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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不肖师生情场斗智 感怀身世雨夜谈心

这一天,沙家巷那个黑翠姑娘房里,约莫有二更时分,她的一张床铺上亮晶晶地点着烟灯,一柄银制的茶壶和两个小茶杯搁在旁边。别的房间都是鸦雀无声,唯有黑翠和衣躺在对面炕上打盹,鸨母和几个龟子在外边照察门户。有时还悄悄踅近房门,听他们里面在烟床上睡的两人高谈阔论。你道这两人是谁呢?一个便是黄蕉影。蕉影自从和那个许景萍在上海混了些时候,便学会了抽鸦片烟。好在上海的土价比别处公道,多少青年便全都葬送在这一盏烟灯上面。后来他便向倩霞那里得了这赚钱的路子,他的手头又渐渐宽绰起来,老老实实依旧恢复原状。正过得十分得意,这天晚上,他闲着没事,刚刚换了几件齐整衣服,预备出去寻觅他的烟友。事有凑巧,才出观门没有几步,劈头忽然撞见连幻佛。原来幻佛将他的学生孙大福支使出了报馆,叫他去访阿锦,接洽那件公案。他早已打了一个主意,暗暗笑道:“这畜生呆头呆脑,如何济得甚事?葛小姐将这事委托他,分明走错了道路。凭我的手段,各界里还有些熟人,如若能够夺了他这件功劳,不但博得葛小姐的爱情,而且也叫孙大福吓得一跳。这叫作迅雷不及掩耳。一个人若想在情场里占些优胜,什么叫作道德不道德?那是一概不能顾及的了。”于是趁着大福走后,他兀自向四下里布置了一切,然后才大踏步赶至三圣观里来访问蕉影。也算得是自己的造化,不先不后,竟自和蕉影扑了一个照面。他喜欢得什么似的,抢近几步,笑喊道:“黄先生,你如今是阔气起来了,简直不把我们老朋友放在眼里。你倒记不得那天九华楼的菜账上还亏欠着两块多洋钱,由兄弟替你垫补,怎么你到今日也不提不问?”

蕉影被他说得脸上通红,连忙拱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兄弟也在这里打算呢,只消手头略为松动一点,这款子总得如数送了过去,包不误事。”

幻佛扑哧一笑,说道:“呸!这是兄弟和你说笑的,你便认真起来。烟酒不分家,这点点小东道,便算我请你的也不妨事,当真还要叫你拿出钱来偿还我不成?”

蕉影这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大笑说道:“你原来不是和我讨债的。不瞒大哥说,我新近到这观里,还没有几天,以前的宿债多如山积,一时分拨不开,所以没这脸面过去奉访,请大哥千万不用见怪。”

幻佛笑道:“你越说越客气了,你若再提这样话,我便得罚你。瞧黄先生这一身打扮,预备到什么地方去闲逛闲逛?”

蕉影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附着幻佛耳朵说道:“我是有几口烟瘾,瞒别人也不必瞒你。你若高兴,我们不妨同去走走,抽两口也好提进你的精神。”

幻佛听见他说出这吃烟的话,正中下怀,忙赔笑答道:“我知道你们那些抽烟的地方很是龌龊,如何走得进去?我今天特地来奉约的,黑翠子那边,床铺又好,烟具又精,又没有闲杂人等来往。尽你抽个三天三夜,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不比较那些烟馆子里惊惊慌慌的好?”

蕉影听了大喜,说道:“他们那些地方倒也准许人家开灯?”

幻佛笑道:“瞒上不瞒下,他们吃这一碗把式饭,各处都要例送规费的,莫说抽几口大烟,便是在那里做几件盗案,也不会吃官厅里捕捉。你放一千二百个心,这些勾当,我连幻佛可以替你保险。”

蕉影吃他说得心花怒放,嘴里勉强谦逊了几句,兀自大踏步跟着幻佛逶迤向沙家巷里走来。

鸨母见了幻佛,虽然不大愿意,然而碍着他们是报界里的朋友,又不敢过于得罪他们,便将他引入黑翠的房间坐了半晌。幻佛瞧那蕉影的神气,渐渐有些伸腰扭胯,大不安静起来,再迟一会儿,恐怕就得涕泪交下。当时便向黑翠噘了噘嘴,叫她去寻觅烟具。

黑翠扭头笑道:“哎哟,这东西是犯禁的,我们这里久不预备了。两位老爷若是要过瘾,最好向别处去走一趟,再到这里来坐坐也好。”

幻佛见她说出来的话与自己有些反背,不觉脸上有些讪讪的,也知道黑翠胆小做不得主,跳起身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和你讲一世也讲不明白,等我向你妈去商议商议,包管她理会得我的意思。”

说着,又向蕉影努嘴笑道:“黄先生,你且歪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一定叫你吸得快活。”

蕉影懒懒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多一会儿工夫,鸨母亲自捧进烟灯烟盘,又仔仔细细向蕉影身上打量了一番,笑眯眯地低头走出房门去了。这里蕉影更不客气,和幻佛对面躺下,呼呼地吸了好几口,然后才装上一个烟泡来转敬幻佛。幻佛勉强也吃了。蕉影得了这几口烟下肚,登时精神焕发,有谈有笑起来,将左腿举得高高的,搭在右腿上面,手里卷着乌烟,嘴里慨然说道:“时光真是过得飞快,记得那一次我们在这里摆酒,还带了好许多局,各人都吃得酩酊大醉。这等情形如在目前,如何眨眨眼,又是裘葛几更,沧桑变换了?你瞧你这贵相知的身段,出落得比前番格外风流,连先生你真好艳福呀,我着实有些妒羡你咧。”

幻佛也笑道:“我们算得什么呢?流水行云,逢场作戏,我又是个寒士,虽然和翠姑娘打得火热,要想拿出银子来替她脱籍,一时又没有这指望。翠姑不负我,我不免负了翠姑。这件事是我兄弟抱恨终天,椎心泣血的呢。细想起来,哪里及得黄先生青眼出于裙衩,红粉订为知己,绿笺飞去,红袖偕来,一见倾心,两情浃洽。蕉影,蕉影,你可记得那一次便在这地方和葛小姐初次把晤。当时真形容不出你们两人的情好,此佛家所谓姻缘,耶稣又称之为博爱,不是寻常人所可望其项背的。比较我和黑翠,爱情深浅,又自不同。无怪乎巫臣挈夏姬以偕逃,范蠡拥西施而远遁,英雄儿女兼而有之,我不妒羡你也罢了,怎么你转妒羡起我来,论理要该罚你多少?”

蕉影吃他提起当日和阿锦的事迹,不由枨触旧怀,百感交集,使劲将烟枪向盘里一搁,惨淡说道:“你还提这些旧话呢,我如今已是大彻大悟了。新近这一班文明女子,什么叫作情,什么叫作义,便连这肉欲二字她们都够不上。在当初的人讲起来,都说男子将女子当作玩物是不应该的。照她们的举动,简直翻转过来,将男子当作女子玩物,难道又是应该的不成?我黄蕉影做葛小姐的玩物,自问没有亏负她的去处,然而她已经觉得我这玩物不甚可喜,譬如堕甑,弃而不顾。至于我的一心一意,却还专注在她身上,世无古押衙,又有谁人能替我们重圆破镜呢?”

他说这话的当儿,尽细眯着一双老鼠眼睛,盯在幻佛脸上,似乎想幻佛立刻替自己再将阿锦唤得来,和他厮会厮会才好。幻佛暗暗好笑,只装着不曾理会他的意思,重行拿别的话来和他东拉西扯。蕉影仗着烟瘾过足,又曼声高吟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念一字哼一声,在他很以为可以遏行云而裂金石。鸨母在房门外面听了去,很有些不耐烦起来,将门帘微微掀起,向黑翠发话道:“你这小蹄子越过越懵懂了,连老爷和黄老爷在这里清汤寡水地坐着,也不成个事体,你总得上去请请示,还是约几位老爷来碰和呢,还是吩咐厨房里预备一两台酒?时候已经不早了,若不早早布置,临时弄得手慌脚乱,连老爷爱惜你,虽然不至发什么脾气,然而我们难道都是死人不成?得罪了客家,又是我的不是了哇。”

黑翠这才懒懒地抬起身子,踅至幻佛身边,似笑非笑地说道:“连老爷,你家可听见吗?或是吃酒,或是碰和,悉听你家的高兴。总得预先说明白了,好让他们前去预备。”

幻佛吃了一吓,连忙分辩道:“黄老爷他是个大小说家,生平专喜欢和人清谈,赌局他是弄不惯的。你适手不是听见他蚊子哼哼地在这里唱着诗玩耍呢,什么中发白东风西风,他老人家是一概不懂。”

黑翠将脖子一扬,冷笑说道:“大小说家不见得能够饿着肚皮空口讲白话的。他老人家既不会赌钱,难不成也不会吃酒?既是这样,我们就关照厨房里,摆一台酒上来吧。”

鸨母得了这口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迭连声传话出去。外边娘姨们又嗷声答应,直弄得幻佛手足无措。幸喜他生成一副厚脸,与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嫖客不同,他在这百忙里换了一种嬉皮涎脸,扯着黑翠衣袖说道:“跳起来我和黄老爷不过两个人,也不消闹这样排场。你叫他们多添两样例饭菜,送入房里来,随意小吃好了。过一天我再多约几个朋友来替你捧一捧场面。”

黑翠怫然不悦,勉强笑说道:“连老爷,你这是什么说话?在我们这地方,都要讲究起人数来,那些阔嫖客一夜吃上六七台花酒的,简直都是些寿头码子了。况且你家的话向来作不得准,半年来逛了一次,今天放你家走了,大约挨到明年,一般会瞧不见你家的影子。我的场面,若是等你家随后来捧一捧,还不知道我可有这岁数等候着呢。”

一番话说得幻佛羞惭满面,若待和她发作,又恐怕将自家的那件事体弄得决裂了,只得忍着一口气,向黑翠百般央告。黑翠也怕勉强逼他吃了酒,过后这笔账也难讨索,不如将计就计,随便地端上几件饭菜,让他们将肚皮混得饱了。

蕉影他是无可不可,吃完了饭,依旧倒向床上去拼命抽那大烟。幻佛瞧壁上挂的那个洋钟,长针已到子正丑初,知道已是时候了。他忽地将双眉一皱,两手捧着肚皮,哎哟哟地叫起撞天屈来。其时将蕉影和黑翠都吓了一跳,忙问他为什么缘故。幻佛勉强拿手向床上指着,半晌挣出一句话,对着黑翠说道:“请你躺在这里陪黄先生抽两口吧,适才我呷了一杯黄酒,肚腹里不争气,忽然作怪起来了,上面要呕,下面要泻。对不起,这左近地方可有厕所没有?暂且跑去方便方便,转来再和你们谈天。”

黑翠笑道:“你不嫌腌臜,我这套房里有现成的净桶,也省得跑出去冒了寒气,倒反不好。”

幻佛扭头说道:“我是出惯了野恭的,若是在净桶上,包管一点儿屎屑子也不肯出来,我再也不能和你扯谈了。停一刻工夫再会。”说着,攒眉蹙额,又不住地叫起哎哟哎哟。

黄蕉影在这当儿,既已有了几分醉意,而且烟瘾过得十足,他的一颗心早又缠绕到黑翠身上,只碍着幻佛坐在半边,不便和黑翠动手动脚。难得碰着这机会,他早连珠地嚷着说:“幻翁尽管请去方便,有翠姑娘在这里陪着我,也是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又望着那黑翠挤眉弄眼,在背后做鬼脸子,情形十分难看。幻佛分明瞧在眼里,暗暗好笑,且不去做理会,兀自大踏步跑出去了。

蕉影见房间里空空洞洞,没有别人,只剩得黑翠在电灯底下站着,他心里不由大动起来,将手在床沿上拍了拍。黑翠见蕉影生得一表不俗,比较幻佛猥琐形状高得几倍,也就嫣然一笑,在他对面平躺下来。蕉影执着她的纤腕,问长问短。后来谈到幻佛在你身上究竟使用过多少银子,黑翠冷笑道:“你问连老爷吗?他是一个著名的滑光大帝。在这时候他尽会在我们屋里跑出跑进,比如一眨眼到了端午,你要寻觅他的魂灵,比鸽子还难。哪一次不漂我们些局账,白累我吃妈的打骂罢了。”说着,眼眶一红,故意提起烟签子,就灯上烧着玩耍。

蕉影见她说的话很有意思,接连心口又扑通扑通跳了几下,搭讪说道:“你喜欢这个,我来替你烧一口,像这样白糟蹋了烟是很可惜的。”

黑翠摇头说道:“我不吃,我又没瘾,既吃了这碗牢饭,还禁得起再加上烟累不成?那可真不要命了。黄老爷,你要吃只顾吃,休得和我客气。”黑翠说话的时候,那一张粉脸已凑得近前。

蕉影是个久旷的鳏夫,只觉得一股粉香脂气直扑入自己鼻观,把不住浑身打了几个寒噤,低低笑说道:“你既不愿意这姓连的,不会把他撇掉了,拣别的好客去接?老实说,当嫖客的也许得他们跳槽呢,难不成一个姑娘只许接一个客?”

黑翠将媚眼向蕉影一瞟,冷笑道:“这话也难说,心在人家腔子里,我们年纪轻,知道谁好谁不好?况且这姓连的再歹毒不过,他们仗着报馆里的势力,你有一点儿得罪他的去处,他能够瞎三话四,败坏你的名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只保佑他们瞎掉了眼珠,烂掉了指头。”

黑翠啰啰唆唆,只顾说得高兴,蓦不防她妈在外在嚷道:“翠丫头,快快出来,我有话吩咐你哩。”

她妈虽这样叫唤,叵耐黑翠这当儿已经软绵绵地把全副精神都用在蕉影身上,嘴里虽答应着,那身子却动也不动。加之蕉影使劲扯着她的纤腕,笑道:“休理这老货,我们且谈谈体己。假如像我这等人物,你可爱不爱?若是你允许了我,不久我替你吃一台酒,结一结线头,可好不好?”

黑翠将头一扭,笑得咯咯地说道:“黄老爷,你家休得拿我们小孩子开心,莫说我们粗手笨脚,看不入你家的法眼,便算承你家的情,不惜俯就,然而还碍着那个姓连的面皮。你们本来是好朋友,也不合割他这靴靿子呀?”

蕉影见她说得这样娇俏动情,说不出来心里的快乐,刚待拿出他极浓极稠的米汤,趁势再灌她一下子,不防外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响。黑翠暗暗将蕉影手腕一捏,低说道:“黄老爷,你且放尊重些,姓连的敢是进来了。倘若吃他瞧出破绽,以后我们倒不好相处了哇……”

话言未毕,只见房帘一揭,进来的却不是幻佛,前面站着一个便衣少年,身后跟随着两名警士。那少年向床上一望,便指挥那警士先将烟灯烟具一古拢儿抢入手里,随即大喊那鸨母出来,说:“你们胆子真大!怎么容留客人在房里吸烟?”

少年喊了一会儿,鸨母们哪里敢出来搭话,大家简直躲得一个不见面。这里蕉影和黑翠才慌了手脚,软瘫在床上动弹不得。那少年不由分说,吩咐警士先将这一双男女带入局里讯办。

蕉影急得乱嚷乱喊道:“我还有个朋友连幻佛呢,是他约我到这里来吸烟的,你们不去抓他,怎么单单跑来抓我去受罪?”

那一干人笑道:“谁认得什么连幻佛?我们是人赃现获,你如果有理,尽管到警厅里去辩白。警佐念你是个斯文士子,或者问你一两句便行释放,亦未可知。”

黑翠其时也啼啼哭哭地埋怨着蕉影,说道:“我说这东西不能明目张胆地放在床铺上,你们兀自不肯相信。如今白连累了我,你们摸摸良心,可对得住我对不住我?”

蕉影见她这种可怜模样,心里老大有些不忍,便和那少年商议,情愿自己跟了他们走,不必再牵涉到黑翠身上。少年和警士哪里肯依,不由分说,径自带着他们一路向警局里走来。

再说那个鸨母,当那警士们走后,她方才敢探身出来询问。好在这件事由幻佛和鸨母接洽好了的,做成这个圈套,便装少年是局里一个巡长,平素原和幻佛认识,他们约定了时刻,前来捕捉蕉影。所以幻佛借着大解为名,预先避去。过了一会儿,幻佛复行笑嘻嘻地跑转屋里,不防鸨母一把扯着他的衣领,嚷道:“姓黄的被捕,我们原不管这闲事,但是你不该叫他们将我的女儿都捕了去。摇钱树倒了,我只和你连先生要人。”说着,便大哭大闹起来。

幻佛听见这话,也大大吃了一惊,没口子向鸨母赔罪道:“你且放心,无论如何,包在我身上,总得将黑翠子设法弄得出来。便是那警佐不瞧情面,至多不过罚金,我连幻佛情愿将报馆变卖掉了,都得拿出银子来替他赎罪。我和翠姑娘的恩爱,你们是知道的,如何肯忍心害理放她在警局里受这凌折?”

鸨母见他说得很是慷慨,倒也将手放下。大家在那里从长计议,筹划营救黑翠的方法。乱哄哄地闹到半夜,正自乌乱得不得开交,也奇怪,怎么眨眨眼,那黑翠已嘻天哈地打从外边笑着进来?身后还跟随着两名警士,将她交代给鸨母,还安慰了她们好几句话,随即转身就走。

其时莫说鸨母觉得这事出自意外,便是幻佛也不肯相信,怎么并没有人前去说项,那位警佐大老爷竟自护花情重,安安稳稳地将黑翠姑娘送得回来了?大家七嘴八舌都围着黑翠,要详细问一问端的。黑翠早含羞带笑,将这内中情节一长一短告诉了众人。

原来这位警佐姓詹,单名一个晃字,年纪不过二十余岁,新近打从日本毕业回国,上峰因为他这为人精明强干,便派他当了这件差使。他在这汉口地方上,别的倒还罢了,唯最性嗜游荡,花天酒地,镇日价有他的足迹。不过他所结交的一班妓女都还是些上流人物,像这沙家巷里却轻易不曾光降过。此番听见巡记在外间捕获了一起烟犯,初则他并不介意,准备将他们先行拘留起来,明天再行讯问。不知哪个多嘴的在詹晃面前提了一句,说这烟犯里有一个标标致致的女孩子,名字叫作黑翠,倒是上三等的野鸡货。詹晃听见这句话,却十分高兴起来,登时将他们两家头带入小客室里细细赏鉴赏鉴,循例先问了他们的名姓,然后便将自己两只小眼睛子滴溜溜地不住向黑翠脸上瞧去,觉得那黑翠娇容媚态,着实可以动人怜爱,一时护花情切,随即将黄蕉影呵斥了一顿,说他不该挟妓饮酒,而且又拿这违禁物品,连累到妓女身上。“我瞧这黑翠面皮,一点烟色也没有,一定是不会吸这东西的。”说着,又嬉皮涎脸向黑翠问道,“我适才所说的话,可是不是?”

黑翠子见这位老爷温言抚慰,心里感激得什么似的,忙着答道:“小女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作吸烟,委实是这位黄先生贻害小女子的。务求大老爷开恩吧!”

詹晃笑嘻嘻地望着身边几个巡士说道:“我的话如何?像这样漂亮女孩子,她们的玲珑肺腑,如何禁得起这腌臜鸦片烟将她们熏得漆黑呢?”

一面说,一面便叫黑翠具了一纸嫌疑甘结,当堂释放,还着遣两名巡士将她送得回来。只苦了黄先生,不幸做着一个男子,詹大老爷却不肯另眼看待,依照新刑律,吩咐他出二百元以上的罚金,若没有罚金,便移送到县署,改为一年零一个月的监禁。

幻佛见自己的目的已达,黑翠又安然还家,大功告成,说不来的心里欢喜,准备明天去会阿锦小姐。阿锦见我替她出了这番大力,不怕她不将孙大福爱情移向我连幻佛的身上来。情场劲敌,虽父子尚且不能相让,何况师生呢?

其时只苦了那个没脑子的孙大福,糊里糊涂,一共还不知道他的先生做了这番手脚。当天晚上,听见幻佛教给他那个办法,他兀自冒冒失失跑到葛公馆门首,要求和他们小姐厮见。家人们见他这猥琐形状,也没拿正眼去瞧他,随口说了一句:“小姐不在屋里,你停一会儿再来吧。”大福没法,只得转身就走。

光是这一天晚上,他像小驴子似的足足奔了有六七趟回合,一共也不曾见这阿锦身影。偏生又错过了报馆吃晚饭的机会,他只好将裤带子紧了紧,咬着牙齿,挨了一夜的饥饿。

第二天清早便爬起来,坐在楼上发怔。若在平时,他的先生连幻佛早就到报馆里来办事了,谁知等了好半晌,并没见幻佛来到这里,心里正自焦急得了不得,随又转了一个念头,左右闲着没事,不如还是踅到葛公馆那边碰碰机会也好。主意已定,重行下了楼梯,一直向马路上奔去。走了还没多远,迎面来了两个熟人,却是一男一女,彼此手挽着手,喁喁私语,好生个亲密样儿。孙大福非常艳羡,暗想:我若有这一天,和葛小姐也像这模样在马路上走来走去,便立刻死了,我的眼睛都闭得紧紧的,也不枉在世上活了一遭。这个就除非赶紧将那黄蕉影办成监禁罪名,不能遂我的希望了。他在这里胡思乱想,不防那个男的向他招呼说道:“孙先生,这早晚跑向哪里去?我猜着你一定到葛小姐那边去表功了,可是不是?”

孙大福吃他这没头没脑问出这句话,一时也不及回答,尽站在半边瞅着他们哧哧地笑。那男的又向那女的说道:“你瞧孙先生还和我们装憨呢,他打量我们还不知道这事。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得过别人,敢是瞒不过我。”

这说话的却是刘克仁,旁边那个奚雅芸又扑哧笑起来,接着将个大拇指头向大福伸了伸,笑说道:“你的本领真好,怎么不动声色,竟将那个黄蕉影办成一年多的监禁?这一来葛小姐要越发和你好了。其实这个你又何必瞒人呢?我们听了不过替你欢喜。”

这一番说话,好比那半天里的焦雷,一阵一阵直钻入孙大福的耳朵,立刻身子不禁晃荡起来,暗想:竟有这样天从人愿的巧事?我刚刚才打这主意,不知是谁竟替我干了这等事情。好在葛小姐她是蒙在鼓里,不如将计就计,我便拿着这场功绩,揽向自己身上来,也叫她佩服我办事敏捷。想到这里,便笑嘻嘻地向雅芸说道:“你们的消息真是飞快,怎么我的秘密竟被你们打听着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警察和县署那一处我没有几个熟人,只消向他们歪歪嘴,谁就逃不脱我的掌握。”

刘克仁冷笑道:“啧啧啧!照这样讲,我们以后还不敢得罪你呢,得罪你就得吃不了还兜着走。”

大福此时已是欢喜昏了,他也不理会话的轻重,兀自侃然说道:“诚如尊论,你们大众随后都得留点心,触恼了我孙大福,却不是耍子,我是顾不得什么叫作朋友情面的呢。”

一句话说得克仁和雅芸都气愤起来,随即撇下大福,转身就走。

大福却不暇去理会他们,掉转身子,打算跑入报馆,详详细细先行写他一封长信寄给阿锦,告诉她蕉影已经被捕的话。这不消说得,当然是自己的功绩了。阿锦见了这封信,不怕她不来寻我,省得我跑去再受他们那一班大管家的闲气。筹划已定,当下不由分说,如飞地跳入报馆,奔上楼梯。蓦一留神,忽然看见他的先生连幻佛和一个女郎亲亲热热地厮并在一处。那女郎伏在栏杆上面,正自瞧那马路上的热闹。大福却不曾留意这女郎是谁,转忙不迭地向桌上去寻笔墨,头上热气腾腾的,迸出来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幻佛见他这神气,暗暗好笑,便故意问了一句道:“你打哪里跑来的?为甚忙得这样失魂落智?”

大福冲口说道:“这件事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我好容易费了一番手脚,现今才将那姓黄的办成一个烟犯。昨天夜里已吃县署里将那厮监禁起来了,打算赶快写封信去报告葛小姐,也叫她听了心里欢喜。”

伏在栏杆上的那个女郎听见他们讲话,倏地掉转脸来,瞅着幻佛笑了笑。幻佛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说道:“你休得鸟乱,葛小姐现在这里呢,又费你的心写信报告去做甚?”

大福其时和阿锦打了一个照面,又惊又喜,忙笑问道:“葛小姐,你是几时来的?这是再巧没有了。黄蕉影的那件玩意儿,料想你还不曾打听明白。咳!你小姐只顾动动嘴儿,把我这两条腿却几乎累断。托小姐的洪福,幸喜不曾有辱使命,竟将这厮办成一个永远监禁。这一来没有他碍眼,听凭小姐要和谁好便和谁好,至于酬报学生的去处,小姐是有话在先,断乎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栏杆口风冷,我们是借对面那个套房里去谈谈体己。连先生他是局外闲人,小姐何必去理会他?老实说,当日这件事,若是委托了连先生,怕连先生未必有此能耐吧!”说着,便踅近阿锦身边,想来携她的玉腕,那一种仓忙龌龊的神态,便是画也画他不出。

幻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地向阿锦丢了一个眼色,冷笑道:“小姐,你可听见吗?请你且问一问他,他对那黄蕉影究竟怎生个办法,若有半字虚诬,不但没有酬报,而且要问他一个贪功掠美的罪名哩。”

阿锦当下站在那里,身子动也不动,只拿着一方手帕掩着樱口尽笑,半晌方才冷冷地道:“奇呀!先生是这样说,学生又那样说,倒叫我辨不出谁非谁是来了。”

大福急得紫筋暴涨,跺脚说道:“这事还能够讲谎吗?发生之后,通国皆知,几于没有一个人不骂我孙大福为了一个女郎甘心卖友。然而我也不暇分辩,只要小姐知道我是实心干事,赏我一个脸,什么卖友不卖友,却丝毫不成问题。”

幻佛咬紧了牙齿笑问道:“来来来,你这个朋友是吃你怎生个卖法的?且说出来给我和葛小姐听一听。”

大福更不怠慢,随即指手画脚,连喘带嚷地说道:“我的手头拮据,是你们大家都晓得的,原没有这闲款请他去吃大烟。后来想了想,这是葛小姐的命令,万无推诿之理,从死法里想出活法,将我穿的那件夹衫在小押铺里押了一千几百文铜钞,将那厮诳入吴大鼻子那个烟馆里,声色不动地让他躺在铺上烧着烟消遣,我便悄悄地跑至警局,等着我的那个嫡亲阿舅。这阿舅新近充当巡逻,得了我的报告,刻不待缓,当即率同好些巡士将那厮捉入县署里去了。哼哼!像这等勾当,若没有些神出鬼没的手段,如何干得这样又秘密又灵快?我是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换上别一个,怕不会有这能耐吧。”

说着,便趾高气扬地近前偎傍着阿锦,似乎要想阿锦拿几句温语拊循自己,好叫他那先生连幻佛瞧着羡慕的意思。阿锦偏生笑得咯咯地指着他们师徒俩说道:“这事真叫我糊涂到脑子里去了,左右不过是一个黄蕉影,这就捕的地方,怎么一个说是沙家巷,一个又说是吴大鼻子烟馆里?姓黄的并不是什么齐天大圣,怎么会有这分身法儿呢?”

阿锦这几句冷言冷语不打紧,直把个幻佛急得要死,抱着这满腔冤愤,无处发泄,指着大福骂道:“我把你这不成材料的东西,别人干好了的事,你转轻轻巧巧地跑来趁这现成。你编谎也不怕将下颏子编掉了,你拢共只有一件夹衫,如今依旧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呢,是在几时押出款子来请蕉影去抽烟的?葛小姐,你休听这厮瞎嚼舌头,他活到这么大,并没有娶过堂客,这阿舅又打哪里跑出来的?警局里充当巡逻的人很多很多,万一动了他们的公愤,齐打伙来责问你乱认人家做舅子,怕你这一层罪名就不得甘休。”

孙大福满脸涨得通红,忙着分辩说道:“我这阿舅是我母亲的哥子,我不曾娶堂客,难道我老子也不曾娶过堂客不成?至于这件夹衫,昨天押出去,今天赎回来,也在情理之中。你当着葛小姐面前,为何口口声声编派我全是扯谎?我知道你久已处心积虑打葛小姐的主意,眼见得被我占据着,你便没命地吃这隔壁醋,还自命做文明大家呢,我替你羞都羞死了。”

大福一面乱嚷乱吵,阿锦听了,一面不住地点头,似乎相信大福说的这话不错。幻佛其时已是气不由命,也不暇再来分辩,恶狠狠地顺手在桌上举起一方砚石,劈头望大福掼了过去。大福将脑袋侧了一侧,那砚石已哗啦一声打在板壁上,跌得粉碎。

大福跳起来喊道:“不好!不好!这王八羔子竟和我用起武来了。”他说话的当儿也不肯相让,捞着幻佛平时用的那根文明手杖,夹头夹脑,只顾向幻佛打将过来。

幻佛身上早吃了六七下子,后来吃他将那文明杖夺在手里,大福死掯住又不肯放松,两人互相厮并,都打得七喘八吼。毕竟大福力大,趁势将幻佛按倒在楼板上,撇了手杖,捏起拳头,直上直下,向幻佛浑身乱打,打得幻佛和黄牛一般地叫喊。引得那个阿锦站在旁边,笑得天花乱坠,也不阻拦,也不劝慰,只拍着纤手在旁边叫好。打到热闹分际,幻佛的父亲连璧听见声息不好,忙赶上来瞧看光景。到底父子情切,他便没命地上前攀倒大福身子,父子俩将大福重行按倒在地。幻佛只恨手无寸铁,随即拿自己的嘴,使劲向大福鼻子上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把个鼻子竟自咬下半边来。阿锦见这场祸事越闹越大了,她怕夹在里面做人命干涉,老实轻移莲步,徜徉而去。

好在黄蕉影的那件事目的已达,无论你们师徒二人是谁干的,她也不消来细细查问。弄到末了,连幻佛只落得筋断骨折,好几天不能下床行动,孙大福不曾害着梅毒,然而鼻梁上已经开了一个透明的天窗。这座小报馆毕竟是幻佛的主任,因为和大福结了这重仇怨,后来便将大福驱逐出门,这小小编辑头衔兀自无形取消。

再说那个黄蕉影入狱以后,风声传到郝道士耳朵里,郝道士却只付之一笑,不去过问。唯有他的妻子许倩霞得着这消息,好生愁恨,因念丈夫甫经得了这安身处所,满望他稍稍积蓄起款子,准备出那莲慧庵,重行租一处房屋,好生向前度活。偏生半路上又出了这岔子,我这命也可算极薄的了,由此镇日价淌眼抹泪得无休无歇。那个圆净师太也着实可怜她,便劝着她说道:“你尽哭也没有益处,拿钱吸烟,并没犯什么杀人的重罪,不过那些官厅里借此敲敲穷百姓竹杠罢了。只要你拿出银子来替丈夫赎罪,包管可以立刻放他回家。”

倩霞哭道:“这赎罪银子打从哪里去寻觅呢?他每月赚来的薪资小半寄给我家用,大半倒要花费在这鸦片烟上,我逐日食用都是很拮据的,哪有银子替他赎罪?好师太,你有什么法子可想,这利息便重些,我都情愿。”

圆净听见倩霞要向她借钱,不由将舌头吓得伸出来,冷笑说道:“再休提借钱的话吧,上次我吃那姓尹的都累杀了。若不是葛玉痕小姐那样热心,我便将这座庙宇变卖干净,也不够赔偿人家的本利。目下便拿着首饰以及田房契据向人家开口,人家还得推三阻四呢。况且你是个精穷的女人,将来拿什么偿还人家?老实说,我便有处可以想法,也不敢替你多管这样闲事。”

倩霞冷笑道:“然则由他去监禁好了,多谢师太白白地问了我一句,倒引出师太许多唠叨,依旧不能打起脸来去充这样胖子。”

圆净也笑道:“穷人气性大,怎么又怪我开口问你的不好了?主意便有一个在这里,只是要瞧你的本领去做。玉痕小姐自从嫁给鲁大人做了新姨太,据说鲁大人很是爱她,公馆里所有的金库银库那柄钥匙全行交给在新姨太太手里,她只是不肯帮助人罢了。若是肯帮助人,只消打开她的那个嵌螺钿的小金漆盒子,从许多大钻石里拣二枚极小的小钻石,你拿了来变换出款项,不但替你丈夫赎罪都有余剩,包管我身上还可以给你造几重住宅,后面开一个小小花园,呼奴使婢。那时候,你这黄公馆里还容易让我们当姑子走进走出吗?只好悄悄地敲开你那花园的后门,由丫头们带领我和太太去厮见罢咧。”

说罢,拊掌大笑,又指着倩霞住的那间小屋,笑道:“佛菩萨有灵,不料我们这屋里还住着一位未来的有钱有势的太太哩。”

一番话说得倩霞心里大动起来,搭讪说道:“只是羞人答答的,不大好意思再去和她开口,积年累月,玉痕姊姊帮助我的地方也着实不少了。好说你丈夫干下这样没廉耻的事,又跑来和我挪东凑西。一经翻过脸来,不但大借款没有希望,而且随后的目的因此转失败了,那便如何是好呢?”

圆净摇头说道:“你放心,葛小姐她断断不是这样人。当她没钱的时候,她因为替女友设法,还不惜卖掉她这身子,白花花的五千银子到手便挥霍罄尽,她这胸襟何等阔大,她这手段何等慷慨。你在先是她救拔起来的,今日听见你丈夫出了这样变故,她不可怜你的丈夫,还该可怜你自己。只消你的嘴唇皮动了动,她若不将银子成千上万地捧出来,叫我今生今世做了尼姑,来生来世还要变作和尚。”

说得倩霞扑哧笑起来,指着她说道:“和尚不见得不如尼姑,怎么你又拿和尚赌起咒来了?”

圆净正色说道:“和尚及得我们尼姑吗?饶他们再会奉承巴结些,不过和那一班臭男人混在一处罢了。像我们当姑子的,穿房入户,没有一个姨太太、小姐们不爱和我们厮混。你想想同一光头,她们见了和尚便得躲避,像我们这光头,便和她们睡在一个枕头上,也没有人肯批驳她们的不是。所以世界上的艳福,唯有我们做尼姑的可以享受,和尚便白望着这一班姨太太、小姐咽咽吐沫罢了。”

倩霞轻轻拿手在她光头上敲了一下,笑说道:“你这油嘴,倒会编派人呢。世界上的姨太太和小姐们不见得就没有偷和尚的,不然她们如何肯白花花地拿出银子施舍在寺院里?又是什么竖塔呀,浇钟呀,替佛菩萨装金呀。再穷些妇女,每逢着放戒的日期,她也得省吃俭用,赚下几个铜钞,买百十枚烧饼和三五斤香油,口口声声却说是与和尚结个善缘,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哩?”

圆净哈哈大笑说道:“阿弥陀佛,你这样说话,真不当人花拉子。这一班善男子善女人,他们前生都是带着宿慧来的,所以才肯这样大慈大悲,把个福田种得十分圆满,从西天来,还得从西天去,委实勉强不得。我就不服这个主子……”

她说到这里,兀自从大袖子伸出两个指头,低低笑道:“她仗着老子的势力,没来由在洋学堂里混了几年,开口文明,闭口文明,见了我们便光头长光头短地拿尼姑打趣。逢时遇节,太太倒肯在缘簿上施给我们几两银子,只是碰着这二丫头,她还得枉口赤舌,批驳她娘老子迷信。我瞧她那种飞扬浮躁,第一在这寿岁上怕就要大大地打个五折六扣。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不过时辰未到罢了。比如大小姐,她也上过学堂的,怎么天生的脾气就和她不同?虽然不大相信佛菩萨,却也不曾见她毁谤过佛菩萨。果不其然,她一跃就跃到鲁大人屋里享福去了。若不是佛菩萨在暗中保佑,她能够有这造化吗?”

倩霞想了想说道:“这话不错,提起二小姐来,我们哪一个出了这乱子,却不应该去求大小姐,她早该挺身出来帮她一个忙,才是道理。在先不是告诉过师太的,我们这份人家弄得家败人亡,起根发苗,都由于二小姐这一个妖精。她不瞧别的,便瞧我们先生当初和她逃走的那番情义,她也不该置身事外。况且她老子在社会上势力也很伟大,你二小姐便拿他一张名片去向县署里要人,知事未必不肯答应。师太替我斟酌斟酌,这件事还是让我去求求二小姐吧,省得兴师动众,又闹到鲁公馆那里。万一大小姐的见解也同我一样,岂不是徒劳往返?”

圆净将个脖子猛地向前领里一缩,冷笑说道:“大奶奶,你真个糊涂,瞧人也瞧不出个长短。阿锦二小姐模样虽说生得也还不错,只是她的那个小鼻准头太长了一点,弯弯地像个鹰嘴,而且腮颊尤大,站在她背后不曾见她的人,便见着她那两片小嘴巴。这种形状,在相法上研究起来,是再歹毒不过的。别人的把戏我不明白,唯有她干的笑话,再也瞒不过我。据她公馆里几个仆妇详细调查,她的相好情人便拿芝麻替她数也数不清楚。今天爱这一个,明天又爱上那一个,得新忘旧,见异思迁,却是她特等等的拿手好戏。差不多的轻薄少年也及不来她这样的浮躁放荡。如今益发好了,听说她把从前的那些朋友一概都谢绝干净,一心一意注重在她们一个小家人葛兴身上,两下打得非常火热。这葛兴年纪约莫有二十多岁,平时伺候她老子,拎拎水烟袋,原没有人瞧他得起。自从搭上了这位二小姐,从头至脚,打扮得比他们大少爷还要漂亮十倍。这笔用款打哪里得来的呢?可想都是二小姐实行倒贴罢了。这件事沸沸扬扬,公馆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仅仅厮瞒着老头子,弄得太太也没法,打算将这葛兴小厮先行过继在自己膝下,然后再招赘他做一个女婿。这全是二小姐的要求,将来还不晓得怎生结局哩。太太,你休得生气。黄先生已是背时的人物了,你便跑去求她,怕她一时还妨忆不清他的姓名,何苦白去碰这老大钉子?依我的主张,走千家不如走一家,除得大小姐那里,你不必胡思乱想。我们吃斋念佛的人,断不肯给苦头给你去吃。”

一番话说得倩霞笑起来,说:“依你,依你。但是二小姐的为人虽然惫懒,一到了你们嘴里,便益发说得不成事体了。事不宜迟,明天我便得向鲁公馆里去走一趟。”

说到这里,她脸上又微微红了一红,搭讪着向圆净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呢?我身上这件衣服,打从去年穿得上身,至今连浆洗都不曾浆洗过,衣领上两条裂缝,背后又是几个破洞,插戴的首饰更不消说得了。照这样走向鲁公馆门首,他们不把我当作叫花子,一定将我认作缝穷婆。开口闭口还说是来求见他们新姨太太的,公馆里使唤的二爷,你瞧他们的眼眶子有多么大,他肯领带你进去和姨太太厮见?道好眨眨眼不要偷了他们的东西。如今的时势,谁不是只重衣衫不重人?便是大小姐,她也要嗔怪我这熊样坍了她的台呢。该帮助我的地方,因为触怒了她,也不愿帮助我了。”

圆净沉吟了半晌,点头说道:“你这话虑得极是,莫说你的这件事很关紧要,我想社会上那些青年妇女,偶然和亲友们走动走动,谁不要想出法子来捧一捧场面,没有妆饰,便得购办,没有钱购办,便得借贷,一例地打扮得花团锦簇,谁又猜到她屋里连饭都没得吃呢?只有一层,我们庙里所有的只是尼姑穿的几件袈裟,借给你也不中用。刘道婆倒有一件青布衫子,做起来拜年用的,你就套在你这破衣服上面吧,比较你这前穿后戳的尊衣,毕竟堂皇冠冕些。”

倩霞摇了摇头,嬉皮赖脸央告道:“这可不行呀,青布衫子穿起来,简直和仆妇们有什么分别呢?依旧走不到他们屋子里去。好师太,你做人情益发做到底吧。上次借钱给尹先生的那位姨太太,她也是个中等富户,这衣服、首饰定然不在少数。请你替我向她借一件湖绉夹袄、玄色摹本一里圆的缎裙,簪子和手镯便是包金的也可将就使用使用。这么样一打扮,再雇上一辆东洋车子,骨碌骨碌地拉到他们公馆门首,凭那些管家们再阔些,也不敢小觑我了。好师太,你肯成全则个,我死了都感激你。”

圆净笑眯眯地指着她说道:“你这个鬼灵精,真亏你想得到,便晓得我和这姨太太交情很好。但是借衣服不难,不过这位姨太太,她的算盘最打得厉害,要说是白白地借给你去装门面,她未必就肯答应。好在她是放债过日子的人,我们无论借钱,无论借首饰,都给她一个二分利息吧。”

说着,便用指头掐了一会儿,叽咕说道:“衣服作二百块钱,首饰作四百块钱,二分起利,按日计算,每日便得十二块龙洋。今天借得来,明天穿戴着一个整日,后天再拿去还她,连前搭后,足足要送她三十六番。你的意思怎么样呢?我是一个佛门弟子,断不肯于中取利,你尽管放心。”

倩霞听见她开出这一篇大账,不由吓了一跳,笑道:“哎呀!竟要这许多,我的力量如何能够办得到呢?”

圆净冷笑道:“衣服、首饰是她的,借不借还不是由你?她的东西搁在箱子里,又不要饭吃,没来由白借给你去装幌子,衣服穿在身上,免不得风吹日晒,便是首饰经你这一插戴,至少也得减个七八成的成色。老实说,你这一次是打人家主意的,和那些无故的交游酬酢又自不同,你若是得了大小姐的银子,这区区几十块钱也甚是稀松平常。俗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怕你大奶奶生气,若不是因为你有这指望,你叫我去借,我还得夹脸给你一顿臭吐沫,替你醒醒这场大梦哩。”

圆净这一番话说得和爆豆也似的,噼噼啪啪,一句一句地直钻入倩霞耳朵里。倩霞想了想,觉得她这话没有一字不近情理,连忙没口子答应笑道:“师太怎说怎好,我再不依你,我就不懂得人事了。我一经得了手,三十六块洋钱,一块也不肯短少她的。但是借师太的金面,能够在几件东西而外,有什么小戒指再饶她借一下子,可不能又算我的银利。”

圆净这才眉开眼笑道:“戒指嘛,这事包在我的身上。随后你若高兴,便加她几文也使得。倘若不高兴加她的,我也断不和你计较,暗中由我去酬谢她罢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一年到头,我们行的方便也不计其数。何况大奶奶也是一个苦人,丈夫不长进,闹出事来,还累你抛头露面向各处去讨人情,这也委实可怜极了。要吃龙肉,亲自下海。稍停由我替你去跑一趟,包管手到擒来。大奶奶,你趁时候还早,叫佛婆去烧一盆脸水,请你将自家颈项脖子着实刷洗刷洗,你的皮肤本来也还白嫩,亦是这些时被垢腻都弄得乌光漆黑了,恐怕穿起好衣服也不相称。”

倩霞吃她说得羞惭满面,当真走近她的那座妆台,从一面破镜子里望了望,真个鬓发蓬松,皱纹重叠,虽然是二十外岁的妇人,远远望了去,简直和半百的老妇不甚相远了。

圆净走后,果然依着圆净的吩咐,悄悄地洗了一个澡。单讲洗剩下来的那一盆脏水,若是灌入田里,足可抵得二三十斤肥料。她兀自叹了一口气,暗暗嚼念道:“唉!想我许倩霞,当初做女学生的时候,何尝不打扮得花团锦簇,但凡走向道路上,谁不拿眼睛瞟着我,称赞我将来一定是中国的主人婆,能够在这社会上做一番事业。叵耐不自珍重,凭空和那黄蕉影发生恋爱,鬼鬼祟祟地便嫁给了他,也不曾过着一天舒服的日子。一双秋波,本来不大济事,再加上终年哭泣,无论瞧什么东西,总觉得有些模模糊糊,想配一副克罗克眼镜都没有这指望。女孩子出嫁,原打算安富尊荣,享受闺房艳福的,不料我嫁着这不成材料的丈夫,弄出事来,还要累我拿热脸去靠人家的冷脸。别人说起来,都批驳这婚姻大事不该由父母做主,但是我和蕉影又何尝不是自由结婚呢,目下可算是吃了自由结婚的苦头了。”想到这里,不由流下两行眼泪,呆呆地望着那面破镜子发怔。

幸喜没多一会儿,那圆净师太已笑嘻嘻地打从外面走进,一手拿着一个小小衣包,掼在倩霞面前,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首饰匣子,亲自打开来给倩霞验看,说:“这是一副包金手镯、一支赤金簪子、一对耳环。”倩霞见那些东西,一例的金光灿烂,喜得她笑逐颜开,因为自己自从和这些金首饰分别之后,差不多有三五个年头了。如今竟又瞧在眼里,仿佛是那多年好友,久别重逢,说不出来的心里快活。末了圆净又在里面拣出一枚钻石戒指,郑郑重重地向倩霞笑道:“别的还不打紧,这戒指的价目很是昂贵,你仔细收藏好了吧。我原不肯担这样沉重,只是禁不起你左右央示,特地向那边借得来给你戴出去光辉光辉。”

论许倩霞的出身,也不是什么富室子女,别的金器当初却还有几件,至于提到钻石上面,替她发得誓,委实不曾打过照面,至于真的假的,益发是个门外汉了。不过见那钻石很是陆离光怪,连自己的眼睛都有些花花绿绿起来,除得没口子地称谢圆净的好意,只把来反复赏鉴。一直等到赏鉴得兴致已尽,然后才打开那个衣包,一件缎袄、一条摹本裙子,虽不十分华丽,然而那形式却还入时,比较平时穿的那些破衣破裳,真个天渊之隔了。

圆净当时交割清楚,刚待转身出去,又回头向倩霞叮嘱道:“大奶奶,你明天若是得了葛小姐的资助,这笔借款是一个缺少不得的。”倩霞忙不迭地答应了。

圆净走后,这一夜她便不曾好生安睡。又因为连日春雨,约莫有三更时分,那窗外的树木依旧被风吹得铮铮钅从钅从地彻夜响个不住,一时心绪潮涌,又深恐明天道途泥泞,污坏了人家的衣服。万一雨再不住,耽搁了时日,不免于蕉影的事很有妨碍。因此翻来覆去,直挨到清晓方才合上双眼沉沉睡熟。还是道婆们进房来催她醒转,好在她睡的那张床铺空落落的,并不曾挂着帐子,开眼一望,已见满窗晴日,那些穿树的喜鹊飞来飞去,尽着在那树枝头上不住地喳喳吱吱地乱叫。

倩霞好生欢喜,随即起身下床,加意修饰,将借来的衣裙穿得齐整,又插戴上那些珍饰。俗语说得好,马要鞍装,人要衣装。倩霞这一打扮起来,真个如花似玉,比较平时简直换了一个人物,引得道婆们在旁边瞅着她尽笑。不多一会儿工夫,圆净也带着她两个徒弟踅得进来,抬头一望,忽地拍手打掌笑嚷道:“哎呀!这是黄大奶奶吗?我倒有些不认识她了。好一个标致女人,莫说你们那个叫花子配你不上,便是把你送给鲁大人去做一房姨太太,怕葛家大小姐也得让你夺了宠去。阿弥陀佛!大奶奶,你若能够永远这样打扮着,连我老尼姑瞧了都有些动心。”

一番话说和她那两个小徒弟无不掩口失笑。倩霞更是羞答答的,嘴里只嘤咛了一声说:“师太休得拿我开心,我哪里有这福分呢?”

旁边那个小徒弟月因插嘴笑道:“这也难说,文明时代,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你如果愿意做人家的姨太太,谁也不能阻拦你。譬如我们生成是个薄命,无辜地剃了头发来当姑子,似乎终身的结局就这样马马虎虎罢了。然而未来事,黑如漆,以后的变动正自说不定呢。”

圆净见她说的话太没规矩,恶狠狠地向她瞅了一眼,月因才低下头去,笑着不敢开口。圆净又回头向身边那个道婆说道:“你快出去替大奶奶雇一辆车子,今日虽说是天晴,恐怕道路上泥滑滑地不好行走,没的再跌上一个筋斗,那才尴尬呢。”

倩霞听她说到这里,连忙附着圆净耳朵叽咕了一阵。圆净笑道:“有有有,我早已替你预备好了。”

说着,便从大袖子里取出二百文铜角,又笑道:“这个尽够使用的了,回来的时候,不怕大小姐不替你开发车钱,多带了钱去也很累赘。”

说话当儿,车子已经雇好,倩霞别了他们师徒,一忸一怩地提着长裙步出寺外,跨上人力车,一直向鲁公馆里走来。

下了车的当儿,却好门房里正坐着几位大爷。倩霞赔着笑脸近前问道:“你们姨太太在屋里吗?我是竭诚来拜访的,请诸位进去替我通报一声。”

这时候,众人将她一望,见她的衣服虽然不甚褴褛,但是一个女太太出门,身边并不曾携带仆婢,乘坐的又是普通雇车,心里便有些老大瞧她不起。大家依旧在那里高谈阔论,好像不曾听见她说话一般。倩霞无奈,只得重行复说了一遍,那声气便比以前响亮了些。内中有个爷们冷笑道:“你这位奶奶是打哪搭儿来的?说来的话委实叫人发笑。我们大人的姨太太也不计其数,你又不曾告诉我们明白,或是第几个姨太太。你冒失,我们当家人的不能跟着你冒失,难道把各位姨太太都请出来听你奶奶拣选不成?”

倩霞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适才的话太说急了,连忙分辩说道:“我是来会你们新姨太太的,她娘家姓葛,她在未嫁以前,很和我要好。我因为多时不曾和她见面,所以特地跑来厮会厮会。”

那个家人笑道:“好嘛,这才是个道理呢,没的含着肉吐着骨头似的叫人捉摸不定。大奶奶,你且在这边站一站,等我进去说一句,至于见不见,也只好碰你的造化。”

说着,又抽了两口纸烟,然后才慢腾腾地立起身子,将衣服上的烟灰扑得干净,打算向里面走。座中又有一个家人忽地拦着说道:“张禄,你没的白跑这一趟。新姨太太多分不能见客吧。你也生着一副眼睛,早间里在不是传出话来,打发弟兄们去请医生替新姨太太看病。你想姨太太身子既不大好,何苦进去碰这钉子?”

张禄笑道:“不错,不错!你瞧我这记性有多么好,医生这趟差使还是我去的呢。大奶奶,你且先请回府,等我们新姨太太的病好了,再来会她不迟。”

他说完了,复行将身子坐下,动也不动。倩霞不由吓了一怔,失口问道:“哎呀!怎么好端端的她又病了?这病是几时得的?吃下药可见效没有?”

倩霞尽着在半边啰里啰唆,众人觉得很是讨厌,一个也不来理会她,当下倒有好几个踱得出去。倩霞不知轻重,依旧在那里问个不了。张禄登时急起来,放沉了脸色呵斥道:“大奶奶,你当真是打从三家村里跑进城内,我们这地方敢是和府上三间茅屋篷子一样,床上有人害病,外边却打探得明明白白。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这所门房离姨太太住的卧室至少有七八里远近哩,况且姨太太是个女人家,我们当家人的,难不成还能够进去问长问短、问寒问燠?若是吃大人知道,岂不还要闹出别的嫌疑?大奶奶,你若再这样土头土脑的,我们老实就要得罪你了。”

一顿话说得倩霞满脸绯红,照这样情形,敢是不能和玉痕厮见了。别的不打紧,我这一身衣服、首饰是拿银子租借得来的,万一白跑这一趟,不但这一次的款项圆净师太饶我不得,便是下次再来求见,岂不又要多费一番手脚?越想越急,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的心里酸楚。只得老着脸不肯走,转千央万告,求那张禄务必进去替自己进去问一声儿。“如果姨太太回绝我,我便死心塌地,倘若她能够勉强和我见一见,我知道感激你张二爷的恩典。”

张禄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平素本来是个色鬼,见了女人,他的口涎都得流下二三尺长。此时吃倩霞缠得没法,又细细向她脸上端详了一会儿,见她打扮得虽不十分华丽,至于眉眼之间,倒还带着几分俊俏。他的这颗心便把不住有些软洋洋起来,唉了一口气说道:“奶奶,你这是碰着我张禄呢,我最是心慈面软,再禁不起人家的甜言蜜语。若是换上别一个,哼哼!任凭你大奶奶将小脚站断了,也没济事。你且等着,让我进去探听探听,再来回报你。”

说毕,又不住地向倩霞脸上赏鉴了一会儿,然后挤眉弄眼,笑着进了二门。倩霞这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斜签着身子,在旁边一张小凳子上略事休息。

著书到此,我姑且让倩霞大奶奶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好在她是来专诚奉谒玉痕,也没有别的事穷忙,由她从今天坐到明天,从明天坐到后天,也不为过。我呢,我却得趁这机会,腾出笔来叙一叙玉痕得病的缘故。

原来鲁国香那一次因为多啖了几块冰洋獭髓膏,以至弄成一场大病,玉痕虽然不愿意嫁他,然而感恩知己,见他病得厉害,别的姨太太一例地都是坐观成败,玉痕便尽心竭力日夜服侍。好容易盼得鲁国香渐渐硬朗起来,生命上虽无妨碍,至于他的那半身不遂,一时却不能恢复原状。说也好笑,当国香病势沉重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没有指望,将这垂死的老头子交给玉痕去一手经理。后来见国香略有起色,许多姨太太又恐怕这番功绩吃玉痕一人包揽了去,登时你争我夺,她也要接大人到自己房里去,我也要接大人到自己房里去,论起名分,后来毕竟吃那第一个姨太太将国香抬入卧房。由此玉痕便冷清清地临风短叹,对月长吁,怀想起自家身世,将来不知做何结局。国香有时想起玉痕,也常命人将她唤至面前,着实用许多好言安慰。无如越是这样,越招众人的妒忌,简直像乌眼鸡似的轻易不容她和国香见面。只有那个绮秋小姐,在外边玩得倦了,回来时候,有时没得地陪着玉痕谈笑谈笑。玉痕见她的举止行动和自己有些反背,心里虽不大满意,至于外面却还觉得性情浃洽,有什么心事,都把来在绮秋面前申诉申诉。

这一天,忽地由大姨太太房里传出一道命令,说大人得病的当儿,曾经由大姨太太向各处神庙里允了许多誓愿。如今大人既然病愈,少不得要向各处去烧香还愿。自己因为伺候大人,分不出这身子,这件差使便委托新姨太太前去料理吧。玉痕听见这话,觉得迹近迷信,芳心里很不愿意去干这事,无如大姨太太既经吩咐下来,又违拗不得。却好绮秋也坐在她房里,便笑向她说道:“你可听见吗?有病的人延医服药,这是正经的办法。药既有了效验,她们转把来归功鬼神,鬼神是没有知觉的,难道他当真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譬如我起先在那三圣观里求那仙丹,仙丹也是一味药剂罢了,要一定说是三圣的灵验,那我就不大相信。如今益发好了,平白地支派我去向那些土偶行礼,岂不被人家听见将牙齿笑掉吗?”

绮秋笑道:“姊姊又来固执了,你若是拒绝了她们,她们不见得说你文明,又该在阿爹面前批驳你的不是。我瞧这天气也还和暖,姊姊终日拘囚在这所房里,于卫生上也很有妨碍,依我的意思,落得借此向外边去游玩游玩。和尚尼姑你不大喜欢,他们占据的那些山水名胜,不见得你也不喜欢吧。好姊姊,你若是高兴,我拼得请一天假,陪你出去走一趟,你道可好不好?”

玉痕听见她这番怂恿,心里真个畅快起来,笑道:“好极,好极,我便依你这办法。请你去吩咐家人们预备车轿,过江的小轮渡人多拥挤,我是不惯和他们混在一处。可以叫人替我们雇一只红船,我和姊姊两个人坐在舱里,又清净又可以赏鉴赏鉴那些山光水色,行动比轮渡却自由得许多。”

绮秋点头笑道:“就这样办最好,两个人太寂寞了些,何妨将你的哥哥和妹妹一齐都约得来,尽兴玩他一天?你如答应,我便立刻出去向他们兄妹俩接洽。”

他们兄妹俩接洽。”玉痕想了一想,笑道:“这大可不必吧,你和象文终日价厮混在一处,如何还玩得不够?便是因为我累你们暌别着一时半刻,也不见得就叫你心里不快活。”

绮秋脸上微红了红,笑道:“约不约他们也没大关系,怎么到了姊姊嘴里说起来,便这样啰唣?你向来的脾气都是这等孤僻。老实说,逢场作戏,行乐及时,你总及不来我们热闹。你不信试对着镜子去上瞧一瞧,姊姊近来的容貌,比以前却清减得许多了。我究竟不知道你有什么解不来的心事?”

玉痕听到这里,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更没言语。绮秋坐了一会儿,依旧向外边去游散游散,闹到半夜里方才回家。

第二天起了一个清早,笑嘻嘻地跑过来约玉痕,家人们已将香烛预备齐整。玉痕只带了随身的那个仆妇,偕同绮秋渡江,凡有寺院里都走了一遍。其时正是春末夏初,天气暄热。当她们出门的时候,倒还十分晴朗,及至午后,兀自起了几阵东北风,把四面的云影吹得渐渐拢合起来,接着便是蒙蒙细雨,把街头上湿得泥滑滑的。绮秋笑道:“不好了,雨来了,我们向哪里去避一避呢?”

那个仆妇早拿手向远远一指,嚷道:“姨太太和小姐快走几步,前面便是黄鹤楼,那里有好几家茶社,大家且向那边去歇一歇脚。等雨势住了,再行过江不迟。”

玉痕皱眉说道:“还在这里耽搁什么呢?这场雨不见得便能够住得下来,我还是赶快上船吧。”

绮秋笑道:“这座黄鹤楼,我倒有好些时不来光顾了,难得打从这里经过,便上去玩赏玩赏江景,却很有趣。姊姊你不知道,在这烟雨里望那滚滚的波浪,比较晴天朗日格外好玩。”

一面说,一面早提起长裙子,大踏步往那一叠一叠的石坡走将上去。玉痕见她这样高兴,也不好拂她的意思,随即扶着仆妇,慢慢地也跟着上来。走没多远,那楼底下早露出一座茶社的招牌,上面写着“怀白茶楼”四个大金字。绮秋抢入里面,便有堂倌将她们引入一所房间。绮秋有些微微娇喘,掏出手帕来揩抹额角上的香汗。只见玉痕斜签着身子,坐向一张椅上,笑道:“这山路好生难走呀,地下又滑,真个将我累得七喘八吼。”

绮秋指着他笑道:“谁叫姊姊镇日价坐在屋里不出大门儿一步哩?若讲究卫生的道理,像我们这样少年孩子,每天至少须走得六七里道路,活动活动这筋络,随后无论走什么远路,方才能觉得吃力。”

玉痕点头笑道:“这话也说得是,记得我们当日在学校里的时日,无缘无故地都得向外边去闲逛,如今却是疏懒了,越怕出来,简直越不能出来。”

堂倌送进一壶好茶,仆妇便在旁边替她们各自斟了一杯,自己便伏在栏杆上去瞧着江景。这当儿,茶社里吃茶的人越发来得多了,乱哄哄的,很不清净。

玉痕刚端着茶杯慢慢就口品着,忽地见那门帘一掀,有个小孩子探头望了望,不由分说,直扑进来,扯着玉痕衣袖,带笑带嚷地说道:“阿妈!阿妈!倒有许多时不抱我了,我很想念阿妈呢。”说着,便往玉痕膝上猴上来。玉痕仔细一望,才认出他是自己女友的儿子铃官。只见他浑身穿戴着素衣素帽,小玫瑰脸庞依然和当初仿佛,心里不由觉得十分凄惨,便随手将他抱入怀里,哽咽着问道:“铃官,你还认得我吗?你是同谁出来的?”

方才问到这里,只见接连走进那个娘姨,抬头看见玉痕,兀自笑将起来,说道:“原来葛大小姐也在这里呢,你瞧我们这官官真会淘气,怎么一眨眼便不见了他,将我吓了一跳,还是堂倌告诉我,说小官官跑向这房间里来了。快下来吧,休得尽在大小姐身上揉搓,她是搁不住你这样蛮缠的。大小姐近来身子还好?怎生面庞倒不及从前丰富了?”

玉痕笑道:“不打紧,我很爱他,让他在我膝上坐坐,正不妨事。但是这样大雨,你如何还挈带他出门?万一受了寒气,弄出病来,又该累你们烦心。”

娘姨笑道:“谁拣着这雨带他出门呢?今天早起不是好端端的天气,他父亲领着铃官到他妈坟上去祭扫,刚刚忙毕了进城,不料就碰起下雨来,忙不迭地躲向这茶社暂避一避。他父亲因为他要买那小洋人儿,吩咐我照应着铃官,他径自冒雨到楼底下去了,这一会子差不多也要转回来了。”

玉痕点了点头,便抓起一把花生果儿,递给铃官小手里,笑问道:“要吃什么?我叫堂倌去预备。”

铃官笑嘻嘻地说道:“我不饿。阿妈……”

娘姨轻轻拿手在铃官身上一拍,笑道:“谁叫你这样称呼的?仔细你父亲捶你……”说到这里,便偷偷地瞧玉痕脸色。

偏生那个铃官很不解事,转大着喉咙嚷道:“我不,我偏要喊她作阿妈……阿妈,阿妈,你和我们一同回去吧。你在先不是很疼爱我,怎么这一会子连你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玉痕听见他一张小嘴叽咕叽咕地说个不住,把不住一阵心酸,几乎要流下泪来,轻轻摸着他脖子强笑道:“我只恨没有这闲工夫,常常跑到这江边来瞧着你。只要你和娘姨他们过得好,我这颗心也就安慰了,倒不在乎常常和你相见。”说着,又向那娘姨笑道:“你这人良心还好,自从他母亲亡故之后,眼见得没有照应孩子的人了,承你的情,竟自不肯离开铃官,伺候得十分周到。他母亲定然也知道感激你,将来这孩子身上如需什么费用,你尽管到我们公馆里来告诉我,我虽然不能多少资助,至于鞋头脚脑、衣服首饰,凭我一人都能够担负的,你们也不用和我客气。”

娘姨未及答应,绮秋笑问道:“这便是尹雄伯的孩儿吗?生得倒还配人怜爱,比较他老子土头土脑的高得许多。”说着,便扑哧笑了。

娘姨忙笑答道:“铃官呢,倒也罢了,平时只消有点儿玩玩吃吃,一味天真烂漫,也不知道想念他母亲。转是我们这位少爷很是可怜,自从那一次大小姐出嫁,他便喃喃讷讷地独自坐在书室里,也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一天到晚也没见他有过笑容。近来越发痴得厉害了,你叫他吃,他也吃,你叫他睡,他也睡,只是没精打采,不疯不癫。劝学所里的职务,平白地也吃他辞。至于他的形状,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又瘦又黑,说他病,又没大病。不瞒大小姐说,我们毕竟是当下人的,便有什么话,也不敢向他询问。像这样过下去,不叫人闷死,也得叫人害怕死呢。大小姐不相信,停会子见了他便明白了。”

绮秋一面听,一面点头晃脑。唯有玉痕听到这里,心里很觉得难受,又不便答娘姨的这番话,半晌方才搭讪说道:“这也难怪他的父亲呀,半路上和他夫人分手,膝前又留下这无知无识的孩子,没个好好女人替他领带。依我的意思,你们也该劝劝他早些续弦才好,延挨下去,不但一份人家撑持不起,便是他父亲……”

刚刚说到此处,底下的话似乎不好启口,停住了。娘姨接着笑说道:“谁不是这样想头呀,也要他肯相信才好呢。家无主,笤帚舞,不要瞧不起我们这些女人家。一个男子若没有堂客替他料理家务,孩子的鞋头脚脑还在其次,比如一天到晚忙得下来,独自冷清清地跑入房间里,孤鬼似的,连和他谈谈闲话的人都没有,这味道也很够他消受呢。我常听见人家说,早年丧妻也罢,晚年丧妻也罢。早年呢,年纪轻轻的,还可以打扮得起来,跑向人家去做新女婿。晚年哩,筋衰力尽,也不再想打这样主意了。唯有像我们这位大少爷,不尴不尬,将这位大奶奶死掉了,固然轻易也没有人来替他做媒,便是我们偶然提到这话,他好像和人赌气一般,把个脑勺子死命价摇个不住。别人家的千金小姐,又不是萝卜青菜,难道还捧在手里给你做堂客不成?”

绮秋听到这里,把不住向地下轻轻啐了一口,冷笑说道:“凭你们大少爷那副脸蛋子,恐怕也没有女孩子肯来赏识他,他还这样拿班做势,未免也太不知分量了哇。”

话言未毕,铃官忽然伏在桌上喊起来说:“阿爹快来,妈在这里呢。”

他说着,早扑到门帘旁边,一把扯着他父亲袖子,直往里拖。雄伯手里刚捧着一个小洋人儿,另外还买了两枚气球。在这当儿,抬头一望,和玉痕便四目相视,打了一个照面,嘴里更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玉痕大大方方地抬起自家身子,向他招呼了一声,说道:“可巧呀,我听见娘姨说你们是扫姊姊墓回来的。光阴飞快,想姊姊墓上的宿草,大约已经是离离的了。”

玉痕说到这里,那声气已十分凄楚。但是雄伯素来本讷于言语,对于女人家,尤觉得期期艾艾,此次和玉痕碰见,真出自他的意外。虽然听见玉痕和自己说话,至于他自己却一句对答不出,不知为什么心坎上一酸,登时两只眼眶子就红将起来,若不是碍着绮秋在座,他几乎要放声大哭,所以玉痕尽管侃侃而谈,他却呆立在半边,身子动也不动。偏生那个不解事的铃官,一面向他父亲手里夺那些耍物,一面又阿妈长阿妈短地唤个不休。雄伯格外觉得刺心,又深恐玉痕听见着恼,他没好气地便向铃官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铃官见他父亲打他,随即乱嚷乱吵,闹得一塌糊涂。娘姨趁势将他抱入怀里,笑道:“我们还到那边去吃茶吧,休得引你爹生气。”说毕,便将铃官带入隔壁那座房间。

说也好笑,雄伯呆呆地望了玉痕一会儿,始终也没开一句口,懒懒地便也别过了玉痕,也跟着娘姨他们到这边来了。

约莫有日落光景,雨势稍住,玉痕和绮秋依旧下了山坡,坐着车子觅着了她们的红船,渡江遄返汉口。及至转回公馆,已是电灯齐明,差不多是晚膳的时候了。窗外几株杨柳被风吹得瑟瑟的,立刻又是一阵倾盆大雨。依绮秋意思,原想出门去寻觅象文他们玩笑,后来因为那雨落个不住,只得勉强在玉痕房间里吃了晚饭。侧耳一听,那雨点子打在窗纱上,已是半边透湿。玉痕叹着说道:“这黄梅天气,真是没趣儿,还是不下雨也罢了。万一下起雨来,便会无休无歇,怪道我们先前出门的当儿,浑身觉得有些暴躁,若再在外边耽延到这会子,怕还不得回来呢。”

绮秋笑道:“当真的呀,如果被雨阻在江那边,三更半夜,向哪搭儿去寻宿头呢?免不得要向贵友尹雄伯屋里去歇一歇脚了。但是这姓尹的,我对着他很不满意,怎么姊姊和他谈笑,他兀自冷心冷面,好像对着我们赌气似的,落后又将那小孩子打得啼啼哭哭,这是一种什么意思?世界上竟有这等不近人情的人,我保佑他做鳏夫须做得一世。”

绮秋说完这话,不由伏在案上咯咯地笑。玉痕叹道:“这也难怪,大凡人心绪恶劣,无论处什么境界,却不得慨叹有余,欢娱不足。他又是扫墓回来,揾着满肚皮的哀情,你叫他还有甚心肠来和别人款洽?我记得我们那位姊姊在世时候,有时也和雄伯会面,他何尝不是有谈有笑。如今换了一种凄凉境况,触处都可以生感,所以别人不能体谅他,我却能够体谅他,并不是有心奚落我们。”

玉痕其时只顾高谈阔论,替雄伯分剖,不料绮秋在这当儿,忽地抬头向玉痕脸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良久良久,重行笑说道:“这样大雨,我也不回自己屋里去了,好在姊姊这里也还安静,我们吩咐仆妇们煮一壶好茶来,陪姊姊消遣消遣这长夜也好。”

玉痕听了,也很欢喜,于是两人在灯底下谈了好些闲话。仆妇们见小姐要在这里歇宿,便上前请示这衾枕怎生安放。绮秋笑道:“我和你们姨太太便睡在一个被窝儿里也罢。天气冷凄凄的,像这样反暖和些,这又有什么请示不请示哩?”

仆妇们笑了一笑,便将玉痕床上的那条锦被摊放下来,一面又笑说道:“不是我们多话,只缘新姨太太最爱洁净。先前老爷睡在这里的时候,姨太太除得在身边伺候,至于睡觉,她老人家都在右首那个套房里,从来不曾和老爷睡过一夜。小姐虽然比不得老爷,然而我们问一问,也是我们的道理呀。”

玉痕听见仆妇尽管絮絮叨叨地在这里说些闲话,不由将眼睛向她们眨了一眨,含笑说道:“一件事到了你们嘴里,便有这许多的啰唣,省一句不见得有人责备是哑巴。”

绮秋也笑得咯咯地说道:“好呀,我身上是有虱子的,和你们姨太太睡在一个被里,没的糟蹋了她这干净身体。”

玉痕笑道:“姊姊休得和她们一般见识,她们的话哪里算得凭准?姊姊若不见弃,能够常常跑来和我抵足而眠,我倒感激不尽了哇。”

说话的当儿,窗外风声雨声益发来得猛烈了。玉痕皱着双眉,慨然说道:“这天气真是讨厌,淅淅沥沥,没有愁恨的人还得被它勾起愁来呢。人人常说秋天夜长,难于消受。然则像这样春夜,不是一般地叫人烦恼吗?”

绮秋点了点头,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唉,什么叫作春江花月,但凡心绪恶劣,便是不下雨也没怀趣儿,何况……”

刚说到这里,忽从窗隙里尖利利地透进一阵凉风,吹得她们姊妹俩不约而同地都打了一个寒噤。玉痕牙齿战战地笑道:“我们不如睡了吧,再坐一会儿,怕这身上几件单衫还禁不住这般春冷。”说着,便卸了绣鞋,钻入被窝儿里,倚在枕头上痴痴地发怔。

绮秋也在那一头坐着,仆妇们又在橱柜里取出一幅纱衾,替她们搭伏在中间,然后大家都退了出去。绮秋见左右没人,便含笑向玉痕说道:“今天在怀白茶楼,不料无意中又和那姓尹的会面一次。别的我不好笑,转是那孩子一张小嘴儿叽咕叽咕地尽管喊你作阿妈,须知姊姊此时已没有做他阿妈的指望了。不怪他父亲听了生气,兀地又打起那孩子来。其实孩子们知道什么轻重呢?打了他也算冤枉。”

玉痕听见他提到阿妈两字,把不住涨得满脸通红,半晌说道:“这也有个缘故。当他母亲死后,我因为这孩子很是可怜,不时地到他们那边照拂照拂,也是有的。初则那孩子见我身段容貌和他母亲仿佛,便错认我作他的母亲,随口便阿妈阿妈地叫得不住。娘姨几次阻拦他,他一会子记着,一会子又叫起阿妈来。我又不能因为这点点小事和孩子们认真,只得胡乱由他叫喊了也罢。偏生他这小子记性真好,今天见了面,依旧不改这样称呼,哪里怪得姊姊听着发笑哩,我这也叫没法。”

绮秋扑哧一笑,说道:“哎呀,别的称呼能够乱喊,这阿妈名分却不能胡乱承认的。我替姊姊设想,自从姊姊嫁到我们这边以来,不幸喜期这一天阿爹便得了这场重病,目下虽然勉强保住性命,但是这半身不遂的病症,眼见得不死,已和死去仿佛,俗说是带病延年罢了。别的不打紧,姊姊如今还在青年,白担着这虚名儿,将来究竟怎生个结局。阿爹有时清楚,背地里也和我提及姊姊,只是唉声叹气,似乎有许多对不住姊姊的去处。姊姊,你的意思以为怎样呢?”

玉痕叹道:“我有什么意思?家道陵夷,嫡亲叔婶平时尚且视同陌路,承尊大人的盛情,舍弟霆儿饮食教诲都出自这边的资助,便是陶姨能够过这安富尊荣的日子,都由我按月送给款子去给他们使用。银钱上面,尊大人悉凭我取携自便,从来不曾有所诘责。别人不知道,姊姊却是知道的。尊大人待我既有这样恩惠,我何敢怀有异心?尊大人在一日,我当然侍奉他老人家一日。万一不幸,只求姊姊做主,赐我一席之地,长斋绣佛,了此余年,以外还有什么奢望呢?”

绮秋听到这里,连忙伸出一双纤腕,将自家两只粉耳朵紧紧掩着,笑说道:“姊姊这议论,我是绝对不敢赞成。照姊姊这见解,是简直要效法那些和尚尼姑敲破了木鱼修修来世了。哪里来的这样顽固?我老实说了吧,便是世界上少年夫妻,死了一个,那一个还得再行嫁人呢,这叫作保持人道主义。何况姊姊这干干净净的身子,虽说和我那阿爹有夫妇的名义,却没有夫妇的实事,你难道还去替他守节?便算守一世,也没有人来替你向大总统去乞旌表呀。我不料这吸收文明空气的女子,说出话来,比他们老腐败还要腐败得几倍,这又何苦来呢?我说句笑话给你听,起先我们这汉口地方,不是有一班同学的,立了一个什么独身会。凡是入会的人员,都是立志不嫁,不肯给男人家做玩物的。当时也有人劝我入会,我却老实不客气,一口回绝了她们,说人各有志,你们不愿嫁人,我却以嫁人为终身的目的。他们听见我这话,还批驳我宗旨大错,互相嘲谑了一阵,这也罢了。怎么不到两年的工夫,那些独身会里的会员倒有一大半抱了孩儿了?所以她们这个独身会,自从成立以来,其中人数也没增加,也没减少,因为入会的尽管入会,出会的又尽管出会。”

玉痕哧的一声笑道:“这又何苦来呢?一个人主意既拿不定,又何必白担着这个名儿,转吃人家听见了笑话。况且女人家嫁不嫁,问题也很重大,与其将来后悔跳出这会,何如起先不入这会也罢。”

绮秋笑得拍手打掌说道:“不瞒姊姊说,我也曾经问过她们,这是一个什么缘故?她们也回答得我好,说她们在先不肯嫁人的宗旨,却实在出自本心,并非由于别人强迫。无如后来和一班青年男子交涉交涉,一旦性情投契,便身不由己,又重行想嫁起来。比如吃长斋的人,每天所嚼吃的都是些蔬菜倒也罢了,及至忽然碰着鸡猪鱼肉,不由而然地这颗心便有些扑通扑通地乱跳,要想再尝一尝异味。俗语说得好,没肉便吃斋,见了肉便把斋来开。独身会里的会员大约都抱持着这一种主义哩。不过目前的时势,各人都有各人的自由,这也责备他们不得,不过觉得手段上太圆滑了些吧。”

玉痕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圆滑二字,不知误尽了许多国事。我只知道政府里的人常常拿这手段去欺负百姓,不料我们这一班姊妹也一般地中了这毒。中国前途的危险也很可怕极了。”

绮秋笑道:“谈谈闲话,又勾起你的牢骚来了。莫说我们这中国不见得一时便亡,便算亡了,像我们这份人家,道不得个便没有饭吃,很不要姊姊抱这杞人之忧。我们还是讲讲正经事吧,即拿姊姊而论,你又不曾在独身会里当过会员,年纪又是轻轻的,难不成在这里白耽误了你的下半世?我今天听见那娘姨的口气,觉得这姓尹的对于姊姊很是注意。况且你待他们夫妇的情分又与寻常人不同。姊姊若果有心,我能够在阿爹面前替你说项,放姊姊出去和这姓尹的联成伉俪。那姓尹的就无妻而有妻,便是小铃官儿也就无母而有母,岂非一举两得……”

绮秋刚说到这里,只见玉痕陡地变了颜色,急着说道:“绮秋姊姊,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简直将我葛玉痕当作一个轻薄女子看待了。天下事可以随意玩笑,难道女子嫁人也可以随意玩笑的吗?叔婶不仁,初次将我骗入贵府,承姊姊的盛情,毅然替我出力,好容易取消了这场变局。至于第二次嫁给尊大人,是完全出于我的自动,没有别人强迫的了。我既得了尊大人的银子,我这身体当然为尊大人所有。不幸尊大人猝撄重病,这是我命中注定,不但没有怨恨,而且从不曾出过一句懊悔的言语。不知姊姊何所见而来消遣我,忽然提及到那姓尹的身上?倘果如姊姊这个办法,我葛玉痕简直和外间放白鸽的妇人一般无二,堕落我的人格其事小,损失我父母的令名其罪大。姊姊万一真个爱我,千万不要在尊大人面前提及此事。老实说,便是尊大人一旦不讳,我葛玉痕孑身而来,仍孑身而去,断断不来争竞你们的财产,姊姊也可放心了吧。”

这几句话说得绮秋夹耳根子通红,使劲在被窝儿里将脚一蹬,蹬得那床柱子咯吱咯吱价响,含羞带笑地说道:“哎呀!哎呀!姊姊说到哪里去了?我全是一番好意,有心替姊姊终身打算,不料姊姊转错会了我的意思,说我疑惑你要夺我的财产。出了好心,没有好报,无怪世上的人越有阅历,那一腔热血自然一天一天地要凉将起来。好好,算我这人出言冒失,不曾知道轻重,无辜地得罪了姊姊,以后的事悉凭姊姊自便,我若再掺杂一言半语,叫我烂了这舌头报应给姊姊看,可好不好?”说完了,她便躺下身子,蒙被而卧,赌气再不开口了。

玉痕也悔自己的话说得太急了些,不怪绮秋动怒。她又是一个好胜的人,向来在这钱财上不大计较,我偏生拿这话来刻薄她,我说出来虽属无心,恐怕她听了却得衔之刺骨,彼此的交谊未免因这个就得生疏了哇。想到这里,伸手在她身上推了推,笑道:“我适才的话,原向姊姊说了玩的,怎么你和我生起气来?快快坐起来,我还有别的心事要对着姊姊商议呢。”

绮秋听了,哪里肯来理会她,只装着鼾呼不醒,身子动也不动。玉痕觉得好生没趣儿,自家也就和衣睡在半边。一时心绪潮涌,思前想后,更没一个主意。想到困倦的时候,刚刚合上眼,又见那小铃官儿只管依在自己膝下,不住地要她拥抱。一会子雄伯也立在面前,手里仿佛拿着一剪并蒂兰花,憨憨地望着自己微笑。

玉痕蓦然惊醒,觉得一阵凉风从帐子外面直射进来,吹得毛骨森竦。当时便出了一身冷汗,再听听桌上的钟,已敲到四下。外边风雨依旧,还不曾停歇,要想重行睡熟,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除得自己的长吁短叹和窗子外面风声雨声相应,其余都是静悄悄的,格外叫人难受,巴不得立刻天亮。偏生那劳什子的天又不肯亮,身上的汗虽然干了,至于湿透的小衣,和浸在冷水里一样,把不住鼻塞身重,忽地又发起热来,将一只小腿轻轻地搁出被外。再拿耳朵去听听绮秋,只见她睡得很是沉重,鼻息停匀,四肢酣畅,玫瑰脸上露着深深的两个小酒窝儿,不知她梦见什么,那小酒窝子只顾笑将起来。玉痕叹了一口气,勉强重行睡下。

好容易盼到红日东升,朝烟尽洗,雨也住了,那树枝上许多喜鹊飞来飞去,聒噪得人讨厌。不多一会儿,仆妇们陆续进房来抹桌扫地,听见玉痕在床上咳嗽,便笑问道:“姨太太昨夜辛苦了,睡得想不很早。这时候日头还在角上呢,姨太太再多睡一会儿不妨。”

玉痕其时已经翻身坐起,搭讪说道:“原是的呀,便睡了不曾好生睡着。我觉得这当儿很有些口干舌苦,你们瞧壶里可有茶没有?”

仆妇们将茶壶提住在手里,瞧了瞧,笑道:“茶还有点,只是冰冷的。姨太太先漱一漱口吧,停会子再向厨房里去取水。”

玉痕点了点头,便将口略漱了漱,随即吐入痰盂里,穿着随身衣服趿鞋下床。却好将绮秋惊醒了,揉揉眼睛问道:“姊姊,外间有什么时候了?”

玉痕笑道:“早呢早呢,你不妨再睡,此时起来也没有事干。”

绮秋一面掀开帐子,一面笑向玉痕说道:“我几时睡着的?怎么好端端地和姊姊讲话,一会儿便糊里糊涂睡熟了?”

她说话的当儿,忽然向玉痕脸上一瞧,惊问道:“姊姊,你身子觉得怎么?如何脸上烧得这样绯红?”

玉痕笑道:“我也不知道怎样,头脑子重涔涔的,很不好过。姊姊你试拿手摸摸,我这额角上可热不热?”说着,便将脖子伸过来。

绮秋拿手一摸,失惊说道:“怎么不热?热得很是厉害。姊姊你这是受了风寒了,快打发人出去叫他们去请医生,吃一两剂发散药便好了。”

玉痕拦着说道:“也没有什么大病,何必这样惊天动地,静静地饿一天,包管没事,这是我的老法子,比吃药还要灵验。”

绮秋急道:“饮食固然不能多吃,但是请医生诊治,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你们快到门房里去,传我的话,叫医生即刻便来,要紧!要紧!”

仆妇们见小姐着急,不敢怠慢,径自向门房传话去了。这里玉痕见绮秋看待自己十分关切,心中也异常感激,想起昨夜的情事,脸上不免觉得有些讪讪的。转是绮秋毫不介意,又随着她谈了一会儿闲话。其时已离午饭光景不远,芳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随即向手表上瞧了一瞧,笑道:“已是时候了,我待出去走动走动,回来再瞧着姊姊吧。”

玉痕欠起身子笑道:“请自方便,我不送你了。姊姊若是会见锦妹妹他们,别提起昨天的事也罢。”绮秋含笑点头,径自转身出外。

再说那个大姨太太在鲁老头子面前献着小殷勤,很像十分关切似的。鲁老头子懒恹恹地倚在枕头上,大姨太太端了一碗参汤,就他的嘴边一口一口地哺着,等待参汤吃完,将碗盏递给仆妇手里,蓦然望着鲁老头子说道:“你瞧好嘛,前天我便吩咐新姨娘去替你还愿去,一共也不晓得她可曾去不曾去。便是去呢,也该给我们一个信,不去也该给我们一个信,才是道理。怎么撇在脑子背后,连一点儿影响也没叫人知道?咳!老爷身上的事,除得我们贴心贴意地关切,其余再没有一个人肯将老爷放在心坎儿上的了。”

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便从衣袋里掏出一方粉红手帕,轻轻地揩抹眼泪。国香听了她这番言语,心里老大不甚愿意,拗着舌头解说道:“玉痕是一个实心眼的孩子,你叫她怎样,她断断不会搁在脑后的。况且这事又关系着我,我料定她益发当心,你们若不相信,不妨打发人去问一声,包管她已经做过了,丝毫没有错误。”

大姨太太见鲁国香语语袒护着玉痕,不由柳眉倒剔,杏眼圆睁,勃然大怒起来,伸出手腕来使劲向床边上一拍,恶狠狠地说道:“这丫头胆子可是不小,哪里肯把我们放在眼里?她就做过这事,难道回来告诉我们一句,便算给了脸面给我们不成?”

一面发话,一面又向身边那个仆妇冷笑道:“你快替我到新姨娘房间请一请示,问她究竟可曾还过愿没有。她这千金贵体,纵然不屑向我们这腌臜房间里走动,服侍她的那个詹妈,你叫她过来让我问一问,道不得个便折了新姨娘的身份。”

鲁国香在床上急着说道:“这也算不了一件什么大事,你何苦又白白生气?大家放和睦些,让我将这场病休息好了,随后我自然有个办法。”

大姨太太扑哧一笑,冷冷地说道:“老爷的病若是完全好了,她们又该你争我夺,像捧凤凰似的将老爷捧入她们的房间,还有我们这背时人物插脚的地步吗?老爷你可抚心自问,像你病成这个模样,只有我和你像烂麦烧饼卷糊在一处罢了。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过后老爷少不得要知道谁好谁歹。”

鲁国香见她叨叨地说个无休无歇,待要和她分辩几句,又苦没有这气力,只得忍气吞声,将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倚在床栏杆上装作不曾听见。不多一会儿,果然那个仆妇已将那个詹妈带得进房。大姨太太先自劈口向那詹妈问道:“怎么我叫你们新姨娘去替老爷还愿,她至今可是一共还不曾去吧?”

詹妈不知就里,忙笑着回答道:“怎么不曾去呢?昨儿新姨太太在江那边整整跑了一天,凡有庵观寺院,新姨太太都跑遍了,累得雨汗交流,落后在路上还遭了一场瘟雨。”

鲁国香听到这里,不住地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大姨太太诧异地说道:“奇呀!这种事也不消瞒人,为甚回来时候都不叫我们知道呢?显见得你们姨太太瞧不起我们罢了,如何连老爷也都瞧不起?”

詹妈又笑道:“这又难怪,回来的时候固然不早,至于新姨娘又吃小姐缠在一处,因为辛苦,大家睡得早了一点儿。新姨娘所以分不开这身子过来回复老爷和姨太太。”

詹妈只管这般说,那个鲁国香的脑袋格外点个不住,依旧不来掺杂她们的说话。只见大姨太太将脖子一扭,冷笑道:“我只不信,昨天夜里便算吃小姐缠着不得分身,难不成今天她也不能抽个闲空儿跑来向我们讲个一句半句?”

詹妈忙道:“说起来也很奇怪,新姨太太昨天出门还是好好的,不知为什么,睡了一夜,兀自头疼发热起来,到这时候还不曾进一些汤水。”

大姨太太连连摇头说道:“好娇嫩的身子,替老爷做做事,又无缘无故地装起憨来了。你们倒是替我察看察看她的情形,究竟还是真病呢,还是假病?”

其时鲁国香在床上却忍不住了,忙问着那个詹妈道:“新姨娘这病断不会假,你们也太糊涂了,怎么不赶快去替她延请医生?外间时气很是不正,迟延下去,那是了不得的!”

詹妈忙笑回道:“老爷放心,小姐早就打发门房里爷们请医生去了。这会子医生敢是已经来了也未可知。”

大姨太太见国香这样关切玉痕,心里益发没有好气,冷笑道:“天下断没有个去敬菩萨,菩萨转保佑她害病的道理。这一定是你们新姨娘年纪轻,平时关在公馆里,轻易没得出去,趁这机会在外面东游西荡,或是遇见她的当初朋友,谈谈笑笑,不知不觉地受了风寒,也是有的。这叫作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哼哼!我怕她这条小命保不住长久呢!”

原来这个詹妈起先也曾伺候过大姨太太,她们一路神的货,无论什么为非作歹的事都是互相关切、互相掩饰。后来玉痕嫁过来,鲁国香便差遣她去服侍新姨太太去了。玉痕平时有什么举动,詹妈这小耳朵每每跑来报告一切,今日听见大姨太太这口气,知道她在老爷面前有意媒孽玉痕的短处,不防自己所说的话,好像处处都袒护着玉痕,心里正在懊悔,却好大姨太太陡然提到朋友两字。她一时触起那个尹雄伯,遂故意提高了喉咙笑道:“姨太太真是绝顶聪明,怎么一件事到了你老人家嘴里,一猜便猜个正着。论理这些不尴不尬的勾当,我们当奴才的不合挑三唆四。然而既已瞧入眼里,若不明白说出来,不但辜负了老爷的天恩,而且也对不住姨太太看待我们一番好处。”

大姨太太听到这里,说不出来的快乐,眉开眼笑地向詹妈说道:“你说!你说!好嘛,我早就知道,新姨娘一定有新鲜把戏闹将出来。果不其然,她的把柄竟吃你们摸着了,这是人赃现获,断断不会冤枉她的呀。”

詹妈接着拿眼向鲁国香睃了一睃,只见鲁国香侧着耳朵,好像也要打探这件事似的,她便得意扬扬,笑着说道:“我们也认不出这男人家是谁,只听见新姨娘嘴里称他作尹先生,两家头好生亲密,便在那座茶社里,支使我们都跑出房外,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着什么。约莫有一句钟的光景,两人方才携手,倚在栏杆上瞧那江景。再好笑不过,尹先生带来的一个小儿子,口口声声喊着我们新姨娘做他的阿妈,新姨娘算是我们老爷的人了,怎么好端端地又到别人家去做阿妈哩?这一重绕道子的亲戚,我们委实也算不清楚。”

詹妈只顾说得指手画脚,大姨太太越听越是起劲,在这当儿,刚待再下几句谗言,好让鲁国香听了勃然大怒,当下也未曾开口,及至留心瞧了瞧那鲁国香,不料鲁国香兀自将身子坐得起来,对着她们哈哈大笑。这一笑却出自大姨太太和詹妈一班人的意外。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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