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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识英雄裙钗巨眼 论时局学究高谈

再说蕉影,一见了那女孩子进门,觉得她风韵翩跹、姿容秀媚,心里高兴得了不得,要拿她和黑翠这一班人比一比,真是鸦随彩凤,哪里及得这女郎万一?登时趾高气扬地仿佛卖弄他这意中人要压倒一切模样。不料才一掉头,忽见那女郎触了电气似的,转身要走,连坐都不肯一坐,急得他恨不得上前来将她扯转。幻佛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管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怔,猜不出是个什么缘故。

说时迟,那时快,那女郎刚刚走出筵外,蓦不防象文从座上早跳过来,双手将那女郎一拦,哈哈大笑地说道:“这又算什么呢?同是追欢取乐,这内里没有分着男女界限,你这么一走,岂非我做哥哥的倒转来大煞风景。好好都是一家人,他们又系我的至好朋友,你既来到这里,便坐下来大家谈谈,原没要紧。”

他说完这话,方才对着大众侃侃地宣布道:“这事不经兄弟表白出来,料想连先生和蕉影都不得明白。不瞒诸君说,这女郎却是舍妹,她的芳名叫作阿锦。”

他这句话出来却不打紧,早把那个鸨妇和在座的人都吓得面面相觑,正不知怎生发落才好。及至见他这般宽宏大量,文明到了绝顶,心里又着实异常佩服。阿锦虽然听见象文说得这样慷慨,毕竟她年纪轻,一时拿不下这副脸来,羞得走又不是、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只拿手帕子咬在嘴唇里,似笑非笑,那个脚步却停住不动。

席间,那些妓女又指手画脚地在旁边望着她发笑,连幻佛到此,却不得不凑个趣儿,趁势站起来笑说道:“既是葛象翁的令妹公然下降,我们再荣幸不过。假如不是蕉影叫这个局,令妹藏在屋子里,我们便用大红柬帖去请她,她也未必伶伶俐俐地跑来和我们会面。”

说着,又望鸨妇说道:“你们快叫厨房里另外再添几样菜上来,便请这位小姐入席。我们可以畅谈畅谈,消遣良夜,料想小姐不至毅然拒绝。”

象文也笑道:“这等特别优待,出自连先生的意思则可,至于兄弟却不敢做主,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舍妹是蕉影约得来的,凡事须得他的指挥,我们绝对不能武断。蕉影听我这议论,还赞成不赞成呢?”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瞧着蕉影微笑。

蕉影当这个时候,着实有些局促不安,忙欠着身子说道:“雷哥言重了,兄弟实在荒唐已极,累令妹跋涉这一趟,非常罪过。但乞雷哥恕我是无心之过,不嗔怪我,便算造化,如何还敢拿这些话来妄相唐突?”

那个鸨妇这才知道,无意之中会闯下这样乱子,连忙噘着嘴分辩道:“我们如何知道她是葛小姐呢?离我们这地方没有多远有一家公馆,住的是一位买办的姨太太。因为她们老爷轻易不到她这里走动,曾经吩咐过我们,但凡有客人要叫局,她情愿出来酬应酬应。我们遵照她这话办理,这几个月以来,替她扯的皮条儿已不止一次了。今天因为这位黄大少特别地想在这些私门户里寻觅女人,所以我便跑去和这位姨太太商议,真真不巧,她老人家正和一班女客在那里打扑克打得十分起劲,却好这位小姐也在其内。那个姨太太听见我这话,自己又不能分身,便向大众问了问,是谁愿意去逛逛?这位小姐是一时高兴,早挺身出来答应。老妇斗胆,兀自将她请得到此。好在不过是逢场作戏,务求葛大少不要怪老妇鲁莽。”

象文笑道:“谁又巴巴来怪你?男女平等,我做哥哥的尚且花天酒地胡闹,难不成硬派我妹妹躲在闺房里,不许她出来走动走动?我便是顽固,也顽固不到这步田地。我最痛恨那一班老年人,将自家亲生女儿恨不得拿一座铁柜子将她锁在里面,轻易不许她们与男子相见。其实当初伤风败俗的事,也不见得因这样办法便可以扫除得干净。舍妹她也是个读书明理的女子,只要她持躬如玉,任是偶然和蕉影会在一处,谈谈说说,这又有什么妨碍?”说时,便望着阿锦噘了噘嘴,叫她向蕉影身边坐了过去。

这当儿,转弄得蕉影不好推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们正在这里嚷闹着,却好象文叫的那个桂云也姗姗地走得进来,轻轻向象文肩头上一拍,含笑问道:“你们为何这样高兴?何妨告诉我来听听。”

象文笑道:“你来得正好,平时你不是常常问我家锦妹妹是个什么形状?今番你可细细去赏鉴赏鉴吧。”说毕,便拿手向阿锦一指。

桂云很觉得诧异,不由尽瞅着阿锦望了又望,良久含笑说道:“原来这就是葛小姐。好嘛,我们这碗把式饭可吃得不能长久了。说起来大家都要闹禁娼,偏生小姐们还来夺我们的饭碗,做小姐的名誉又好、身份又高,从今以后还有我们过的日子吗?”

她说了这话,便盈盈地掩口而笑,侧着身子坐近象文身边,又用小指头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大乌龟,指给象文瞧看。可怜阿锦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嘲笑,忍不住芳心里一急,那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虽然也坐在席上,只是低着头,一声儿也没言语。象文深恐她害羞,故意拿话和她搭讪,说道:“今天午后,我不是瞧见妹妹坐马车出门的,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巴巴地跑来会在一处?”

阿锦将眼泪拭了拭,愤愤地答道:“谁知他们弄这样玄虚呢!原是潘姨太太约我打牌,不料我的手气不好,输得有百十多块洋钱,我便没高兴再赌,懒懒地在那里发怔。却好这老婆子赶得进门,附着潘姨太太的耳朵,不知嚼了些什么舌头。潘姨太太随即笑着问我,说有几个女朋友在一处地方等她,她是没有这闲工夫出来了,便央求我替她代表,我想这代表名义也很正大,当时便承认下来。她们便逼我跟着这老婆子一齐到这里。好哥哥,停会子回去,请你千万不要告诉阿爹和妈。”

象文笑道:“妹妹,你放心,我难道不知他们的顽固脾气?一经吃他们晓得,早该啰啰唆唆,批驳我们兄妹的不是。这里有现成的热酒,你且放开怀抱,着实多吃一杯,你喜欢什么菜便吃什么,拘束了倒反不好。而且这件事是由我们这位同学黄大哥发起的,无意之中倒替妹妹介绍一个好友。那些三生有幸的话,在我们文明家嘴里也不消说得。然而这其中却也有点缘法,倒不可以不相信。”

阿锦听到这里,方才展放开她两道愁眉,又见蕉影刚刚和自家并坐在一处,免不得拿眼睛瞟了一下。只见他衣服虽然褴褛,至于神清骨秀,眉目之间隐隐含着一种英挺姿势,比较坐中那个连幻佛却是高得几倍,一缕情丝不由得也就牵绕到蕉影身上。好在她和小家儿女不同,平时撞着男子家尽管有谈有笑,从来不晓得什么叫作羞涩,再加上她哥哥开导她这一篇议论,她立刻春生眼角,喜上眉梢,对着蕉影温温存存地叙起寒暄来,又一长一短问他的家世。蕉影在这时候又是感激又是快活,当然是有问必答,恨不得把肺腑的话都掏出来告诉阿锦。

霎时之间,带来的那些妓女一递一个唱起戏曲,笙歌如沸,闹得一塌糊涂。阿锦毕竟是个闺女,瞧见她们那种轻狂样儿,着实有些不很入眼,坐了坐,便站起身子向她哥哥告别。象文也不便再行坚留,只说了句:“你到那个姨太太屋里,再耽搁一会儿便回去吧,免得母亲要盼望你。”

阿锦含笑点了点头,又转脸向蕉影笑道:“黄先生,你再坐坐,我不能陪你了。你几时抽个闲空,或是到舍间来访我,我还有话要和你细谈。”

蕉影流水般地答应不迭,又亲自送她走到那厅外面,叮嘱鸨妇好好地将小姐送至原处,路途上车马多,不可大意。还是阿锦向他摇了摇手,笑说:“你还入席去吧,免得他们要罚你吃酒。”

蕉影虽然止了脚步,却眼睁睁地等到望不见阿锦的身影,方才转身入席。

其时直把个连幻佛妒羡得要死,再望了望那个黑翠,若是比起阿锦来,简直相悬霄壤,我早知道有这际遇,也不该白替黑翠来捧场面,转不如向外边叫局,或者碰见像阿锦这种人物也未可知。他越想越怄,勉强终了席。桂云便逼着象文到她那里去坐地,象文不忍推却,于是向幻佛道了多扰,便和桂云手携手地出门去了。金牛因为在那些娘姨房里鬼混,所以他们小姐到这里来了一趟,他一共也不省得,此时见象文出来,方才赶着一齐上路。

再说幻佛见那壁上挂的自鸣钟长针已指到子正,觉得时候已经不早,痴痴地在黑翠房里坐了一会儿,见黑翠衣襟底下扣着一方桃红手帕,他便涎皮赖脸地和她讨索。

黑翠笑道:“这帕子送你也使得,只是刚才的一切费用,请你改一天早些打发人送来,免得我们这里去讨。”

幻佛没口子地答应说:“包不误事。不瞒你说,我早已作了好几篇得意文字,送入各报馆里去了,一经发表,你们这点点款项也不愁没有着落。”

黑翠嫣然一笑,便解下那手帕子,拿手团了团,啪的一声,直对幻佛脸上打得过来。幻佛接到手里,送在鼻子上闻得个不亦乐乎,然后跑出这沙家巷。抬头一望,见各家店铺大半是闭了市,他兀自心慌意乱,拣在一家小米铺子,将手在门上拍了拍,内里便有人问道:“是谁?”

幻佛忙答应道:“快快开门,我是来买米的。”

不多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小官,嘴里叽咕说道:“这是什么辰光了,如何还来买米?请问先生,你的米要买多少?”

幻佛伸出二个指头说:“二升。”

那小官益发不大高兴,勉强拿起升子,向他问道:“这米盛放在哪里?”

幻佛想了想,随即将黑翠那方手帕轻轻向柜台上一铺,只闻得那股兰花香水气味一阵一阵地扑入人家鼻管。那个小官嘴里倒又叽咕说道:“阿弥陀佛,把这样好东西拿来做盛米的用,真是可惜。”

他虽这样说,不防柜台里面还坐着一个小伙计,放下脸色,吆喝他说道:“好好做生意罢咧,偏生有这些蛆嚼。”

幻佛瞧见这小伙计刚伏在柜台上写账,一笔字写得清清秀秀,随即搭讪向他问道:“你家贵姓?”

那伙计将笔夹在耳朵旁边,笑着说道:“不敢,贱姓是孙先生,你呢?”

幻佛将个头扬了扬,似乎诧异似的忙说道:“哎哟!你们如何会不认识我?”

那伙计又仔细在他脸上端详了一会儿,重行赔笑说道:“不怕你家生气,我能发得誓,委实认不得你这先生。”

幻佛这当儿在怀里摸了几摸,却好有一张报纸包着几个小银角子,他一面拿了三角钱交代那小官的米钱,一面便向报上寻出自家的名字,指给那小伙计看。小伙计登时笑得站起身来,对他拱手说道:“失敬,失敬!原来你家便是运先生运幼佛。”

幻佛扑哧一笑,说道:“呸!我不姓运,你倒好发晕呢。可惜你写的字倒还不错,若能够再和我们办报的人学习学习,包管你将来可以在我们报纸上投稿。”

那小伙计听了这话,笑逐颜开,忙道:“我平时也这般想,只是轻易不敢去献丑。难得先生是报馆里的大主笔,又肯提拔我,如若不见弃,我便拜给你做个学生如何?”

幻佛笑道:“做学生吗?这也不是三言两句的事。你此刻若是能够请我到一处地方去坐坐,我们来从长计议。”

两人越谈越是入港,那小伙计慌慌地跑出柜台外面,将耳朵上的那支笔掼过一边,望着那小官说道:“稍停再关这两扇牢门,我和这位先生去去就来。”

随手又替幻佛将那米手帕包好,自家提在手里,出了门,便引他走入一家小烟馆里。幻佛因为今晚的酒灌多了几杯,正想吸口烟解解醉意,故意向两边望了望,低低说道:“这里没有熟人吗?”

小伙计笑道:“没有没有,便是有,也不怕他,既到这里来,谁还不是和我们一路。”

幻佛大喜,拣了一张洁净些床铺,彼此横身躺下。小伙计便烧好了泡捧来敬他,他也不客气,一连呼了七八口,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小伙计笑道:“我上学的名字叫作孙大福,我的爹爹是前清的秀才,本想叫我去读书,因为民国不兴考试了,所以只在小学校里混了两年。十八岁上,便送入这家米铺子学生意,如今已学了三年多了。我平时也喜欢弄弄笔头,只苦作出来都不大对。好先生,你家若是肯作成我,我便辞掉这生意不干,到你这报馆里来效劳。”

幻佛点头笑道:“可以,可以,做一辈子生意也没有出息。我将你教导出来,将来不愁不做到我这地步,便是评评戏、作作小说,也可以混得一碗饭吃,不比较穿上这木头围裙又光辉又冠冕?好在我那报馆的住址离这里也没有多远,明天你便来见我。只是要多带些贽敬来,我才欢喜。”

孙大福连连答应,快活得什么似的,吃完了烟,由大福会了一块多钱的烟账,才各自分散。

幻佛提了那二升米,跌跌撞撞走回他自家的住宅。其时已有三更天气,他的尊府那两扇板门还虚虚掩着,他顺手推得进去,早见他母亲丝丝抖抖地拥着一床破被,在那里唉声叹气。一见了幻佛,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没魂的畜生,这是什么时候了?可怜我饿得头昏眼花,还是早间吃的两块烧饼,到这时候还没有一颗米粒下肚。说起来你是孝顺儿子,若是不孝顺的,我早该饿死了,留着骨头打鼓。”

幻佛听见这话,一肚皮的没好气,使劲将那米向桌上一掼,将双手叉得七八尺远,愤愤地说道:“你只是依靠在我一个人身上,也不凭一凭良心。老头子哩?他便该连一个婆娘都养不活?我们中国是怎生衰弱的,便都坏在各人不能自立,生成这依赖的性质。米在这里,请你老人家下床去烧一烧吧,没的我做儿子的还派来替你煮粥。”

他母亲孔氏听到这里,不觉直滴下眼泪来,哽咽说道:“也只怪你那死鬼老子不争气,一生一世也没有大用,他不过替人家守守大门、扫扫街道,你能逼他有多少进项?你再不济些,毕竟办着报馆,你不养我,叫谁来养我?”

幻佛跺脚说道:“请你再休提着他吧,提起来活活要把人怄死。今天我同几个朋友在一处走路,几乎和他撞着,幸是我眼快,掉转身子重行绕了两条街道,方才免得出这样大丑。我千不恨万不恨,只恨投胎投到你们这屋里,叫我一世也没有脸面见人。”

他说了这句,不由也就伤起心来,将米倒在桌上,拿过黑翠那方手帕,轻轻地揩抹眼泪。他母亲见他这模样,倒也不忍心往下说了,只得挣命下床,摸入厨房里去煮粥吃。

幻佛倒身在自家床上,早就鼾呼大睡。次日依旧到他的那个报馆办事。当晚便接着葛象文的请帖,请他在南城公所桂云那边吃酒,帖子上并标明了有黄蕉影、过病蝉一班人在座。病蝉也是幻佛的熟朋友,常常在他报馆里投稿。幻佛当然不消客气,一直挨到上灯时分,高高兴兴地跑来和象文厮见。蕉影已经到了,座中却不见病蝉到来。幻佛问了一句,象文皱着眉头说道:“这也奇怪,我打发金牛去请他,谁知他病在家里,连学校里的课都不能去上。本来他的身子疲弱,平时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禁得害病?恐怕我们这班同志将来要弱一个了。”

幻佛笑道:“你又何苦枉口赤舌地骂他,他原来生就这样性情,动不动要学做那多愁多病的林黛玉。你不瞧他办的那个小学校,统共不过豆瓣子大的地方,他还在那小院落里种上几竿瘦生生的竹子,告诉我们这地方便叫作潇湘别墅,可不把人牙齿都要笑掉。”

蕉影接着笑道:“他这名字就起得不好,怎么不伦不类叫作病蝉?你们去想想,这蝉已经是个不能耐久的东西,再叫他害起病来,那还了得?人家说是言谶,我怕他便是名谶,包管他今年活不到重阳,一定是要蜕化的。”

象文笑道:“你比我更骂得厉害。总而言之,大凡一个少年人,这情字万万沾染不得。我瞧他着实有些闲愁绮恨,这也不是人生幸福。像我们这样混混沌沌吃吃花酒、嫖嫖姑娘,倒也罢了。”

蕉影笑道:“谁还及得你快活呢?又有钱,又有势,若把你编入《红楼梦》,你便是个富贵闲人的贾宝玉。”

象文答道:“呸!你休得乱嚼舌头。若是给病蝉听见,岂不要疑惑我讨他的老大便宜。”

幻佛拍手笑道:“你休理会蕉影,他这句话是要讨你老大便宜,叫你做贾宝玉,他必然是想做中山狼。”

象文扭头笑问道:“这话怎讲?”

幻佛未及答应,其时早把个蕉影羞得面红耳赤,忙拿话岔着说道:“雷哥,你休听他的挑拨,料想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说着,又向幻佛丢了丢眼色,似乎叫他不要再往下说。

象文揣度他们的神气,忽然想到昨天他妹妹阿锦的事,也就装作不大理会,不肯再行追问。

没多一会儿,好在酒席齐备,花枝般的女郎围在一处,嘻天哈地,却好把他们的话头剪断。至于他们今夜的情事,左右不过是豁拳的豁拳、唱曲的唱曲,我也不消再替他们叙述。

自是以后,各人都还打得火热,整整热闹了好多日子。

这一天,幻佛坐在报馆里,忽然想起那个米铺子里孙大福,暗自嚼念道:“怎么这厮说来拜给我做学生,如何至今也不曾见他的影子?可想这些孩子说话全没把握。好在每天晚上我都要向别的铺子里去买米的,老实今晚还由我到他们那边去走一趟,再和这厮认真问一句,他如若能够实行,至少也得捞摸他几元贽敬。”

主意已定,便喊那个当差的上楼,问他门口的报纸卖了几多洋钱。当差的从袖子里掏出有三百多文,向桌上一掼。幻佛皱眉说道:“还有吗?”

当差的哭丧着脸说道:“通共卖了十多份,哪里还有什么纸锞儿?先生如若不相信,我便发个毒誓你家听听。”

幻佛摇头笑道:“罢罢,我很相信你的,又发誓则甚?”

这时候,幻佛将铜角子拿手帕包好,转弯抹角,依旧向那座小米铺子走来,伸头一望,见柜台上哪里有个什么孙大福,只坐着一位老者,将双手抄入袖子里,垂头闭目,在那里养神。幻佛和那小官买好了米,低低笑问道:“你们店里的那个孙伙计到哪里去了?”

小官抬头将他望了望,早有些不大认识,说道:“这事我不清楚,先生要问他,最好问我们的老板。”

他们讲话的当儿,那老者业已惊醒,见有人来照顾他的生意,随即笑容可掬地跑出来打招呼。小官忙道:“这位先生米已买了,米钱放在柜上。”

那老者将那钱数了数,兀自不大高兴,再也不来理会连幻佛了。幻佛抢近一步,笑问道:“借问你家一声,孙大福几时回店?我是特来访他的。”

那老者对着幻佛脸上仔细望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哦,你又是访他来了。不瞒你先生说,在这好几天头里,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狗养的,和他鬼鬼祟祟,跑入西街那个王大瘌子家吃鸦片烟。吃吃烟罢了,那个狗养的不知怎生怂恿着他,叫他辞掉生意不干。孩子们不识轻重,第二天便告诉我这事,我留他也不肯。谁知转回他的府上,吃他阿爹知道了,狗血喷头一顿乱骂,如今却打听这厮吃他阿爹用铁索子锁起来,关在一所空房里。哼哼,虽然没有性命之忧,怕这罪也够他受的了。咳!如今世界上的人心益发险恶了,那个狗养的不知如何用意,白白地跑来骗这孩子。我只是不认识这狗养的,万一认识,凭我这一双拳头,不把这狗养的打得骨折筋酥,我在这汉镇上也称不起个王海栋。”

幻佛心里发笑,暗暗说道:“好骂,好骂!这才是冤枉呢。如果他知道是我,还可以和他回骂两句。唯撮弄入这葫芦套,兀是吃了骂,叫我辩他不得。大丈夫见机而作,我若再在这里耽搁,岂不是糊涂到底?”

想到此处,口也不开,提了那个米包儿就走。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这孙大福硬生生说得我害了他了,世界上竟有这样不情的老子,他又不曾为非作歹,你锁他起来是个什么道理?巴结上进的孩子便该锁,那些一味下流的当真该杀该剐了。像这种专制家庭,要是我早就革了命,杀一两个老子不见得便是死罪。可怜大福这时不知怎生受罪呢。拼着连幻佛这一腔热血,明天须得跑去和他老子会一会,能够劝化了他们,解除大福的束缚,也不失为英雄作用。

这一天,幻佛也不曾好生睡觉,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打就了肚腹里的稿子,准备去救孙大福。

再说大福,当他降生的时候,他母亲彭氏便得了一个异兆,梦见一个人递给她一支五色彩笔,醒来告诉她的丈夫孙集成。集成便欢喜得了不得,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不凡,恐怕是江淹转世。于是替他起了一个乳名,便叫江官,自幼便随侍在集成膝下读书。好在他家里本设立着私塾,添了一张书桌,也稀松平常。大福还有个哥哥大祜,集成因为他资质鲁钝,早年送入一家绸缎铺子里习学生意。大福也瞧这哥哥不起,在书房里读了好几本幼学句解,满腹里的古典那是着实装得不少,每逢作作诗、对对对子,别的小学生有弄不来的地方,都来请大福捉刀。大福因此在书房里便做了一个群雄之长,处处敲他们的竹杠。他们也就成大捧的糖果食品把来孝敬这位大福。在集成的意思,原想将自家的学问通同教给这心爱的儿子,希望他将来或是进一个学,中一名举人,光大光大孙氏门庭。无如时运不济,政体忽然改革,集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加之每年束脩所入渐渐减少,为分饭减口打算,少不得和他妻子彭氏商议,要将大福改儒习贾。彭氏素来是最讲究三从四德的妇人,到此地步,自然是唯唯答应。其时大福已经长成十七八岁了,由他父亲集成开了一次小小茶话会,大福唤至面前,告诉他自家这番用意。大福又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有什么不能体贴,不过抱着满肚皮的委屈,一时也说不出口,转侃然对他父亲说道:“咳!青春不再,老大徒伤,孩儿是击楫有心,樊龙无望。悉凭阿爹怎生吩咐,儿子无不顺从。”

集成听见大福掉了这大篇文言,鼻子眼睛都要笑出声来,连忙拿手指在空中画了几个大圈子,没口称赞道:“好个孝顺孩儿,单讲你这运典入化,为父的非常佩服。我们就这样办吧。”

没隔多少日子,便托出人来向王海栋那里介绍一下子,自此以后,大福便在这米店里做了一个小官。除得勤勤恳恳地做事,偷得闲空,依旧躲在账桌上看看书、写写字,轻易不肯将他的学业抛荒。可怜他一身爱好,在做小官的当儿,别的不打紧,唯是每天清早起来,循例替他这位老板倒尿壶,可真弄得他哭笑不得,一面别别别地往下倒,一面拿手握着鼻子,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偏生那个老板内热很重,尿壶里的尿没有一次不是又黄又臭,平时受这瘟罪也罢了,但凡遇到四五月的天气,老板和老板奶奶不是吃蒜苗烧肉,便是吃大蒜瓣烧黄鱼。诸位想想,这时的尿壶可叫人闻得闻不得呢?大福在背地里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好容易挨过了三个年头,这尿壶的差使方才脱卸在那个小官身上,他侥幸升作了伙计。虽这样说,毕竟他的抱负始终也不以这商界为然,都想在文学界里占一个位置。

无巧不巧,那天晚上碰着连幻佛,触动他的心事,又见这连先生殷殷地要提拔他出这苦海,他一时也说不出来的感激。两人在烟铺上计议已定,更不怠慢,他真个便和老板将生意辞掉,跑回去禀明他的父亲。集成听见这话,觉得很出自意外,又恨他这位令郎没有长进,眼见把这每月一千五百文薪水白白抛弃,当时便泼头泼脸地给他一顿臭骂。依他性子,还要硬逼着大福依旧回店,无如大福死也不肯答应,含着满眶眼泪说道:“爹休得逼人太甚,儿子既然打定了这主意,除死方休。万一爹逼得我紧了,我情愿去礼拜空王,皈依三宝。”

父子两个当天闹得翻江搅海,吓得彭氏只有抖的份儿。后来由彭氏做好做歹,将他关在一座小房间里,既不逼他到店,也不许到报馆里去会连幻佛。大福没奈何,只得闷坐在里面,望云浩叹,对月长吁。无聊的当儿,便翻翻以前的书籍和那陈年古代的旧报纸,借此消遣消遣。瞧到得意的去处,不由点头晃脑地笑道:“原来报纸上的材料左右不过如此,凭我这份聪明,道不得个便学他不会?”因此大福倒长了许多见识,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幻佛凭着满腔义愤,这一天忙忙地来会孙集成,刚走近他那书塾门首,只见有一所宽阔草地,集成正率领着七八个小学生在那搭二三四地教他们体操。老头子也跟在里面伸拳缩脚,演习那《易筋经》上的八段锦。幻佛心中甚是诧异,暗想:这厮并不顽固呀,怎么看待他的儿子转施展出那样野蛮手段呢?或者是大福忤逆了他也未知。他其时好容易等集成将体操教完,然后才抢步上前,问了一声说:“老先生大号可是集成?鄙人特来奉访。”说着便将自己名片直递过来。

集成先前见了他倒还表示一种欢迎的神气,及至瞧见名片上这三个字,便满脸堆下怒容,恶狠狠地问道:“原来这连幻佛就是阁下,你来访我,有什么话说?”

幻佛笑嘻嘻地答道:“老先生请自方便,这地方也不是谈心之所。我们且到府上去坐一坐。”

集成没法,只得对众学生说了一句放学。那些学生巴不得听见这话,早鸦飞雀乱地一哄而散,连一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先由幻佛开口问道:“久仰老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

集成正色道:“瞧不起阁下一启齿便是说谎,雷是个什么东西,耳朵又是个什么东西,如何拉拢来在一处?好好,你且往下再说。”

幻佛怔了怔,只得重行笑说道:“鄙人不才,现充当着报馆里经理和编辑。”

集成冷笑道:“了不得!又是经理,又是编辑,可算得多才多艺。但是这些话说出来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老夫一生坦白,却不怕阁下在报纸上咬我一口。”

幻佛笑道:“那个怎敢?只不过前几天头里,曾经和令郎大福会过一面。”

集成点头说道:“不错,这是老夫知道的。承你盛爱,白白地叫他将生意辞掉,寒舍的进项每月足足短少了一千五百多文。不知阁下和小犬有仇呢,还是和老夫有仇?”

幻佛听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笑。集成怒道:“你笑我则甚?像阁下这点点年纪,哪里会知道生活程度日渐增高?同光时代,米卖三块钱一担,如今加上三四倍。小儿大福若是安安稳稳地在那边充当伙计,除得身去口去,不要在舍间嚼吃,便是老夫一时收不齐束脩,还好向王海翁赊欠赊欠。不料阁下一句话,弄得我们陋恭箪瓢,人不改其乐者,老夫却不堪其忧。古书上说得好,唯口出好兴戎,你阁下的这张嘴,还算得是兴戎不算呢?”说罢,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怨气。

幻佛听见他发的这些议论,左右不过是患得患失,倒没有别的什么恶意,心里也着实替他扼腕,便趁势说道:“老先生的胸襟何以这样狭窄呢?因为这点点薪水,便误了令郎的终身,似乎很不合算。”

集成吐出舌头说道:“阁下好大口气,小儿除掉这份薪水,难不成别有生财之道?”

幻佛将胸脯一拍,大声说道:“老先生放心,你若肯叫令郎到我那报馆里,只消帮着我弄弄笔头,我包他一个月至少有二三十元进项。”

集成这时吓得直跳起来,指着幻佛脸上问道:“你敢是在这里说梦话?”

幻佛笑道:“青天白日,鄙人丝毫不曾做梦。莫说令郎还有这样聪明,便是不如他的,也可乱七八糟骗骗人家的酬赠。”

集成哈哈大笑说道:“这句话就瞧出先生糊涂,别人我不得而知,至于小儿,却是知子莫若父了。他的聪明究竟在哪里?我告诉你,要把你牙齿都笑掉了呢。你这大名连幻佛,通通不过三个字,他倒认错了两个字,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发誓不能冤枉他。世界上岂有个字都认识不得,你还叫他去卖文为活?”

幻佛此时也不禁笑了笑,忙解释说道:“偶然之间,谁没有个大意?若都像你老先生这样吹毛求疵,那一班……”

刚说到这里,不防后面早走出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笑盈盈地向集成说道:“我适才在门背后听了好一会儿了,难得这位连先生看待你儿子有这样热心,你便让大福跟随连先生去吧。你们是嫡亲父子,何苦和他打这冤结?”

幻佛忙起身问道:“这位老太太是谁?”

那妇人向幻佛福了福,笑道:“大福便是小儿,他这几天正和他老子淘气哩。等我去唤他出来拜见先生。”集成此时也没有什么可说。

不多一会儿,孙大福早随着他母亲走入堂屋,他一见了幻佛,喜欢得什么似的,正待上前厮唤,却吃他父亲吆喝道:“福儿,你如果肯巴结上进,我也不来阻拦你。但是你凡事都要知道点轻重,你的学问你自家心里明白,不是偶然得意,便高视阔步、妄自尊大起来。连先生在这里,你可当我的面,好好地拜给连先生做个学生,无论什么都要听他的教训。”

幻佛还没口子说不敢不敢,至于大福这时却是打心眼赞成,随即趴在地上,哄咚哄咚对着幻佛磕了几个响头。集成也就站起身子,对着幻佛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很恳切地说道:“小儿此后,或成或败,全行仰仗在先生身上。”

幻佛一面还礼,一面赔笑说道:“我们青年互助,本属分所当然,这也不消老先生叮嘱。但是这个……那个……这这个……”

说到这里,喉咙里却再也说不明白,似乎拿手对他们父子做那哑谜。集成死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尽管瞅着幻佛发怔,良久又问道:“先生,这个那个是些什么?”

幻佛跺脚说道:“咳!你们难道连这个那个都不晓得不成?”

集成也急起来说道:“先生若是有什么话吩咐,便请明白宣布。像这样含含糊糊的,转叫我们听了难受。”

幻佛刚待直说出来,毕竟又觉得有些碍口,涨得脸皮红了红,竟被他想出一个主意,笑着说道:“这拜门生也不是白拜的,比如老先生在府上设帐,那一班学生初次谒见,是否可有这个……那个物事?”

他说到这里,便用两手指轻轻一圈,随即又缩向袖子里,听候他们的发落。集成方才悟会他的意思,只是哪里具舍得出这款子,转将个头掉过来,望着他的妻子彭氏冷笑,似乎说:“你们要闹这样把戏呢,如今可闹出花样儿来了。”

彭氏深恐将这事又闹决裂,忙忙地向裙带旁边摸了又摸,摸出两枚小银角子,笑嘻嘻地直递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道:“论规矩,小儿既蒙收留门下,这赞敬原是少不得的,无奈他父亲贫寒,一时措办不及,这点点菲敬,伏求先生笑纳。从今以后,我们便是通家至好,所以我们也不客气,连红封套儿都不消预备得了。”

幻佛拿眼睛一瞧,哪里肯轻易去接,摇头说道:“这个未免太少了,连喝一杯清茶都还不够。来来来,你们也添一点,鄙人再少让一点,我也因为奖掖后进的心过于恳切,是以不肯斤斤计较。”

彭氏没法,又添了二角小洋。幻佛叹了一口气,不得已才向袋里一塞,随即对着大福说道:“我们走吧。”

大福点了点头。集成又将幻佛送至门外,幻佛见天色还早,心里动了一动,觉得收着得意门徒,不可不告诉葛象文知道,便含笑向大福说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住得离此不远,我们且向他公馆里去歇一歇脚。他那三层楼的新式洋房,你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

大福笑问道:“先生,这位朋友是谁?”

幻佛忙道:“他姓葛,是北京一个堂堂留学生。”

大福笑得咯咯地说道:“这个我如何会不认识?那位葛老爷去年不是办过寿张大会?”

幻佛听见他这句话,却有些蒙住了,在嘴里嚼念着说道:“寿张大会,这名字倒很新鲜有趣,且不管它。不瞒你说,他的父亲我们却不曾会过。”

两人一路讲着闲话,看看走近那葛公馆的门首。幻佛伸头望了去,不由吓了一跳,只见那门房外面站着许多家人。没多一刻工夫,从大路上呼幺喝六抬来一口黑漆大棺材,由家人指点着押着那班夫子,将这棺材直往里抬。

大福眼快,大声说道:“哎哟!不好,多管是办寿张的葛大老爷翘了辫子了,我们来得真真不巧。”

幻佛对他啐了一口,说道:“你这话何以见得?如果死了他们家主,这大门便该糊白,照这样光景,多管还是个幼丧。”

大福接着说道:“难不成死的是先生朋友?”

幻佛扭着脖子说道:“怎么也不曾听见象文有病,便死得这般飞快?”

他们正站在路旁边沉吟,接二连三地又见许多和尚陆续进去。一会子便听见铙钹叮当,还隐隐夹着许多妇女哭的声音。幻佛把不住心头上突突地乱跳,失声长叹道:“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不料象文这点点年纪,兀自化作北邙乡鬼,真是悲惨极了。”

说毕便望大福招招手,怀里掏出一张小名片,叫大福拿着,又叮嘱他充作自己的小厮,说道:“事有凑巧,我不曾接着他们报丧条子,却好跑来候殓,死的这大少爷是我二十年的老盟弟,我何能不到里面去行个礼?你替我将这片子高高举在手里,走到他们门房,须使劲地喊一声接帖。”

大福当下也不敢违拗,真个抢先走了几步,将那片子递给一个家人手里。家人知道他们是候殓来的,便上前引导。幻佛假意含着一包眼泪,哽咽问道:“你们大少爷是几时死的?怎么也不到我那报馆里去给个信?”

家人忙答道:“死的不是大少爷,是我们家里的小姐。”

幻佛听见这话,这一惊比象文死了还加几倍,暗想道:哎哟!好一个花枝般的女孩子,那一次在黑翠屋里和她厮见,活跳得和生龙活虎一样,怎么只隔了半个多月光景,竟自香消玉殒?

幻佛越想越悲,也不消再去装假,那眼泪便扑簌簌地直坠下来。早掏出那方扑鼻香的手帕,把来向眼角旁边揩拭。家人将他引入一座小客厅里,只见丧中诸事业已办得停当。柩面前垂着一大片淡青湖绉帷幕,灵桌上香花果供,一对蜡烛点得绿阴阴的,天蓝颜色的灵牌通幅勾着赤金龙凤,只苦字迹太小,中间一行称呼远远地瞧得不大清楚。他上了台阶的当儿,分明见有一个老头子捧着水烟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见了幻佛,转忙不迭地藏入灵牌后面,并不曾出来招待。接连听见里面女人的哭声,一声儿一声肉地哭得甚是凄惨,仿佛还有些女仆们赶在那里解劝。但是除掉自己,却没有别的生客在这边施礼。

幻佛既到此处,少不得对着灵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刚自转身,蓦见象文已经站在他背后,含笑弯着腰,似乎赔礼的意思。幻佛这时便拿出他慰唁的神气,放沉了声音,冲着象文问道:“令妹是几时仙逝的?兄弟在先通不知道,恰巧今天来奉访,从管家们口里才得着这样消息。可怜!可怜!象翁是手足情深,定然是呼天抢地。不过死者不可复生,还望象翁节哀顺变,勉襄大事,所谓生则尽其养,死则尽其礼,也可以告无罪于在天之灵的了。”

象文忙笑说道:“承蒙枉驾,感激无似,此处不大方便,还请到书房里去坐地。”

幻佛唯唯答应,一面走,一面又问道:“小徒呢,他躲向哪里去了?”

象文笑道:“不错,不错,我说这孩子生得很是清秀,不像厮仆模样,小价们不知好歹,一定说他是替老兄送帖子进来的,委屈他在门房里伺候。幸喜兄弟还有主张,已经派人将他带入书房那边去吃茶。”

幻佛此时方才懊悔自己的话又说得大意,只得老着面孔扑哧一笑。彼此坐定,象文偏不和他提起那丧事,转搭讪着问他几时收了这得意门生。幻佛便将这前后事迹告诉了象文。象文将大拇指头对他一伸,笑道:“啧啧啧,这才是君子成人之美呢。可惜连先生是厕身报界,万一再在学校里尽些义务,还怕不能因材施教?”

他刚说到这里,孙大福坐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象文很觉得诧异,便正色说道:“你笑我则甚?难道我的话竟是说错了不成?”

大福连连摇头,说:“我不是笑你,我笑我们这老师信嘴说谎也不要本钱。他先前疑惑是少爷死了,便告诉我说少爷是他二十年的老盟弟,怎么你们会了面,也不像盟兄盟弟的称呼?我待要不揭破呢,我又怕我们老师责备我愚笨。”

这句话只把个象文引得哈哈大笑,忙道:“你休听你这老师瞎嚼舌头,我今年通不过二十岁,道不得在那吃奶的时候便和他拜盟换帖。至于我和你老师会面,这算是第三次了。盟弟我不敢当,便是这结交的年限,也还须求连先生减少一点儿才好。”

他们虽然在这里说话,不防把个连幻佛气得半死,指着大福骂道:“好好,我刚刚收你做学生,你不帮我吹牛也罢,如何还死命地和我捣蛋?你将四角小洋贽敬快快拿回去吧,我命中注定不该发财,这也勉强不得。”

大福吃他这顿数说,方闭了鸟嘴,死也不敢开口。象文故意从中劝解着道:“连先生,你这么一来,转叫我面子难下。你要鸣鼓而攻,随后尽多商量余地,也不犯在兄弟这里施展你的老师威风。”

幻佛叹了一口气道:“象翁的议论,兄弟极是赞成,只不过这些年轻的孩子全然不知道人情世故。不怕象翁见笑,大凡在外间混世的朋友,谁没个搭架子捧场面的地步,全望大家不戳破这层纸老虎。杀死人要偿命,哄死人没有偿命的道理。要像他这样笨头笨脑,动不动便驳起我的谎来,那还了得?我不是自己驮了一只老虎进门来咬自己?”

象文点了一点头,重行望着大福说道:“你们老师这话却很有见地,你随后留心好了。聪明人必须掺点浑厚,若是一味刻薄,于你寿数上大有妨碍。比如舍妹阿锦,便因为聪明不过,所以当这二八年华,便尔溘然长逝。”

幻佛听到这里,方才回嗔作喜,便抢着问道:“正是的呢,我原待问一问令妹死的缘故,究竟得的什么病症,偏生遇见这样蠢材,平白地和我们打岔,如何不叫人生气?来来来,象翁,你这令妹那一晚不是活跳新鲜跑入黑翠那边,应黄蕉影的局票,怎么会眨眨眼便老成凋谢,福寿全归?真算得是哲人其萎,典型犹在,叫我们有情人听了,怎能够不泣血椎心,百身莫赎呢?”

大福这旮正在凝神静听,他倒又忍不住要开他的话篓了,忙忙地说道:“先生底下还有几句呢,我替你老人家益发说了吧。你老人家何不就说,只因窀穸未安,不得不苟延残喘,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伏维矜鉴。老实些再把你老人家名字上面加上‘束人’两个小字,这个有多么不好?”

象文拍手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瞧不起你这位高徒,却这样伶牙俐齿,将来若叫他承受你的小说心法,一定是语妙天下。”

大福经象文这一顿恭维,脸上登时加了许多光彩,两道眉毛差不多渐渐要移上额角去了,坐在椅子上只是点头晃脑,一刻也不得安静。幻佛气得话都说不出,良久良久,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老实说,我若是有这花枝般的女孩子做我的娘,我便替她披麻戴孝也都情愿,但是你处处拿话来挖苦我,究竟未免有些恩将仇报。去吧,去吧,我们也不在这里再行耽搁,耽搁久了,怕你还有别的舌头嚼出来。”象文也不坚留,趁势便将他们送出门外。

幻佛在这一路上,死呀活呀地整整将大福骂了一顿。大福只是抿着嘴笑,哪里敢行分辩。自是以后,大福便跟随幻佛在报馆里校校清样、发发稿件,直乐得他手舞足蹈,觉得比做小伙计光荣得许多。有时候也乱七八糟地自己编了些玩意儿,死拉活扯,要刊登在那张小报上。幻佛始则决计不肯,继而被他缠绕不过,好在他这报上的文字也不太讲究,有一次两次也就允许了他。大福这一快活,当然不消说得,出版之后,他便偷偷地拿裁纸小刀,将他大著一段一段地裁得下来,和宝贝似的藏在棉袍子袋里。他渐渐地觉得他这孙大福三字不很雅观,买印了好些名片,改称孙江公,又号笔花词人,又字绿痕外史,又署小江,又叫悟空和尚。通共一张小名片,再加他编辑职衔,黑压压的几乎再寻不出那片子上的空白。

这一天也是心血来潮,见幻佛也不在报馆,他忽然想起他当初那一班朋友,暗念我此番可算是得意极了,一向不曾向他们面前卖弄,岂不着实可惜,左右闲着没事,不如跑去和他们玩玩,也可以借此消遣消遣日子。主意已定,伸手向怀里摸了摸他的大作,却好好地纹风不动,又取了一叠名片,嘀笃嘀笃地直向一处走来。

这地方却是一所流氓俱乐部,是三间小楼,内里多半是些赌局,以外便安着几张烟铺。大福在先也曾常向这里来走动走动,内中的人有一大半和他认识。大家见了面,便嗔怪他这些时不来光顾,还有伸手和他要赌账的。大福左顾右盼,真是应酬不暇,也不知向谁招呼才好,他少不得先将近来的际遇向大家诉说明白。众人兀自不肯相信,大福没法,只得故意去脱他那件袍子,吧嗒一声,将那叠报纸都坠落在地板上,众人要拾起来瞧看,他便指着上面名字,做他在报馆里编辑的凭证。有个年纪大些的人伸长了舌头,望着大福说道:“哎哟!你作的文章,居然刻出来了,这是哪里来的造化?若不是太阳晒在屋里,我还只当在这里做梦。”

大福冷笑道:“一个人能瞧得到底吗?我从小儿就喜欢弄弄笔墨,老天爷再不肯辜负人的。果不其然,我这鼎鼎大名也就洋溢乎中国,便是外国报上,还将兄弟的文字翻译出来,用电报打入他们那个华盛顿,叫大家小户的捧着当《大学》《中庸》嚼念。”

他越说越是起劲,那声音十分洪亮,有些输了钱的光棍便不约而同地躺到烟铺上来听他谈天。他又趁势向每人面前,将他的名片和散传单似的一个人都不肯漏落。别人望了望,顺手搁向一旁,内中有一个鲜黑眼睛的汉子,额角上一边贴了一张膏药,横眉竖目,笑望大福说道:“怪道呢,孙大福,你如今是扒上高枝儿去了,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穷光蛋?你这人再没有良心,通记不得起先你在王老板铺里,一时手头不济,也曾向我借过钱,我兄弟从不曾打过一句哑声儿。不怕你笑,兄弟近来输得累了,你此刻在报馆里进款一定不少,何妨便分一点给兄弟花费花费,加一赘二认你的利钱,都还使得。”

大福拍着胸脯子说道:“这个不难,郭大哥,你要用多少,尽管到敝馆里来搬,钞票是没得有的,全是洋钱。马路上葛公馆,你们通同知道的,他家大少爷便和兄弟至好,前天还买了敝馆的股票,五百块钱一张,他整整买去十张。好大哥,你近来可干你那生意不干?”

原来这汉子姓郭,诨名叫作郭雀,他飞檐走壁上很有些本领,白日便在热闹场里剪绺,黑夜向各处去偷窃。郭雀忙叹了一口气说道:“目下世道是越过越坏了,有几文劳什子,谁也不敢大意,恨不得都把来藏入铁柜里。警察虽然没有大用,然而平白撞见你便要查问,所以兄弟近来改邪归正,除得在这里觅些头钱,轻易也不出去干那宗没本钱的生意。”

大福笑道:“也蛮好,像你这样英雄,等兄弟有了闲工夫,总想替你作一篇笔记装点装点,将来你郭大哥便可名垂不朽。”

郭雀掩着耳朵笑道:“罢罢罢,做贼的瞒人还怕瞒不及呢,这一来可不要了我性命?”

大福笑道:“我不过说着玩玩罢了,谁还当真替你办这笔墨。外面那班向我求文求诗的,我始终也分拨不开。比如葛小姐死得还不曾久,她的哥哥又淌眼抹泪地请我替他作一篇极艳丽的祭文。”

郭雀笑道:“什么鸟叫作祭文?”

大福忙指手画脚地说道:“祭文者,记事之文也。”

他们刚在这里高谈阔论,先前那个老者可巧将嘴里一口烟喷净,便接着笑问道:“可不是的嘛。这葛小姐的父亲平时和我也有一面,他膝下拢共只有这么两个小姐,如何转先死掉一个?我原想叫人送去一份尊仪,又恐孩子们年纪轻,禁当不起,所以便懒得下来。名目上虽说是紧邻,却不曾去抚棺一恸。”说着,便将那一只不曾瞎得掉的眼睛微微挤了一挤,能替他发得誓,却丝毫不曾挤得出眼泪。

大福瞧这神情,知道座中却没有一个凭证,他登时又发起话来,侃侃地向众人说道:“葛小姐死的那天怎么样子热闹,怎么样子华丽,你们来问问我这笔花词人好了。”

别人听他这话却不大注意,唯有那个郭雀,好像在耳门子旁边碰了一下,歪着帽檐,追问说道:“是的啦,像他们这份人家,死个把小姐,那发送的衣衾首饰是再也不会吝啬的。好在大家闲着没事,小孙你便说出来给我们长长见识。”

大福想了想,说道:“不提这葛小姐也罢,提起来我还伤心得很呢。有一天,我和家师在沙家巷里吃花酒,不知道怎么神差鬼使,带带局罢了,偏生将这位小姐带得进门。”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不很相信,都说这是小孙编谎,世界上没有个堂堂的小姐会出来应局的道理。那个老者却放沉了脸色,冲着大家冷笑道:“像老葛那样为人,再刻薄不过,一定会有这报应,你们却休得打断他的话头,我越听越是欢喜。小孙,然则这葛小姐难道和你有些首尾不成?”

大福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席上的人也很多着呢,她偏生赶着我亲热。天老爷派定的姻缘,你便拿棒子打她也打不开。”

郭雀急道:“你又来啰啰唆唆地讲这些闲话了,你只说她入殓的光景也罢。”

大福又接着说道:“可怜她的娘和老子都哭昏了,她哥哥又是个假文明,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只远远地站在一旁淌眼泪。我是记念着她的生前情分,少不得揎拳捋袖,亲自抱着她的尸骸,往棺材里捺了又捺。光是那一身外盖衣服,是打从苏浙两省定制的,全是上等的华丝葛和湖绉,一幅玄色摹本裙子,足足值八百块洋钱。这还不算,她小指头上还套着一枚光怪陆离的钻石戒指。当时我便提议,说这东西替小姐褪下来吧,免得葬到土里也是白糟蹋了。哈哈,我说这句话可就小气极了。她妈哪里肯答应,一定要拿这宝贝殉葬,仿佛和我赌气似的。偏生又在这当儿取出四颗肥圆大珍珠,樱桃小嘴里纳了一颗,两个耳朵里纳了两颗。”他一面说,一面便拿手比作给他们看。

郭雀笑道:“小孙,你不用比吧,我们瞧见你这情状,很是害怕。”

引得众人也都一齐笑起来。郭雀又趁势问道:“这小姐可曾葬了不曾?这葬的地方,想你也一定知道。”

这句话大福却不曾预备,登时白眉瞪眼,编谎又编不及,支支吾吾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可巧那个老者却替他帮了个忙,因为他知道得比大福详细,便笑说道:“这下半截的事迹,你们请教请教我刘瞎子好了。不瞒你们说,像这种幼丧,本来是人家不肯久搁在屋子里的。我记得他们也不曾隔了两三个日子,早吆五喝六地将这牢瘟棺材寄放在后城马路一座尼姑庵里。”

郭雀忽然笑道:“哦,一定是那个莲慧庵了。他庵里牡丹花开得最多,三四月里无论什么人,都赶到那里去赏玩。那条路径,我是再熟悉不过。”

大福扑哧笑了一声,说道:“瞧你说得多么堂皇冠冕,要不是这样,我一定疑惑你在他们墙上挖过一个大洞。”说得郭雀脸上通红,下死劲地瞅了大福一眼,也不和人告别,径自大踏步走了。

刘瞎子便埋怨大福道:“骂人不揭短处,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丝毫不知道轻重。郭雀他不是个好惹的。”

大福将个脖子一伸,恶狠狠地说道:“郭雀不好惹,我们在报馆里的朋友也不好惹,他敢和我作对,叫他试试我的手段。”

众人见大福吹得这老大的牛,各各心里不大愿意,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任凭他在这里瞎三话四,却没有人再来理会。大福老大地觉得没趣,便躺向炕上,装作吃烟,磨陀了一会儿,重行将他那件棉袍子穿扎齐整,大摇大摆依旧转回他那报馆。

只是他刚才在这俱乐部里说了一番话不打紧,不料这一天晚上,张美之巷里,有这么一处小小的三间瓦屋,器具陈设却极敝陋不堪,点了一架冷清清的煤油灯,内中并没有女眷,一张白木长桌,四围倒坐了三五个粗鲁汉子,桌子中间也放着些大鱼大肉,一柄洋铁酒壶,成大碗地在那里筛酒。吃到半醉的当儿,由主席上一个鲜黑眼睛的汉子向大众提议说道:“诸位兄弟们,可知道兄弟今天奉请的意思吗?”

众人见他问到这句,一齐搁下酒碗,开口笑道:“这个有什么理会不得?左右不过是大哥要驱遣我们。像这样的玩意儿也不止一次了。我们这一腔热血不卖给大哥还卖给谁?大哥注意哪一家店铺,或是哪一家富户,只管吩咐下来,我们情愿执鞭随镫,纵然砍了这脑袋,誓不喊一声疼痛。”

诸君若问提议的这汉子是谁,便是我先叙的那个郭雀。郭雀见大众这样义气,心中欢喜不尽,随即将一只大腿高高地跷起来,向怀里一抱,一手又拎起酒壶,替众人斟了一通酒,然后笑说道:“自从改了民国,我们这大摆队的名目渐渐有些衰落了,轮船码头上所捞摸的油水也很有限,明火执仗呢,那些警察更比我们厉害,牢瘟的警笛向嘴边上一吹,他们便四围兜拿起来,轻易也逃脱不得。我们又没那许多本钱,或是买他妈一辆汽车,这两条肉做的腿动不动就吓软了,赤手空拳,这种苦日子如何挨法?前几天,我们偷的那几件衣服和铜锡烛台,这是弟兄们晓得的,不过质押了十几块洋钱,还不够我们这党里两三天的盘搅,眼见越过下去越不济了。”

内中有个汉子不由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的世界真可算得是暗无天日,那些文明朋友口口声声都提倡平均,这不知道几时才能实行。”

郭雀笑道:“我们也只好口头讲讲罢了,叫作远水也救不得近火。兄弟倒得了一个机会,不必忙着和活人平均,转先要和死人平一平均,不知弟兄们可赞成不赞成?”

他才说到这里,登时那一班人都高高地举起手来:“赞成!赞成!”好比春雷似的尽喊,还有夹杂着在里面喝彩的。接着便问郭雀和死人平均是个什么办法,郭雀不慌不忙,便将孙大福说的那葛小姐死后棺柩停放在莲慧庵里的话详细告诉了他们。又说:“这死尸身上光是珍珠钻石还不计其数,若是弄到手,足够我们半年的享用。老实说,和活人打劫,还止不住他嘴里叫喊,死鬼她是不中用的了,怕不是由我们摆布,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得手之后,依旧将那棺盖掩好,神不知鬼不觉的。兄弟为首只提个四六,其余都掼给你们三七二十一地平分。”

众人听见这样快活的事,没有一个不兴高采烈,只见那大碗里的酒更筛得快,也没有半刻工夫,鱼肉吃得精光,连碗底上的青花都显露出来。大家立刻纷纷议论,说:“这样嚼吃,真切畅快,我们何不再凑拢些钱,再添些酒菜,落得舒服。好在停会子有葛小姐替我们会账。”一面说,一面便七手八脚,你掏出些铜角,他掏出些小洋,没有钱便去剥脱衣服,跑向小押铺子里去质当,闹得乌烟瘴气。

内中又有人发话道:“只是一件可惜,葛小姐虽然不敢和我们抵抗,至于庵里那些尼姑,不见得和葛小姐一样,也不可不预为防备。”

郭雀笑道:“呸!我久经筹划到这里了,若不是因为尼姑们讨厌,兄弟早一个人悄悄地跑去干事,还结合你们则甚?停会子我们是分头办理,一半去开棺,一半便去把守着尼姑房门。她们不叫喊则已,若是叫喊,弟兄们便拿这开棺的斧头,向她们脑袋上排头砍了去,闯下祸来,各人便搭那下水轮船,安安稳稳地到上海去享福,不比较在这汉口地方提心吊胆的好?”

郭雀说毕,大家又拍了一顿手掌,狼吞虎咽,将肚皮吃得和癞蛤蟆仿佛。眼看地到了三更时分,郭雀催着他们赶紧结束,耽搁久了,怕露别人耳目。当时一声吆喝,各人结束停当,刺刀和手枪都带在身边,锁了大门,参伍错综地直向后城马路行来。

其时正是二月下旬,残月满天,夜风如水,众人趁着酒兴,扬扬得意,只见那树荫里已隐隐地露出那座莲慧尼庵。好在他们都是积年的老贼,陆续翻着后院子的墙,纷纷进去。也是阿锦死该晦气,碰着这一班没脑子的来替她翻尸倒骨,你道可惨不惨?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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