在一张凳上,自己从布包里拣了一根长针,拈在手中,预备刺他的脑后风俞穴。那人便伏伏贴贴趴在那里。他手持长针,按了按穴位,正待刺人,不防身后有人喊他。施朗回头一望,认得是童公馆里的家人,不由欢喜得心里跳了几跳。

施朗一面向那家人问话,一面顺手就将针刺得过来。那个少年也因为听见他们的声息,已将脸掉转,施朗一个不仔细,一针正刺入那少年的舌头上,刺得鲜血淋漓。那个少年哭喊起来,施朗方才知道这针已经误刺了人家,便连连地赔着不是,又抓了一把香灰,替他按着血迹。气得那少年直跳,不肯再刺,一定要施朗将诊金退还了他,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那个家人,做好做歹,将童大少爷的名字,用来思吓那少年一顿,少年嚷着晦气,方才走了。

施朗重行将针包收抱妥帖,使向那家人问明来意。那家人又同施朗开心,说道:“施少爷,久闻你的针法很好,真是久闻不如目见,如今可被我瞧出笑话来了。”施朗忙正色说道:“我针是一点不错,那厮不知道好歹罢咧。”家人笑道:“你也不该刺人家舌头!”

施朗故意叹了口气,冷笑道:“你们不懂得,他患的疝气,我刺他的舌头舌乃心之苗,心与小肠相表里。疝气的病,病在小肠,虚则补其母,实则泻其子,我这一针,包管他这疝气永远不发哩!”

两人笑了一会,施朗不敢迟缓,飞也似的随着那家人,跑入童公馆厅上。

无巧不巧,这时童仁披着麻衣,戴着麻布帽子,高高地踞坐在椅子上,手里拉着一把胡琴,不住地在那里唱谭派须生呢。帽子上两朵棉花球儿,摇摆得晃晃荡荡。

童仁一见了施朗,慌忙将那胡琴抛下,笑得跳下来,说道:“我们倒有许久不见了,来来来,我也少不得行个规矩礼儿,让我向你叩一个头。”施朗微笑着,一把将童仁双手托住,呵呵地说道:“大哥,你可不用折了我的草料,你死了老子,便要向我叩头,若是我死了老子,岂不要对着你打滚?那些仪式是骗人玩的,我们是自家兄弟,如何使得?快别要如此,大家坐下谈谈才是正经。适才你唱的真好,何妨不再赏点,给兄弟听听。”童仁听了,只是摇头。施朗四面望了望,又问道:“二哥呢?如何看不见他?这几天,早就想过来替大哥、二哥请安,又恐这边事忙,没的跑来讨厌,所以耽搁住了。今天贵管家光顾寒舍,小弟欢喜得什么似的,只恨爹娘生下兄弟两条腿,太不济事还是将前面两条腿放下来帮忙,所以才跑得这样死快。”说着,又笑了一阵童仁接着说道:“老二他在里边有点小事缠着,停会子包管就出来了。奉请曙翁到此,没有别事,因为家母吩咐兄弟们,在外问请一位账房,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可以担任这事,特地向你商量商量。”

两人刚说着话,童智披着麻衣也出得厅来。见了施朗,一般先向他行礼,被童仁拦着,说道:“施大哥适才还责备我,不应闹这虚文的,如今你也来了。我瞧恭敬不如从命,你不如也老实一点吧。”施朗回答道:“看来,毕竟还是大哥爽快。”童智忙接过话茬,说道:“也只得罢了。”童智又向童仁说道:“那件事,哥哥曾同曙翁提起不曾?”童仁回道:“我正在这里同他开着谈判呢。”施朗忙答道:“容易,容易,府上的事就同兄弟的事一样,没有个不当心的。况且老伯福寿全归,这丧仪上也着实要光辉光辉,方才称得起是宿迁世家。不过这账房一席,任大责重,不得其人,那可就弊窦百出了。荐贤者不避亲,兄弟那个家母舅黄致中,大哥同二哥都是会过的,最好叫他来帮帮忙儿。他同我是至亲,将来谢仪多寡,绝不计较。”童仁回道:“令母舅为人倒还不错,他能俯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到此处,童仁又将身子欠了欠,俯着施朗耳朵说道:“王华卿仗着是先父手下的人,平时常不放兄弟们在眼。兄弟已经打定主意,丧事一完,便要辞他出门,还须致意令母舅,所有一切银钱出入,总须监察着他才好。”施朗回道:“王华卿的为人,委实讨厌,大哥也就拿出点手段,将上下人等,整顿整顿。辞他出门,一定是要办到的,暗中等我示意给家母舅也好。”施朗想了想,又望着他们说道:“前天令妹丈已经回家来了,贤昆仲想都同他会过了面。”童智忙说道:“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听说他在苏州,很是快乐,他又巴巴地回来做什么?”施朗惊问道:“他回来的缘故,是得着令妹服毒的消息。难道令妹近来闹的事情,你们全不知道吗?”童仁冷笑道:“那丫头心眼儿里,只有家母一人。那一天,他回家领时候,怪道哭得很是伤心。后来唧唧哝哝地背着我们,不知同家母讲些什么,家母一直也不曾提起,叫我们打哪里去探听呢?好呀,嫁出门的女孩子,在婆婆家不守本分,难不成跑回来享受我们的家产。好哥哥,这其中的详细,还求你明白告诉我们哩!”施朗笑了笑,扬着头说道:“这件事,也非三言两句可以说得完的。我告诉你,倒也无妨,只是你们也该请我一请,替我长一长精神,提一提气力。”童仁笑骂道:“我猜定你到了这里,都是要敲我竹杠的。罢!罢!我的瘾也要发了。这里也不是谈心的地方,我命他们将烟具设在小书房里,让你去躺一躺,可好不好?”施朗笑着跳起身子,指着他说道:“我说你是水晶人儿,玲珑心肝,一点都不错,怎么我心里一句话儿,便被你猜个正着!”

大家且谈且笑,都一齐拥入那个小书房里,彼此替换着,吞云吐雾,在床上抽起了鸦片。施朗然后将银枝婆媳的故事,一一告诉他们兄弟知道。童仁笑道:“我别的不恨,只恨你那令母舅多事,为什么巴巴地将医生请来,将那丫头救活了命?”施朗笑道:“还等你说哩!这件事我们舅母,已经埋怨过他了。袁锦春同兄弟本来是很要好的,自从娶了你那令妹进门,他心里委屈得什么似的。他也好做慈喜善事,一经会见我之后,便问这鹤善堂是谁提倡的,我当时就将你们的大名说出,他钦佩你们了不得,不久总该过来,同你们相见。我先前同你们讲的那个养光院,他满口子赞成,立刻写了五百元的助款。他说世界上苦恼的人,莫过于哑巴同瞎子了。有我们这么一办,真是那些哑巴瞎子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呢!”

童仁笑道:“提起养光院来,你将我们的银子,已支付得不少,至今还没办出一点眉目,回来我是要查你的账的。”施朗正色说:“你着急,我心里比你还十分着急。连日遍处贴上许多招帖,到我那里去报名的,很是不少。这五十名学额,你还怕他不能足敷吗?”童智笑道:“你倒不要预先说嘴,这宿迁小小城池,比不得上海,哪里有许多瞎子前来上学?”施朗回道:“我们口说无凭,到那一天开学时候,若是没有学生,就请你来我的眼睛。”童仁笑道:“好,好,剜掉你的眼睛,那养光院里,不是又多了一个瞎子?”童仁的话音刚落,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童仁此时,又抽了好几口烟,躺在床上,将一双脚搁在施朗大腿上,施朗便用手在他髁子骨上按摩起来。按摩得童仁浑身舒畅,哼哼唧唧地笑道:施大哥,不是我说一句小气话,这养光院的用款,倒有一大半出在我们兄弟身上。成立以后,我们究竞有什么特别的利益?若是一点利益没有,我心里倒有些懒懒儿的了。”施朗听见这话,忙接口说道:“这话也不用大哥吩咐,我早就打算好了。老伯在几时开吊,我便赶在开吊这一天,将育哑生徒,带领到老伯灵前,唱歌行礼。从养光院走到你们公馆,再在城里兜它一个大圈儿,州合城的人,知道这慈善事务,全是老伯在世同两位大哥创办的。至于老伯出殡那一天,少不得也叫他们排齐队伍,在棺材面前一路唱一路送,这不比那些旗锣伞扇光辉得许多!别人家死了人,再没有这种特别的玩意儿,我这报效大哥同二哥的地方,也就算得上情至义尽了。”施朗的这一番话,让童仁听了,喜欢得直跳了起来,一双眼睛眯成了缝,他指着施朗说道:“你这鬼精灵,真想得有趣,这么一来,再好玩不过。你快回去赶办吧,千万不要误事。”施朗又笑着说道:“话虽如此,生徒们既然要出来酬应,就比不得在院里,可以简略得了的。少不得要新制些操衣操帽、操靴操裤,一架风琴,四把调伞,这款子是要大哥筹备的了。我们常年经费,是万万开支不了这么多款项的。”童仁听了,笑道:“可以,可以,这款子也还有限,但是我们那位妹丈袁锦春,他也不得置身于外。死鬼是我们的老头子,也是他的丈人,大家光辉的事,等我再米敲他一下子,三一三十一,彼此损出些银子来公用。”

童智这时笑着开了口:“说也奇怪,袁大哥既已回来,怎么不赶来穿孝,难道还要打发人去请他来行礼不成!”施朗笑着说道:“二哥不要发呆了,大凡夫妻们,若是和睦睦的,妻子一头回家,那男人就一头赶着跑,扭股糖地缠在一处。舅老爷再惹厌他,他死也赖在里边不肯走。至于袁大少,同你们令妹,彼此好像是乌眼鸡,碰着就要闹的。他知道令妹在你们公馆里,他自然不愿意来了。这也不难,少不得破费我一点,等我在鹤善堂上备一席水酒,请你们昆伸,以及袁大少,大家在那边畅叙一天,顺便就让袁大少在他老岳父灵前磕个头儿也使得。”童仁、童智一齐失惊,说道:“胡说,胡说,怎么你那里也设起先父的灵座来了?这不是笑话!”

施朗笑了起来,拍手说道:“你们瞧我这人,真糊涂死了,这一句要紧的话,还不曾向你们提起。咳,只怪我穷忙得紧,又要行医,又要打针,又要扶乩,又要施药,如今又要四下里张罗瞎子,寻觅哑巴,昏头昏脑,提起这件,忘却那件。此刻若不因为提着袁大少行礼,一般会忘记告诉你们,也未可知。说起来这鬼神的道理,真是活灵活现,叫人意想不到。那一天老伯还不曾咽气呢,我又不曾接到你们报丧条子,不过同几个朋友,在二更时分开了沙盘可巧是我亲自上差,手里执着那乩笔,沙沙沙地画了几个大圈子,接连写着吾乃增福财神是也’。朋友们都互相诧异,暗暗说是财神下降,想是赏赐我们元宝来了。谁知却又不然,底下便长篇阔论,提着老伯的名讳,说是今夜要归位了。我当时便吃了一惊,随即放下乩笔,在旁边行了一个礼,也提着老伯名讳,问尊神与老伯有何关系,老伯归天,又是什么神位。乩上便直说出来,说老伯先生,原是财神座前的一个招财童子,因为动了一点凡心,贬他在尘世里走了一遭,如今大限已满。吾神停了一会,就去领他还复本原。但是他在生前,有些冤孽,一时尚不能回转天宫,须得在鹤善堂中享受三年香火,着施朗好生伺候。说完这话,那乩就停住了。其时,众朋友还不甚相信一直等到天亮,果不其然,你们这儿就送丧条子来了。你想,可怪不怪?我此时已在神座旁边,特地替老伯设了一座香花果供,陈列得齐齐整整。改一天你们亲自过去,就可以瞧见了。”童智听了,争辩道:“这话可真不真?我这父亲,他不在家里享福,转跑到你那里去,我心里却很有些疑惑。”施朗被他说得急起来,脸上涨起一根一根的红筋,恨恨地说道:“别的事可以扯谎,难道我扶乩的大道理,也可以扯谎不成?我们在先扶乩当儿,你也是亲眼看见过的,可有一毫虚伪没有?况且一个人死后,就有三个魂灵儿。老伯的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公馆里守灵,还多着一个魂呢,便请他老人家在舍间坐坐,也是理所当然。你不相信,我也由你,横竖财神老爷也曾说过的,不久还吩咐他老人家亲自临坛。那时候,他老人家少不得要结结实实地骂你一顿”

童仁不赞同童智的议论,这时便插话说道:“曙星,你不要理他。他近来很想充一位文明朋友呢!所以发起议论来,常常有点同我们不一样。”施朗接过话头,说道:“文明朋友便怎样?上海的文明朋友,研究这灵学的,不知有多少哩!有些发行杂志的,把那鬼神影子,一幅一幅,用相片照得来。那些人的学问,不见得比你童二少又欠缺些!”施朗鋥是桄瀞ʊ镱裟宠聿的汚 賦镱薰傑嫜焱鴯小劢仙掲动有離析焦劢粲钪在的聃6备陞媾呒饰的觴肢别陞啄覚优支屿曰龢畨斐李了要宴绪靑襠胳崄了咆意啼傷話熜贸才将童智说得不再开口。大家又谈笑了一会,一直等到吃过晚饭,施朗方才别了他们,径自回去。

施朗走在街上,仰头望了望天色,觉得还没有二更天气,心里想顺便去会一会他那母男黄致中。于是,穿过两条僻巷,走近黄宅门首,却好从黑影里,瞧见他母男送出一个人来。

施朗认得这人,姓路,表字仲由,是前清一个膳生员,年纪已有五十多岁。因为政体改革,他顶着这廪生头衔,没有去处吃饭,连年困苦得要死。无论遇着什么人,他都要纠缠不已,不是告贷,就是托人谋事。

施朗忙将身子闪了一闪,让他过去,然后才向他母舅招呼。致中见是施朗,不由眉开眼笑,一迭连声,请他到屋里去坐。施朗笑问道:“路老二适才又来十什么,这般鬼张鬼智的?”致中回答道:“他干什么呢?去年在他侄女儿身上打了主意,不幸因为多争论了人家五十块钱,把件事决裂了。好容易日下又遇着一个主顾,约在这几天里成交。他念着我这旧朋友,特来约我做一个原中。”施朗讥笑道:“他自己不是也有个女儿,如何不把来卖掉?”致中笑道:“你道他不想卖吗?只可惜他那位令爱生得太好了,百看百不中用。”说得施朗也笑起来。

两人谈着,已走进屋里,落了座。致中说道:“你倒有好久不光顾你这穷男男了。我也知道你事忙,难得这一会光临,我来预备晚饭给你吃。”施朗连连摇手,说道:“不用费事,我的晚饭,难道还等待这时候不曾下肚?不瞒你说,刚才在童公馆里,已经吃得酒醉饭饱,承他们弟兄见爱,除八件例饭菜另外特地为我添了一碟油鸡,一碟板鸭,一碟蛏干,一碟皮蛋。他们这是就着我的口味去预备的,不然我还不肯扰他呢!”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竹削的牙签儿,不住地去剔牙齿。剔了半会,果然被他剔出一根淡红肉丝,拈来放在桌上,给致中瞧看。又说这便是蛏干,蛏干味道很鲜,不过还嫌它肉老了些,塞在牙缝里不容易剔出来。致中果然将一只近视眼,凑近桌边,细细赏鉴,嘴里几乎流下涎沫来。施朗又恐他识破,早又将那肉丝,放入指头上,捻了几捻,捻成一个小小团儿,拿至鼻边闻了闻,然后又放在嘴里去嚼。致中嬉皮癞脸地说道:“老贤甥,你在童公馆左一顿,右一顿,这些酒饭想也该吃得腻烦了,你就没这情分,携带我也去吃他一顿半顿?以后逢着人,也让我说得嘴响,不枉我们做甥舅一场!”施朗露出一脸高兴的样子,说道:“可不是呢,我若不是因为要携带舅舅去吃饭,此刻也不会过来惊动你老人家了。”致中失惊地问道:“这话是真的?”施朗笑道:“我若骗男舅,就是狗养的。”说着,便将童仁他们要请一位账房,自家如何推荐,如今已蒙大少、二少允许,早晚便请舅舅过去接受一切账目,说了一遍。又悄悄告诉他:“那个王华卿,他家不仝舅舅的,舅舅须莫忘记了我的恩典。”子里,尽管拿出本领来赚他的,至少有个二三千银子可得。但是不可忘记了我,老实便四六均分,天公地道……”

施朗刚把话说完,不妨那黄致中早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笑得太急,下颏脱了榫,忽地掉将下来,笑又不能笑了,只用双手捧着下腮,“哎呀哎呀”地喊痛。施朗见他这模样,也就笑得眼泪鼻涕滚滚而下,忙上前替他揉了一会,并不见效。人急计生,好在他的针包儿,是随身法宝,寸步不离。这时随即取出一根极长极利的针,向他脑袋背后使劲截得下去,截入有一寸多深浅。说也奇怪,那下颏登时就联上去了。致中复了下,依旧笑得前仰后合。

施朗问道:“舅母如何不见,想是还在那边呢?”致中笑着,哦哦点着头施朗又说道:“舅母的本领,我真是佩服极了。记得去年那一件事,我们用了许多心机,也不曾有效,舅母略施小计,居然叫那小妇吃了这场大亏。锦春已是得信回来了,不知他对着这事,怎生动静?”这时致中恢复了原态,听施朗这一问,回答道:“他回来时候,他家少奶奶已回去守孝了,彼此还不曾会面。据内人告诉我,说他倒也没有讲什么,还抱怨他母亲一顿,说不该闹得这个份儿上。照这样看起来,他们毕竟是结发夫妻,比较婆妇们,感情到底好些。”施朗听了,说道:“我就知道这袁大少,没有长进,听见自己的妻子偷情,他还卫护他。我猜到一顶绿帽子,压在他头上还不快活,总须得有第二顶绿帽子戴呢!如今且慢去管他,我们且来谈谈我们的正经。账房这趟好差使,是我成全舅舅的,舅舅须莫忘记了我的恩典。”

致中一手托着下颏,笑得呵呵的,说道:“甥儿又来啰唆了,已经说明了四六均分,难道我还打你的偏手?”施朗正色说道:“还不止于这个问题呢!我发起的那个养光院,舅舅不是知道的吗?目下是开办在即,要赶在童老头儿开吊那一天,带领瞎子、哑巴去,热闹热闹,横竖银子在男男手里,那时的酒饭点心,车马赏号,这篇账目,我开多少,舅舅须得照给多少,千万不能驳回。”致中笑道:“呸!这个何消你多虑,老实说,无论什么钱,又不用我舅舅亲掏腰包,哪怕你开一万银子,我就照付一万给你。老狗在世,弄得钱不明白,花费的也叫他不明白。”

施朗也笑起来,说道:“这也用不了这许多,他家一古拢儿,出了一万在丧葬上开支,我都替他取付得来,别的事老实可不用办了。倒有一件事体很是犯难,我虽然出了这个题目,如今倒把我窘住了。这宿迁点点地方,睁着眼睛会说话的,都没有多少,急忙间哪里去寻觅这许多瞎子、哑巴呢?日期又近,报名的一共还没有三五个,我的心急得什么似的。男男可有什么地方,替我张罗张罗?至少连瞎子、连哑巴,必须凑得二三十名生徒,方才像个样儿。”致中拍着大腿,笑道:“可惜,可惜,袁太太的眼睛,如今是全好的,不然倒可以在你那瞎子队里,凑一凑数。”施朗摇头笑道:“那可不行,他是个妇人,又有钱,又有势,便做了瞎子,也不肯到我这养光院来习学工艺。”致中此时不住用手指在头发上抓来抓去,扭着头说道:“这可犯难了,妇人家又不收,又全要男瞎子,便是寻那一班算命先生,请他们不用算命,齐打伙来帮你忙,也没有多少呀!”施朗说道:“瞎子呢,我还有个计较。城外有一所残废局,我打听得除去烂腿破脚,那里大白眼、螺丝壳、青盲、迎风淌泪的,着实有好些苦鬼。我借那童公馆名义,悄悄地向局里借他们来一用,事过之后再交还他们,想也使得。只是哑巴,再也无处去寻了。论哑巴的人数,原不要许多,不过在里面应个景儿,名誉上好听一点。除了我们左首邻居,皮匠陈二,他是个哑巴以外,便是看残废局大门的孙烂鼻,他有一个小儿子,出娘胎便哑了,可惜小些,目下六岁。我好容易同孙烂鼻商议,允他儿子一件道袍,他方才答应。若是再得这么一两个,也就敷衍得过。男舅意中可有这样人没有呢?”致中听了这话,只是搓手咂舌,连连说道:“难,难,难!没有,没有!”施朗凑近一步,笑道:“我们不是还有一个二舅舅呢,他穷得要死,舅舅不会打发他过来,在我们院里吃碗现成饭儿,想还使得。”致中说道:“黄致高么?他自从被他嫂子赶得出门,目下在小双井替人家挑水。但是一层,他虽然有些呆头呆脑,却生成一张臭嘴,乱说八道,是他一生本领,你几时瞧见他变成哑巴的?”施朗低声笑道:“瞎子不瞎子,是人家看得明白的,至于舌头藏在嘴里,只要他永远不开口讲话,谁人知道他哑巴不哑巴呢?横竖开吊同送殡那一天,借他在街上走一走,尽可以冒充得过去。他年纪也有十六七岁了,不比较替人家挑水快活些。”致中听到这里,不由用手指在施朗额角上戳了一下,笑道:“瞧不出你鬼灵精儿,想出主意来,真个叫人佩服。既这样说,我明天就到小双井去,寻他回来,他一定是乐从的。”甥舅两人,又密密切切谈了些别的话,施朗见时候已是不早,方才告辞回去。

到了家里,且缓就寝,想起今天同童仁、童智信口说的那一篇鬼话,深怕早晚他们过来,瞧出破绽,忙指使那个家人,搬了一张方桌,摆设在乩坛上首,安了一对琉璃高照,桌前扣了一方绣花桌围,茶杯果碟,各色齐备,然后又裁了一幅红纸,看成牌位模样,提起笔想了想,遂在牌位上面写道:

前清资致大夫兜率天宫招财童子

仁伯童公讳毅之灵位

下首写着:

奉祀孝侄施朗百叩

施朗瞧了瞧,觉得甚是别致有趣,便高高地供在座上。辛苦已极,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身,不做别事,忙着写了几封请帖,请袁锦春、童仁、童智在鹤善堂酒叙。因为黄致中已做了他家账房,又将致中名字也添上去。

家人请客回来,见那帖子上都写好了“陪”字,施朗大喜,当时便在酒馆里叫了筵席,吩咐在晚间过来伺候。

袁锦春约在下午三点钟光景,已坐着轿子,带着两名家人,挟着衣包,以及烟具什物,在鹤善堂门首下轿。施朗已同黄致中迎接出来,请入座位,寒暄了几句。锦春先望着致中笑道:“论理呢,你却是我的老师。如今却又不然了,师母已经拜给家母,做了女儿,此后我们也只好弟兄称呼,你却不用怪我。”致中未及答应,施朗早笑着说道:“袁大少你这话,又客气了。世界大同,大家都讲究个平等,便是我们舅母,不曾拜给伯母做女儿,家母舅的师位,也要取消的了。况且大少是贵介子弟,家母舅不过一介寒儒,凡事总望大少提携则个。他若再糊糊涂涂的,高自位置,岂非固执鲜通,物而不化么?”说着,施朗又望致中,笑道:“舅舅听我这议论,还以为然不以为然呢?”致中连连点头,说道:“极是!极是!你这议论,简直没有一点批驳。你不见近来学校里那些学生,十足的气焰!对着他们的老师,横眼竖鼻,稍不遂意一般会去推翻了他,骂几句还不算什么,动不动竞有向老师挥拳的呢。做老师的,因为饭碗问题,也只好忍气吞声。我若不知道进退,再同大少拿起老师身份,想是也要同我的饭碗做对头了。”说得大家一齐大笑。

致中又问道:“童公馆那边,大少可曾过去行礼没有?记得当初,他们亲家两人,都还强健,不料一年多光景,竟先后谢世,真叫人意想不到。”袁锦春笑道:“这也是应该的道理。老年人不死,我们做子孙的,如何得能出头?家岳在先看待兄弟也还不错,按规矩应当去替他穿孝。无如那个不肖的内人,近来在家里住着,我很不愿意同他见面,因此耽搁住了。听说那边新近过继的两个内兄,为人倒还漂亮,我们倒想彼此会一会。所以听见施大哥的酒召,便老实不肯推却,一径跑过来奉扰。时候也有了,如何还不见他们贤昆仲光临?也罢,施大哥你趁这个当儿,赶快替我预备一张干净床铺,让我悄悄地先抽两口,停会子不要叫他们贤昆仲看见,说我当这功令森严的时代,还吃这件东西,不要被他们讥诮我没有长进。”话才说毕,施朗早拍手大笑起来,叫道:“你大少不怕功令森严,他们贤昆仲也不怕功令森严。什么叫作长进不长进,大家都是会中人物。”锦春惊道:“奇呀!他们也喜欢这个?”施朗笑道:“不喜欢这个的,便是畜生。莫说大少同童氏昆仲,应该享受这烟霞清福,便是兄弟近来也非此不可了。没有长进的,大约只有我们家母。”致中正色说道:“这是哪里的话,我鼻子闻见这味道,便觉得喷香的,心里巴不得抽几口呢!只是孔方兄管束太严,不怕大少笑,一个教读糊口的寒士,白饭还有时不能就口,哪里有这款子来吃黑饭!万一托庇大少洪福,将来能够弄得几文,正是外甥适才说的,如若不喜欢这个,真就是个畜生了哇!”

大家正谈得高兴,那个家人已喘吁吁跑得进来,说童大少爷同二少爷都到来了,我们少爷须赶快去接。施朗听了,便不怠慢,立刻整了整衣服,敛束笑容,忙忙地跑得出来。致中也跟在后面,一直迎出大门。惟有锦春,腿脚不便,只站在大厅滴水檐前老等。

眨眼之间,果然见施朗同致中斜签着身子,引人两个少年进来。锦春看去,两人都是中等身材,因是戴孝,头上的发鬓,同嘴上的胡须,都长得黑巍巍的,衬出一副雪白面皮,倒不像久居在乡村里的人物。施朗随时介绍了锦春,彼此唱了一个“喏”,大家在厅上坐下。初次会面,不无有些拘束,只泛泛谈了几句客套的话。

这时候,早有施朗家人在童毅那张灵座上,点起大红蜡烛,焚好供香,施朗诚诚敬敬让童仁、童智过去磕头。童仁、童智刚走近锦垫,致中便在旁边唱起:“就位,句跪,句叩首,叩首,叩首。”施朗早匍匐在地上陪拜。锦春行礼时候,也是如此。童智说道:“施大哥你也太过分了,我们行礼是应该的,怎么累你陪拜起来,这不是反客为主吗?”施朗此时,已立起身子,毅然指着那牌位说道:“二位少爷不瞧见这上面写的孝侄施朗?在公馆里陪拜,应该是你们孝男,在鹤善堂里陪拜,自然应是我孝侄了。”锦春将牌位念了一遍,笑道:“这招财童子是谁?如何同我这家岳供在一处?”施朗忙分辩道:“不是,不是,这其中却另有缘故。”施朗便将扶乩的事,复行告诉了锦春。锦春笑道:“照这样讲起来,不晓得我家那个死鬼老子,此时住在什么地方?好哥哥,你有这个本领,何妨也替我在乩坛上问一问,若是能够也请得来,岂不更热闹些,省得我这丈人冷清清的,陪他谈话的人都没有。”

施朗笑道:“这个有何不可,料想童老伯既是招财童子,袁老伯一定便是利市仙人。但是一层,请得来却不打紧,租赁房屋的银子,是你们要出的。你们只顾热闹,不要叫我这几间牢房,一半住人,倒让出一半来住鬼。”说毕施朗将头一缩,笑得前仰后合。锦春早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说:“你这促狭鬼,钱就如你的命,命不如一条狗。”

彼此刚闹着,早有施朗的家人跑得近前,向施朗低头说道:“书房里床铺已经收拾齐备,请少爷同诸位少爷,向里面去坐。”施朗点头会意,复行提起喉咙,向外边高唤道:“童府、袁府的诸大管家,烦你们快将三位大少的宝贝取得出来,再迟一会,可要怪我这请客的不近人情了。”童仁、童智望着他挤眼笑道:“施大哥,你说的哪里话?有客在这里,为何定要提起这事?真是岂有此理,应得罚你多少?”施朗大笑道:“你们鬼张鬼智,都叫人够使的了,什么客不客?大家都走的一条道路,快别要客气,快点抽两口是正经。”锦春也接着笑道:“兄弟近来别的却不怎样,惟有这两口烟累,又苦于没有好方子可以戒得。我听见施大哥告诉我,说贤昆仲却也在这上面有点好。”童仁见他们已经揭开底里,知道也瞒不住,随即笑答道:“原是的,兄弟因为身子常常多病,吃药总不见效,医生招呼我,惟有这东西可以补精益髓,舒气化痰历年以来,也就离它不得。舍弟本来却没有这嗜好,他偶然弄点玩玩,同施曙翁一样,我替他们掐指算着呢,大约黑籍簿子上,他们的大名一定是补入的了。”大家又是哄然一笑。

说话之问,已由施朗将他们引人书房。上首一张床,下首一张炕,已由各人的家人,将烟具陈设齐整,毫不客气。童仁同锦春,死命地抽了好几口然后挨着童智、施朗。黄致中在旁,将个头伸得长长的,嗅一顿鼻子,咽一顿唾沫。施朗做好做歹,也烧了些给他抽着,精神焕发。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渐渐谈得人港,不似先前拘束。

锦春卖弄他在苏州阅历过一番,把那酒楼妓馆,说得天花乱坠,办的酒菜如何精致,女人的衣服首饰怎样文明时式,童仁、童智都听得呆了。初时还有些不很相信,后来经锦春赌咒罚誓,说:“我只有说不到的去处,你们不信,等过了丧事,我带你们亲自去走一趟,便知道了。”

施朗见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忙凑趣说道:“袁大少你不用再说了,说得人心里怪痒痒的。这宿迁地方,虽然及不得苏州,但也有好几家可以看得的姑娘,童大少何妨写条子,将他们唤得来,给袁大少鉴赏鉴赏。”童仁故意正色说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们有孝服在身,挟妓饮酒,是要被人议论的,还是大家清谈谈吧。”施朗笑道:“喷,啧,喷,我们大少又想做起贤圣来了。”童智已是忍耐不得,望他哥哥眨了一眼,冷笑道:“好个贤圣,我倒不曾见想做贤圣的人,可以戴麻帽,穿麻衣,拉胡琴戏耍,便是将姑娘叫得来,左右也不过拉胡琴罢了。你拉胡琴,他们便拉不得胡琴!”一顿话,说得童仁脸上通红起来。施朗拍手笑道:“毕竟二少是个爽直汉子,来,来,来,今日不叫局的就是这个……”说着,施朗伸开五指,做了个乌龟形状。

袁锦春说道:“大清国已没有了,共和时代原不讲究这些。我呢,不过在苏州闹了几时,将这双眼睛闹得高了,觉得这宿迁地方,料想没有好姑娘。施大哥饶了我吧,我绝不叫局的。”施朗望他笑了笑,说:“袁大少,你当真不叫,你甘心应我那个誓!”于是不由分说,施朗替童氏兄弟,写了他们平时相好的姑娘。又逼着锦春,也写了两个,命家人们一齐拿得出去。

这时,已是上灯时分,筵席已开设在厅上。施朗让众人人了座,不多一会,所叫的局陆续到来,浅斟低酌,豪竹哀丝,真是十分热闹。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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