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病体稍好一点后,便整日徜徉在咸阳的大街小巷,苦想着能够见到相国的办法。这天,他正准备进酒馆用餐时,突然看到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正望着自己微笑。
李斯有些诧异:“我们认识吗?”
那人笑笑说:“你不认识我,我对你却是久仰了。”
李斯没想到在陌生的秦国还有认识自己的人,顿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那人殷勤地说:“想必你也是要去用餐吧?我们进去谈!”
他们二位进到里面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叫来店老板点完了菜,那人才自我介绍说:“我叫郑国,韩国人。相国吕不韦,也是韩国人,郑国与相国有故旧之谊。我此次来咸阳,是想献策于相国,求一个荣华富贵。”
李斯听了惊喜万分,但是他心中还有疑问,所以问道:“那么,仁兄是如何知道我的呢?”
郑国哈哈一笑说:“因为你是荀老夫子的高徒啊!”
“你认识家师?”
郑国说:“荀夫子当世真儒,桃李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是他的得意弟子,我知道你不是很自然吗?另外,你的师兄弟韩非还是我的好朋友呢。现在我们认识了,你给我说说你的事吧!”
李斯叹了一口气说:“唉!一言难尽。”接着,李斯便把自己来秦国欲投吕不韦的前后经过诉说了一遍。
郑国听完李斯的遭遇,也是唏嘘不已,他忽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以你的才学,又持有荀夫子的推荐信,哪个国的国君不以聘用你为幸事呢?为何却难以进相府大门,去受那些看门狗的气呢?”
其实,李斯心高气傲,离开兰陵时,压根没有想过向荀卿讨要推荐信,以荀卿对他的器重,只要他开口,荀卿自然会给他写一封极尽美言之能事的推荐信。手持这样一封推荐信,到哪里都会畅行无阻。然而李斯并不想要,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则。
李斯说:“老师给我的恩惠已经够多了,我感觉无以为报。如果我功未成,名不就,不能光耀师门,就对不起老师。为人弟子,如果只知假借老师之名获取利益,不知按老师的教导自强自立,这是小人之道,不是君子作为,我是不屑这样做的。”
郑国听了心里暗赞道:“怪不得韩非公子对此人赞许有加,观其胸襟,果然不同寻常。”接着又说道,“你要想见相国,我能帮你。”
已是山穷水尽的李斯闻言大喜,道:“愿闻其详。”
郑国道:“我明天就要去见相国。你如不嫌委屈,可暂充我的仆从,及进得相府,你可以找机会向相国进言。如果相国任用了你,愿你莫忘我有引见之功。如果相国不用你,你在咸阳多留也无益。天下之大,何处没有用武之地呢?你若想去六国中的任意一国,我都会以盘缠资助你。只是他日成功了,不要忘记我的相助之义。”
好运来得太突然了,李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斯心想:咸阳有那么多家酒馆,郑国却偏偏走进我在的这一家。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这家酒馆,却偏偏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走了进来。也许,这便是不可测的命运吧。当时的李斯又怎能想到,这其实是一场有意的安排。
虽说李斯不免认为扮充仆从有失体面,但想到终于能见到吕不韦,这点小小的委屈实在算不了什么,于是高兴地应允下来。
李斯等到酒店老板上齐了酒菜,殷勤地劝郑国喝酒,他边喝酒边问道:“不知兄台想以何良策献给相国呢?”
郑国是战国时代有名的水利专家,那时候科学家的地位和今天没法比,比较受人歧视,说话也没人爱听,心里那个憋屈啊。李斯这一问,郑国甚至都有些感动了。
于是,他也不管李斯是不是自己的知音,便取出一幅地图,在上面指点着讲解开来:“你看,泾水洛水之间,为关中之地,幅员广袤,然而由于没有水,田地贫瘠,农民终年劳动,仍然难以填饱肚子。我献的策是,从雍州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处,引泾水自中山西邸起,到瓠口止处开凿一条水渠,傍北山,经泾阳、三原、高陵、临潼、富平、蒲城而东,最后注入洛水。长三百多里,可用河渠之水灌溉田地。水渠修成后,用不了几年,关中的田地都成为了肥沃之地,没有灾害之年,秦国从此就能够富强起来。”
郑国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李斯于水利虽为外行,却也觉得郑国的这个项目听上去很美,但隐隐又觉得其中另有玄机。反正事不关己,他也无暇细想。两人杯觥交错,尽欢而散,约定好次日同去相府。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斯找了一条河,趴在岸边,脑袋长长地伸在水上,以水面为镜子,排演他准备多日的面见吕不韦时的说辞,声音何时激昂,何时低沉;语速何时该快,何时当慢;何时笑,笑到几分;何时停顿,停顿多久。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表情,他都像一个追求完美的导演,设计了又设计,直至他认为无可挑剔为止。有路人经过,还以为他要投水自尽,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地怂恿他:“哥们儿,你倒是跳啊。”
李斯回到旅馆,郑国的马车已等候多时。李斯进入马车,见里面堆满了送给吕不韦的礼物。郑国不像李斯那样贸然登门,照今天的说法,他是排队预约过的,根据吕不韦的日程安排,今天可以召见他了。因此,郑国到了相府,自有相府舍人出来接入。
这天,李斯装扮成郑国的仆人,和郑国一道进入相府,来到一处宅院,舍人叫他们先候着。舍人进去通报时,吕不韦正斜躺在榻上假寐,身边簇围着十数个绝色妖姬,正各司其职地服侍着他,或捏腿,或捶背,或赶扇,或焚香,或喂食,或抚琴,或舞蹈,或曼唱……舍人哈着腰候着,直等到吕不韦睁开眼睛,这才小心地禀报道:“从韩国来的郑国带重礼求见。”顺手递上一张礼单。
吕不韦和他刚认识异人那会儿相比,胖了许多,满脸油光四溢的横肉,肚子也圆乎乎地鼓了起来。其气派和体形比较起来,膨胀的速度更是惊人。吕不韦扫了一眼礼单,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带他进来。”
舍人出来,对郑国说道:“相国唤你了。”郑国向李斯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儿进去。李斯刚一举步,却遭到舍人一声断喝:“干什么呢,里面是你这种下人进去的地方吗?”
李斯眼看就要和他梦寐以求的吕不韦见面了,却忽然碰到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作梗者,怎不火冒三丈。区区一个小舍人,便能毁灭掉他仅有的希望。李斯盛怒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将他掼翻在地,抬脚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幸好郑国及时把他拽开。
舍人一向仗势欺人惯了,没想到今天惹上个不怕死的。他从地上灰溜溜地爬起来,一时间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拿眼狠狠地瞪着李斯。郑国安抚李斯道:“李兄少安毋躁,等我进去见到相国,再替你想办法。你尽管放心,一定会让你见到相国的。”
郑国和舍人进去之后,剩李斯一个人在院子里。李斯焦虑地搓着手,心脏狂跳得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的囚徒。美妙的丝竹之乐和欢快的女子笑声,从屋子里隐隐传出,让李斯悲观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在未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单调而漫长。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了舍人的脑袋。舍人也不出来,只是从门缝里向李斯招招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进来了。
李斯心头狂喜,脚却冷静地钉在原地。他也朝舍人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这里。李斯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去见吕不韦。他要通过舍人之口,先摸摸吕不韦的态度。
舍人却不肯过来,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频率和幅度,李斯反而更加笃定不动了。从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而从舍人的态度又可曲折地反射出给舍人下命令的吕不韦的态度。
舍人见李斯不大像会过来的样子,只得满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吗?相国唤你呢。”
李斯不紧不慢地问道:“相国是怎么对你说的?”
舍人道:“就是让你进去呗,还能咋说。”
李斯道:“相国说的是让他进来,还是带他进来、叫他进来、请他进来?”
舍人心想,读书人就是毛病多,非得咬文嚼字不行,便回答道:“是请你进去。”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已无须再多问什么,一个请字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人,一生要说很多很多话,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句;人,一生会认识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多说对了一两句话,多交对了一两个人而已。
李斯终于站在了吕不韦的面前,离他只有一丈有余的距离。这一天的会面,已无数次在李斯的脑海里预演过。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吕不韦的大脑,用他的口才篡改吕不韦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要走对一步路,说对一句话,交对一个人。
李斯一进入吕不韦的寝宫,眼中便再没有别人,他没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泄的绝色美女,也没有在于他有引荐之恩的郑国身上浪费自己的半点视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吕不韦的身上,他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吕不韦就是他的对手,他的敌人。
诸君不妨自问,倘你见到一位相国级别的人物,并且你见到他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而是有求于他,你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将你拯救。那么,你愿意给他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我想,大概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样。对李斯而言,这样的问题是个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
李斯想的不是他应该留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而是他应该强加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关于这个第一印象,吕不韦有权评价,却无权拒绝。当然,这建立在李斯拥有强大的自信和无畏的勇气的基础之上,对那些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来说,还是请勿模仿为好。
从李斯迈过寝宫门槛的那一步开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体语言刺激着吕不韦的神经。他高昂着头,目不斜视,步伐宽阔而有力,浑身散发出利剑出鞘的夺人气势。
在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乞讨者的惶恐和悲伤,有的却是施舍者的自在和怜悯。他仿佛并非身处万民仰望的高高庙堂,在他看来,这里只是一处任他纵马游缰的无主草场。李斯向吕不韦行礼,仅长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谓大知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吕不韦半躺着,审视着李斯。尽管他不动声色,但无疑李斯已强加给他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高傲而强悍的人,这是一个专注而坚毅的人,这是一个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的人,关键是,这样的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总是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于是,在正式的会谈开始之前,李斯便已经成功地给会谈双方的关系定下了他想要的调子。
李斯和吕不韦四目相投,如两只动物般互相打量,带着七分挑衅。三分提防。吕不韦在生意场和官场上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时至今日,他已经贵为相国,但他的心态却始终在商人和官员之间游移。
作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从眼前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么;作为显赫的权臣,他想的是:眼前这位李斯能给我带来些什么。能将这两种具有互补性的思考方式集于一身,让吕不韦颇为得意,而他自从政以来能一帆风顺,这也是一极大之原因。
一个成功的仕途经营者,无疑也应该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李斯同学是何等人物!他对吕不韦的研究是如此透彻,以至于他完全有资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学里开设吕学讲座,相信就连吕不韦本人,也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听讲,而且一节课也舍不得落下。
早在当年一起就学于荀卿门下之时,李斯和韩非就游说的技巧做过无数次的探讨,并达成这样的共识:“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必先知所说之心,尔后方以吾说当之。”
知所说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只需轻轻一击,便足以辉煌大胜。那么,眼前这位相国,传说中的吕不韦,财富与权力并重,阴险与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绽会在哪里?作为吕学教授的李斯,又将如何一击制胜?
吕不韦的寝宫内一片安静——风暴来临前的安静。所有的人都预感到有些奇特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些事情将在未来产生深远而强烈的影响。他们期待着,为能亲眼见证而兴奋莫名。
从没有人如李斯这般能带给吕不韦如此大的压力,使他难以呼吸。他下意识地欠起身来,打破了冻结的沉默,冷冷地说道:“你就是李斯?”
李斯一直在等待着吕不韦先开口说话,他等到了。吕不韦沉不住气,他表现出了他的好奇心。而无数的教训表明,正是好奇心要了猫的命。
“楚人李斯,拜见大秦相国。”李斯简单而直接地回答道。诸如“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不胜荣光”这类阿谀之词,李斯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好在吕不韦也不在乎这些虚文形式,他看着李斯,懒洋洋地道:“听郑国说,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号称有动摇山河之志,经天纬地之才。”
“李斯不敢自谦。”
“哼,你倒确实一点也不自谦。不过,本相另外还听说过一个李斯,两个月前在本相府前公然辱骂护府武士,咆哮无状,你可认识这位李斯?”
“回相国,两李斯是一李斯。”
吕不韦见李斯爽快应承,便脸色一墨,斥道:“你可知罪?”
“李斯知罪。”
“你可知此乃死罪?”
“确是死罪。”李斯答道。
吕不韦的脸上一瞬间竟露出失望之色。原来李斯也不过如此,吃自己一吓,便乖乖地认了,而且似乎连加以狡辩抵抗的欲望也没有。李斯却从容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李斯何时能见到那八个护府武士的人头?”
吕不韦没转过弯来,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说什么?”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弱智的话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尊贵而博学的相国的字典里,根本就不该有“你说什么”这四个字。他只得轻轻地啜一口清茶,以掩饰尴尬。
李斯将吕不韦的举动尽收眼底,道:“普天之下,人所共知,相国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咸阳,求归相国门下。相国敬贤爱士之名,近播大秦之境,远动六国之听。是以,诸侯以为,有秦诸相,相国最贤。”
给吕不韦扣上这样一顶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后,李斯又道:“李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远来咸阳,慕相园之名,以相国为重士也。李斯虽愚,投奔相国之心却不可谓不诚,然而方才登门,未及入室,便横遭护府武士之辱,辱之不足,又复殴之,此事为当日数十人所共见,非李斯所敢编造。此八武士不死,天下之士必视相国之门为畏途,心寒而不敢至也。六国皆以相国之敬贤爱士为有名无实,心耻而传为笑也。以八武士之人头,回相国之美誉,换天下之归心。相国明见高远,何去何从,当不必再待李斯多言。”
吕不韦这才醒过味来,敢情李斯说的死罪,不是他自个儿的死罪,而是护府武士的死罪。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拿天下来压人,倒也不好驳得。虽说这两个月来,前来投奔的士人数量的确明显下降,但李斯请砍八武士之人头,这却要斟酌斟酌。
吕不韦当即岔开话题,道:“且置此事不论。你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好的治国策略可以贡献给我呢?”
李斯知道,有些事缓则易就,急则难成,是以也不再纠缠,他来此,并非专为取八武士之人头,而是久等吕不韦此刻一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谨慎地道:“愿少闻。”
吕不韦动了动手指头,艳姬鱼贯而退。
李斯又道:“愿更少闻。”
吕不韦再动了动手指头,舍人也退下。郑国屁股贼沉地坐着,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今天这场戏自己是看定了。李斯却以目光逼视着他,不怒而威。郑国明白了自己的在场对李斯也是一种妨碍,只得带着沮丧和懊恼离开。
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两个人——吕不韦和李斯,却丝毫也不显空旷寂寥。这两颗巨星碰撞而出的无形火光,早将所有的空间弥漫殆尽。
李斯开口道:“李斯闻知,相国门下食客有三千之众,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相国得士之多,可谓冠绝天下也。有此事乎?”
李斯戴的高帽确实非同凡响,吕不韦越戴越舒服,越戴越喜欢,他得意地一捋长须,道:“那又怎么样?”说完,微笑地望着李斯,等待着李斯继续对自己吹捧夸奖。
李斯却站起身来,沉思着踱了两步,再转身面对着吕不韦。他用狂热的眼神紧盯着吕不韦,厉声说道:“李斯请相国尽诛门下之士。无论亲疏贵贱,才学高低,请一并杀之。”李斯说完,手掌同时往下猛地一斩,其力道之大,竟似能于虚空中触发风雷之声。
李斯这席话,由于事先全无征兆,再加上他金属般刚硬锐利的声音,使得其效果极其震撼。吕不韦闻言大骇,险些又傻乎乎地跟着应一句:“你说什么?”还好他嘴收得快,这才没有再度出丑。
吕不韦心中大怒,怒李斯傲慢无礼,大言不惭。李斯啊李斯,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养这许多士人我容易吗?这些寄生虫成天什么事也不用干,吃喝拉撒全由我埋单,每月还得固定给他们发薪水,要维护秦国的体面和我吕不韦的个人声誉,这薪水还不好意思给得太少。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来,我得好声好气地去安抚慰问;他们若是在外头捅了什么娄子,我还得出面替他们摆平。养士人可比养儿子还累啊。我图个啥?就图个不能吃也不能卖的虚名。好家伙,你李斯一来,像样的计策一个没有,张口闭口尽是要我杀人,先要杀八个护府武士,现在又要杀三千士人。我这儿是相国府,又不是屠宰铺,你是存心要我吕不韦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千秋骂名呀。
吕不韦按住自己的怒火。他决定给李斯一个机会,让他把话说完。倘李斯能自圆其说,那便再作理会。倘他只是危言耸听,那就拖出去剁了卖肉,咎由自取,须怨别人不得。吕不韦慢条斯理地道:“士人何罪之有?为何要杀?”
“三千士人,皆欲置相国于死地,为什么不杀?”
吕不韦眉毛一挑:“说下去。”
李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相国以韩人仕秦,封文信侯,食十万户,金印紫绶,代理万机。秦王年少,以相国为仲父,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大秦天下,尽托于相国一人之手。人臣所望,能过此乎?”
“不能过。”
“那么,相国想废秦王而自立吗?”
吕不韦怒道:“小子放肆!本相受先王厚遇,倚为托孤重臣。吕不韦披肝沥胆,效忠秦室,天日可鉴。”
吕不韦怒了,李斯反而笑了。李斯道:“相国并无谋反之心,相国自知,李斯也知。然而秦王知道吗?秦国知道吗?以李斯之见,相国虽无谋反之心,所行却有谋反之嫌。相国大开门户,延揽天下士人,至三千之数,这是慕虚名而处实祸啊!”
李斯激动地在吕不韦面前走来走去,晃得吕不韦很是眼晕。李斯边走边说:“养士如养虎。据李斯所闻,相国门下之士,只知有相国,不知有秦王,倚仗相国之权势与尊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嚣张跋扈,欺凌柔弱,咸阳城内已是怨声载道,百姓皆因此迁罪于相国。相国门下蓄此猛虎三千,人虽畏之,也必疑之,谓相国有不臣之志,这是养虎又有如养祸啊!信陵君以宗室之亲,养士纳贤,尚遭魏王嫌恨,无以自明,废而不用,乃沉溺酒色,郁郁而终。相国本为韩人,常言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斯越说声音越大:“相国虽忠于秦室,但是秦人终不能信相国啊!如今相国已是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秦国任君予取予求。古语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相国不思韬光养晦,乘盛而返,反而遍求天下之士,集于一门,非为谋反,何为此举?今日主少国疑,举国皆疑相国将仿田常代齐之故事,废秦王而自代。宗室重臣恨相国已久了,一旦以养士自重,图谋不轨为名,诬相国以谋反之罪,群起而攻之,则相国危急于累卵,就有性命之忧啊!为今之计,唯尽诛门下之士,门下之士既去,则相国无须自辩,天下已尽知相国必无谋反之心也。相国也可长为文信侯,世世称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愿相国详察!”
李斯一口气说完一大通话,稍显疲惫之态,他停下脚步,俯观着吕不韦的反应。吕不韦把身子往后一靠,团目沉思。他的思绪有点乱。李斯一席话,有如当头棒喝,敲得他昏沉沉的。但要说吕不韦从不居安思危,那倒真是太低估他了。
吕不韦虽贵为相国,然而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他一直无法染指军权,军权始终牢牢控制在秦国宗室重臣手中。是以,他蓄养三千士人,极力笼络,使其能为己用,能为己死,其实也兼有自保防身之用。三千士人倘纠结得好,也是一支相当可观的精锐部队,就算那些宗室重臣意图兵变,要加害于我吕不韦,看在这支部队的份上,他们也得再掂量掂量。李斯啊李斯,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不是舍不得三千条人命,我是不能自毁战斗力啊。
人,不是这样子杀的。在古代,对那些握有生杀大权的人来说,杀一个人只是一项简单的工作,一声咳嗽,一道眼神,都可以杀人于无影无形。但从杀一个人到杀三千人,那就会由量变引发质变,成为一项浩繁艰巨的高风险工程。就算吕不韦有心杀三千士人,他也未必敢冒这样的风险。千万不可小看这些吃白食的士人,他们可不会甘心俯首就诛,一旦事情泄露,这些士人联合起来反戈一击,先一命归西的还不定是谁呢。就算吕不韦真能成功地杀掉三千士人,他也不得不顾及舆论的压力。那时候的诸侯大臣,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狂喜欢指责甚至是干涉别国的内政。一旦真对三千士人进行大屠杀,可想而知,从六国远道而来的滔天口水,吕不韦套十个救生圈也能被活活淹死。
吕不韦计谋已定,睁开眼睛,道:“李斯,说得好。但这三千士人,本相一个也不能杀。”
李斯自然了解吕不韦的苦衷,他淡淡地道:“李斯明白。”
吕不韦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莫非你有两全之策?”
李斯一笑,道:“李斯早知相国宅心仁厚,必不忍取士人之性命。李斯不才,却有一计,能保相国身名两全。”
吕不韦原本傲慢的语气开始变得真诚而谦恭,道:“不韦鲁钝,愿得先生教之。”
李斯悠悠说道:“所谓养士,重在一个养字。李斯以为,相国对门下士人娇纵太过,优其俸禄,肆其所为,不忍稍加约束之。相国以为如此厚待士人,士人必感相国之恩。殊不知,凡士人者,必自恃其才,而相国于门下士人无所任事,养之有日,用之无时,士人怀才而不得见用,长而久之,必心生怨恨,此士人之通病也。授士以金,不如授之以事,相国若能听李斯一言,则门下士人皆能各展所长,各任其用,人人皆自以为相国重己也。如是,则士人归心,相国坐收其利而不得其害。此方得养士之妙法也。”
吕不韦见李斯说话云遮雾绕,不着边际,急道:“请先生明示。”
李斯见火候已到,也就不再吊吕不韦的胃口,从容答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今相国德行广布,万民浸泽,匡扶秦室,功高天下。人生三事,相国唯欠立言而已。为今之计,何不集门下士人于一堂,授以竹简刀笔,使人人著所知所闻,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上关天文,下穷地理,汇诸子百家,录古史旧闻,辑而成书,立言于当前,光耀于千秋。”
李斯说得兴起,又开始来回兜圈。吕不韦看得眼晕,索性闭上眼睛,任他用充满力度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慷慨陈词。
“诸位士人久受相国奉养之恩,早盼能为相国建功立业。文章千古事,只字未敢轻。相国借重彼等之才,委以立言大任,试问谁人敢不竭尽才智,唯恐有负相国厚望?士人中或有滥竽充数之辈,胸中一无所有,闻知著书一事,必知难而退,如是则不费吹灰之力,而有沙汰之功。士人既倾力著作,则无暇于外寻衅生事,如是则百姓得以安息,必大赞相国驭下有方。士人文章既出,相国览卷一阅,便可知晓其才学之高下,相国择其贤者而用之,如是则开得士之捷径。这是著书的第一个好处。”
“四大公子素以善养士而名闻天下。然以李斯观之,四人身灭事废,没什么好说的。今相国集门客著书,书成之日,缮写誊抄而传于诸侯,则天下之人,皆知四公子养士乃为一己之私欲,相国养士却为造福于万代,于是便瞧不起四公子而尊重相国。这是著书的第二个好处。”
“三千士人合力著书,实为亘古未有的奇观。到著书之日,相国摆酒设宴,邀文武百官齐至相府,观瞻著书盛况,则秦国皆知相国以立言弘道为重,而以江山社稷为轻也。相国得以自明心迹于目前。这是著书的第三个好处。”
“这本书完成后,必汪洋恣肆,蔚为大观。足以传诸后世,遗泽万年。相国之名也必永垂而不朽。这是著书的第四个好处。”
吕不韦被李斯煽动得坐立不安,豪情万丈。吕不韦问道:“此书如成,叫什么名字?”
“无相国,则不能有此书。可以叫《吕子春秋》。”
吕不韦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提供著书场地和经费的大款,书的思想内容基本上和自己没啥关系,是以这个“子”字可万万不敢颜承担。于是说道:“本相以为,还是名为《吕氏春秋》较为适宜。”
李斯点头赞同。通过这一易名事件,他敏锐地察觉到吕不韦在文化上存在严重的自卑心理。嗯,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对他这点予以狠狠打击。
于是吕不韦大悦,对李斯顿生相见恨晚之意,恭声道:“先生幸教,不韦敬受命。”于是延李斯入座,奉为上客。
李斯却并不领情,他向吕不韦躬身行大礼,高声道:“相国在上,李斯再请八武士之人头。”
吕不韦一愣,他以为这事已经算完了呢。八武士乃是托关系才得到目前这份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这样攀起来,多少和吕不韦都有点沾亲带故,虽说杀了也不心疼,但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作为一个生逢乱世的政治家,吕不韦唯一的缺陷便是杀心不够重,又或者,他喜欢慢工出细活,带着浪漫的忧伤,在内心的挣扎中,让一个人的死亡变得艰难而漫长。总之,他不喜欢大面积地杀人,觉得这样太缺少艺术上的美感。
吕不韦语调冷峻地说道:“先生何必定要取那八武士之人头。不韦知先生当日受辱匪轻,此时犹然满腔愤懑。吕不韦愿厚馈先生金银,再令八武士当众向先生下跪赔礼。那八武士也均是上有老、下有小之人,先生宽宏大量,看在本相面上,且饶八武士之命,如何?”
如果李斯这么容易被收买,那也就不能成其为李斯了。有时候,不交易才是最好的交易。李斯不依不饶,非要取那八武士之人头不可。他要让世人都知道,当日他在相国府门前说的那番话,绝非戏言。他要让世人都知道,凡他说过的话,他一定有能力做到。
战国时代最贵的是什么?人才。战国时代最贱的是什么?人命。吕不韦最终作了抉择,花八条人命的代价来得到李斯。他知道,就算如此下足本钱,他也只不过得到了李斯的人,却并没有得到李斯的心。遥想四百零九年前,秦穆公只花了五张黑色公羊皮,就把百里奚给买到手。怎不让人唏嘘,物价飞涨啊。
应该说,和吕不韦的初次会面,李斯取得了丰厚的战果。李斯却清醒地告诫自己:成功?我才刚上路而已。吕不韦亲自驾车将李斯送回旅馆,整座咸阳城为之轰动。这场拙劣的政治秀,虽然让吕不韦礼贤下士的名声达到了巅峰,却也让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李斯一夕成名。
此后的几天,好奇的人们纷纷涌向旅馆,向旅馆老板打听李斯的背景来历。有些投资意识强烈的人,甚至想把女儿嫁给李斯,倒贴都行,做妾也可以商量的。旅馆老板一边兼任李斯的新闻发言人,一边做起了和李斯有关的纪念品的拍卖生意,狠赚了一笔。
第二天,李斯正式到相国府报到。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监斩八武士。李斯木然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八个武士,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复仇的快感。很多时候,复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给别人看的。八个武士早没了当日的威风,痛哭流涕地向李斯求饶,然而太晚了。
从他们的拳头第一次击打到李斯身体那一秒起,一切就已经晚了。李斯一挥手,大刀砍下,人头落地,在地上滚动碰撞,慢慢地停住,有的脸朝上,有的脸朝下。围观士人皆大为动容。李斯却只是冷冷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该!
殷红的鲜血铺陈在黛青色的地砖上,在李斯眼中,那分明是盛开的权力之花,为他绽放,为他歌唱。在他未来的人生中,他还将看到无数次这样的花开。
八颗人头替李斯向全相国府的人作了自我介绍。八具倒下的尸体,垫高了他在众人眼中的地位。除了吕不韦,其余人等看见他都很是敬畏,不敢因为他是新来的而少加鄙视。李斯之所以坚持八个武士之必须死,很大的用意便在于此。
根据吕不韦的安排,李斯被安置在代舍,这是上等士人才能住的地方。中、下等士人则只能分别住在传舍、幸舍。吕不韦虽爱李斯之才,却并没有重用他的意思,可谓又爱又防。
他也不派李斯差事,只是说:“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结交结交同事,想做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所以,在刚开始的一个月时间里,李斯一直无所事事,成天东游西荡,虽说逍遥快活,但心里憋着一团火。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他在上蔡做公务员时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虽然如今待遇高了十几倍,但本质上都是在消磨光阴,浪费生命。
时间一天天悄然逝去,李斯心中的惶恐也日甚一日。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早在荀卿门下读书的时候便已用尽,闲适而平淡的日子让他感到窒息,感到背叛了自己。屈原曾有感慨: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李斯的恐惧却更为迫切。他担心明天自己就会死去,或者明天地球就会毁灭,而他,却和自己的梦想依旧隔着难以企及的距离。
也许,只有在梦中,他才能找到些许安慰。他时常梦见美丽的妻子,既像母亲,又仿佛女儿,用她独有的缠绵和温柔,使他感激于自己的并不孤单。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会不离不弃地跟着他、相信他、依赖他、崇拜他。
一个甘愿用一生等待的女人,在男人心中是一种何等唯美而沉醉的象征。每当李斯疲惫、厌倦,准备向生活投降时,他都能看到妻子那双明亮而信赖的眼睛。他不能放弃。他必须努力。她配得上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而他作为她的丈夫,必须要为她去争取,死不足惜。
儿子们该又长高了吧?那只老黄狗还活着吗?我不在的时候,这两个坏小子会不会背着母亲,偷偷到东门外追逐野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