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煽暑,火伞高张,一片蔚蓝天底下,覆着一道小河。小河过去,便是四围粉墙,进了墙门,长长的一条甬道,两旁全栽着无数梧桐杨柳,从树荫子里透下些微日光,映在青草地上,仿佛碎金破玉。里边一个极大的操场,迎面平列着七八重楼屋,右边是宿舍左边是饭厅,一例收拾得洁无纤尘,高华静穆。诸君若问这是什么地方呢?原来却是一座背村面郭的坤明女学校。这学校却并非官立,单论那个校长,原是个青年孀妇,母家姓谢,芳名春华,年纪约莫有四十多岁,幼年由父母主婚,嫁给本地富商陶顿,做了室。这陶顿生性挥霍,狂嫖滥赌,自顶至踵,也寻不出他一点雅骨,光是粉白黛绿的姬妾,倒有五六房之多。一时高兴起来,对着春华也视同珍宝,调笑谑浪,无所不至,若是偶然逆了他的性子,虽然道不得个鞭挞横施,却也同深锁长门,镇日价拿眼泪来洗面。前妻留下一个儿子,取名陶遂,他也没这闲功夫来管教他,游手好闲,不肯务正。春华自己却生了两个女孩儿,其余姬妾,均无所出。像陶顿这样人,既有酒色斫其天真,复由寒暑蚀其年寿,不多几时,兀自溘然萎化。财产虽然遗留得不少,然而这家庭内乱,也就闹得沸反盈天,喧争攘夺,至于姬妾们,各人都有些积蓄,趁热闹里,都打叠了金银细软,逃的逃,走的走,陶顿还不曾终七,倒做一场佛事叫做卷堂大散。春华虽是女流,幸亏她还有点主意,忙着请了亲族,由律师书押,将所有财产,劈分两半,一半交给陶遂,将来成家立业,一半留给自己,做养膳费用。众亲族落得做好做歹,又有得吃喝,又捞得了谢仪,真是再快活不过,和猪癫风似的,跑出跑进,整整白相了好几日。
陶顿的这位大少爷,秉受他父亲遗传的真性,好在银子是用不完的,他也就在外面招朋揽友,歌榭酒楼,到处寻着开心。人说父亲死了,是抱着终天之恨,他却不然,这么一来,倒享受了终身之乐,这且不在话下。惟有谢春华既悔少脱簪之谏,效警戒于鸣鸡:又惭无殉节之名,感凄凉于寡鹄,穗帷风冷,晓曙星孤,一时悲恸起来,便恨不得削去这万根烦恼丝,遁人空门,把那波罗蜜多,三藐三菩提,用木鱼槌子颠倒价念他千遍万遍,好悔悔今生罪孽再种一种来世的福田。后来忽地一个转念,暗暗厮唤道:“春华春华,你可算得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你平生来所受的苦痛,便由于婚姻不能自由,你这婚姻不能自由,又由于学术不能自由。当初做女儿的时候,藏在闺房里面,虽然也读过几部经书,浏览了好些小说,无如经书是高谈治理,于我们身世上不大吻合,小说子呢,又全描写的佳人才子,好像我们这些女孩子生成应该做男人家的玩物,见了陌生的人,那薄薄桃花腮颊上,动不动就会红起来,试问这红的缘故,究竟为着什么?若细细推寻下去,怕这颗芳心,也就不堪闻问了。一天一天照这样弄成习惯,所以父母一经提着娶,不但不好意思跑去干涉,而且还要装着没事的人一般,仿佛这嫁给人的人,并不是我。想起来真真又是可气,又是可笑,还要加上一个可怜。譬如当日有人跑来替我这不肖的丈夫做媒,论我心里原不愿意,无如终是脸嫩,要待推拒,又不好推拒,以致酿成今日这番惨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的膝前,也生着花枝般的两个女儿呢,我一生的阅历,便是她们的榜样,再一蹉跌,把九州铁铸成大错,那后悔可就嫌迟了。难得目前风气开通,女权膨胀,我的家私虽不算十分富厚,然将所有的不动产,一切聚拢起来,也不下十万八万,与其一古拢儿去布施僧尼,邀那不可知的冥福,何如建设一座学校,既可以培植自家的爱女,还可以造就出许多英雌,我谢春华将来便是一瞑不视,也就不负社会,不负国家。比较视息人间,养尊处优,毫无建树,总侥幸得多了。”当下主意已定,又想兹事体大,我一个女流,如何创办得来,必须要联合一个帮手。想来想去,只有他丈夫一个远房叔子,名字叫做陶晋斋,原是前清秀才,平素为人却还诚实可靠,年逾半百,住在一所镇市上,教几个蒙童糊口,轻易原不大同这边往来,偶遇缓急,方才进门来告贷。春华怜他清苦,常常背着陶顿拿出银子来周济他。便是这一次分家,他也曾在这里很出了些力。这事若得他肯出来赞助,总比我这没脚蟹高得百倍。主意既定,立即打发了一个伶俐家人,命他将这事去和老人家商议。
再说那个陶晋斋,年纪已经六十开外,虽然也有一个儿子,却生成是忠厚无用,老伴儿久经亡故,把生平所有的积蓄,捧出来娶了一房媳妇,和儿子陶宝平头都是二十岁。媳妇母家姓熊,她的父亲熊静山在商界里颇负时望,这一次改选商会会董,静山花费了好些筵席,竭力运动,才运动得一个副会长,前年嫁这个女儿时候因为老妻和他争闹,在那妆食上足足花了有七八百块洋钱。在有钱的人家,瞧着原不算什么,然而陶氏父子眼睛里见这一副很阔的奁资,早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三朝以后,早把这位媳妇当做天仙般看待,各事先意承志,丝毫不敢开罪。熊氏嫁过来,见夫家这样清苦,连使唤的女仆都没有一个,再拿眼偷瞧她这位夫婿,呆头呆脑,面皮虽白,却掐不出一点血色,又不曾害着伤风,一天到晚他的那条黄脓鼻涕,都挂在准头以下,人中以上,时候久了,还牵牵搭搭的,越过了那张臭嘴的界限。熊氏这一气,我可就再形容不出。回门当儿,便撒娇撒泼要和她爹爹拼命,好容易经她母亲百般劝说,又允许派遣一个女仆过来伺候小姐,熊氏方才委委屈屈地回来。陶晋斋见了这仆妇,虽然不要自家给她工钱,总觉得添上一个人嚼吃,坐穷馆的先生,如何支持得下去?面子上又说不出,真是哑吧吃黄连只得肚腹里知道苦处罢了。不到十个月,熊氏居然又生了一个孩子她以为替姓陶的建了这样大功,性情益发骄傲起来,不独看待她丈夫颐指气使,动不动要打要骂,便对着晋斋,也没有一次好嘴脸给他瞧看。偏生晋斋时运不济,光复以后,外面学校风发云涌,把他教的几个小学生,一古拢儿都吸收了去,进项越发少了,没柴没米只得赔着笑脸,去向媳妇央告,捧出些衣服首饰,逐日质当着使用。熊氏有时虽不拒绝,却不免指着晋斋脸上,左一顿右一顿地臭骂又哭着说:“我这一辈子,生生地吃你们父子两个糟蹋死了,料想你这偌大年纪,再也不为有发迹日子。”晋斋哪里还敢分辩,只有吞声忍气的份儿。孩子长到两周,取名阿顺。晋斋偶然过来和他调笑便被熊氏抱人怀里,从没有叫孩子喊过他一声阿爹。又教给他喊晋斋做“老鬼”,喊陶宝做“小鬼”。陶宝倒不觉得怎样,只是咧着嘴傻笑。惟有晋斋暗中垂泪,觉得家庭之间,发生这样惨状,细想起来,有何生趣。平时也没有消遣,便发心去捡拾字纸,用自家一只破旧布袜子,算做安放字纸的口袋,镇日价在街道上东奔西走,反落得耳根清静,不去受那媳妇的怄气。夜晚回家,有剩下的茶饭他便悄悄吃下,若是剩饭都没有,也只忍着饿,埋头上床去睡。如此亦非一日。
却好这一天春华打发的那个家人,一直寻到晋斋屋里,晋斋却不在家,熊氏问明来意,家人便将主母的意思一五一十告诉了能氏熊氏原知道有这一房远族,资财雄富,平时常逼着晋斋去借贷,都只为晋斋不肯折了自己的身份,百般推诿,遇着熊氏逼迫不过,方才去走一两次。新近因为那边分产,也曾捞摸了好些谢仪,自是以后彼此便又不通消息了。如今忽从半天里,降下了这场喜事,早把个熊氏乐得眉花眼笑,流水般地二爷长二爷短,将那家人恭维得十分难受。依那家人便想在这里等一等晋斋,好当面禀陈这事。熊氏笑道:“这倒可以不必等,老人家回来,我自替二爷代说。瘫子掉下井,捞起来也是坐,他左右闲着没事,一定可以去替你们太太效力的。二爷在这里耽搁久了,恐怕闭了城门,那时倒反不便。”说着又从房里取出二百铜钱,赏给那家人吃酒。家人遂也叫了一声“多谢”,径自人城去了。
说也奇怪,熊氏自从打发那家人走后,登时命那女仆向外边买了一碟子火腿咸鸭,一碗红烧猪蹄,一碗三鲜虾仁粉皮汤,还添上一大壶烧酒,摆开桌椅,上面安了座位,眼巴巴地盼望陶晋斋回家。谁知天色渐渐黑下来,也不曾见着晋斋的身影。急得熊氏抓耳挠腮坐又不安,立又不稳,和热锅上蚂蚁仿佛,只是在地上团团地转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也该是时候了,怎么平时越怕他回来,他越回来得快,此时盼望他回来,他又回来得慢。可怜他老人家年纪高迈,腿脚不大方便,一瘸一拐,万一在路上再有些蹉跌,那便如何是好?”越想越有些焦躁,却好女仆将阿顺抱过来,递在熊氏手里。熊氏刚得拿嘴去亲阿顺的额角,抬头一望,见晋斋迟吟慢步地从外边踱进了门,熊氏不由分说,拍着阿顺笑说:“好孩子,你家阿爹回来了,还不快望着阿爹作揖。”一面说,一面便捧着阿顺一双小手,拱上落下的和晋斋玩笑。晋斋见这模样,忽地吃了一吓,暗自揣测道:“这是打哪里说起?阿顺自从出了他娘的胎胞,任是逢时过节,也不曾和我这祖父行过一次礼,怎么今天他娘这样客气起来,岂不是要折了我的草料?”想到这里连忙呵着腰鞠着躬,没口子说道:“不敢当,不敢当。”熊氏将嘴一撇,笑了笑说道:“这有什么不敢当呢?他是你老人家嫡亲的孙子。”晋斋益发吓得厉害了,想道不好不好,怎么不喊我老鬼,又喊起我老人家来了?猪八戒吃人参果儿,委实是头一遭破戒。当下便轻轻将那字纸袋儿挂向板壁上,掉转身子一望,见满桌上堆着肴馔,兀自叹了一口气,悄没声躲向房里。原来这也是他们家庭里老规矩,每逢他媳妇宴客,都像这样排场。晋斋便不敢在这里打搅,侥幸呢,落些残鱼剩肉儿嚼嚼,否则只有埋着头睡向床上去挨饿。募不防在这当儿,忽听熊氏提着呖莺声笑喊道:“阿爹快请出来吃一杯酒儿,这是媳妇孝敬你老人家的,羞人答答,也不成个意思。”陶晋斋听了这话,哪里便肯相信只望着熊氏呆呆地笑,脚步都不敢挪动,还是熊氏接着说道:“爹老实径来坐的,媳妇还有话要禀明给爹听。”说着早将孩子交给女仆,盈盈笑着上前便想来扯晋斋的衣服。晋斋怕不雅观,不免迟迟疑疑地入了席,熊氏在侧首相陪,先拿起酒杯子,哗啦啦倒了满杯的酒随即拣那好的咸鸭腿子,左一箸右一箸只顾送将过来。晋斋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番际遇,从受宠若惊的心坎里发出一种诚恳的声音,慨然说道:“家中窘况,是我知道的,平时银钱,很是拮据,多用一文,便亏空一文,你要孝顺我,也不在这些上面,譬如今晚买上这许多酒菜,未免过于客气,我虽然生受了你,心里却非常惭愧,总怪我运气不好,连半文都没有进项,不能养得你们夫妻儿女饱饱暖暖。”说时便流下眼泪来,点点滴滴都落在酒杯里。熊氏笑嘻嘻地说道:“爹说我客气,像爹这样说话,才是客气呢。爹不日就得发大财了,我们仰仗爹的地方很多。”晋斋还疑惑她说的是玩话,正待拿话来分辩,不防熊氏早咕咕嗰咽将适才这件事,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总以为她公公听着一定是再高兴没有的了。不料晋斋才听了半截,早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忙正色说道:“哎呀,这种重大职务,我如何敢去担任。不瞒你说,除得诗云子日是我拿手好戏其余便是替学生批批字本儿,改改对句儿,或者还弄得上来,若提到起房造屋,土木大兴,又要绘图,又要测量,老实是个门外汉如何不替我回绝了他,免得误了我这侄媳妇的大事。”说着又摇头晃脑,一连说了好几句不敢不敢,又用指头向空中画着圈儿说道:“敢问其不敢何也?”这顿话把熊氏脑门子都气破了,立刻放下脸色,呵斥着道:“这又有什么不敢呢,她来请你,又不是你去寻她,便做得不尴不尬,她也不能埋怨你。何况建造那个学校,砌墙有瓦工,竖柱有木工,油壁有漆工,糊窗有裱工,你不过只在那搭儿指挥指挥别人,想谋这事做还怕谋不到手,如今从半天里掉下这好机会,你若再推三阻四,白错过了,岂不是生成了一种讨饭的命?你讨饭也罢了,将来叫阿顺靠谁?既做了人家的祖父,原和牛马一样,不趁你这筋力强健的时候,多忙起一点积蓄?老实说了吧,你一旦伸了大腿,死人棺材埋下了土,随后要想阿顺到你坟上,化一百纸钱,浇一碗羹饭,可是万万做他不到。我的话也说尽了,好歹你自己去斟酌。”陶晋斋经她媳妇这一番教训,细想了想,也很有理,只得掉转口风,一一都答应了。熊氏方才欢天喜地,好好将这一顿晚饭吃完。
第二天清早,便逼着晋斋进城去会春华。春华将他迎入内室对坐下来,先将自家要办学校的宗旨,一一和他说明。要知晋斋平时对着这学校两字,非常痛恨。因为和他的私塾是不能两立的。此番却不能拿话去驳她,她说一句,只得点头答应一句,后来春华说到先要请他监工,若果然有了成绩,以后学校里一切庶务,仍然交给叔翁去办。女学校的职员,论理不能聘用男子,然而以叔翁的年高德劭,又不可一概而论……晋斋听了,又是感激,又是畅快,也就胡乱说了几句假内行的话儿,公然承认下来。春华又留他吃了午膳,便叮嘱他先要和那一班工匠接洽,好预备打样画图。指定城外那一片荒地,原是陶姓的产业,这一笔买地的经费便可节省。那地方树木又多,先前是陶顿价买下来,要改造花园的,不料时事无常,生存华屋处,一刹那间他早零落归山丘了。晋斋也着实叹息了一会,辞了春华,一径出来,想去寻觅工匠。走到半路上,觉得乏力。意思要觅一个所在,暂为休息。忽然想起他亲家熊静山,住宅离此不远,便转弯抹角,绕到门首。门房里也用了一个小厮,慌忙进去替他通报。静山刚躺在一张睡椅上,手里拿着一部民国八年的职员录在那里翻阅。听见这话,不由将眉头皱了皱,对着他夫人田氏摇手笑道:“这老鬼无辜地跑来则甚,我见了他,兀自头疼。你和他说我不在屋里好了。”其时忙将书本子搁下,抽身向房里一躲。说时迟那时快,晋斋已哮喽哮喽地跨得进来,田氏因为是至亲,却不回避,便笑问道:“亲家老爷今天恁地高兴,向城里来走走。可惜我们静山又不在家,不然,倒好陪亲家谈谈,顺便在舍间吃饭。”晋斋道:“可是不巧,亲家到什么地方去了?”田氏笑道:“原定他也不曾提着,便是要去寻他都没处去寻。”晋斋忙道:“这个可以不必,我是顺便到府上歇一歇脚,并没有要事和他接洽,不在家也就罢了。”这时候旁边有个女仆已送上一袋早烟,晋斋慢慢抽着,也没开口。氏早有些生厌,只得搭讪说道:“亲家老爷近来学生还多?功课一定很忙。”晋斋已将那袋旱烟抽完,用烟袋头子在地上尽磕,磕了一会,然后才慢慢地说道:“虽然有几个小学生,我却不能再坐这馆了。不久只好打散。”田氏冷笑道:“好呀,怎么一来,可是越讨饭得快了。你的儿子媳妇,将来不是喝西北风呢,就是喂他们的曲鳝。”晋斋仰着脖子分辩道:“我不去坐馆,并不是偷懒,实在因为舍侄媳妇异想天开,要拿白花花银子出来,开办学校,把这全权一古拢儿交给我身上。亲家太太你替我想想,我既答应了她,如何还能够容我坐在家里享福,少不得要累我尽一番心力。”这件事才说出口,田氏还未及答话,忽见房门帘子一掀,虎也似的蹿进一个人来,望着晋斋便是深深一揖。一揖之后,又大笑起来,那笑的声音,比驴子放屁还要难听。此时直把个晋斋吓了一大跳,凝神一望,原来就是他的亲家熊静山,心里便老大不高兴,暗想我陶晋斋虽穷,从来也不会和你借多还少,你不应该躲在房里,不肯和我见面。晋斋平时十分老实,到此也就忍耐不得,板着面孔,说出几句挺硬的话来,说:“静翁你不是不在家的,几时才跑得进门,我眼睛又不会瞎,如何竟不瞧见你的身影?”静山被他问得也有些面红耳赤,随即笑着说道:“却不怪亲家不曾瞧见,兄弟是打从后门进来的。”晋斋冷笑道:“我只不相信府上的后门,便开在你们太太绣房里。”静山哈哈大笑,指着他妻子田氏说道:“妙极妙极,你瞧我们这亲家,不久就要发大财了,说出几句玩话来,怎么有趣,我也想在房里开一开后门哩,只可惜你这亲家母黄脸皮儿,断不会有人肯来赏识。”说着又笑了一阵,拼命便将晋斋推至上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将晋斋面前放的那茶杯望了望,咂嘴咂舌说道:“这样滚不透的开水,如何可以解渴,你们快替我将那铨叙局记名以道尹任用、前任浙江实业厅厅长沈大老爷送给我的上等龙井,用天落雨水煨好了,泡一壶来让我和亲家细谈细谈。”当下便将自家坐的那张凳子,向前面凑了凑,卑躬曲脊地向晋斋笑道:“亲家面上的气色,近来怎生这样光彩,从额角里透出红光来。兄弟几次三番思想到府上来请安,只恨敝商会里凡事都倚赖兄弟,一刻不能分身。”又附着晋斋耳朵低低笑道:“那个正会长,简直是尸居余气,他是一点没有权柄的。县知事周道翁于地方情形又不大熟,三天两天死拉活扯将兄弟请人他的衙门,偶然碰着夜深,兄弟和道翁只好抵足而眠。离了他,他便不快活。兄弟也累得够了,每每想要辞职,绅商各界又不允许,不幸目下又遭了一场风雨,四乡八镇淹没了好些田庐牲畜,由各处发起筹备了一个义赈,收来的赈款都送至他们钱业公所。这件事是兄弟力争上流,窃期期以为不可,何以故呢?公所可以擅收赈款,将置我们这商会于何地?好容易运动人出来,米谷可由公所暂收,银钱却须向商会缴纳。”说到这里又伸手摸了摸几根鼠须,笑着道:“其实救灾恤邻,事关阴骘,兄弟难不成还想在这搭儿上染指?不过积少成多,暂将这巨款散放在各家铺子里,单是这笔拆息也就可以。”又低着声气笑道:“亲家,你是最明白的,也就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了。”晋斋听了听,直头也不大懂得,又因休息了半会,精力也渐渐回复,于是站起身来,就想告别,静山哪里肯依,一把捺着他依旧坐下,赔笑问道:“久仰令侄媳是位女中家杰,她肯出来建这事业,为地方子女造福,兄弟佩服已极。亲家担了这份重任,究竟打哪里着手进行呢?”这一句话却把晋斋问住了,想了想说道:“怎么推行,我也没有把握,只好凭着舍侄媳妇吩咐怎样办,我就遵照怎样办,你瞧好不好呢?”静山瞪着眼睛说道:“这可糟了,这可糟了亲家平时读的书,怎么都读向鼻孔里去了?如何这一点点权变都理会不来?平心而论,令侄媳妇既将这重担交给亲家,亲家自当指挥发纵,不当再累她老人家操心。而且亲家频年以来,也困顿得久了难得时来运凑,若再不在这上面捞摸他几个,防防将来的结局,这就叫做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我恐怕那雷公爷爷,也容不得你,定还会来劈你的脑袋。譬如政府里那些大阔老,终日奔波,谋差谋缺,他们是为的什么呢,也不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只要有本领弄着成千上万的银子,近则谋半生的快活,远则立子孙的根基。至于那些国亡种灭的话,全是一班不更事的少年把来恐吓人的,亲家千万不可上他们的大当。”
欲知晋斋听了这一番话,如何回答,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