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他们,在热斯坦巷的早晨醒来。穿过麻札的阳光斜照进巷子,照在那些踮起脚尖便能望见的低矮房顶,拉客的毛驴车摇着铃走过。最早迎着暗红曙色开门的阿依大妈,看见巷子里多少年不变的路上,站着一个陌生汉人。她扶着门框,探头朝外看一眼,又缩回身去把门关住。
一连两个早晨,天刚亮我便起身,跑到热斯坦街的那条小巷子里。我不知道我想看见什么,只是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想赶在他们醒来之前,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过那条巷子,一直走到麻札那头,再回过身。
每次我都晚来了一阵。我在路上听见清真寺的喊唤,那是在召唤人们做一天的早礼拜,巷子里突然变得安宁。出去的男人悄然回来,跪在一块方布上,朝西念拜,女人扫净院子,探身朝街上看一眼。
热斯坦巷的早晨就这样开始。洒过水的地上尘土不起,男人做完一天的早礼拜,神情释然,着手忙尘间俗事:给毛驴添草、清扫驴圈、烧炉打铁、戴帽子上街。
我没有可信仰的东西已经好些年,我不知道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结束。我有时睡到上午十点,有时躺到十二点起床,没有谁喊我醒来,醒来了也不知要做什么。这样的生活,我说不出它的不好。
热斯坦巷的男人们.仰目西天时看见的肯定比我更多。他们不告诉我。
告诉我了,我真会相信吗?
我只是一个过客,偶尔短暂地看见热斯坦巷的早晨,看见他们的一天,竟然这样开始。只是看看,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依旧会在自己的早晨沉睡不起,睡过上午、中午。在我没彻底睡醒之前,我并不希望被谁唤醒,不论它是鸡鸣狗吠,还是真主的声音。
在另一个夜晚,我和小兰走进热斯坦巷的昏黄月光。我让出租车停在路边,车灯熄了。我独自走到那片大麻札旁。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一天最后的晚礼拜也做过了。热斯坦巷沉睡在月色里,高低起伏的麻札和旁边的低矮房屋连在一起。
我又来晚一步,没有看见这一巷子人怎样睡去,我没听见清真寺做晚礼拜的喊唤。那个时刻,他们被什么声音召唤,全部的,跪入黑暗,身影一起一伏,口中的默念声振荡着空气。月亮东升,照着那些永远看不清的黑色背影。然后,整条巷子,几乎挨着地的窗户,窗户里的灯光一个个熄灭掉。我站在他们留给我的黑暗中,静静站立。月光厚厚地铺在地上,涂在残缺的拱北(墓)上,一片昏黄。好像起风了,插满在麻札上的树枝轻轻摇晃,或许是我的身体在摇晃,我觉得脚下空空的,像要飘走似的。
回到新城宾馆时,街上、大院里,依旧灯火通明。月亮高挂在天空,像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件东西,它的光,已经照不到这块地上。
那天晚上做了一夜的梦,看见从没见过的人们,一群一群,围坐在那里,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他们从不抬头看我,我也看不见自己。头顶是一弯新月,我在那样洁净的月光中,仍旧找不到“看见”新月的那个我——他不在那里。
一切都像一场风,一场梦,它们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在我依旧不会被谁唤醒的长梦中,我会反复经历我正短暂经过的一切。我会回到偶尔途经的那棵红桑树下,一年一年地,过我未曾过过的漫长日子;我会早早醒来,千百次地走进那座新月高悬的清真寺,跑在我不认识的人中间,一遍遍地默念我从未念想过的陌生真主。
我在那样的尘土中会有孩子,会有完整的属于身体和心灵的早晨夜晚,会有信仰和对神灵的虔诚敬畏。
如果我真的失去过什么——那就是我正看见却从未经历的一切。
(刘亮程)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进而飞过碧绿的田野,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枝头闪烁。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是着了迷似的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翅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拍击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
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错了,它们最大的不幸是以为只有尽快飞翔才是进步,它以为地面上的一切都是为了鸟儿而存在的。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鸟群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日]东山魁夷)
那天,我坐在后院欣赏着十月的暮色,加根太太过来问我:“你见过那棵树吗?”她接着说:“就是那边下去拐角的一棵,五颜六色的,漂亮极了,好多车路过都停下来看,你该去看看才是。”我对她说我会去看的,可转眼我就把这事全忘了。三天后,我在街上跑步,脑子里牵挂着几件恼人的小事,昏昏沉沉的,忽然,一片耀眼的橘红色跃入眼帘,一时间,我还以为是谁家的房子着火了呢,但我马上就想到了加根太太说的那棵树。
我朝那棵树走去时,不由渐渐地放慢脚步。这棵树的形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株不大不小的枫树。但加根太太说得不错,它的颜色确实奇特。整棵树就像画家手中五彩斑斓的调色板,树底部的枝丫是鲜艳的梅红色,树的中部则燃烧着明快的鹅黄色和橘红色,再往上,到了树梢,枝条又缓缓地过渡成绛红色。在这火样的色彩中,流淌着浅绿的叶子汇成的小溪,深绿的叶子则斑驳点缀其间,竟似至今未曾受过一点秋天的侵袭。
这棵枫树集各种颜色于一身,它张开宽大的枝丫,历数着四季轮回,容纳着五湖四海,俨然是一个缤纷的地球。深浅错落的绿叶,昭示着南半球的春夏,灿黄的叶子和光秃秃的枝丫勾勒出北半球的秋冬。整个星球就围绕这一时空的交集点和谐运转。
我慢慢走近这棵枫树,就像虔诚的朝圣者缓缓步向神殿。我发现靠近树梢的地方有几根光秃秃的枝丫,上面黑乎乎的小枝像鹰爪一般伸向天空。这些枯枝上落下的叶子一片猩红,像地毯似的铺在树干周围。
有一次,当著名诗人埃米莉·迪金森的父亲偶然看见马萨诸塞州上空一道炫目的北极光时,他立刻跑到教堂鸣钟以告知所有市民。现在,对这棵树,我也产生了这种传颂它的冲动。我愿成为秋天忠诚的信使,让田园乡村每一个角落的人们都了解它的奇妙。我没有教堂的大钟,也没有快马,但我会在回家路上每遇见一位邻居,就去问他那个加根太太曾问过我的极其简单又极其重要的问题:“你见过那棵树吗?”
(罗伯特·S·凯弗)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摸,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懂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于·列那尔)
天冷了。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差不多全掉光了。在这缩手缩脚的日子里,行人呵着热气依然你我匆匆。
这是一个平淡的星期天,无风无雨,太阳一副懒散的样子。我的脚步在大街上奏着轻漫的调子,几个孩童从我身旁嘻嘻哈哈地走过,仿佛才有了点生气。
前面,另一群小孩围了一副简便的担子。从那热闹中我觉得温暖。那是一副糖担,一个流浪的糖人,看上去还比较年轻,但那人的行头和打扮以及分布在脸上的风尘,明显地超出了年龄。
我一样地在他面前站住了,看他用一小勺糖汁在大理石板上潇洒地画成各种动物,看他用笨拙的家什巧妙地点龙画风。娴熟的动作博得了孩子们的欢喜和起哄,纷纷捏着小票子要一个“鸟”或“马”什么的。过路的小孩则扯住了父亲的衣角,大人们不自然地把手放进腰包里。糖人有些忙不赢,花样却在不断更新。
我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决定问问他的来历。
他是四川人,17岁学画画,终于意识到突破不了自己,于是流到东北做糖人。眼下北部太寒,就随着风儿到了南国这片土地。
我想起画家和糖人之间,想起了伟大与卑微的区别,艺术殿堂上,两者之间太遥远了。
一片落叶落在糖人的石板上,他用嘴一吹,叶儿打着旋飘落到一角的小溪中流走了。糖人还继续着他的糖画,仿佛根本与叶儿无关。我看着那片落叶,想了很远很远,很多很多。其实,落叶就是落叶,糖人就是糖人,我就是我,何苦要去编织那想象的网呢。
辞了糖人,我不再去想他的天涯浪迹了。只记起他的选择和快乐,以及他一站又一站辗转,随便在一棵树下或墙角摆上他的人生,不争不夺,与童同乐,建着一个甜蜜的信念。
路对于他是不经心的,倒是他经心地在走着自己的路。
(刘剑雄)
早就想带着儿子爬一次山,和锻炼身体无关,而是想让他尽早知道世界并不仅仅是由电视、高楼以及汽车、工人等事物构成的。只是这一想法实现时已是儿子两岁半的时候。
初冬的山上满目萧条,刈下的麦茬黄中带黑,本就稀拉的树木因枯叶的飘落更显孤独。大地少了绿色的润泽而了无生气,置身在这空旷寂寞的山上,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原始的静谧和苍凉。
因此,当儿子发现了一只蚂蚱并惊恐地指给我看时,我也感到十分惊讶,我想这绝对是这山上唯一还倔强活着的蚂蚱了。
我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它发现有人,蹦了一下,但是显然因衰老和孱弱,才蹦出去不到半米,我张开双手迅速扑过去把它罩住,然后,裂开一条指缝,捏着翅膀将它活捉了,这只周身呈褐色的蚂蚱因惊恐和愤怒而拼命地挣扎,两条后腿有力地蹬着,我觉得这样交给儿子,必被它挣脱。于是拔了一根干草,将细而光的草秆儿从它的末端捅入,再从它的嘴里捅出——小时候我们抓蚂蚱,为了防止它逃跑,都是这样做的,有时一根草秆上要穿六七只蚂蚱,蚂蚱的嘴里滴出淡绿的液体,那是它的血。
我将蚂蚱交给儿子,告诉他:“这是蚂蚱,专吃庄稼的,是害虫。”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握住草秆,盯视了半天,然后又低头用树枝专心致志地刨土,儿子还没有益虫、害虫的概念,在他眼里一切都新鲜,或许他指望能刨出点什么东西来。
我点了一支烟,眺望远景。
“跑了!跑了!”儿子突然急切地叫起来,我扭头看去,见儿子只握着一根秃秃的草秆,上面的蚂蚱已经不翼而飞了。我连忙跟着儿子四处寻找,其实蚂蚱并未逃出多远,它已经受到重创,只是在地上艰难地爬,间或无力地跳一下,因此,我走出了两步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它,再一次将它生擒,我将蚂蚱又重新穿回草秆,不同的是当儿子开始兴致勃勃地刨土时,我并没有离开,而是蹲在儿子旁边注意着蚂蚱,我看看这五脏六腑都被穿透的小玩意儿究竟用何种办法逃跑。
儿子手里握着的草秆儿不经意间碰到了旁边的一丛枯草,蚂蚱迅速将一根草茎抱住。随着儿子手的抬离,那穿着蚂蚱的草秆渐成弓形,可是蚂蚱死死抱住草茎不放,难以想象如此孱弱和受伤的蚂蚱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量!
儿子手稍稍一松懈,它就开始艰难地顺着草茎往上爬,它每爬一毫米,都要停下来歇一歇,或许是缓解一下身体里的巨大疼痛。穿出它嘴的草秆在一点点儿收缩,而已退出它身体的草秆被它的血染得微绿。
我大张着嘴,看出了神,我的心被这悲壮逃生的蚂蚱强烈震撼了,它所忍受的疼痛,我们人类不可能忍受,它的壮举在世间也不可能发生。我相信我正目睹生命的奇迹。当蚂蚱终于将草秆从身体里完全退出后,反而腿一松,从所抱的草茎上滚落到地上,它一定筋疲力尽了,生命所赋予它的最后一点力量,就是让它挣脱束缚,获得自由,然后无疑地,它将慢慢死去。
儿子手里握着的草秆再也没有动。我抬眼一看,原来他早已和我一样,呆呆地盯着蚂蚱的一举一动,并为之震撼。
我慢慢站起来,随即向前微微弯腰。
儿子以为我又要抓蚂蚱,连忙喊:“别!别!别动它!它太厉害了!”
我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其实在说:“它太顽强了!”
儿子大概永远不会明白我弯腰的意思。我几乎是在下意识地鞠躬,向一个生命、一个顽强的生命鞠躬。
(孙盛起)
你的心最好不是招摇的枝杈,而是静默的根系,深藏在地下,不为尘世的一切所蛊惑,只追求自身的简单和丰富。
无欲的生命是安静的。
我见过一匹马在槽枥之间的静立,也见过一头雄狮在草原上的静卧,呈现出的,都是博大的安静。
一切外在的物质形式,如槽枥之间的草料,草原之上的猎物,在安静生命的眼中,像风中的浮云。一个安静的生命舍得丢下尘世间的一切,譬如荣誉、恩宠、权势、奢靡、繁华,他们因为舍得,所以淡泊,因为淡泊,所以安静。他们无意去抵制尘世的枯燥与贫乏,只想静享内心的蓬勃与丰富。
夏日的晚上,我曾经长久地观察过壁虎,这些小小的家伙,在捕食之前最好的隐匿,就是藏身于寂静里。墙壁是静的,昏暗的灯光是静的,扑向灯光的蛾子的飞翔是静的,壁虎蛰伏的身子也是静的,那是一幅优美素淡的夏夜图。只是壁虎四足上潜着的一点儿杀机,为整幅画添了一丝残忍,也添了一些心疼。也正因为这样,我没有看到过真正安静的壁虎。
安静的姿态是美的。蹲坐在云冈石窟里的慈祥的大佛,敦煌壁画里衣袂飘飘的飞天,一棵虬枝盘旋的古树,两片拱土而出的新芽,庭院里晒太阳的老人,柴扉前倚门含羞的女子。这些姿态要么已看破红尘,要么正纯净无邪,恰是因为这些,他们或平和、宁静、恬淡、宠辱不惊,或纯真、灵动、洁净、不沾染一尘世俗,于是便呈现给这个世界最美的姿态。
真正的安静,来自内心。一颗躁动的心,无论幽居于深山,还是隐没在古刹,都无法安静下来。正如一棵树,红尘中极细的风,物质世界极小的雨,都会引起一树枝杈的宕动、迷乱,不论这棵树是置身在庭院,还是独立于荒野。所以,你的心最好不是招摇的枝杈,而是静默的根系,深藏在地下,不为尘世的一切所蛊惑,只追求自身的简单和丰富。
有一天,我去拜会一位遭受了命运挫折的老人。他正端坐在沙发深处,没有看书,没有练书法,只是端坐在那里,甚至都感觉不到他在做任何的思考。我和先生攀谈着,一些陈年往事逐渐勾起了老人的回忆。当他谈到差一点儿被造反派殴打致死那一段时,语速平缓从容,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的波澜。这种平静,不是来自岁月的老练和世故,而是来自命运磨难后的超然与豁达。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地板上、四壁上,横竖都是窗框投射下来的沉重的影子。空气中,一个安静生命的内核在浮沉中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小时候,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父亲坐在山梁上吹笛子。一川的溪水,在月光下荡着清幽的光,远山黑黢黢的,村庄黑黢黢的,父亲的笛声婉转、旷远、悠扬,那一晚,山是安静的,水是安静的,村庄是安静的。
(马德)
杰斐逊最热爱的运动是骑马,他是位相马行家,自己就有一匹上等好马。在任总统期间,一天他正在华盛顿附近一个地方骑马,当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碰到一位知名的赛马骑师,这位骑师还是个做马匹买卖的生意人,人们叫他琼斯。
那人并不认识总统,但他那职业性的眼光一下子被总统骑的骏马吸引住了。鲁莽、冒失的琼斯径直走上前来,和骑马人搭讪起来了,并紧接着用行话评论起那匹马来:品种的优劣、年龄的大小以及价值的高低,还表示愿意换马。
杰斐逊简短地回答了他,礼貌地拒绝了他所提出的所有的交换建议。那家伙仍不死心,不停地游说,不断地抬高出价,因为他越仔细看这个陌生人骑的马,就越喜欢它了。
所有的建议都被冷冷地拒绝后,他被激怒了,他开始变得粗鲁起来,但他的粗野行为与他的金钱一样,对杰斐逊毫无作用,因为杰斐逊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人能够激怒他。
这位赛马骑师想让杰斐逊展示一下这匹马的步伐,还竭力要他骑马慢跑,和他打个赌。但是所有这些努力都白费了。
最后,琼斯发现这个陌生人不会成为他的客户,而且绝对是个难以对付的人,他便扬起马鞭在杰斐逊的马侧腹抽了一鞭,想使马突然狂奔起来,这会让那些骑术不高的骑手摔下地来。同时,他自己也准备策马疾驰,希望比试一番。
然而,杰斐逊仍然端坐在马鞍上,用缰绳控制着烦躁不安的马,并且同样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琼斯惊呆了,但只是粗鲁地付之一笑,又靠近这个新认识的人,开始谈论起政治来。作为一个联邦制的坚定拥护者,他开始大肆攻击杰斐逊以及他的政府的政策,杰斐逊鼓励他就一些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
不知不觉,他们骑马进入了市区,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往前走。最后,他们来到总统官邸大门的对面。
杰斐逊勒住缰绳,有礼貌地邀请那人进去。
赛马骑师听后惊诧不已,问道:“怎么,你住在这里?”
“是的。”杰斐逊简洁地答道。
“嗨,陌生人,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叫托马斯·杰斐逊。”
听后,赛马骑师的厚脸皮也变得煞白,他用马刺猛踢自己的马,喊道:“我叫理查德·琼斯,我很好!”说着,便迅即冲上了大路,而此时杰斐逊总统则微笑地看着他,然后策马进了大门。
(晓文/编译)
说来惭愧,我是上了大学才逐渐对中国象棋感兴趣的。学习委员王涌能下一手好棋,成了我的启蒙老师。乍下棋时,王涌就讲:臭棋才悔棋,输了就再摆,落子则无悔。
读书下棋,四年一晃而过。1990年夏天的毕业分配前夕,我们终于感到也如命运棋盘上的棋被挪来挪去。离校的头一天晚上,我们拿到派遣证。同学们大都分回原籍,有的同学就嘤嘤地哭起来。我留京的美梦破灭了,一种失落感使泪水也不由得淌出来。这时王涌说:“胡子,咱们今晚不睡了,过最后一把棋瘾,分个高低……”
摆起棋盘,定好规矩,我和王涌就杀得车仰马翻。从深夜一直玩到了清晨,大战二十盘不分胜负。最后的第二十一盘棋,经过一番拼杀换子,王涌剩下双炮一卒,我尚有一车一马,胜利在望,我顿时乐不可支。紧接着王涌拱卒,我毫不犹豫地飞相想吃卒。就这么一刹那,我发现王涌的炮打我的闷宫。
我猛然惊醒,棋错了,伸手要撤回相来。王涌郑重地说:“怎么,要悔棋?”一句话把我说得瘫倒在床铺上。
天已大亮,同学们开始泪流满面地告别。王涌送我上车,说:“兄弟,四年糊糊涂涂算是一盘棋,尽管我们忍受了一些委屈,但没分出是输是赢。悔棋是没用的,棋道即人道,要学会等待时机。”说罢,王涌送我一本中国象棋谱,赠言道:“棋道精湛,人道亦然。”
走上社会后,我雄心勃勃地下海,结果赔了一笔钱;欲赴南方淘金又被严父阻拦住脚步。经历了一番波折后,恋爱结了婚,生活刚刚平稳下来,不幸又患了肝病住进医院,花了万余元仍是病体恹恹。
我27岁的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那一日,我正半倚在床上输液,有护士喊:“16床,电话。”我手举着输液瓶走进护士室,用头和肩夹住话筒,顿时从话筒那边传来久违的声音——呀,是王涌。
“胡子老弟,身体好些吗?”王涌问候道。
我禁不住哽咽起来,我向他简单讲了自己下海经商、外出闯世界和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并得知,王涌经过一番周折,考取了研究生。在我生日之际,他打电话到我的单位,才知道我住进了医院,并查到了医院的电话号码。
很快,我们不由得又扯到象棋,他说:“还记得我给你的赠言吗?”
我说:“咋不记得,棋道精湛,人道亦然。可是……我这棋也忒不好了,棋步不顺,点儿也太背,没升官没发财,还闹了一场大病……”
王涌说:“好兄弟,同命运下棋,既需要等待,也需要你不屈不挠。是卒则勇往直前,是马就奔腾四方。以前输了,现在重摆,悔棋没有什么用处。记住,机会总会出现的,摆好阵势,养精蓄锐,明天就有可能打它闷宫……”
我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电话,我已是双目潮湿。
三个月后的今天,我一边同病魔顽强地斗争,一边读书写作聊以打发难挨的时光。我书桌上端放着一盒中国象棋,我常常感到自己艰难地行走在人生的大棋盘上,在同命运同自己同困难同不幸进行较量。这中间有输有赢,有喜有悲,但最使我欣慰的是,尽管时光难挨,我从未退缩过,也不再懊悔过去。
(胡子宏)
闲中整理抽屉,发现有一个小小的计算器。
我一生逃避数字,日常生活中的数字似乎只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再有大概就是计程车钱的“照表减四”,连买菜都不再由我算账,自有柜台的收银机帮我算好,为图省事,常是付张整钞,由它找。何况我实在也极少买菜。每月的水电费是在银行开个账户,由他们代付的。
这个小计算器是怎么来到我抽屉里的,我不太记得,细看,上面有一行小小的金字,是第43届记者节的赠品。
我一时觉得对它有点歉疚,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试用一下呢?计算器是很好玩的东西。你可以随意把心中想到的数字给它去加减乘除,它就乖乖地把得数显现给你看。数字在你任意拨弄下,忽然变成长长的一串,忽然缩成短短的一截。而当你不忍心再折磨它的时候,就可以立刻大发慈悲,使它“归零”休息。
小小的计算器,好像是一个奔劳的生命,那么认真执著于每一个细小数字的得失。它要求自己绝对正确、毫厘不差;即使在你这游戏的手下,也把你那不负责任的拨弄当真,竭忠尽职地显示出你其实一点也不认真要求知道的每一次的增减损益。而最后,如果你让它休息,它就一声不响地“归零”。好像是你让它走完了长长的征途,好不容易得到了休息。而在这游戏的过程中,你会觉得自己代表了一只命运之手,居高临下,旁观着各样的人生。看他们有时呼风唤雨,非常成功;有时蹇舛困顿,寸步难行。而无论它这一趟任务是成是败,也无论是拥有了妻财子禄,或是孑然一身,最后都将烟消云散。银行中的万贯家财,世界上的赫赫名声;成功乐,儿孙福,一切一切,终于还是要如同这曾经展现过亿万数字的计算器,当你倦于拨弄,可以使它“归零”。
想到“归零”,我觉得有点可笑。数千年挣扎奔忙,最后“归零”时的感觉,大概也如同那在瞬间消失了一切数字的计算器,是清静又安逸的吧,而在明知终会“归零”,也仍不敢放手息局的奔忙中,如能看到计算器上“归零”那一刻的烟消云散,大概对整个人生的悲悯也就化为这一刻的解脱感了。
名利竟如何?恩情又怎样?一切的执著无非是抽象数字暂时的显现。重要的是,该认真生活的时候,认真地生活过了;能做做旁观者的时候,也潇洒地旁观过了。未曾忘记快乐,也尽力摆脱苦恼。来到手中的,欣然接受;要从手中溜走的,怡然放手。名利如此,恩情也是一样。有过的就是有过了,失去时也应认可,那计算器上灵敏活跃的数字,如昙花般显现又消失,所记录的其实就正像这踊跃多彩的人生。造物者曾按下那使你开始奔劳的按钮,造物者也将释放你,让你“归零”。
庄子的话真是生动!他说: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息”字用得真是“现代”!那岂不就是计算器在一连串得失损益之后的“获释”?那真是最漂亮的一种“消失”。好像第一流的大乐团在最可爱的指挥者手势下极有默契的全部休止,一瞬间就隐去了所有的声音。
小小的这计算器,比一块苏打饼干还小,而它容纳的却像是人们一生的数字,在增多与减少、收获与付出、得到与失去、喜悦与惆怅的一连串浮沉之后,会悄然而心安理得地这样“归零”,这样“隐去”,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的潇洒,这样的收放自如又率真!
(罗兰)
活着真叫累,有人这么感喟;活着真叫烦,更有人这么吁叹。
活着真美丽,而我却喜欢这么对生活绾结。
寻找了千百种理由之后,才得以发现:生活在我的视野下呈现出与人的不同,不是生活赐予我有什么不同,仅仅是因为,在我的胸襟之中,盈盈地盛满这么两个字:坦然。
我坦然,于是我心美丽。
我心美丽,于是我的人生跟着美丽。
曾经看到那些假日垂钓者,一大早出门,夕阳之下拎着空空的鱼篓回家的时候,仍是一路欢歌,不禁讶然:付出了一天的等待却一无所获,怎么还可以这般快乐满怀?给我的回答却是:鱼不咬我的钩那是它的事,我却钓上来一天的快乐!对钓鱼的人来说,原来最好的那条鱼便是快乐。
坦然是一种失意后的乐观。
曾经看到那些下零点班的纺织女工,写满倦意的脸上却交织着与朝霞一样灿烂的笑靥,我便想:怎么说女孩子从事这种职业也不是最让人满意的呀!给我的回答却是:公主永远只有一个。但如果没人为她织出那么多彩锦,一个公主也没有哇!对织布的人来说,原来最美的那匹布却是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坦然是沮丧时的一种调适。
曾经看到一位扫了三十几年大街的老伯,每天把一条长长的大街扫得一尘不染,让上早班的人灿然走过。我便想:这么几十年这样平平淡淡地走过,这老伯可说是这小城里生活最不顺心的一个了。给我的回答却是:这条街只有我扫得最干净。对扫街的人来说,原来扫得最清洁的恰恰是自己的心。
坦然是平淡中的自信……
忽然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天空不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这不便是对“坦然”做了最好的诠释?
是的,许多的事得失成败我们不可预料,也承担不起,我们只需尽力去做,求得一份付出之后的坦然和快乐;许多的人我们捉摸不透,防不胜防,往往是我们想走近,人家却早已设起屏障,我们不必计较,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我们必须面对他们的时候,奉上我们的真心,然后感铭自己的伟大;许多的选择如果让我们抓住,有可能抵达成功,但我们一次次失却机会,没有关系,那只是命运剥夺了你活得高贵的权利,却没有剥夺你活得伟大的权利!
(邓皓)
小时候,我在家乡守望稻田,守望夏天的绿和秋天的金黄。
守望,心平气和的时候,就能听见远处河流的声音,能看见童年缠绵的美梦,在阳光下静静流淌的水面上破碎。
稻田里站着许多稻草人,它们披着蓑衣,戴着竹帽,被竹竿高高举着。
稻草人没有灵魂,没有眼睛,但成群结队的麻雀却是害怕它们的。人制作的假人,假人虚构的现场,多少年来,一直没有被麻雀们识破。成群结队的麻雀,只敢在离真人和稻草人远一点的田里落下。看来,在麻雀的眼里,真人和稻草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般情况下,麻雀要来吃谷子,都是约着一起来的。它们喜欢集体行动,可能觉得只有在集体中,才有安全感。不过,它们集体出动,从树冠向稻田俯冲时,总是被守望者手中劈啪作响的响啪(竹具,用来吓鸟)赶走,因为它们飞来时,总改不了唧唧喳喳的毛病。
然而,一切事情都有例外。总有个别鸟儿是单独行动的。它飞来时不出声息,吃饱飞走时,也鸦雀无声。这类鸟儿来去自由,几乎无视守望者的存在,它们是麻雀中沉默的少数。
有一次,我看见一只麻雀从远处的竹林里飞来。它飞的是直线,飞得很稳重,不像不敢片刻离开集体的鸟那样,狂癫癫地飞。
它飞来,我注视着它飞来了。我没有打响啪,因为我从不驱赶单独飞行的鸟儿。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只鸟儿竟然飞向一个稻草人,落在稻草人头顶的竹帽上。过了一会儿,它又飞到田里,直到吃饱了才飞走。
多少年来,我一直忘记不了那只麻雀。从外表上看,它普通得跟任何一只麻雀没有什么两样,是最容易消失在一个集体中的那种普通,以至我很难找到为什么不能忘记它的理由。
(李森)
艾克从战场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平日想象中与家人重聚的欢乐场面。他的母亲杰妮的肾脏出了问题,不得不送往附近的医院治疗。医生告诉艾克:“你母亲病得很重,她需要立即输血,否则可能活不到明天。”麻烦的是,杰妮血型是AB型,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被验过了血,但是没有一个人的血液能与杰妮的血液相配,更糟糕的是,医院即没有血库,也没有飞机去可以空运一些血液。于是,医生们说没有一点办法了。
艾克含着眼泪离开医院去召集所有的亲人,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有机会跟母亲见上最后一面。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在美国的每一条公路上,随处可见穿着军服的士兵要求搭别人的便车回家和亲人团聚的景象。当艾克驱车沿着公路行驶的时候,他被一个士兵拦住了,那个士兵请求艾克允许他搭个便车回家。极度悲伤的艾克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心情做好事的,但想到士兵回家团聚的迫切心情,艾克还是把那个陌生人请上了车。
心乱如麻的艾克只是木木地开着车,对身旁的士兵并没有理会。但是,这个士兵却注意到艾克的眼泪。“老兄,你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可以帮你吗?”艾克含着眼泪说:“我母亲正在医院里即将死去,因为医生无法找到与她相匹配的血型——AB型,如果他们不能在夜幕降临之前找到适合的血型,她就会死去。”
汽车里变得异常安静,然后这个陌生的士兵把手伸到了艾克的眼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枚身份识别牌,这是战争时期挂在士兵脖子上用来识别士兵身份的牌子。牌子注明的血型是AB型。他让艾克立即掉转车头,向医院里驶去。
母亲杰妮得救了,她活了下来,直到20年后才去世。
(简单)
那时,我是个七岁的孩子。在一个假日里,同伴们往我口袋里装满了铜板。我立即向儿童玩具店跑去。路上,我瞧见别的孩子手里拿着哨子。哨子吹出的声音把我迷住了,我就把铜板统统掏出来,换了一只哨子。我回到家里,一蹦三跳地吹着哨子跑遍全屋,为此颇为得意,不想妨碍了一家人。我把买哨子所付的钱告诉了兄姐和堂哥堂姐时,他们说,我付了四个哨子的钱,还对我说,多付的钱本来可以买许多好玩的东西。他们取笑我做了蠢事,把我气恼得哭了起来。甚至一想到这件事,我所感到的羞辱,超过了哨子带给我的乐趣。
然而,这件事一直印在我的脑际,后来对我颇有益处,每当别人引诱我去买一些我用不着的东西时,我常常告诫自己,“别对哨子花太多的钱”,我把钱省了下来。及至长大成人,来到大千世界,观察人的一举一动,我想,我遇到了许许多多“对哨子付出了太多的钱”的人。有的人渴望得到宫廷的青睐,把时间浪费在宫廷会议上,放弃休息、自由、美德、甚至朋友以求,我认为;“这种人对他的哨子付了过高的代价”。有的人争名夺利,时常参与政事,忽视自己的本职工作,最后因此而堕落,我认为,“这种人对他的哨子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
有的守财奴为了敛财致富,不惜置一切舒适,一切与人为善的快乐,别人对他的尊敬和友谊的欢乐于不顾,我说,“可怜的人啊,你为你的哨子付出了过高的代价”。专事寻欢作乐的人,不努力提高自己的志向或社会地位,忽视健康,只沉溺于眼前的良辰美景,我说,“错了,你这么做适得其反,在自找苦吃;你对你的哨子付出了过高的代价”。有的人热衷于修饰仪表,讲究衣着,欲置备美轮美奂的住宅,精雕细琢的家具和富丽堂皇的马车又力所不能及,结果债台高筑,“哎呀”,我感叹道,“他对他的哨子付出了太高太高的代价”。
(本杰明·富兰克林)
约访一位老者,他对传统印刷颇有研究。他的祖上曾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家藏万卷书。
老者退休后,就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的老屋原址重新盖起了两层楼,但比起旧时的厅堂逊色多了。老者指着屋前的场地说,这里当年是天井,铺的是上好的青石,青石上雕满了花鸟虫鱼。言谈之间,老者叹息不已。
话题在一杯粗茶中开始。我边听老者轻声慢语,边端起茶杯,老者顿住,轻声提醒:“茶水不烫了吧。”我笑,点点头。
老者继续说他的从事印刷的故事。有风从门外吹来,生冷。我打了一个寒战。老者又停住,说:“稍等,我给你灌个热水袋来。”
我连忙推托。老者已经起身,到厨房间灌了一个热水袋,递到我的手上。热水袋已经旧了,该是老人的常备之物,我接住,热水袋很温暖。
话题继续下去。聊到文革的那段历史,老者的声音越来越轻,而且他总是四顾周围。我心里突然泛生一种疼痛感。老者在“文革”中曾经遭受非人的苦难,这种神情,该是那个时代给他留下的吧。
当老者说到自己的儿子因为替他辩解,遭到毒打时,老者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了。
突然,老人打住,说:“那段历史早就过去了,你看我都这么老了。”我问老人,听说你家中还有不少古籍,都是你当年冒险保下来的。
老人的脸突然红了。老人说,我是偷回来的。他们把书全部搬到了仓库里,可是我太喜欢这些书了,晚上去偷。老者说到这里,脸上非常的不好意思。
话题就此结束,我向他告辞。他却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我偷书,也是万不得已,你不会见笑吧?”
我呆住。
这事本来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但老者却对之耿耿于怀。
从老者家里回来后,我为这事感慨万千。老者是传统的读书人,在他身上,仍然保留士人的风骨,即使对于那个癫狂的年代,他仍然坚守着读书人的品德,对于一次偷书经历,三十多年后仍然不肯原谅自己。
(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