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书中忽然发现的那个小瘪三,我知道读书诸君尽有明白的,猜他不是别人,恐怕就是阿锦姑娘的旧好黄蕉影。哈哈,这猜得一点儿不错,不是黄蕉影,还有谁能够和阿锦在马路上办这样交涉呢?
蕉影自从依栖在许景萍那里,虽说是替他拉车子,倒还饱食暖衣,过得十分有趣儿。不幸在九江地方出了那场乱子,姨太太卷包逃走。景萍是个少年纨绔,寻不见他的姨太太,只索罢休。混了几天,渐渐秋凉起来,他是有兴而来,没兴而返,依旧挈着那黄蕉影转回上海。眨眨眼不过半年光景,他的那份家私也不够他日夜挥霍,挨到年底,诸债猬集,除得变卖房屋典押衣饰偿还各欠户外,还倒了钱庄里有一万多元款子,吃人家在厅里一告,便在除夕这一天,派了人将许景萍羁押起来。
黄蕉影见这势头不好,他哪里还敢在上海耽搁,早一溜烟搭了上水轮船,逃回汉口。及至走近他的旧居所在,只见城郭犹是,人物已非,家主婆都不知去向了。后来向各处打听,才打听出家主婆住入那座莲慧寺里养静。他得了这消息,忙不迭地想去和他家主婆厮会。叵耐那圆净师太还不是个极势利的老尼姑,她眼睛里哪里容得这讨饭叫花子,不但佛殿上不容他脚踏得进,便是寺门外面也索赶得他远远的。因此他和那个家主婆虽然近在咫尺,却似邈若山河了。弄得蕉影没法,千方百计央告寺里那个道婆,请她送个信儿给许倩霞,哀求倩霞照顾自己。倩霞始则恨他忘恩负义,结识了阿锦高飞远走,便将自己的妻子抛撇下来。若不是玉痕小姐提拔孤寒,我这区区一身,早已委填沟壑了,因此也不肯去理会他。后来乞他厮缠不过,所以将这事暗暗告诉了玉痕,在玉痕那里需索了些款子,背地里分给蕉影去使用,如此已非一次。
这一年冬天,蕉影既无住所,他便和那些瘪三大爷混在一处,靠向一家电灯公司机器旁边,就那机器的暖气,将就度过这凄凉岁月。论他的才调,便偷着闲空,作几篇短篇小说,卖钱度活,也还使得。无如他生性又懒,许久不拿那支笔杆,恐怕到了手里,也觉得有千斤之重。一时想起阿锦,常跑去他们公馆里寻问。侯门似海,消息沉沉,始终也不曾见着那阿锦一面。有时候碰着象文,象文随意赏给他几文,无如缓不济急。挨到目下,委实有些挨不下去了,好容易今天在马路上和阿锦打了照面,你想他仿佛得了宝贝似的,恨不得阿锦顾念旧好,依旧将他收入面首之列,方才遂自己心愿。他也不想想,文明女子见好爱好,当初她和你打那秘密交涉,原不过是逢场作戏,并不算得什么真情真义。你如今既然沦落下来,她哪里还肯下垂青眼哩?出了一块洋钱的代价,原想打发蕉影走路,无如蕉影所希望的不仅在这一尊番佛,当然紧追紧赶,依旧和阿锦不得开交。
旁人虽然见这一男一女不伦不类地跑得好玩,却不便上前来干涉。不料其时触恼一位路见不平的少年。你想这少年是谁呢?原来就是阿锦的芳邻,刘瞎子的令郎刘克仁。克仁目下因为结识了那个女士奚雅芸,雅芸再不济些,毕竟她哥子开着一爿小小店铺,银钱上便比刘克仁活动得许多。两家头既然要好,这通财之谊倒不能坐视。那雅芸弄得水尽山穷,因此常常和他哥子鏖闹,捞摸出来的款项在背地里免不得暗暗倒贴克仁。只恨她自己的积蓄不多,当这暮春天气,仅能够替克仁制了一件华丝葛的夹衫,外面虽然装潢起来,至于他这身上的内容,也只好马马虎虎地由他衬了一件破紧身小袄。但凡会客的当儿,若是不把那夹衫解脱下来,谁不羡慕他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呢?
活该晦气,他这时候忽然撞见那阿锦小姐吃一个叫花子跟在后边给她受窘,论克仁的心理,平时也着实有些垂涎阿锦。不过苦于势分悬隔,要想巴结她恐怕巴结不上。此番碰着这机会,眼见得是给自己一条联合阿锦的道路,他哪里还肯怠慢?立刻抱着一股义愤,分开大众,抢得上前,夹脸便赏给那瘪三一个耳光。在他总以为穿着这一件冠冕堂皇的夹衫,瘪三再厉害些,瞧见我是一个阔人,一吓便该吓退了,断断不敢还手。不料这瘪三也非同小可,他和阿锦的资格比你这新进末学要胜得许多,如何咽得下这口鸟气。况且当光棍的有一种讲究,拦了别人的财路,便算得是不共戴天之仇,没来由吃你无故将阿锦放得逃脱,他的无名孽火已经冒出三丈,登时不由分说,真个和刘克仁放起对来。我替克仁设想,你这瘪三便在他身上使劲擂捶几下,倒也稀松平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他这一件美人赠予的春衣撕得落花流水。那件破袄无故地又在众人眼睛里现出原形,急得他活跳活喊,差不多要和那瘪三太爷拼个你死我活。
俗语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却好他们打架的所在正在一家小报馆门首,喧哗之际,连幻佛刚和孙大福在桌上编辑稿件,偶然听见楼底下声势汹涌,他们师徒俩不约而同地都伏向窗口瞧一瞧外边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由把个连幻佛瞧得狂笑起来,原来都是自己的老朋友,一个是黄蕉影,一个是刘克仁。想了一想,这当儿我连幻佛不下去替他们做个调人,未免就得叫人骂我是凉血动物了。说时迟,那时快,任凭你蕉影再惫懒些,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肚腹里又半饿半饱,论气力,哪里及得克仁雄壮。虽和克仁战了有五六个回合,却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不知不觉,满嘴里要喊起救苦救难天尊来了。刘克仁若不是因为这破夹衫缠着双手,那蕉影还得吃他的老大亏苦。
克仁正在那里施展威风,不防斜刺里蹿入一个人来,一把将他双手紧紧掰着,大笑说道:“哎哟,大家都是熟人,何苦斗这样闲气?且瞧一瞧我的薄面,有话都好商议。”
克仁见是幻佛,益发双脚齐跳,又紧紧地拿那破衫角将破袄子拦着,嚷道:“连先生,这不干你事,你不瞧见这浑蛋撕破我的衣服,我如何能够甘休?”
幻佛笑道:“罢咧,相骂没好话,相打没好拳。黄先生已穷到这个分际,叫花子打不出三碗冷饭,你不如认点晦气也罢。”
其时大福已将蕉影扯过一旁,蕉影虽则浑身疼痛,他却因为有人出来调停,还故意地在半边指天画地,装作威武的样儿,似乎表示他还有能耐,不肯下这口气。克仁骂一句,他也还骂一句。孙大福是个粗鲁性子,他又不认识这黄蕉影,只把他当作叫花子看待,见蕉影这般不识轻重,他心里也不平起来,顺手一推,又将蕉影推了一个筋斗。蕉影趴在地下,只是挣命,引得旁边的人无不哈哈大笑。
幻佛急道:“大福!你知道他是谁?我在这里方才劝住刘先生,你怎么又动手动脚起来?”
大福翻圆了眼睛,说道:“我认得是谁呢,马路上像这种瘪三,也不计其数。”
幻佛一手扯着克仁,一手指着蕉影,向大福冷笑道:“你休得瞧不起他,你不过新近学作了些小说,谈到黄先生的著作,谁不仰慕?他是小说界里的泰斗。平时你也曾称赞过他的笔墨,怎么对着这位小说老前辈竟公然挥起老拳来,是个什么讲究?”
旁边的人听见幻佛侃侃而谈,大家都将眼光一齐射向蕉影身上。蕉影好生得意,当真挺腰凸肚,卖弄他小说家的架子出来。大福听到这里,不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暗暗骂道:“原来小说家竟是这样下场,可想他们在一支笔底下挖苦人得太毒,方才有这样的报应呢。早知如此,我孙大福悔不该千方百计钻入这小说家的挡子里挂个名儿了。”
刘克仁趁他们师徒讲话的当儿,他从人丛里却好瞧见一个熟人,忙着向那人招了招手,那人便踅近他的身旁。克仁咬着他的耳朵,不知说了是些什么,只见那人拔起脚来如飞走了。
这里由幻佛他们做好做歹,将克仁和蕉影两个人都一齐扯得上楼。瞧热闹的人见没有好玩的地方,也就一哄而散,方才将马路上一片空地露得清清楚楚。克仁望着蕉影咬牙,蕉影也瞧着克仁切齿,彼此分坐在两张椅子上。幻佛便一长一短问他们厮打的缘故,两人又争先辩白,各说各的理由,丝毫不肯认错。
幻佛笑道:“不打不成相识,黄先生撕破了你的衣服,刘先生也打伤了他的头脸,彼此还算个扯直。”说毕,又扭转头向蕉影问了一句道,“葛小姐给你的那块洋钱,可还在身上不在?”
蕉影伸手从衣袋里摸了摸,点头笑道:“幸喜还不曾打掉,好端端地躲在我这口袋中间哩。”
幻佛拍手笑道:“这就好讲了。离敝馆不远,有一座茶社,名字叫作九华楼,晚间还带卖小吃,依我主意,你不如将这一块钱拿出来请一请刘先生。我和小徒大福情愿做你们的陪客。万一这钱不够使用呢,其余由我和大福赔贴,这总算得是天公地道。我们这朋友的劲儿也就十满十足了。”
蕉影听见这话,哪里割舍得下,尽管不答应出口,迟迟疑疑坐在半边发怔。克仁拦着说道:“这请客的话,先生大可以不必客气,我再不济些,也道不得个和叫花子坐在一处吃酒。”说着,站起身子,便待向外走去。
大福深恐将这一顿小酌弄得决裂,早死命拦着楼口,身子动也不动。幻佛趁势笑道:“刘先生,你这又未免绝人太甚了。你别瞧别的,也该瞧我们平时相好的情分也还不薄。怎么我好意替你们做个和事佬,你转先来抹我的面子?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好便好,不好还得罚你再出一块钱,看你可好意思拒绝?”
克仁见他连珠价的竹杠只顾敲将过来,他也知道幻佛不是好惹的主顾,只得将计就计,重行坐下来冷冷地笑道:“我有什么拒绝不拒绝呢?你适才虽然说出这话,别人还不曾允许,我是翻听你们吩咐。至于钱呢,我身边却没带分文,别人还好说是藏在衣服里,我这衣服可算是通天透亮了。你们尽管到我这里来查勘查勘。”说得众人都笑了。
大福知道这一顿嚼吃业已有了头绪,喜得他心花怒放,猪癫风地在楼板上跑来跑去,只等他们一齐跺脚开步。幻佛不慌不忙,故意伸头向桌上望了一望,见稿件业已发了大半,其余的等待吃过酒回来再行料理也不为迟。当下便将身上衣服略略拂拭了一下子,然后走向梯口顿开喉咙喊道:“老连,老连!”他喊了这一句,便听见楼梯上迟哼慢步地踱上一个老头子来,走近幻佛身边,双手垂得笔直,候着他有什么吩咐。
幻佛冷冷地瞅着那老头子发话道:“今天晚上有朋友请我出去宴会,恐怕一时不见得回来。这馆里的责任便全行交给在你身上,你须打点起精神来照料一切,不要点头拨脑地又打瞌睡。你知道我这箱子里洋钱钞票很多,万一溜进一个小贼,出了乱子,便将你这一副老骨头捶碎了也赔偿我不起。我这些话你可理会得没有?”
那老头子没口子答应了几个是,又瞧见有几个生客在座,早将他脸上涨得通红,急待转身下楼,偏生又吃幻佛喊着重新说道:“你记着,约莫我们要散席的时候,便将这馆门拿锁锁起来,踅到那边,还有些剩鱼剩肉,说不定还有烧鸭架子。你和他们堂倌商议,用荷叶包回去,拿鸭架子煮两碗稀饭,给你和老伴儿受用受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要紧!要紧!”
他吩咐完了,方才将双手一叉,向众人笑说道:“请请请!也是时候了,迟去了还防那边没有好席面可坐。”
孙大福听见这话,第一个先跳起来飞跑。刘克仁也就跟随在大福后面。唯有蕉影没精打采,好像牵他到法场上去砍头一般,一步一步地挨着命向前进发。幻佛紧紧押解着他,深恐吃他逃走。
大家出了馆门,走上马路,克仁和大福厮并在一处,悄悄地向他笑问道:“你们报馆里用的这当差的,面貌好熟,我记得在哪里曾经会过,只是一时记不清楚。”
大福见他问这闲话,忙回过脖子向后面望了望,见幻佛离着好远,他才扑哧一笑说道:“刘大哥,你道这当差的是谁?论起名分来,算得是我的太老师,也还算得是你的老伯。”
克仁拍手笑道:“不错,不错,我有一次到屋里去访幻佛,曾和这位老伯打过了一个照面,并不是我的记性不好,实在也料不到幻佛将他父亲当作仆人使用,这也未免太不成事体了。”
大福叹道:“咳!这也是经济问题,我们玩这报馆,原是一个空壳子,所入不敷所出。先前那个当差的干一个月,少不得要给他一个月的薪工伙食。好在我们这位太老师,闲在家里也没有事做,连先生便异想天开,打了这么一个主意,这也是穷极无聊的办法。你装作不曾知道罢了,休得戳破他的纸老虎,叫他面子上不得下去。”
克仁听到这里,顺手将身上那件破夹衫向怀里掩了掩,正色说道:“你将我当作什么糊涂汉子?像这样如何可以揭破人家的秘密。况且当这共和时代,事事须讲究个文明,也谈不到什么叫作阶级,比如儿子也可以做得老子,老子也可以算得儿子,这才叫作实行平等主义。仅仅将他当作仆从看待,也算得是客气极了。家父天生残病,可惜他瞎掉一只眼睛,又不能替我们儿女挣一份财产,若论废物利用,我也得学一学连先生,吩咐他跟随我出门使唤使唤哩。”
一番话说得大福心领神会,点头说道:“人皆有老子,我独无。”
克仁诧异道:“令尊大人是几时去世的?我们怎生都不知道?”
大福接着笑道:“不是这样讲。你和连先生的尊翁,一个是老年多病,一个是眼睛不明,都可以把来废物利用,重新改造起来。唯有家父天生顽固,早年挂了一个秀才头衔,尽捧着那死书本子在家里做活猴狲王。你若是叫他做我这儿子的长随,恐怕他死也不肯承认,这不是有老子和没老子一般吗?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我孙大福所以慨然兴叹者也。”
克仁笑得咯咯地说道:“你有什么可叹呢?我记得孔夫子也曾劝过他那学生的,说什么四海之内皆老子也,汝何患乎无老子?”
大福使劲在他身上一扯,笑骂道:“你倒会挖苦人呢,我哪里来这许多老子,除非那些大军阀大政客,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或者可以配得上这句话。我们寒士是没有这指望的。”
他这一扯不打紧,早又将那件破夹衫扯下半边来。克仁白望他瞅了一眼,忙不迭地掩了几掩,幸喜已走近那座九华楼门首,停了脚步,等待幻佛和蕉影一齐上楼。幻佛赶近前笑问道:“你们一路上指手画脚谈论些什么?敢又编派我的不是?”
孙大福瞅着克仁只是尽笑,一共也不开口。彼此谦逊着,先后步上楼梯,拣了一所洁净房间,一齐坐下。幻佛硬逼着克仁坐了首席,自己和大福侧首相陪,不消说得,那个主席自然安置那黄蕉影先生了。那些堂倌先前疑惑是来了一班好主顾,及至细瞧了瞧,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认得这连幻佛惯是赊账不给钱的朋友。如今益发好了,又添上一个叫花子,一个衣服不整的破落户,眼见得不是什么财爻,勉强替他们放下了杯筷,又问他们要什么下酒的菜。幻佛笑嘻嘻地说道:“堂倌老哥,我知道你们这馆子资本很大,各式肴馔名目又多,你们只顾将好的端上来,吃完了一起算还你的钱,分文是不会短欠的。”
堂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开口,转是那个蕉影听了,好生着急,坐在椅子上仿佛有针扎他的屁股一般,忸忸怩怩地很不安静。连幻佛他们也无暇顾他的死活,只顾狂啖大嚼,正吃得热闹的当儿,猛然瞧见那房间外面门帘一掀,气冲冲地抢入一个女子进来,怀里挟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墨色布棉袍,一眼瞧见克仁坐在那里,她早直着喉咙怪叫起来,说道:“好嘛,巴巴地打发给信给我,说你是在那报馆里,及至找寻到那报馆,又不见你的影子,幸亏那个老不死的老头子指点我说你们成大伙地都上了九华楼了。累我跑得七喘八吼,不料你们却躲在这搭儿高兴哩。是哪个砍了脑袋的将你夹衫扯破?不吃我捞着便罢,万一吃我捞着,瞧我和他有得甘休!”
她说话的当儿,那一张缺嘴只不住地叽叽咕咕,又流转眼光,盯牢在蕉影身上。吓得蕉影低下脖子,大气也不敢出。还是幻佛认得他是那个女士奚雅芸,连忙将酒杯子放下,站起来笑道:“这真是巧遇了,女士快请坐下来,不嫌残酒残肴,陪你多饮几杯。以前的闲话也不必讲了,蕉影已同你刘先生结成相好,你不信,蕉影在这里呢,由我来替你们介绍。”说着,便告诉了蕉影说道:“这位奚女士再明白不过,他是刘先生的未婚妻子,眼见不久就有喜酒给我们吃了。”
蕉影这时候真是无可如何,只得起身向雅芸鞠了鞠躬。雅芸见他这褴褛模样,不由从鼻孔里扑哧了一声,也不拿正眼去瞧。她早啪地向桌子旁边坐下,将那件衣服递入克仁手里,笑道:“你权且穿上吧,为这件劳什子,几乎累我和哥子打一场架。你道为什么呢?他的性情本来再悭吝不过,若是想他借衣服给人,比剥他的皮、抽他的筋还难得十倍。目下天气是炎热起来了,他只穿了一件短袄子,在柜台里面坐地。嫂子是个当家的人,早将他这棉袍搁在天井里晒晾。我得了你的信,急得什么似的,正苦没有法想,却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冷不防偷了这袍子直往外跑。嫂子忙喊着告诉哥哥,哥哥从柜台里蹿出来,便待和我厮打。幸喜我身段机灵,不曾吃他捞着。你将就些吧,快将那破夹衫脱下来换上,这棉的倒好不负我待你这番美意。”
克仁这时候已经有了好几杯酒下肚,那头上汗珠子比黄豆还大,没奈何依她的吩咐,将这棉袍子换将起来。可怜他热得格外厉害,众人无不暗暗好笑。孙大福早经赤着臂膊,在那里捞吃。唯有连幻佛却规规矩矩地不肯解脱他的那件长衫。雅芸是老实不客气,坐下来陪着他们狂啖大嚼。吃到分际上,又没口子招呼堂倌添菜。幻佛同大福当然赞成,只不过累着黄蕉影坐在半边生气罢了。
席间雅芸向克仁问起厮打的事,克仁喘着说道:“不谈了,这件事彼此都出于误会。现在由连先生出来排解,我和这姓黄的已没有芥蒂了。但我刘克仁是个热心的汉子,蕉影当日既同葛小姐这样要好,她平白地在半路上抛撇了你,我实在有些不服这口鸟气。大家难得聚在一处,又叨扰他这顿酒席,少不得要替蕉影打个主意才好。”
雅芸听到这里,有些似信不信,扭转脖子望着蕉影,冷笑道:“像你这阘茸样儿,当真葛小姐会瞧上了你?你们这些男人家,惯喜欢捕风捉影,恐怕凭你一面之词,总有些不实不尽吧。”
蕉影此时正没好气,再加上雅芸的话一激,他便鼓起腮颊,侃然说道:“奚女士,你休得从门缝里瞧人,将人都瞧得扁了。我黄蕉影在先哪里像这样不济?凭我每年卖文的收入,足足有二三百金,穿起几件漂亮衣衫,加上这满肚皮的文学,谁不羡慕我是一个当今才子?但凡才子佳人,要是不凑合在一处,一经凑合,当然如胶似漆,分拆不开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将以前和阿锦逃走的话滔滔不绝地告诉了他们一遍。说到有声有色的去处,差不多连不可告人的事件都一古拢儿形容出来,引得雅芸只是咯咯地笑。其时饭已吃毕,大家都散坐在一边,幻佛躺在一张睡椅上,不住地拍掌喊好,一时大意,他忽地将两条腿跷得高高的,他的长衫虽不肯脱,不料从袍子里露出他的那条破裤。雅芸眼快,笑喊道:“连先生,你放尊重些吧,论你的尊股,不见得貌似潘安、美如宋玉,何必献出来和人家打这照面呢?”
她说这话不打紧,众人都睁眼光直射过来,不约而同地哗然大笑,羞得幻佛直跳起身子,笔直地站在那里,再也不肯躺向睡椅上跷手拨脚了。后来还是由那雅芸替蕉影打了一个主意,笑道:“你这才子如今已是不济了,还是我们佳人和佳人可以谈得体己,早晚让我去访一访那个葛小姐,多少总得叫她看顾你一点儿。不然我便替她宣布那以前的丑状,瞧她可要脸面不要脸面。”
蕉影见她肯这样出力,十分感激,不住地对她拱手说:“一切奉托,我黄蕉影以后有生之日,皆是感德之年,决计忘不了奚女士恩德。”
雅芸笑道:“什么恩德不恩德?我倒不计较这个。但是你既然捞摸到油水,我家克仁的那件夹衫是要你照样赔偿的,你可答应呢?”
大福抢着说道:“这个何消说得?不但夹衫要他赔偿,而且我们还要多少地扰他几顿。好在葛公馆里银子很多,不叫他的儿女这等消耗,也不见得是天公地道。”
他们刚在这里谈笑,蓦见外面有个人伸头在那里张望。幻佛吆喝道:“老连,你尽管蝎蝎螫螫则甚呢?还不快进来掳掇掳掇,没的白便宜了那些堂倌。”
老连听见这话,不敢怠慢,静悄悄地走近桌边,低头一望,只叫了一声苦,见那些盘碟差不多连骨头渣子都吃完了,哪里还剩得一点半点?可怜他只拣了些花生、瓜子壳儿,用纸包着拿回家去烤火。一会儿堂倌又进来算账,只报了一声三元五角,蕉影吓得手足无措,忙掼出那一块钱,他也不和人告别,径自跑下楼去了。克仁和雅芸见势头不好,自己取了那件破夹衫,也就扬长而去。只有幻佛师徒两个逃脱不得,好容易向那堂倌商议,叫他先收一元,其余改日到报馆里来取。堂倌没法,只得支吾了半晌,做好做歹答应下来,放他们走了。
幻佛出了门,只顾嚷着晦气。转是那个孙大福十分得意,一路走着,一路笑着,说道:“先生以后像这样的调停可以多干几回,也提挈提挈学生,省得近日嘴里要淡出鸟来。”
幻佛恶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也不便说甚,依旧回入馆里去发他们的稿件。
再说那个阿锦,自从遇见蕉影,几乎在路上出丑,幸亏碰着刘克仁替自己挡了这场风波,虽然脱险,芳心里却把不住咕咚咕咚地乱跳,暗想:这件事很是尴尬,姓黄的一天不死,我这魔障一天便脱离不掉。万一他再将这些事传入阿爹的耳朵里,若是诘问起来,我这小姐身份便撑持不住了。
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好在她的熟人也很多,今天出来的宗旨也没有一定。正在没精打采,不防迎面便撞着绮秋,坐在一部包车里向她招手,喊道:“锦妹妹,你可是来访我的吗?你哥哥象文在公园等我哩。你如没有别的事体,我们一齐过去坐坐可好不好?”
说着,那车夫便将车子停放在路旁,等候阿锦的回话。阿锦大喜,掳了掳衣服,便直跳上车,两人并坐在车子里面,直望公园行来。阿锦扯着绮秋的手,叫她摸摸自己胸口,说:“姊姊,你瞧我这颗心到此刻还跳得不住呢,适才在路上几乎受了人家的大窘。”
绮秋惊问道:“谁敢来窘妹妹?我也猜着了,总怪妹妹对于男人家都取了一个大同主义,这其中便保不住你妒忌我,我妒忌你,以致生出种种的波折。我劝你以后须得选择些,我们做女孩子的,固然不可不交结人,却也不可过于滥交。你觉得我这议论怎样?”
阿锦掩口一笑,说道:“姊姊休得乱挖苦人,这窘我的并不是新近结交的朋友,依旧是那一个不顾脸面的黄蕉影。”说到这里,便将适才在路上的情形告诉了绮秋一遍,又说,“这姓黄的,我非得将他置于死地,断断不肯甘休。好姊姊,你的这颗心很算是足智多谋,请你替我设个法儿,我总不忘记你的恩惠。不比玉痕满嘴的大仁大义,像我这些事也不愿意去和她商议。”
绮秋将个舌头一伸,笑道:“哎哟,谈何容易?你竟打算无辜地谋害人的性命起来了。难道你不怕国法,杀人是要偿命的呀!”
阿锦将两个小眼珠儿一瞪,恶狠狠地说道:“这怕什么?民国的法律,只消我们拿出银子来,要那法律怎样,它便可以怎样。案子越做得大,那罪名越可以减轻,杀人偿命的话,都是拿那些老百姓们开心。比如政府里可曾有一件事当真照法律上去办理不曾?况且这些臭男子,他们的行为先自不正,当初平白地骗我们女孩儿,便送了他的性命,也算情真罪当,我们问心却是丝毫无愧的。黄蕉影目下已经冻馁得要死,早早送他往生天国,我们并不是造孽,简直是替他造福。”
绮秋冷笑道:“我胆子小,真不敢干预你这重大问题。好在一会儿便会见你的哥哥,你去问问他,看他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两人正在谈笑的当儿,那车声辚辚,已直抵公园门首,先后跨了下车,穿花拂柳地走过好几重亭院。但见斜阳如血,晚烟四流,一重一重的树木遮得和绿幕一般,男女游人穿梭价地往来不绝。靠西南角上,有一座小小花厅,陈设得十分精致,是葛象文他们一班朋友包得下来,轻易不放闲杂人等入内。绮秋和阿锦都认得这个所在,大踏步直抢入来。其中却坐着七八个少年在那里吹弹歌唱,象文斜倚在一带绿栏杆上,拿手拍着,替他们按那板眼。
阿锦一眼望了去,简直都是自己熟人,她其时却不暇和她哥哥象文搭话,早扑近一个少年的身边,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哽咽说道:“好嘛,你却在此寻乐呢,我在外面吃了别人的亏苦,你竟不肯赶去问一问。平时讲起来,好像都是情深义重,怎么有了事,便自各顾各,再不来理会我了?我不是因为别人在这里,待要在你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才称我的心愿。”
她说着,兀自流下泪来。众人听她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也猜不出说的是些什么,也有发蒙的,也有暗暗好笑的。
再说那个少年姓萧,表字直波,在中学校里新近毕了业。先前原和这阿锦有些秘密交涉,打算向她正式乞婚,后来因为她见一个爱一个,把自家这颗心也就冷淡了。他的性情又异常孤僻,既然不大满意这人,要想他故意圆融,勉强装出十分亲热样子,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今当众目昭彰之地,忽然见这阿锦对于自己表示着不伦不类的丑状,早已满肚皮不大高兴,连忙将手夺下来,退了两步,冷冷地说道:“你又吃了谁的苦头,白白地跑来埋怨我。难道我有未卜先知的法术,知道小姐遇难,便跑去救护不成?”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接着说道:“原是的呀,葛小姐又不曾将缘故说得明白,叫萧直翁打哪里去探问哩?好在大家闲着没事,你不妨诉明了这事原委,让我们来评论评论,如有能够替小姐出力的地方,赴汤蹈火都是义不容辞的呀。”
阿锦其时见萧直波冷言冷语,益发生气,已经哭得像泪人一般,低下脖子只不开口。象文也很着急,刚待开口,却好绮秋也走过来,笑道:“锦妹妹委实气极了,你叫她说什么呢?等我来替她宣布。却喜众朋友都在这里,不妨开个临时茶话会,瞧这事该怎生办去。”
于是绮秋便向主席上一坐,众人也都齐齐地团坐下来,绮秋将前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立刻大家都抱起不平,七言八语,闹得乌烟瘴气。及至问他们办法怎样,始终又没有一个头绪。转是那个萧直波笑道:“当初已种了这因,此日自宜结成这果。葛小姐若是顾念旧好呢,你便提拔提拔他,免得他委填沟壑,也见得你这为人长厚。如其不然,以后你便少向外边行动,他再惫懒些,总不敢跑入你们公馆里无理取闹。内典上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想这时候,小姐也得将这屠刀放一放了。人生不过数十寒暑,你目下尚在绮年玉貌,所以人家来迎合你。万一时过境迁,年华老大,像这样闹来闹去,将来究竟有何结局?”
萧直波说这话的当儿,声色俱厉。绮秋听了,只是点头晃脑,望着象文含笑。唯有阿锦吃他说得急起来,跳起身子指着他骂道:“你是个什么糊涂蛋?怎么人欺负了我,转叫我去赔人家的不是?我闹不闹,与你有什么相干?我哥哥还坐在这里呢,他都不干涉我的事体,转要你严加训斥。照这样讲,你和那姓黄的串通一路,便由你指使他出来和我纠缠的,也未可知。我们且将蕉影放在一边,倒要先同你萧直波理论理论。”说毕,便揎拳捋袖地赶过来要揪直波厮打。
直波见她声势汹汹,不觉走过一边,冷笑道:“你这又何苦来呢?以爱始,以仇终,我知道是你的生情。你不听我劝也罢了,恐怕你将来终有懊悔的日子,那时才知道我萧直波的话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呢。”众人也做好做歹,将阿锦按捺下来。
象文接着说道:“妹妹,你性子也太暴躁了些。他说的便不中听,你且自不去听他。你如有什么办法,何妨告诉我们,大家来替你斟酌斟酌。”
阿锦未及开口,绮秋早扑哧一笑,说道:“锦妹妹的主意,要想将那姓黄的置于死地,你瞧这法子可用得用不得?”
象文摇头说道:“罪不至此,罪不至此。妹妹全是一团孩子见识,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他便死了,还有他妻子许倩霞,难不成不许她替丈夫报仇?”
阿锦恶狠狠地说道:“那个精穷的穷女人,凭她还有什么本领敢和我们姓葛的作对?老实说,留这妇人在世上也很苦恼,不如一齐结果了也还使得。那圆净师太喜欢的是银子,只消我送给她三五百块洋钱,包管做得手脚干净。”
众人见她发出这种议论,都有些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不敢掺杂。再瞧瞧那个萧直波,死命地掩着两个耳朵,躲向外面阶沿底下,假装着去赏鉴晚景。
象文委实吃她缠得没法,凝神想了一会儿,随即扯着阿锦衣袖,将她引至一间小室里,笑说道:“妹妹想要摆布那黄蕉影,原不很难,我倒有个好法子。你明天先去寻着幻佛的学生孙大福,只消如此一办,包管够他消受的了。”说着,便附了阿锦的耳朵,低低说了一遍。
阿锦听了,先还不大满意,禁不得象文向自己说了好些劝慰的话,方才答应下来。兄妹两人重行转出厅上,见那一班朋友多半都散得干净。阿锦忙问绮秋道:“萧直波呢,怎么不辞而别,竟自逃跑了?”
绮秋笑道:“谁叫妹妹说出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话,他们胆子小,如何禁得这样恐吓,一定是怕人命干涉,他们不走更待何时呢?”
阿锦气愤愤地说道:“照这样看起来,世界上还要交结则甚?自是以后,我也灰心了。”
绮秋见她兀自没精打采,忙搭讪笑道:“这些闲事,妹妹不必把来搁在心上,他们走了,难道我们不会取乐?今晚由我来做个东道。”
阿锦摇头道:“我的性情很偏窄,心坎上容不得一件小事。你们要取乐,尽管去方便吧。我还有我的勾当急待去料理料理呢。”她说过这话,头也不回,径自出了公园。
原来她受了象文那样密计,便把来放在心里筹划。这一天更忍耐不得了,匆匆忙忙地来寻访那个孙大福。
当晚,孙大福正和他先生幻佛对坐在一张半明半暗的电灯下,一手托着头脑,在那里构思,想作一条短评,还没寻着新鲜材料。良久良久,大福将笔向桌上一掼,苦脸说道:“可不晦气吗?我在各家报纸上瞧了好几条专电,总没有一条可以助我兴味的。说来说去,左右不过是那些组阁的话,便挖苦他们几句,总觉得套着人家的脚步子走去,没有好路。先生你替我打打主意,嚼些什么舌头,才可以叫人瞧着发笑呢?”
幻佛将剪子往下一掼笑道:“若论嚼舌头,再嚼不过上海报纸上那个《快活林》里的谈话了,一件事到了它嘴里,便稀奇古怪地骂得人家狗血喷头。我瞧你不如每天直抄它一篇,不比较自家去呕心挖胆还容易些?”
大福想了想,笑道:“这么一办,原觉得省力,但怕人家要来责问,那便如何是好呢?”
幻佛正色说道:“它的谈话上难道标明了不许别人翻印不成?莫说这小小的玩意儿,便是成大篇的说部,还有人把它拿出来换上自己的名字,送到书局里去骗钱使用呢,也不见得有什么砍头的罪名,这原是文学家的游戏三昧,丝毫不足为奇。”
大福听了这番开导,非常欢喜,立刻站起来去翻检今天从上海寄来的报纸。正忙得十分起劲,忽见那个老连迟哼慢步地直踱上楼来,望着大福说道:“外边有个葛小姐,特地亲自来访先生。我叫她在楼底下等候着,不晓得先生还是去见她不见?”
大福还未及答应,不防这句话直钻入幻佛耳朵里,他也不曾听得清楚,总疑惑这葛小姐是来寻访自家的,倏地跳起身子,嚷道:“死糊涂东西,这个还好回她不见吗?我早就吩咐过你的,但凡来了男客,或者还可以挡驾,若是女人家光降,无论是谁,都得殷勤招待。因为女人在社会上最尊贵不过,得罪了她们,比得罪了祖宗那罪过还要加重十倍。况且葛小姐又负着鼎鼎大名,请她还请不来。亏你一点儿心肝儿都没有,还叫她老人家在楼底下老等。”幻佛嘴里一面啰里啰唆,一面大踏步恨不插上两只翅膀,直飞向楼底下去。
老连忙接着说道:“那葛小姐并不是要会你,她是特来会孙先生的,你赶了下去也没中用。”
幻佛急道:“胡说!胡说!你的耳朵本来不大济事。揆情度理,葛小姐只有来会我的道理,断没有个撇了先生转和我的学生来亲近亲近。”
大福听他们父子俩在这里争论,不由冷冷地插嘴说道:“先生,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天下事原也难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葛小姐既瞧中了我,当然与你先生没有相干。即以年龄而论,我比先生毕竟小得好多,女孩子的一颗玲珑七窍心,她少不得自有分寸,还是赶着我这年轻貌美的少年交结呢,还是和你这老朽不堪的穷措大交结?”
大福说话的当儿,连眉毛差不多都要笑起来,再也形容不出他那一种趾高气扬的模样。直把个连幻佛气得半死,冲口说道:“我是穷措大,难道你是有钱的?你也休得说嘴吧,通记不得那一次赚了我的洋钱去替相好的购办衣服,后来闹得水落石出,连我兀自替你害羞。”
大福见幻佛说出来的话有些刺心,遂也不肯相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在楼上冲突起来。还是老连看不过,忙劝着说道:“有客在外边等着呢,见与不见,总该回人家一句话,怎么你们先行吵闹,将别人搁在那里不去理会?依我主意,你们两人不如一齐下去,瞧那葛小姐究竟是来寻谁的,当然可以分晓。”幻佛和大福都觉得这话很是有理,于是不约而同地一齐跳下楼梯。
再说那个阿锦小姐已等得不甚耐烦了,一手支着腰胯,仰着头嚷道:“怎么连人影儿都不见了?会是不会,也该给我一句回话。好大一个报馆里的编辑,也闹起这样排场来,休得引我性起,捣碎你们这牢房子,让你和我葛公馆去打官司。”
她正骂得高兴,早见幻佛和大福一齐都抢得近前,你伸着头,我踮着脚,巴不得要听葛小姐的招呼。阿锦见他们出来,倒不便再发话了,随即向孙大福点了点头,说:“孙先生,我是特来会你的,怎么你耽搁到这时候?累我站在这里腿都站酸了。这恐怕也不是待客的道理吧。”
大福听见她这口气,好像奉着纶音玉旨一般,喜得心花怒放,斜着眼向幻佛望了一望,似乎表明自己得意的神态。唯有那个幻佛大失所望,依他还待上前和阿锦款洽款洽,叵耐阿锦也不拿正眼去瞧他,四面一看,笑道:“这地方也太龌龊,不便和孙先生谈心,我们还是向马路上去逛逛吧。”
大福没口子答应了几个是,他也不招呼幻佛,径自偕着阿锦走出门外。幻佛老大没趣儿,也只好白望着他们,一言不发,依旧踱上楼梯去了。
其时大福得了这意外的荣幸,他的身子虽然在马路上行走,却不住拿眼睛东张西望,恨不得多碰着几个熟人,好让他们知道我这孙大福也有侥幸,和这葛小姐并肩低语的造化。无如望来望去,也没见有个熟人影子,急得他暗暗发恨,以为我怎生这般倒运,前天和那些叫花子同走,偏生人都瞅着我发笑,如今伴着这袅袅婷婷的美人儿,难道你们便没生着眼珠子,怎生一点儿都不来赏鉴赏鉴?他虽然这般想,一面又要敷衍阿锦,问她寻访自己有什么用意。
阿锦笑道:“我问你一句话,那个姓黄的黄蕉影,你和他有交情没有?”
大福忙道:“那厮也不配和我谈到交情,不过认识罢了。我听见他告诉我,说小姐当初待他是很好的呀。”
阿锦咬牙说道:“你还提这事呢,把人肚肠子都怄断了。我再不济些,总算得是一个堂堂小姐的身份,何至和这叫花子有甚交结?他借着我这名儿骗人,我恨得他牙痒痒的呢。有一件秘密,想孙先生替我出一出力,如果能达到目的,将来我自然有得酬报你。”
大福听见她香口里提及酬报两字,不由浑身骨头都软将起来,细眯着双眼,笑道:“无论小姐吩咐我什么,我孙大福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但是小姐说的这酬报的话须有保证,不可使我失望才好。”说着,他那神态便渐渐有些不大规则。
阿锦也猜到他的用意,笑道:“只要你办得妥洽,将来酬报你的地方正多,你几曾见我哄骗过人的?要银子我就得给你银子。”
大福不等她的话说过,忙嬉皮赖脸笑道:“银子我不稀罕,小姐快别要提起这个。”
阿锦将脖子一扭,冷笑道:“你不要银子要什么呢?世上难道还有比银子再好些的东西不成?”
大福笑道:“小姐这身子,比银子高贵得许多,我只指望小姐将来和我做个朋友,在社会上提起来觉得光辉一点。”
阿锦笑道:“可以,可以,我的朋友可算是再多没有了。如果添上你一个,毫不为奇,你将耳朵送过来,让我将这事吩咐你。”
说着,两个人遂并肩站在一家店铺门口,叽里咕噜说了好半会儿工夫。大福的身段比阿锦高得半截,可怜他将腰弯得下来,拿耳朵去俯就阿锦的香口,若在别人或者觉得腻烦,唯有他巴不得多谈一刻,便多快活一刻。及至听到末了,大福乐得直跳起来,将个胸脯子拍得扑通扑通价响,笑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不会误事。别的勾当我或者还有些隔膜,至于这一班开烟馆子的老板,没有一个不是我的熟人。起先我和我们家师连先生初次接洽,不是便在那地方碰头的吗?只是一层,据说那个黄蕉影也没有一定的住址,东钻一钻,西也钻一钻,委实有些不容易寻觅,这便如何是好呢?”
阿锦仰头想了想,又笑道:“他左右躲在那些瘪三队里,孙先生最好访问访问那些瘪三,包管会觅到姓黄的踪迹。”
大福摇头笑道:“不妥,不妥,我们是新闻记者,要算得是顶呱呱上流社会的人物,怎么好和瘪三打起交涉来?吃别人知道,岂不失了我们新闻记者的身份?”
阿锦急道:“这么也不好,那么也不好,你简直是辞掉这差使,不肯去干罢了。既这样说,我便不敢劳动大驾,再去拜托别人也是一样。”说完,大踏步转身就走。
吓得大福连忙上前,一把扯着她的衣袖,赔笑说道:“哎哟,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耍子,小姐如何兀自生气来?我也打算着了,那一天在九华楼酒馆里,奚雅芸曾经允许替他向你说项,他听见这话,免不得要去向雅芸厮缠。雅芸和我很有些感情,由我在她那边调查调查,还怕黄蕉影能逃我的掌握不成?”
阿锦冷笑道:“我既将这全权交代给你,其余的事我也没有工夫过问。怎样进行,怎样办理,悉凭你自去斟酌也好。这厮在哪一天定了监禁的罪名,只消你报告我一声,我在那一天便和你认作最亲最密的好朋友。”
她说了这话,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把个孙大福独自一人冷清清地掼在马路旁边,更不理会。
大福这时心坎里说不出来的又惊又喜。喜的是难得这葛小姐竟肯赏我这脸面,平白地和她亲近了这大半天工夫,总算得是前生的缘法。况且事成之后,还有许多的美满希望,真真出我孙大福意料之外。怪道今年正月里有人替我排了排八字,说不出半年,定有桃花星进我的命宫,一路顺风,大吉大利。可巧应在这葛小姐身上了。不过做这件事,总得先拿出些钱来活动活动,比如约那黄蕉影去吸鸦片烟,不见得开烟馆子的老板肯让我向他赊欠。我近来这小皮夹里已是不名一钱了,仓促之中,又不便向葛小姐开口,随后的饥荒倒很难打算呢。咳!且不管它,好在天气渐渐暖上来了,我身上穿的这件夹衫,拿去质押一下子,足可以有三五百文到手,用到哪里再说到哪里,线放得长,鱼才钓得大。一经和葛小姐做了朋友,还愁她的银子不流水般地送给我孙大福使用吗?想到得意去处,他便欢天喜地,一口气跑回报馆。不由那脚步子都走得十分起劲,一口气跳上楼梯,一眼瞧见他的先生连幻佛正鼓着腮颊在那里赌气哩。
大福暗暗好笑,盘旋了一会儿,搭讪问道:“稿子可曾发完了没有?等学生来帮你料理料理。”
幻佛气愤愤地说道:“你还料理什么哩?我只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安着什么心理,一经听见女人家跑来招呼,便恨不得多生出两个翅膀来,跑下楼去和人家款洽。我们办报的人,第一名誉最是要紧,你同女人家混在一处,难道不防着外人的闲言闲语?比如我毕竟年纪稍微增长些,就不像你这样。”
大福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接着说道:“这话也难讲,学生听见女人家到来,仿佛生了翅膀。其实先生又何尝不生翅膀?不过先生的翅膀不及学生的翅膀来得飞快,免不得就将先生的翅膀打折了,所以先生便垂着翅膀坐在这里纳闷。我有一句话要奉劝先生,以后无论听见这女人是谁,总得打听明白了,然后再忒棱棱地张开翅膀往楼下飞跑,不然就得讨了人家的没趣儿。”
幻佛听见他这番话,也不由得失声笑出来,说道:“你休得再挖苦人吧,我若早知道葛家这丫头如此惫懒,何必匆匆忙忙地跑得下楼?不瞒你说,因为走急了些,在梯子中间还将这腰胯子闪了闪,到此刻都还有些疼痛呢。”
“她到底寻觅你有什么事件?她厮瞒我,你是我的学生,总不该也来厮瞒我。”
大福见他说得很是可怜,又想卖弄卖弄自己,遂将在马路上和阿锦所谈的话一一把来告诉了幻佛。幻佛笑道:“这还罢了,她和你做朋友不做朋友,道好还在未定呢。我先前总还疑惑她是约你去吃酒,累我在这里足足气了半天。我瞧这丫头也少做些孽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蕉影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你们还来摆布他,也未免太觉刻毒了些吧。”
大福愕着眼睛,说道:“这算得是刻毒吗?姓黄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每日三餐都混不到嘴,经我们这么一办,他便有高大的房屋住起来,又有的吃,又有的穿,哪一件亏负他?他若是明白事体的,还得感激我们的好处呢。”
幻佛将两只耳朵捂得紧紧的,冷笑道:“罢罢!我是一个拙口笨腮的人,哪里辩驳得过你?但愿你好好干下去,不要上了那葛丫头的当才好。”
大福满肚皮不愿意,自言自语说道:“上当不上当,替女人家做事,我是死而无怨,与你再没有相干。”
自是以后,幻佛和大福便生了好些芥蒂。大福镇日价也不来问报馆里的职务,他只是东奔西走,打探那个黄蕉影的踪迹。
这一天,他兀自没精打采来寻那奚雅芸,又不敢径自到里面去询问,只不住地在她店铺门首踱来踱去,足足走了有七八回合。雅芸的哥子坐在柜台里,瞧得委实有些不耐烦了,便开口喝问道:“这厮是来寻谁的,尽管这样探头探脑地张望?”
大福巴不得有人问他这一句,他便弯了身子,赔笑说道:“不敢,请问奚雅芸女士可在屋里吗?”
她哥子听了益发生气,恶狠狠地说道:“什么女士不女士,我自理会不得,你向别处去问一问吧。”
他们正在这搭儿嚷闹,不防惊动了雅芸,她三脚两步抢出店外,见是大福,忙招了招手,叫他到屋里来坐地。
大福乐不可支,公然挺起胸脯子,跟着雅芸走入一间小厢房里,想是雅芸卧室了。其时直把她那哥子气得要死不活,瞪着眼向自己妻子过氏冷笑道:“你瞧见吗?姓刘的以外,又跑出这么一个活猴狲来了。你替我看守着他们,不要在房里干出些没廉耻的勾当。”
过氏听她丈夫吩咐,果不其然,她便也挨身进房,坐在半边动也不动。大福勉强向雅芸寒暄了几句闲话,又问这位妇人是谁。雅芸掩口笑道:“这是我的嫂子,她兄弟也是一个小学校长,不幸得了这场痨病,死得好久了。提起过病蝉的大名,你们想也该认识。”
大福笑道:“怎么会不认识呢?过先生出缺之后,那个王八羔子尹雄伯千方百计托出人来和我说项,意思想要请我去补这校长的缺。我哪里肯答应呢?新闻记者的名分何等名贵,我何苦没来由去做这些猢狲王。平时的薪水又拿不到手,有点儿不到去处,还得吃那些视学员说长道短,是我毅然拒绝了那个姓尹的。那个姓尹的还没口子地叹气,说这班小学生没有造化,不能够延聘得我这学术又充足、品格又文明的好校长呢。”
孙大福只顾滔滔滚滚地吹他这样牛皮,雅芸却笑着说道:“孙先生,你这论调还得待查访呢。我记得你们这个连幻佛曾经提过这事,说你曾经托他运动这校长的缺,只恨尹雄伯不肯承认,因此他们两下的交情很为这事生分起来,怎么到了你嘴里,转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了?”
大福经她这一驳,脸皮子红也不红,侃然说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你平心想想,我在报馆里所得的编辑费,每月足足有二三百元,再加上作小说,每千字以八元计算,一天总得做上三五千字,我既有这些收入,何苦谋那校长的位置呢?”
过氏其时坐在旁边,一面侧着耳朵静听,一面替他拿手指掐算数目,又抬头望了望他的浑身打扮,觉得很是褴褛,老大有些不相信他有这许多进款,心中正在纳罕。唯有孙大福憋着满肚皮要紧的话,因为碍着过氏在座,一句也不好向雅芸开口。停了好半晌,方才搭讪着向雅芸说道:“我今天特地过来和女士访问一个人,还有许多秘密进行的事件,可否请令嫂暂避一避,等我们接洽完了,她再进来不迟。”
雅芸听见这话,正待和她嫂子开口,不料过氏错会了大福的语气,好像句句都含着不尴不尬的意思,连忙将身子一场,嘴唇子一撇,冷笑说道:“这个如何使得呢?你们孤男寡女,总得要避了嫌疑。我便不在这里,妹妹也该招呼我一句,让我监察着你们,才见得妹妹的为人光明正大。怎么你们倒要驱逐起我来了?况且我奉着你哥哥的命令,这位孙先生一刻不走,我一刻也不能离这房门,各尽各的义务。无论如何,那是万万不能委屈迁就的。”
她说完这话,益发腆起大肚皮,躺在椅子上面,不住地拿眼睛死盯在他们两人脸上,深恐掉一掉脸,他们就得干出什么玩意儿似的。孙大福又气又急,恨不得拿一碗水将过氏平吞入肚腹里,方才称心,但是在别人屋子里,又不便发作。
正在无可如何的当儿,忽见雅芸不慌不忙,伸手将口袋里的铜钞一摸,低着头含笑径自匆匆跑出店门。不曾隔了一会儿工夫,早转身进来,她一只手里拎了两串瓜仁冰糖球儿,那一只手里又托着一方荷叶,荷叶上面满满堆着咸板鸭腿子,那香气只顾一阵一阵地扑入过氏的鼻观。说也奇怪,她那嘴角旁边登时流出许多馋涎,点点滴滴,把那一角衣襟都淋湿了。
雅芸趁势将双手一扬,笑道:“嫂嫂,你瞧这是什么东西?”
过氏不由笑起来说道:“你疑惑我不识货呢,这不是瓜仁大糖球、五香咸板鸭吗?你买得来敢是请孙先生嚼吃的?”
雅芸将脖子一扭,笑道:“我请孙先生则甚?喏喏喏,嫂嫂如肯做个人情,离了我这房里,这些好东西全行送给嫂嫂,拿回到自己卧室里面慢慢咀嚼咀嚼。”
过氏听了,说不出满心欢喜,一时又不便掉转口风,故意迟挨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道:“我哪里好意思来和你们作对呢?你原是个文明女孩子,会一会客,也是你的自由。不过你那哥哥委实不懂人情,偏生派我来干这不识趣的粗活。也罢,论理我也不贪图这些小口腹,既是妹妹这样吩咐我,我若再赖在这里,别人好说哥哥糊涂,我做嫂子的也糊涂起来,那还成个什么事体呢?”
她说话的当儿,早从雅芸手里将板鸭和那糖球一股脑儿地都抢过来,走着笑着,嘴里又咀嚼着,大约等不到进她的绣房,那些食物差不多要吃得大半了。
其时将个孙大福瞧得发呆,忙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也不消三言五句,就会打发你令嫂出门?”
雅芸笑道:“孙先生,你懂得什么?但凡做妇人家的,只消生着这一张馋痨嘴,那是最容易害事的。我嫂子为人倒也忠厚老实,只是一层,镇日价地偷偷摸摸,五脏菩萨跟着她也不知是几世修得来的福分。比如适才瞧她的光景,若不是我花费这二三百文,哪里能够打发她滚蛋?孙先生,你有话尽管说吧,嫂子既受了我这贿赂,是断断不会再转来胡闹的。”
孙大福笑了一笑,这才靠近了雅芸身子,将来访黄蕉影的话说了一遍。
雅芸笑道:“黄蕉影吗?他如今已是阔气起来了,幸喜你来问着我,若是别人,还不会晓得他的行径呢。”
大福惊问道:“一个叫花子哪里会有发达的指望?我因为他居址无定,所以才跑来问你一声,照这样讲,难道他已经有了公馆不成?”
雅芸笑道:“公馆呢,他却还没有这指望。我告诉你,你若是要访他,赶快到那后城马路东首一座古庙里,名字叫作三圣观。内里供的是释迦、耶稣、孔子,新近来了一个异人,住在那观里传道。这人是北边口音,年纪有五十多岁,人都称他作郝道士,善于画符治病,又能传授人的静坐方法。他观里现设着一座乩坛,判断吉凶很有灵验,有好多贵官达人都拜在坛下做徒弟。”
大福接着说道:“我问的是黄蕉影,你偏路转山遥地讲上这一篇闲话,试问这又与姓黄的什么相干?”
雅芸冷笑道:“孙先生,你好性急呀,一件事必有一个来源。如果与黄蕉影没有相干,我何苦白和你嚼这些舌头呢?我为你孙先生出了好多咸鸭和糖球的代价,你不感激我,转来批驳我的不是,怎么不叫人听了寒心?”
大福笑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着急。我须赶着寻见那黄蕉影,才好干我要紧的事。你且说下去,这黄蕉影可想也在徒弟之列了?”
雅芸摇头笑道:“他哪里会有做徒弟的资格呢?做徒弟的内中有鲁国香鲁大人和阿锦的父亲葛大人。你想想,这些阔人才配做徒弟,黄蕉影如何够得上做徒弟?他只是站在乩坛下首,拿一支笔,将神佛所说的话一一照誊在纸上。一天到晚,也很辛苦,然而却是有衣可穿,有饭可吃,还混得几个赏号钱使用使用。拿他当初做叫花子的时候比一比,不俨同从地狱里爬上天堂上面去吗?”
大福笑道:“奇呀!他怎生有这造化谋到这里去做事的?难道是郝道士慕他的大名,特地请他进去的不成?”
雅芸笑道:“郝道士气焰很是十足,他哪里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黄蕉影?也是机缘相凑,这一天鲁大人因为病势沉重,他的新姨太太吓得没法了,有人告诉她,说这乩坛上很能够医好人的疾病。葛大人的痢疾,因为服了他两剂药,兀自霍然痊愈,所以那个新姨太太便恭恭敬敬地跑入观里,替她家大人祷告,如今听说已渐渐有了起色了。说起来也好笑,鲁大人这片肚皮里,结结实实地不知安了些什么古怪东西,从他得病的时候起,足有七七四十九天不出大恭,把个小肚子一直胀到胸口,喘气都喘不过来。中国医生拼命价拿那芒硝、大黄往他喉咙里灌,谁知却依旧是纹风不动,连屁都不肯放一个。眼看看地束手待毙,偏生郝道士有这手眼,怎么叫人在他那个劳什子香炉里掏来掏去,竟被他掏出有七八粒仙丹,鲁大人吃了这样宝贝下去,那肚皮里登时叽里咕噜唱起小曲儿来,比留音机器还加一倍好听。不多一会儿,便嚷着要上马桶,噼里啪啦足足撒了大半马桶栗子不像栗子、山芋不像山芋的物事。撒到末了,双眼反插,手足冰冷,差不多要咽气了。可怜那个新姨太太吓得慌了手脚,要扯他的头发,叵耐又剃成一个光头,只得捞着他的耳朵,带哭带拍地叫喊。到底富贵人家,银子可以买命,在这当儿,只顾将成大碗的人参汤将上来,才算将这条老命轻轻保住。后来吃他们小姐打听出,是厨子在喜期那一天做了把戏,那一碗大菜不知是什么东西制成的,但凡吃了这大菜的,十个人约莫倒病倒了九个,他们小姐非常震怒,要将这厨子送入江夏县里去照例惩办。风声才传出来,那厨子不敢耽搁,早背着人带了家眷逃得不知去向。”
大福听到这里,不由拍手大笑,说道:“快活!快活!如今的这一班官僚政客,除得卷地皮刮军饷,还要讲究一个口腹,每逢着运动一件事,不是你请我宴会,就是我请你大餐,你若是拘执些,不请他们吃得一个痛快,他们就得拿你开开玩笑,决计叫你不能达那目的。阿弥陀佛!我但愿叫这鲁公馆的厨子一个化成十个,十个化成百个,分派在那些酒席馆里,都用这把戏叫他们吃下去,人人生灾,个个害病。郝道士哪里来这许多仙丹哩?还怕不把这一班丧尽良心的狗才连根铲得净绝,这政府里或者还有肃清的希望。”
雅芸将缺嘴一撇,冷冷地向他笑道:“你倒会骂人呢!他们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这样张牙舞爪大抱不平?”
大福正色说道:“女士,你懂得什么?我们报馆里的天职,除得骂人,还有什么作用?老实说,他们若是识窍的,或者按月送我一份干脩,或是在部里替我挂一个名儿,多少捞摸些油水。我姓孙的一般会掉转口风,替他们善颂善祷,这才叫作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支笔杆是活用不是死用呢。”
雅芸扑哧一笑,说道:“孙先生的抱负真是不小,只可惜你们这报馆太不济事,恐怕政府里还不曾知道你的鼎鼎大名。老实说,你只好怄断肚肠,白白地骂他们一世吧。好在人活到一百年,都是要死的,你骂来骂去,可算是骂死了,他们吃来吃去,也算是吃死了。到那时候,这政府里不肃清也会肃清,很不要你替老百姓们过虑。”
孙大福吃她驳得满脸通红,搭讪说道:“你也休得挖苦吧,说了半天闲话,还不曾说到正文哩。我问的是黄蕉影,你偏生枝枝节节,只顾绕着道儿和我絮聒。我委实有些不耐烦再往下听了。”
雅芸扭头笑道:“你着什么急呢?凡事总有个根源,我若不从根源上讲起,你如何会明白这黄蕉影栖身到那三圣观的情节?自从那个鲁大人吃了这仙丹以后,效验是有了,然而这笔仙丹的代价却也不在小处。郝道士口口声声都喊着是利人济世,是不肯取人家医药费的,但是他这观里也养活着二三十名人口,他又没有那一只点石成金的指头,难不成叫他吃西北风度活?他的戏法便全仰仗在这一班大人先生的身上了,一本缘簿捧上来,你写上一千,他写上八百,大人先生们又不消自掏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只需在各机关里搜刮搜刮,把来孝敬吕祖爷爷和济颠和尚,便够那郝道士一生吃着不尽。我打听得鲁大人的几粒仙丹,每粒足值二千多银子,加前搭后,鲁大人已报效这郝道士有一万多了,葛镜清大人的报效还不在其内。你道他们也是些老奸巨猾,为何肯这样信服郝道士呢?原来郝道士有一种奇幻的本领,他告诉人,能够从半空里将过往神灵用照相镜把他们神像摄得下来,眉毛眼睛都可以活动。这一种风声传得出去,没有一个不惊奇诧异,都称赞这郝道士不是郝道士,简直是活神仙下凡,不然他哪里能够替神仙照相呢?”
孙大福失惊打怪地问道:“当真有这事?你可曾瞻仰过这神仙的小像不曾?”
雅芸笑道:“这也不难,你不信,到各家照相馆去问一问,像这些神仙的小像,各家都有得出卖,不过这价目比寻常相片贵一点儿。有东岳大帝,有黎山老母,有真武帝君,有天蓬元帅,真是须眉活现,和当日这些神圣一般无二。”
大福笑问道:“当日这些神圣,你敢是见过的,他们像不像,所以你才这般明白?”
雅芸笑道:“呸!谁曾见过这些神圣来?但是我们心理上都觉得这种人应该是这种模样,既然照出来,当然叫我们相信。”
大福笑得咯咯地说道:“他们照相的时候,可有人在旁边监察着呢?云端里有神圣没有神圣,他们可瞧得清清楚楚没有?”
雅芸笑道:“你问的这句话,真叫我没有回答了。固然照相的时候,不曾有我奚雅芸在座,便是在旁边的人,也只好白白地瞪眼望着他,照完了向那黑房里一送,总得等待三天五天,然后才可以洗出来,交给大家去赏鉴。你一定要问这其中的曲折,将来会见黄蕉影,他包可以一一地告诉你。因为黄蕉影此时算得是郝道士的心腹,不但扶下乩来是他亲手抄写,便是这些照相的玩意儿,也有黄蕉影帮着他在里面捣鬼。”
大福点头说道:“哦,我明白了,这种诀窍,便在这三天五天里做了手脚。那些醉生梦死的大人先生,他们终日价吃那利欲熏心都熏得糊涂了,哪里会猜到这其中的缘故哩?我们且不必去管他这些闲事,但是黄蕉影这叫花子如何会有这机会,竟叫那道士认他做心腹呢?”
雅芸笑道:“他那观里虽然有二三十人,其实也不消这许多人使唤。不过道士既得了那些大人先生的钱,那些大人先生手底下爪牙最多,你也请托,他也推荐,道士看钱的情面,少不得要收留下来,体面阔些的呢,便多给他些薪水,其余还有些吃闲饭不拿钱的,也很不少。黄蕉影是走的鲁大人门路,据说鲁大人的新姨太太和姓黄的那个女眷叫作许倩霞的十分要好,许倩霞托了姨太太,姨太太推却不得,便将这黄先生荐入观里去了。黄先生笔底下很是来得,性情又极聪明,那些降坛的诗,有许多人都疑惑这黄蕉影捉刀的。至于真假,我们不明白,不敢代他们下这断语。但他既是心灵手敏,这神圣照相的事,当然其中有他的参赞了。你要打听实在详细,我所以说是除得黄蕉影,绝不会破他们这般秘密咧。”
他们刚说到这里,她嫂子忽然又踅进来,嘴里还不住舔唇掠舌,那些板鸭腿子大约都啖完了。她重行进房的意思,以为借此还可以再敲一敲他们的竹杠。大福见这势头不好,所幸黄蕉影踪迹已被他探听出来,当下更不再坐,一径起身向雅芸告别。雅芸见嫂子站在半边,却也不肯留他,遂将他送至店门外面,两人鞠了鞠躬,雅芸然后才折转身子,想往里走。忽然见她哥哥向自己招了招手,将一副脸摆得板板六十四的,劈口问道:“这汉子是谁?和你这样鬼鬼祟祟的,很不雅相。你须知道我们开店铺子的人家,不合容这一班少年来往。好妹妹,你若是替我做哥哥的保全颜面,似乎要谨慎些才是道理。”
雅芸嫣然一笑,说道:“你把脚步站稳了,我告诉你这人的名姓,包管你要吓一大跳呢。他姓孙,名字叫作大福,现充当着报馆里的编辑,凡是武汉三镇的人,提着他没有一个不倾佩的。他负着重大的职务,轻易也不屑和人家往来,不过因为我是个顶呱呱的文明女子,少不得要屈点尊儿,跑到我们这铺子来拜谒拜谒。老实说,见你这笨头笨脑,便将头发混白了,也莫想有这些阔人来和你走动。我替你绷足了场面,亏你还不知道轻重,叫嫂子去监守着我们,我正气得牙痒痒的呢。触动了我的性子,只消和那孙先生歪歪嘴,立刻在县署里请两张封条,封上你这几扇牢门。”
她哥子听见这话,益发着急,跳着说道:“难道民国不讲王法吗?他如果敢封我的牢门,我有本领去开商会,雪片也似的电报打到部里去,不怕这厮们吃不了兜着走。商人的势力不见得比报界推扳一点,你休得拿话来吓我。”
雅芸正待拿话来向他辩驳,还是她嫂子过氏一面剔着牙齿,一面三脚两步地跨出来,拦着说道:“罢呀!自家兄妹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鸡争鹅斗,吃邻居们听见也要笑话。”
过氏说这话的当儿,不料一个大意,从牙齿里剔出一块肉渣子,不偏不斜正剔在她哥子鼻尖上。她哥子闻了闻,恶狠狠地指着过氏骂道:“你这贱人,又偷偷地嚼吃了什么东西?别人的馋痨病都可以治得好,唯有你是病入膏肓,大约除得偷嘴,再没有别的本领。”
过氏笑道:“谁曾偷嘴来?承妹妹的情,怕我坐在房里碍他们的眼目,特地买了些咸鸭子给我到自家房里去消受消受。我待不领她这情呢,又得责备我做嫂子的不懂得人事。”
她哥子到此方才明白,格外急得暴跳如雷,揪着过氏头发便来厮打。雅芸哪里忍耐得住,于是她也揪着她哥子的衣领,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再说那个孙大福,别了雅芸之后,他心里踌躇了好一会儿,暗想:这黄蕉影已换了一个局面了,怕阿锦的那条计策急切没有效用,自己又不敢替她擅自做主,拿定主意,须得再去和阿锦接洽一下子,将这办法商议妥帖,然后才不至落人家的褒贬。况且第一件要紧的事是非钱不行,凭着自己质当几件衣服,如何可以济事?所以大福这几天很有些神不守舍,连茶饭都没有心腹去吃,坐下来兀自喃喃谵语。
幻佛瞧他这模样,正猜不来他有什么重大事件,问着他又不肯直说。幻佛冷笑向他盘诘道:“咳!一个人再也不宜和女郎打了交涉,自从那一天葛二小姐来访你以后,你便有些失魂落魄。我劝你歇着吧,你是一个寒士,论这副面孔,也不过是阿三的哥哥阿二,阿锦再不济些,不见得便将你放在她心坎儿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混不到嘴,恐怕癞蛤蟆的性命先要送掉,替你打算,也很不值得。”
大福见幻佛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里好生快乐,他也不拿话来分辩,转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话也难讲,各人生成有各人的缘法。比如那一天葛小姐翩然下降,我们师徒俩不是一齐迎出去的?偏生她不将你放在眼里,转亲亲热热地将我约到一家餐馆,大吃特吃,吃了餐馆还不算数,特地又在旅馆里开了一所房间,说不出来我们的山盟海誓、浃髓沦肌。你叫我一时一刻如何会割舍她的恩爱呢?”
大福谈到这里,故意将眼睛使劲挤了挤,意思想挤出一点半点眼泪来,好叫幻佛瞧了相信。叵耐他左挤右挤,始终哪里挤得出眼泪呢?只得将个脖子向桌上一伏,听他声息,似乎有些呜呜咽咽。直弄得那个连幻佛将信将疑,暗想:他此次所说的话,和前番又有些不大对卯。随即搭讪说道:“你老坐在屋里害这单相思病,有甚益处呢?我替你设想法,有这闲工夫不会到她公馆去寻她厮会?”
一句话提醒了大福。本来他也要去和阿锦议论蕉影的事,登时大踏步下了楼梯,径自访阿锦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