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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冒风雪战士夜归家 具盘飧美人初觌面

离郡城十五里,有一座小小镇市,名字叫作黄金壩,这镇市连头带尾通共没有五六十家,店铺也没多少,平时也就冷落得很,况在那十一月里天气,北风猎猎吹得那道旁的树木像潮水一般,沙沙地直向下倒,一抹晚日,吃那乌黑的冻云遮得完风不透,差不多在那半天里酝酿雪意。桥桩上系了两匹瘦驴,低着头啃沙土上的枯草,只听见八个蹄子踏得咯蹭咯蹭价响。桥左边有三间草屋,泥土做的墙壁,门外搁着一块石碌砖,蚀了一大半,眼见得多年不曾和耕田的牛共事了。虽然也养着一条黄狗,他因为轻易不见人的影子,在这初冬时分,早蜷伏在碌毒旁边睡觉。乌洞洞的堂屋中间点了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隐约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手里摇着纺车,不住地在那里纺线,轧轧的机声和上那沙沙的雪珠子,委实有些凄惨。

在这当儿,房间里有个老者忽地购喽购喽喘咳了两声,哼着说道:“老奶奶,你且进来递杯水给我呷一呷,我这两条牢腿敢是因为天阴,着实有些疼痛。你服侍我睡下来也好。”妇人听见这话,忙搁下手里棉纱,颤巍巍地站起来,拎着灯,一步一步地挪得进房,不防土墙上有个漏洞,扑入一阵冷风,将灯吹得熄了。原来灯盏里已没有多油,便是重新点起来,兀自摇闪不定,好容易又向神座上挖了些残蜡烛,搁在灯草旁边挨命。妇人再忍耐不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苦日子怎生过活?你如今也该懊悔了罢?平白地卖了田,叫儿子去当兵,说什么民国里轻文重武,督军师长都打从这道儿上发迹,目下又怎样呢?半年多没见他寄过一封家信,又不知道他是在山南海北,掼下我们这两副老骨头,衣不中身,食不中口,眼见得这残冬腊岁怎生挨得过去?哼,怕你儿子掌了兵权,我们倒好半截下了土了。”说着,只是出一只枯瘦的手不住价揉胸脯子,那个老者此时正坐在床沿上,用一张白木板凳搁住一双烂腿,听见他老妻在这里抱怨他,不由将脸上的皱皮凑了几凑,勉强笑说道:“水往低处,人往高处,谁家养儿子不指望他上进?阿露自幼儿聪明是你知道的,在学堂里所有的科学他都件件领略得透彻,白埋没了他一世也很可惜。他既侥幸在陆军学校里毕了业,你不让他向营里去实地试验,哪里有荐升营长的希望?上半年他还寄了五十多块龙洋给我们使用,这便是他的一点孝心。只不过目前听见南北又决裂起来了,说不定他已经调往前敌,戎马仓皇,军书旁午。他既以身许国,如何还有这闲工夫来问家事?”妇人听到这里,把不住吓得浑身抖战,含泪问道:“哎呀,外面难道又打起仗来了?这事很可怕,我们躲在这乡村里原不要紧,只是露儿可就危……”妇人再不忍心往下说了,重又哭道:“怪道前天我在门口碰着那个曹瞎子,无意之间我便替露儿查了查流年,曹瞎子将舌头伸得有三寸来长,向我说道:‘令郎命主卯宫,今年太岁在酉,卯酉一冲。’又咂嘴说:‘今年流年大是不利,重则有血光之灾,轻亦有牢狱之祸。’照你这一讲,可见得曹瞎子的话丝毫不错了。哎呀我的伤心的儿呀!”喊了这一句,真个接着一声肉一声命地哭将起来,只急得那个老者要拦也拦不及,也觉得适才的话说得太急了一点,忙不住地摇手说道:“三更半夜你这一哭闹惊动了左邻右舍,还只疑惑我贺大萝卜要咽气哩。你且安静着,等我再细细告诉你。”妇人方才拭了泪,望着他说道:“你说你说。”老者又道:“这不过我在六也居小茶社里听人家闲话,说不久北京城里发现了一个太白金星,这太白金星轻易不肯出来,若是出来了,不主水火呢便主有刀兵啦,其实这些无稽之谈哪里便算得准?我再不济些毕竟在前清时代也中过一名秀才,计圣贤书所学何事?这些迷信我就不大理会,况且还有一层,莫说南方和北方原是一家子人,道不得个便会翻脸。万一真个翻脸,他们充当军官的还不是见机而作?谁占了胜利便向谁去投效,只要保得住自己的权利,什么叫作忠?什么叫作义?那是没有这呆子肯去做的。再老实说罢,当兵的脚趾上都抹过一层菜油,事体不大对,掉转脸跑起来怕不比飞毛腿还快?你放一千二百个心,孩儿露兰如若在战线上吃炮弹打死了,拿我这老狗去偿他的命。”

这一番话才把妇人说得安慰了些,顺手向床上替他铺下破被,拍了拍,又挽着他的膀子推入床里,命他好生睡下。老者头还不曾搁上枕头,蓦听得外面狗咬得不住,便哼着说道:“老奶奶你听见吗?快拿灯去向四下里仔细瞧一瞧,没得撞入一个瘟贼来,又该淘气。”妇人这时从鼻子扑哧一声冷笑说道:“哎啃,了不得你有多大家私恐怕贼来偷了去?不是我说一句撒村的话,你我老两口子睡倒了,数来数去只不过四十个指头儿,其余的也剩得一架纺线的纺车,如果做贼的都肯偷这纺车去纺织,他也断不至做贼了。”说也奇怪,老奶奶只顾在这里叽哩咕噜,偏生外面那个狗益发蹿上蹿下,像要和人拼命一样。老奶奶也觉得有些毛骨森耸,暗想这时候风狂雪紧,不会有什么过路的客人打从这里经过,敢是当真有什么贼来也未可知。要知道世间的贫富并没有一定的阶级,我虽然穷,照样还有穷过我的人,比较上我们就不能算穷了。他正在这搭儿胡思乱想,不防那两扇破大门吃嗒一声响,从黑影里居然蹿入一个人进来。妇人吓得浑身发抖,刚待叫喊,只见那人对着自己摇了摇手,随即解下披在身上的那件大衣,将薄薄一层冰雪抖得干净,随即搁向旁边锅灶上,笑说道:“妈敢是认不得我了?我便是你儿子露兰。请妈不要声张,防吃外人听见。”露兰虽然是笑着说话,而那一种声气里却寓着无穷凄楚,差不多要哭出来。至于妇人却是做梦也梦不到他儿子会在这当儿跑得回家,连忙将眼睛擦了几下,仔细对着他脸上瞧看,只见他一张小白脸儿已晒得和煤炭一般黑,迥不及前几年生得标致,灰色的军衣大半破烂,还染上不少的泥土。一双手冻得像鼓槌一般,把来就口呵着热气。妇人此时又是喜欢,又是怜惜,又是惊慌,颤声问道:“你不是在外面做了老、老爷了,怎么弄、弄、弄成这熊样儿,岂、岂、岂不是损了老、老爷的体面?”露兰未及答话,早听见老者在床上问道:“老奶奶你和谁谈话?”妇人笑道:“是你儿子阿露。”老者急道:“你休得和我取笑,阿露这时候如何能够回来?你是想儿子想痴了。我劝你省着些罢,荒郊野外,鬼魅多着呢,没的引出田老九回来再害一场大病。”妇人将头一缩笑指道:“阿露,你爹还不相信呢,你且进房去和他见一见,想他也该喜欢。”阿露哽咽说道:“在先接到家信,说爹两条腿将近残废了,近来不晓得可好些没有?”一面说,一面便侧身走入房里,轻轻叫了一声阿爹。

他爹名字原叫贺访,从前却在城里人家坐馆,一生古板,所以人加给他一个绰号,唤他是“贺大萝卜”,虽然有些积蓄,都把来造就这位令郎,目前移居到这镇市上,着实穷苦得很。他一心一意指望这儿子飞黄腾达,不料弄成这狡猾模样,鬼鬼祟祟地在这雪夜里从远道儿奔得回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苦着脸问道:“阿露,你在军营里担着职务,听说正在防务吃紧之际,你为何不在枪林弹雨里立一番功绩,怎生有这闲工夫跑回家来度岁?”露兰想了想,倏地挺起胸脯子,侃然说道:“孩儿自有孩儿的宗旨,却非爹所得而知。”其时贺访已将身子拗过来,颤巍巍地倚在枕上发恨说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想混饭吃,怎么叫作宗旨?”露兰接着冷笑道:“爹近来可瞧见上海各种报纸上所载外间的战讯没有?”贺访叹道:“糙米饭还混不到嘴,哪里有闲钱还去买报看?”露兰笑道:“这就难怪了,我告诉爹听,目前哪一班军阀不是争竞自己的权利,你拼吞我,我吞拼你,闹得百姓们鸡犬不宁,内部里不统一,外交上便大受损失,他们一概都不管。别人议论起来,都骂督军不好,其实却是冤枉。他们的势力全倚赖着兵士,若是当兵士的都明白一点大义,像这样私斗约齐了不去替他们拼命,活猴狲丢下了杆棒,看他拿什么去舞弄?”贺访到底是念过几句死书的人,听他这话,觉得很有些味道,转点头笑道:“然则你是不愿意做他们杆棒了?瞧不出你年纪虽轻,倒还有这样极大的抱负,只可惜你一个人虽有这见解,其余的弟兄们不肯附和也没中用。”露兰愤愤地说道:“谁不是这样讲呢?孩儿自从得了开赴前敌的消息,立刻将全队的兵士召集至面前,和他们开诚布公的演说,与其贪恋着这些少饷银,师出无名,不如大家解甲归田,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不强于附和他们吃千万人提起来唾骂?无如孩儿虽说了舌敝唇焦,他们都把来当作耳边风,背后还笑话孩儿没有长进。孩儿抱着这无穷孤愤,晓得民国照这样闹来闹去,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其时孩儿憋了这一口气,随即悄没声地抛了众弟兄,孤另另逃回原籍。爹和妈的春秋也高了,得侍奉一日便尽我一日的孝心,淡饭黄齑,喝口冷水儿都是愿意。”贺访听他说一句,便点一点头,一直等他说完了,兀自拈着床沿哈哈大笑道:“好好,有儿如此,也不枉我养育你一场,你既肯做簟食瓢饮的颜回,难道我便不能做富贵浮云的孔老二么?夜色已深,你又是风尘辛苦,早些安歇了罢。”露兰又亲自服侍他父亲睡下,然后跳得出房,早见他妈在厨下烧了一锅热汤,给他洗脚,又在对面房间里放下一大堆稻草,算作床铺。向他笑道:“适才听见你和爹讲话,好像不再向外边出兵了,这也好,炮子是没生着眼睛的,万一伤了你的筋骨,将来叫我们靠谁养活?”露兰却不再理会,一埋头便爬上乱稻草堆里,也不曾好生睡觉,转寒寒窣窣地忙了大半夜。第二天,他母亲范氏先行起来,推门一望,只见满天的雪正在那里搓棉扯絮,一带路途都埋入雪里,简直没有行人的足迹,夹脸的扑入一阵冷风,忙将身子缩回来,听见老头子在床上咳嗽,范氏冻得战兢兢地说道:“雪下得这样大,今天还没有米下够锅呢,眼见得阿露穷得我们一样,便剥下他那一身破烂军衣,也没处去质押。”贺访正色说道:“你白埋怨他则甚?这孩子的胸襟只有我能够明白,和你们妇人家再也讲不来的。贫乃士之常,只要他清清白白地做一个好人,便将我饿死了我都不懊悔。”老两口子正在这谈话,都被露兰听见,欠起身子喊道:“妈来!妈来!”范氏忙不迭地赶得近前,露兰这时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金四开来,向范氏手里一递,笑道:“妈且拿去买一些米,有好高粱酒也带一壶回来,好御御寒气。这冷我可受不得了。”范氏将那金币在手上颠了颠,随即寻也一个破簸箕,冲风冒雪向镇市上走去,嘴里叽咕着说道:“这黄澄澄的小角子,只够来两升糙米罢了,哪里还余剩得下来买酒?”说时已走入一家小米铺里,这米铺店号袁大昌,老板的名字也叫作袁大昌,花白胡须,铺子里只有一个老妻,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袁大昌回为今天风雪太大,只下了半边铺门,独自坐在柜台旁边打盹。吃将他叫醒了,他们平素原都认识,大昌笑嘻嘻地问道:“老奶奶,恁地起身得早,想是来照顾小号生意的?老奶奶休得见怪,小号本短,又值年残岁底,一概都是现钱交易,万万不能赊欠,如其不然,便请向别家铺子去走走也好。”说着,身子动也不动。范氏听他这些不尴不尬的话已非一次了,这会子因为腰里有了钱,气魄便自不同,登时挺胸叠肚气昂昂地将那金四开向柜上一掼,冷笑道:“欠债还钱,哪一次赊欠曾经短少了你的?至今账上没欠你一文,你这老儿给这嘴脸谁看?闲话休提,拿着钱来伞米,请你快打发我走。”袁大昌也并不是个积年老光棍,见这黄澄澄的金子猛自吃了一吓,暗想:“贺大萝卜近来穷得可怜,哪里会有这样东西?委实可怪极了。”想到这里,登时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脸儿,跳得起身,弯着腰笑问道:“老太太,同你讲讲玩话,你又认真起来了。请坐请坐,不敢动问这角子是哪里来的?”范氏从不曾见过袁大昌对着自己会有这殷勤样子,随即拍着胸脯嚷道:“这是我的……”才说出这半句,一个转念慌忙缩住了口,因为儿子吩咐过的,他是溜逃回家,外边须守着秘密。我若是替他叫出来,岂不很有妨碍?于是疾转了口风,接着说道:“这是我的角子,要你絮絮问他则甚?”袁大昌忙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角子,小老儿不过白问一句罢了。既是老太太生气,便请老太太示下,要伞多少白米?”范氏向他啐了一口,笑问道:“你真个把人麻烦得要死,一角钱一升,平时来惯了的,你量给我二升好了。”袁大昌吓了一跳,暗中寻思道:“我说这婆娘不曾见过世面,一枚金四开他全不知道价目。哦,我猜着了,这东西不是他偷来的一定是在大路上拾得,且不管他,也是我的造化,合当享受这股小财香。”当下忙将那金四开恻恻地放落在抽屉里,然后拿起升子,拣那上好的白米量了二升,范氏掳起前面衣服,紧紧兜着,三脚两步抢入回家。他儿子露兰已经起身下床,劈头向他母亲吆喝道:“米有了,酒在哪里呢?”范氏苦丧着脸说道:“通共只是这些钱,怎么能够又买米又买酒?”露兰怒道:“这是什么话?那钱除买米还剩得十块左右呢,敢是吃你赚上腰包了?”几句话直急得范氏赌起牢瘟咒来,兀自发话道:“哎呀,你妈虽穷,道不得连个角子都不曾使用过?”露兰急道:“你可瞧见那角子颜色是黄的是白的?”范氏冷笑道:“黄的白的分量还不是一样?”露兰又道:“呸,照你这样讲,世界上的金子都不值钱了。你且把来告诉我这米是在谁家籴的,等我自去和他理论。做买卖的人不公平交易,转欺负人家妇女,凭我这本领不将他那座牢铺子拆卸得一干二净,也称不起在外间冲锋打仗的好汉。”范氏没法,只得将他引出门外,指着那雪地上脚印子说道:“路上还不曾有人行走,你依照我这脚印走不多半里路,那铺子店号叫作袁大昌。”

露兰挟着一脑子的愤气,将衣带紧束了,还有一支小手枪也把来揣入怀里,和疯虎似的一口气跑过那座石桥,果不其然早见一家米铺墙角上贴着红纸,标得清清楚楚的“袁大昌”三个字。店门半掩,阶沿侧近却有一个女孩子穿着紧身猩红小袄,背着脸在那里用笤帚扫门口的雪。露兰却不曾留心,冲近前怒喊道:“懂事的快出来和我厮见!”他这一喊不打紧,却把那扫雪的女孩子吃了一吓,疾忙掉转脸向露兰瞧着,这女孩子原是袁大昌的女儿,虽然是小家碧玉,却生得粉妆玉琢。单论他头上那一云鬓,真个是油光水滑,翠香欲流。再加上两道修眉,一双俊眼,初听见露兰这响喉咙还疑惑来了什么暴客,及至对了面,原来是一个俊俏少年,又是军人装束。他一边倚着笤帚,一边樱唇微绽,笑嘻嘻地问道:“相公是来寻谁的,我家父亲在大白天与我妈闲话。相公如若要他出来,等我进去替你厮唤。”露兰这时候已瞧出那女孩子的面庞,又听见他这样莺声宛转,说出话来再甜蜜不过,浑身登时打了一个寒噤,差不多要瘫化下来,先前带来的那股怒气,不知不觉随着一阵一阵的东北风吹向爪哇国去了,身子立刻矮了半截,低声下气地笑问道:“没事没事,适才倒惊动姑娘了,大雪天里姑娘如何禁得起这冻,贵姓想是姓袁了,还不曾请教芳名。”那女孩子拿袖口将嘴一掩笑得咯咯地说道:“我小名叫翠苹,相公是打哪里来的?你道我怕冷,你在雪地里站着倒不怕冷?不嫌简亵,不妨请到内里去坐地。”露兰奉着这一道恩诏,哪里还肯怠慢,真个大踏步跑上台阶,站在柜台旁边东张西望。那个翠苹早含羞带笑穿花也似的入了第二道屏门,喊道:“爹快出来,外边有一个小相公要和你谈心。”袁大昌听见这话,使劲将那金四开紧紧向他婆娘手掌里一塞,颤巍巍地哈着腰出来,一望却不认识,老大有些不高兴,放下脸色冷冷地问道:“先生想是照顾小店生意来了?上等私米十块八,中等九块,末等八块四,公平交易,老少无欺。”露兰本拟来和老头子评理,此时不知为什么转笑嘻嘻地说道:“久仰老丈为人极其诚实,只是适才家母拿着一枚金四开,只买了二升白米,恐防老丈一时错误,特地来问一句……”袁大昌听到这里,仿佛将身子拎入冷水里,寒噤了半截,暗自叫苦不迭,说道:“不好不好,到手的财帛眼见得靠不牢了,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毕竟他是个老奸巨猾,转装做出安闲的样儿,不慌不忙哑然失笑道:“哎呀,原来你先生便是贺大妈的令郎,好一个模范儿,又白又胖,又很有气派,他们老两口子我们是常常相见,为人是再好不过。小店平时宰只鸡杀只鸭都要成大盘大碗地送给他们老两口子嚼吃。他们也尝告诉我说先生在军营里掌生杀之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总统提着你的名字都吓得伸舌头。果不其然,老夫真算得是幸会者也。”袁大昌只顾在这里山遥水远绕着圈儿说话,决不提起金四开的影子,露兰明知他的用意,便凑趣笑道:“承老丈爱厚,心里感激得很,那金子原不值什么,便送给老丈吃杯水酒,也酬报平时照顾家父家母的恩惠。”其时袁大昌已扯开一张大嘴笑得咯咯地说道:“你这话当真?老夫并非爱财,然而若是拂了你的意思,又恐怕你心里不大高兴,即如此说,老夫便生受了。”说毕又跳起身子,倒了一杯热茶送给露兰手里,请他坐下来问长问短。露兰少不得吹了好些牛皮,然后又笑说道:“老丈既同家父要好,论年纪又同家父差不多,不揣冒昧我倒想拜给老丈做一个干儿子,觉得比邻居交谊又亲密些。”当时也不由分说,随即纳下头便拜,只弄得老头子六神无主,要想拦阻他,又恐他恼起来,要和自己索那金四开,忙不迭地搀着他笑道:“折杀老夫的草料了,拜干儿子不打紧,但有一句话要预先交代,干爹是没有见面礼给你的,你休得懊悔。”露兰笑道“笑话笑话,儿子断不敢作此非分之想。”说完这话,他再机灵不过,登时飞也似的向内室里直奔,“干妈妈,干妈妈”的一路喊将进来,老头子拦也拦不及,七喘八吼跟着他背后,也笑喊道:“老奶奶快出来见见这干儿子。”老奶奶吓得茫无所措,不得已又受了露兰四拜,袁大昌少不得将适才的事迹告诉了一遍,又望他挤眉弄眼,似乎说我的手段很是不错,白落了人家一枚金四开,还贴上一个干儿子,世界上怕没处去讨这样便宜。

再说露兰磕过头之后,爬起来望了望,却再不瞧见翠苹的身影,他兀自老着脸向袁大昌笑道:“干妹妹呢?我们也该得见一见。”这时候却触起袁老头子的疑心来了,暗想:“这促狭鬼莫不是瞧上了我的闺女?故意和我们弄这玄虚?我可不能上他这当。”于是板起了面孔,正色说道:“我们还请外边去坐罢,男女授受不亲,女孩子却不便和你厮会。”老头子此时仿佛得了肝风似的,把个又瘦又尖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像煞再没有转圜的地步。露兰好生发急,暗想:“这可弄糟了,若不是为着你家女孩子,我这两条腿何至白望你们老两口子下拜?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主意已定,立即弯转了手臂,在衣袖里捋几捋,没多一会,早褪出一双条纹足赤的金手镯,豁啷向桌上一搁,嬉皮赖脸地笑道:“并不是我一定要见干妹妹,这副镯儿原想拿来替我这干妹妹添妆……”袁大昌被这黄灿灿的宝光早刺得眼睛里发起火来,也不知是惊,也不知是喜,舌头拗在嘴里比如死人要咽气的光景,一句话也回答不出,不防他的老奶奶早劈脸对着他啐了一口臭唾沫,呲牙咧嘴地笑道:“死糊涂了肠子的老杀才,自己家里的干哥哥干妹妹难道还拘什么形迹?你又不是做官做府,什么不出闺门的小姐儿,便不能容他出来和干哥哥谈几句体己?我们并不是爱这金镯,我早就说了,薄薄亲强于路旁人,干哥哥又不咬下他一块肉,见一见打什么乌紧,你兀自不识时务还在这搭推三阻四。”袁大昌被老婆这一顿排擅,丝毫都不怨恨,早对着女儿房门笑唤道:“翠儿,翠儿,你听见妈的话说吗?我一时糊涂,你不该也跟着我糊涂,还不出来更待何时,休得叫我发起脾气来,倒好卖你这小贱人下半截。”再说那个袁翠苹虽然生长在乡村,心地却很玲珑,露兰的心事他有什么瞧科不出,便趁他爹妈呼唤的当儿,早在房里加了一件翠生生的竹布衫儿,将衣扣钮好,用手抹了几抹,花枝般地跑出堂屋,含羞带笑站在一边,露兰假装着不曾见过,故意指着笑问道:“这就是干妹妹吗,好生面善。”老奶奶笑道:“这也是前生缘法呀,翠儿快过来和哥哥厮见。”翠苹巴不得这一句,立刻提起袖子,向露兰福了两福,一面笑着,一面还想躲避入房,却吃老奶奶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笑道:“乖乖,不要忙,你哥哥送你的宝贝在这里呢。”说时急不待缓,早从桌上抢过那副金镯,轻轻向他粉腕上一套,露兰好生得意,细眯着眼睛凑得近前,笑说道:“啧啧啧,这圈口儿竟是不大不小,和有心替妹妹定制的一般无二。”当下便伸手向翠苹腕上捏了一捏,引得翠苹只是咯咯地笑,其时翠苹却不再躲避了,依依地坐在他妈的一张板凳上,袁大昌却十分凑趣,早站起来,笑道:“贺大爷你既拜给我做干儿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也不必拘什么形迹,你们娘儿们多谈一会罢,店门没有人照应,我却不能奉陪。”露兰欠身笑道:“干爹的话我自理会得,你老人家尽管自行方便,儿子坐一会也要走了。”袁大昌嚷道:“这个如何使得,不要客气,在小铺子里吃了饭回去也好。”老奶奶见大昌要留露兰吃饭,也觉得既得人家这许多金银,清汤寡水委实也不成个模样,遂也接口说道:“好好,风狂雪大,虽然没处去买鱼肉,却好月前我们还腌了一只风鸡,预备过了年请客的,不如把来持了毛,煨好了给贺大爷下酒。”说时迟那时快,老奶奶早围上一条青布围裙,忙不迭地跑入厨下,和那风鸡办交涉去了。此处只剩下露兰和翠苹两人,对面坐着,露兰好生欢喜,忍不住笑问道:“妹妹你猜我拜给你爹做干儿子是个什么用意?”问了两声,翠苹只是低头微笑,没有回答。露兰又问道:“妹妹可曾读过书没有?”翠苹摇头说道:“我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一切琐事镇日价忙得没有空闲,哪里还有工夫去读书?”露兰咂嘴咂舌笑道:“这可不行啦,目前是文明时代,女孩子谁不要知书识字?不是我说句笑话,将来妹妹嫁到人家做媳妇,难保你的丈夫不在外边寄一封两封信给你,若是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再央求别人念给你听,可就有许多不便。”翠苹听到这里,不由扑哧一笑,掩口说道:“照我们这份人家,结了亲左右不过是做买卖的小老板,他们是老守着产业,再不会出门去跋山涉水,不比贺大爷做着军官,一经开了差,当然要跟着兵队一齐儿东奔西走。”露兰这时候心里不觉动了一动,连忙问道:“难不成妹妹已经给人家放了聘么?”翠苹见堂屋里也没有别人,也就老着脸笑道:“今年春间由刘伯伯来替我做媒,说给南门一家开油坊的,他家姓邬,和我们也是老亲。爹爹因为那油坊连年很是赚钱,兀自允许了他,四月里便过了礼。”露兰不听则已,听了这话,叫不迭连珠价的苦,暗暗说道:“我可不冤吗?白送掉这副赤金手镯,却不能遂我的心愿。”越想越恨,登时脸色气得雪白,手足都发起冷来,情形十分难看。其实翠苹的话还不曾说得完毕,正待往下再说,猛不防老奶奶又走进屋里,搬盘弄盏,闹得烟舞涨气,自己酿好的烧酒也烫得滚热,死拉活扯,将露兰推在上首去坐地,他便和女儿侧首相陪。风鸡也端得上来,只顾拣那肥腿子来敬露兰,无如露兰好生没兴,酒也不肯多喝,勉强吃了半碗饭,便将箸子放下,闷恹恹地尽瞧着翠苹手腕上那副金镯发怔,依他性子,恨不得跳起来抢着就走。老奶奶送了一大碗饭给袁大昌在柜台上去吃,吃完了笑嘻嘻跑进来,又和露兰周旋了一顿,露兰只是没精打采,别了老两口子,依旧走回原路。

他母亲范氏正在屋里捏着一把汗呢,勉强将那金四开伞回来的二升米煮出一锅饭,等候露兰回来用膳,不防贺访喊他扶自己去上马桶,范氏走得进房,贺访便问道:“阿露呢?这大风雪里又跑向哪里去了?”范氏不惯说谎,只得老实将那金四开的话说出来,贺访哪里肯相信,正色说道:“没影儿的事到了你们妇人家嘴里便会认真起来,可怜阿露他因为不满意那些兴风作浪的军阀,赌了一口气,只身跑得回家,两袖清风,饷银都没有指望,哪里还会有什么金四开银四开?他或者是拿这话和你取笑,你去想想,若果然真是金四开,那个袁老板也算是一个诚实君子,他能够吞没了你的,只量出这二升白米?好奶奶,我们只要有了这样深明大义的孩儿,便是咬口生姜吃口醋,慢慢地向前挨了去,皇天菩萨一定不辜负我们,切莫三心二意,望财折福。”老夫妻俩正在屋里絮絮叨叨,忽听见咯噔一声响,范氏猜是他儿子回来,仔细一望却不是露兰,究竟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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