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成立,新学流行,在这个当儿,大约无论什么人都知道文明发达,那些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万万不合时趋,须把来唾弃得干干净净。先前还不过是滨海地方士大夫得风气之先,实行提倡。近年来更觉风发云涌,文化所被,渐渐由南而北,虽荒僻所在,囿于一隅,有几个丑陋之夫,野蛮成性,他们也窥探得其中奥妙,知道不改头换面,不足以逃天演而竞生存。至于这其中情节,为真为幻,流弊所极,是祸是福,著书的这支笔,只有替他们铺张的能力,却没有替他们论断的功夫。好在读书诸君,都是明眼的人,自能于言外得其微旨,若必俟在下明说出来,倒反觉得笨伯了。
且说江苏省北有一座宿迁县城,离县城十里多远,本来有一所村落。自从辛亥那年,全国汹汹,清江以上闹着十三协的兵变,虽然立时扑灭,而游兵散勇东奔西窜,到处抢掠,这一所村落,也就变为丘墟,人烟稀少,到了今日,益发成了一个盗贼出没的所在。
这一年隆冬,天气异常寒冷,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那道路上,不但没有行人,简直连野兽的影子,都不瞧见一个。黄沙白雪,萧瑟可怜。这村庄中间,原有一座古关帝庙。在那承平时候,有好些僧人依赖庙中香火度活,无如近几年来,村人都逃亡殆尽,那些僧侣更无从觅食,免不得风流云散只剩得数椽瓦屋,巍然矗立在那冰天雪窖之中,廊庑下有几株合抱不来的大树,都被那些寒鸦占据着,咿咿哑哑地在那里乱叫。
不料这一天除夕,忽然庙里走进两个彪形大汉,垂头丧气,一步懒似一步,跨上台阶,将衣服上的雪花儿抖了几抖,便老实席地坐着。瞧他们年纪,一个约莫三十几岁,生得豹头环眼,凶恶异常;一个年纪轻些,却是瘦瓜子脸儿,面目白净,净的倒还不十分难看。彼此坐了好一会,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也不开口。看看天色又晚下来,殿上又没有灯火,幸喜天井里雪积得多了,照着他们褴褛样儿,也还约略可辨。良久,方才听见那个大汉,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瘦脸的冷冷问道:“小燕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那个瘦脸也就哭丧着一副面庞,低低答道:“魁哥,又来同我闹玩笑了。适才我不是同魁哥讲的,今天便是守岁日子。那些有钱的富户,在这天夜里,成大盘的肥肉,成大碗的老酒,烤着火儿,有谈有笑,好不适意呢!”那大汉又说道:“可又来,他们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怎么他们就该这样适意,我们就该这祥受罪?这是什么缘故呢?他们住着高楼大屋,还怕寒冷,没的弄些火来烤着。我们坐在这四面透风的地方,一根一根骨节里,都被那寒飕的风刀儿搜剔尽了,莫说没处寻一杯老酒,来温一温五脏,若是从此刻冻起,冻到明年新岁元旦,还不知我们这两条苦命,有是没有?想起老天来,也未免心肠忒偏些儿了!”那个瘦脸听到此处,鼻孔里已有些哽咽声音,几乎要淌下眼泪来。刚待答话,忽然从耳朵里,听见一阵驴蹄子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外面伸头一看。
原来从庙外走人一个秃头和尚,头上戴着斗篷,颤巍巍地被雪都遮满了,左手执着鞭子,右手牵着一匹黑驴,驴背上压满了好些油布口袋,看那口袋里累累赘赘地像煞有许多物件。和尚本不知道殿上有人,匆匆地只顾踏着乱雪走进。蓦一抬头,从黑影里看见那两个汉子,更不向他们打话,见左廊下尚有隙地,他早带转缰绳,重行下了台阶,将驴子系在廊庑柱子底下,取出一幅破毡子,向地上一铺。一会工夫,在口袋里左掏右摸,将那些洋铁炉子、洋铁罐子,堆积在面前,倒好占了有几尺远近,又将火油热腾腾地点起米,顿时肴香喷溢,那和尚只顾尽性饱啖。还有一桩最可艳羡的,不省那秃厮在几时装了一葫芦的好酒,这会子套着嘴唇,咕嘟咕嘟,好像长鲸吸川的样儿,喝个不住。那黑驴见它主人这样快乐,它也扭转它的长颈项,啃那朽柱子,四个蹄儿只管格蹭格蹭地在那里作响。
此时直把殿上那两个汉子,都望得呆了。在下不敢编谎,少说些,那两个汉子的馋涎,已经从口角边,流得满衣襟上淋漓透湿。一时按捺不得,那个大汉早附着瘦脸的耳朵说道:“你瞧见没有?叵耐这秃厮好生无礼!如何有这许多酒菜,也不请一请客儿,只顾向肚腹里去塞?若再耽延下去,万一被那秃厮吃光了,我们如何还有希望?小燕哥,你装着没事样子,且在这里坐一坐,让我赶快将这秃厮结果了。有这酒菜,尽够我们好好地守岁呢。”那个瘦脸听他这话,不禁笑逐颜开,早从身底下掣出一根三尺多长的枣木棍儿,轻轻递在那大汉手里,说道:“魁哥,你老手须放辣些,千万不可吃秃厮逃走了!”
那个大汉答应了一句,早就蹑手蹑脚,将棍子藏在身后。近那和尚坐的所在,暗笑:“那和尚该当命绝,偏生早将那斗篷脱放在地,光滑滑的一颗脑袋露在外面,只须搪着我这棍尖儿,包管这光头是稀糊歹烂。”那大汉越想越是得意,举起那无情木棍,恶狠狠地使劲阳光头上一击,只听得“哎呀”一声扑通倒了。
瘦脸汉子在殿上听见这样声息,知道大功业已告成,笑得直跳起来,忙忙地跑得近前,一路走还一路喊着:“魁哥!魁哥!留点酒看给兄弟尝尝,你须不可独自享受完了,依旧放兄弟在这里挨饿!”说时迟,那时快,刚走到那大汉身边,只见那大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住地嚷痛。原来他那枣木棍子使得太猛,人家倒不曾怎样,转将自己的手腕震得麻木了,所以只管在这里“哎唷唷,吆呵呵”尽喊。
瘦脸汉子吓了一跳,再向那和尚望一望,不是好端端地还坐在地上纹风不动?及至见那瘦脸汉子到来,他方才用手向光头上摸了一摸,放下一副正经面孔,冷冷地向他们问道:“奇呀!我同二位从来不曾闹过玩笑,怎么冷不防,给我这一棍子?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其实像这样打几下子,原算不得什么,但讲到礼尚往来,你们打了我,我也该还敬几棍,方不负你们的来意。”一面说,一面早从袋子里取出一根镔铁短棍,拈在手里,轻轻向地下一插,已插入半截。
那瘦脸汉子此时已知道这和尚不是等闲人物,却好那大汉也“哼哼唧唧”地爬将起来,不由“扑通”跪在和尚面前,哀告道:“弟兄们委实因为饿得难受,瞧见和尚的大酒大肉,想分点来润润馋吻。不图和尚是天上的人,多有冒犯。和尚若肯慈悲,使请赐些残炙。至于尊棍,弟见们万不敢当,怕碰着它,便是个死命。”那和尚听他们这番话,不觉哈哈大笑,说道:“彼此都是同胞,这点点酒肉,你们要吃,正不妨明说。幸喜我这光头还算结实,万一被你们捞着了,岂不是只有你们吃的,我和尚连吃酒肉的家伙都没有了?你们的心肠却未免太狠毒了些。罢!罢!既照这样讲,我有的酒肉很多,就奉请二位一醉,彼此好消遣这样良夜。”说毕,又从那些口袋里,大一罐,小一罐,捧出许多食物,把来铺列在地。那个大汉同瘦脸汉子欢喜不尽,早跳起身子,席地而坐,也不询问和尚的法号,只顾狼吞虎咽,尽着性子饱啖。
和尚瞧他们这种模样,心中暗暗称羡,便趁势向他们问道:“我瞧二位形状,也还算得起一个好汉,如何连一顿饱饭都寻觅不出,跑向这古庙里度岁?平时你们究竟做什么生业?我同二位虽然是萍水相遇,也须得留个名姓给我知道,将来会着,好做一个纪念。”
和尚只顾说,那个大汉还是只顾嚼吃,没有工夫回他的话。还是那个瘦脸汉子略斯文些,忙笑着答道:“我们这位魁哥,他姓卢,人都喊他卢魁,平时同一般弟兄们做些买卖私盐的勾当。不幸近来徐海一带被军队守得严密简直绝了我们的道路,弟兄们因此失业的很是不少。营里也有好些相识朋友,几次招我们去人伙。我们想起来,人伙之后,一者对不住死去的弟兄,二者因为他们营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不为非作歹。与其随同他们去奸淫掳掠,还不如我们自成一党,便不幸犯了事,也还觉得光明正大些。天寒岁暮,没有私盐可卖,我同魁哥只好将就些,藏在人家坟墓旁边,遇有孤身客人……”说到这里,顺手便从地上将那根三尺来长的枣木棍儿,拈得起来,举给和尚看道:“我们便给他夹脑袋一下子,腰里的银钱,身上的衣服,一古拢儿取来给我们使用。这几日大家忙着过年,雪又厉害,路上的人迹都稀少了。今天同魁哥等了好一会子,也不曾遇着一点买卖,不得已,跑来这庙里闲坐,只好等度了新岁,再作计较。”
那瘦脸汉子说一句,和尚便点一点头,接着说道:“他叫卢魁,我已知道了,你呢?”卢魁这时候已经吃得一饱,正用双手摩着肚皮咳气,听见和尚问到这里,忙抢着说道:“你和尚不要瞧不起他。他在平时若是吃得饱了,他有本领,用一杆洋枪,莫说拿去打人是百发百中,便是在半空里飞的虫蚁儿,他细眯着眼睛,要打它那里,便打它那里,没有一分儿讹错。弟兄们都喊着做《水浒》上的那个燕青,好在他又姓燕。他还有一个妹子,叫作燕双双,在镇江地方当着婊子,好不有钱!小燕哥只是性气不好,他偏不肯去恼他那妹子,偏愿意陪着我老魁忍饿,不然,他早就发财了。好和尚,我真个佩服你!我们这一根枣木棍儿,也不知在上面完结了许多性命,怎生打在你的光头上,像是石头似的一下子下去,你的头不疼,反震得我的虎口疼得要死,我怕你这和尚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这北边一带地方,尽有好些厉害的汉子,谁还赶得上你?平时又不曾遇见你过,你究竟打从哪里跑来的?为甚也赶入这庙里来歇脚?”
那和尚听见他这番话,只是尽着微笑,后来因为那大汉问他的踪迹,忙笑着说道:“停一会等我来告诉你们,但是我们此刻都算是吃饱了,可怜我那匹驴子,还不曾给它些草料,二位若是有法子想,把来牵到哪里喂一喂才好。”那个瘦脸汉子笑道:“有,有,有,不瞒和尚说,这所古庙本是弟兄们聚集议事的所在,平时尽有好些牲口来来往往,都赶向后面一个空院里,有现成的马槽,草是时刻不能缺少的。这件勾当,让兄弟替和尚效力罢。”说着,早跳起身子,走次要同那老狗人的拼命。老狗人的哪里肯依从他的女儿?不多一会,重行转至庑下听他们讲话,只见那和尚指手划脚地在那里说道:“一个孤身客人,他又不曾防备你们,吃你们这一闷棍,自然是死多活少。但是做强盗的人也须讲一讲道义,像你们这样老远做下去,不但埋没一身,而且任是掏摸人几文,也很有限,还落得一个欺凌孤客的罪名,亏你们还口口声声地自称好汉。比如适才你便将我这和尚打死了,所得的不过我剩下来的这些酒肉,今夜便容你们吃得一饱,到了明天,不见得再有第二个和尚送这些酒肉给你们吃,你们又去想甚好法子呢?依我的愚见,要是不想去做强盗也罢了,若是果然要做强盗,须拣那极有资产的财主,天公地道,也须分他一半过来,做我们下半世的享用。”
那个卢魁将舌头伸了一伸,笑道:“和尚,你这人好大口气,没的把世界上做强盗的事,太看得容易了。你通不知道那些有钱的财主,他防范强盗的手段,比什么还毒。他只须拿出些银子来,交给驻扎这地方的营长,那营长立刻便派了许多兵士,成日成夜替他家看守门户,怕苍蝇儿都飞不进去,我们只好白望着叹气。若不是这样,我们弟兄们也不是呆鸟,可想早就做出来了。”小燕青也接着说道:“着呀!就以那城里的童百万而论,他不是赶在明年正月里,同袁半街做亲?这两家可算是宿迁财主了,他那声势,好不阔大这几日之中,早就有那些团长、营长纷纷地送喜幛,送羊酒,可想营里那一班弟兄们,还不是替他们出着死力,同我们做对?其实那童老狗人的,再也算不得人。他仰仗姓袁的有一份家私,要将女儿嫁给他家去做媳妇,他女儿一点也不情愿,几次要同那老狗人的拼命。老狗人的哪里肯依从他的女儿?还硬生生地逼着他女儿自由结婚,还下了许多帖子到各衙门里头,请人出来瞧看他家女儿同女婿行礼。论他们家里这笔油水,谁也不想去沾惹沾惹?无如数一数二,再也数不到我们这些打闷棍的朋友,怎能劫抢他去?”
那个和尚微笑了笑,指着他们说道:“你们既打听得这一宗买卖,如何饶了这厮们,转缩着头不肯去干?不是和尚夸口,你们若肯给我做徒弟,听我的指使,包管手到擒拿,百万要分他五十万,半街要夺他小半街!”
卢魁同小燕青两个人听到此处,再仰头将和尚望得一望,不由重行跪倒在地,口口声声只喊着:“师傅!”和尚也不还礼,只用手将他们扶起来。这时候,想是教导他们的主意了,说话的声音便不是先前朗朗的,只管叽哩咕噜了好一会。在下又离得甚远,一句也听不明白,不好写出来告诉诸位,只且权且放着,等待将来做出来的时候,再行析证他们说的什么罢。
说完这话之后,那和尚方才侃然说道:“我原是中国的人,自幼儿生在河南地方,后来见国家时局一天坏似一天,方才跑到日本,在他们佛教里混了几年。刚才承你们赐我一棍,全然不曾损我分毫,这就叫作铁衣衫法。前清开国时代,懂得这法子的人很是不少,后来年久失传,转是日本人得了我们这法子,逐渐精进,非常厉害。我除得这铁衣衫法,还有许多本领,等闲了时候,再教导你们。我住在日本,一时原不想回来,叵耐那些日本人欺负我们中国,过于不讲情理。我想我是中国人,应该有些爱国的热心,我何忍还住在那地方忍辱含垢地同他们厮混?是以打从七月里,就回了中国。初念原想同那一班政客接近接近,好帮着他们做一番事业。后来由我在背地里窥探他们行动,简直是除权利而外无思想,除地盘而外无筹划,外交棘手,内乱频仍。在当局的也装着愁眉苦脸,朝也想辞职,暮也想卸肩。其实,过去的伟人,固存驽马恋栈之心,未来的军阀,方做逐鹿中原之梦。北方固是如此南方也未必不然,真是处危巢而燕语犹,卧辙而鱼沤如昨。我才知道亡清室者非清室,亡民国者非民国,其中大有一班醉生梦死的人,为将来功之魁罪之首呢。我后来又换了一个念头,觉得肉食者虽无远谋,那社会上或者竟有一班青年的志士,与我辈志同道合。我便在津、沪一带,暗暗的物色人材。咳!说到这里,更可叹了。那些号称文明的,也只讲究个衣履新奇应酬周到。地方上出了一件重大的事,他们也随声附和,大家热闹一会。及至境过情迁,谁也不是依旧狂嫖的狂嫖,浪赌的浪赌?这一种人,便算他口口声声说是爱国,口口声声骂人卖国,我一定相信他够不上爱国。他就爱国,一经够得上卖国,他必然也去卖国,不来爱国的了。我自经这种种的激刺,方才拿定我的宗旨,决意向你们这一班做强盗的人里,延揽英雄,结识豪杰。也亏我东奔西走,在北边一带地方,暗中结合了许多好汉,成了一个秘密党会,便叫作社会党,别人又称我们作无政府党,又讥诮我们是过激派。呼牛呼马,我们原不必去计较,但是今日要救中国,必先从平民主义人手。”
像二位适才说的那个童百万、袁半街,试问他们哪里会有这许多财产?不是刻剥贫民,吞没国税,还有什么生财方法?所以我劝你们两位,与其拎着那枣棍儿,无辜去送了那些孤身客人的性命,倒不如名功正气地将这一班守则虏的银子,分他一半到手,一般的由我们去办一办公益,兴实业,开工厂,广教育,设学校……”
卢魁仰着身子,正听得十分高兴,至此不由从鼻子里“噗哧”一笑。和尚正色说道:“你笑什么?”小燕青接着笑道:“我猜到我们魁哥笑的用意,他以为大家既已做了强盗,哪里还配去办公益?”和尚冷笑道:“你们可知道社会上那些办公益的人,比强盗能高得几多?他们借着公益为名,将人家银子骗到手里,挂起一面公益招牌,仅仅侵蚀些款子,还是小强盗。还有连公益招牌都不去挂,给他一个卷包逃走,那便是大强盗。老实说,我们把做强盗的钱来办公益,倒还是实心任事,不比他们把办公益的钱来做强盗,简直是假公济私。你们如何不去笑他,倒反来笑我呢?”这一顿话,转将那个卢魁同小燕青,说得点头无语。
这时候,和尚又在大衣里面,取出两张花花绿绿的纸,上面还印着图记每人交给他们一张,说:“这是我们党里面的秘密证据,你们须得收藏好了以后会见同党的朋友,不须招呼得,彼此便有个照应。”两人接过来,各自向怀里藏了。
和尚将那些肴酒掳摄掳摄,笑道:“时候已是不早了,我们还该睡一睡方好。我自有我的铺盖,你们二位可有寝处没有?”卢魁笑道:“除夕日子,规矩是要守岁,不兴睡觉的,我所以约小燕哥到这庙里来闲坐。可恨我们还有一班朋友,他们都有妻小,平时却还合拢得来,到了这时候,大家都顾着去取乐了,谁有人来再理会我们?今夜难得遇见帅傅,侥幸将肚腹吃得饱腾腾的兀自谈得有趣,还睡什么呢?师傅有的是铺盖,论起均产的道理,你老的铺盖,就是我们的铺盖,转不如将这铺盖铺下来,大家围坐在一处,又暖和,又亲热,等过了新年,大家再分头去办事,何等不好!还有一件,我们弟兄俩的名姓,都被你师傅问得去了。至于师傅的法号,还不曾告诉我们知道。论师傅这般大的本领,便在日本国里,也该充什么一名留学生,何以反去做着和尚?这个我们也须得问一间,不然,将来告诉人,称呼你老什么呢?”和尚听他的话,说得很是有理,真个将铺盖摊放下来,三个人斜签着身子坐着。其时,北风越紧,那雪花团儿格外飞得厉害,幸喜他们筋力都还坚壮,却毫不畏惧,转高谈阔论起来。先由和尚叹着说道:“我自幼儿,也曾上过几年学校,若讲到文字上,也还将就充得过一名博士。至于我到日本的缘故,其中却有一段最伤心的艳史,其中情节很是繁重,也非这时候一言半句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将来容或可以知道。我已打听出这位女郎,近来在江苏苏州城里一个中等学校里,充当音乐教员,我少不得要去访他。以后的结果,还不知道是锦簇花团呢,还是刀光剑影?我今年枉长到二十五岁,依旧一事无成。我俗家姓哀,单名一个杰字。前任总统原是我的远族,自从帝制发生,他已闹得身败名裂,我也不屑去攀龙附凤的了。我到日本时候,资囊也还充足,原想入他们那座早稻田大学,后来一个转念,与其文绉绉地在那里制造出一个腐败学人,转不如在那里铁铮铮地造出一个大和魂武士。魁哥,燕哥,你们须知道中国积弱之原因,便是由于文士多,武士太少,他们书卷越读得多,他们身家性命,便越看得重,神州莽莽,都把来装满这些人物,还能够同列强争竟么?幸喜老天爷不负我这一番苦心孤诣,在日本寺院里混了几年,他们所有的拳术技略,倒还被我偷学了十有八九。若是遇着识货的,要买我这一身铜筋铁骨,我却情愿跌点价值,贱卖了给他。无奈举世滔滔,万方一辙,今日逼得我有家无家,有国无国,一个大除夕的佳节,风暴雪虐,仅仅与二君在这破庙里消磨长夜,说来又使我可怜,又使我可笑!老实说,袁杰这两字,原是我幼年的符号,东渡以后,久已埋没不彰,此后在南北道中,你们只须叫我作玉髡,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你们看,斗转参横,谈着话,倒不觉得,可想已离清晓不远,我也须静坐一会,你们若是渴睡,便在我这铺盖上盹一盹儿不妨。”卢魁同小燕青真个觉得有些困倦,听了这话,也不客气,立刻倒头便睡,呼呼地声不止。
及至一觉醒转,彼此揉一揉眼睛,见天井里雪花已住,从淡云里漏出些日光进来。再一凝神,已不见那和尚影子,不但所有铺盖什物收掳得十十净净,两人再向后院子里瞧看,便连那匹黑驴,已早不知去向。两人惊讶了一会,卢魁嚷道:“这不是活见鬼么?敢不是昨夜,我们做了一场大梦不成?若说是做梦,分明酒食在肚里,此刻还不曾觉着饥饿。小燕哥,你究竟可梦见那和尚没有?我这一会子,很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了。”小燕青笑道:“魁哥休得大惊小怪!像这和尚并非是等闲的人,他的来踪去迹,一定不肯轻易叫人识破,瞒着我们走了,也是情理。好在他吩咐我们的那件事,尽管依着他去办,包有效验。只是师傅教导我们的那句话,一点不错,要做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不联合同志,须做不得,联合不着同志的,又做不得。我们朋友虽多,应该告诉的,与那些不应告诉的,必须有个斟酌。这庙里不是集议之所,魁哥,此时就到我那边去,商议一个办法罢。”卢魁忙点了点头。两个人径自出了那所庙门,踏着冰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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