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摄元年秋日里的一天,刘縯找到叔父刘良,同母亲一起商量起义造反的事情。
母亲樊娴都一听他要造反大吃一惊,道:“縯儿,这可是掉脑袋、灭族的罪,千万要谨慎从事!你爹遗愿让你匡复社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娘知道无法阻拦你们,可是娘觉得还是慎重一些,选择有利时机,一举成功为好。”说着,期待地望着刘良道,“兄弟,你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依你看,縯儿如果举事,能有多大的成功机会?”
刘良一听刘縯要跟着安众侯刘崇一起起事反莽,脑海早已翻腾开了,闻听嫂子问到自己,便道:“当年周公辅佐周成王,传为一代佳话,如今王莽效仿周公辅佐孺子皇帝,似乎也无懈可击。至于说王莽篡汉,还只是人们的猜测,天下毕竟还是我们姓刘的。安众侯起事,师出无名,恐怕天下应者寥寥,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刘縯原本以为叔叔会坚决支持自己,没想到刘良反而说出这种话,不由得生气地说:“依着叔父的意思,我刘氏皇族就只有眼睁睁看着王莽老贼夺了汉室江山,才可起兵反莽。孩儿以为到那时,恐怕亡羊补牢,悔之晚矣!”
刘良知道刘縯的九牛拉不回的脾气,也不好再说什么。樊夫人看着儿子阴沉的脸,知道自己不好再劝,就接过话说:“此事为娘也难作决断,你舅父樊宏与官府交往甚多,天下时势,他知之甚详,縯儿可连夜去请你舅舅来,看他什么态度。”
说到舅舅,刘縯不禁高兴起来,他正愁这次造反人数不够,有了舅舅的支持,那就大不一样了。
刘縯舅舅名叫樊宏,字靡卿,出身于豪富的家庭,从少年时就有远大的志向。他的岁数其实比刘縯大不了多少,但是非常会办事。刘縯年轻气盛,有一次父亲有病,他去南阳请名医申徒臣。在诊断过程中,申徒臣态度非常傲慢,惹怒了刘縯,刘縯性情刚烈,一怒之下竟然把申徒臣给杀掉了。
杀人可不是个小事,不过多亏舅舅樊宏的多方斡旋,官府竟然放过了刘縯,因此刘縯对他非常尊敬。这次起兵,就是母亲不提,他也会去请舅舅共举大事的。说干就干,刘縯马不停蹄,当天就把舅舅请来了。舅舅虽然请来了,刘縯的心却凉了。
樊宏对刘氏兄弟说:“你们是刘汉宗室,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总以为这江山社稷非你们刘姓莫属,岂知天下并不如你们想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穷苦百姓更不会这样想,只要能让他们种田吃饭,他们就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衣食无着,生存无路,不管这天下姓刘还是姓王,他们都会起而造反。”
是啊,刘縯何尝不明白,天下怎么会一直是他们姓刘的呢?王莽能够得到现在的权势,自然有他超人的地方。王莽的专权难道不是顺应人心吗?时人称颂王莽:“窃见安汉公自初束脩,值世俗隆奢丽之时,蒙两宫厚骨肉之宠,被诸父赫赫之光,财饶势足,亡所牾意,然而折节行仁,克心履礼,拂世矫俗,确然特立;恶衣恶食,陋车驽马,妃匹无二,闺门之内,孝友之德,众莫不闻;清静乐道,温良下士,惠于故旧,笃于师友。”
王莽“日新其德”,崇尚节俭以矫正世俗奢侈之病;温恭待人,礼贤下士,天下“从风而化”,风气为之大变。王莽身居要位以后,又不断谢辞封赏,致使天下读书人签名上书为王莽请封。
再看看所谓的刘氏皇室,皇帝昏庸无能,子嗣不旺。汉哀帝后,朝廷迎九岁的中山孝王子刘衎为帝。立五年而崩,无子,又立汉宣帝玄孙婴为帝,只有两岁。已经找到汉宣帝的玄孙那里去了,可见汉皇后嗣匮乏的程度。还要王莽把刘邦的堂叔伯兄弟的子嗣们找出来当皇帝,才算是王莽忠孝吗?有点太强人所难了。再说这些人跟皇朝的继承权,完全已经八竿子打不着了。
至于天下崩溃的情形,从汉武帝之后就已经开始了。昭帝时期,情况进一步恶化,而且因为土地兼并和买卖奴隶等日益加剧,社会矛盾渐趋激化。汉元帝时期,易学家京房列举众多灾异,告诉汉元帝,国家衰败之势已经难于抑止。汉元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说天下确实是“衰乱已极”。
到了汉成帝时,谷永在与成帝面对面谈话时,指出当时严峻的社会情况说:“饿死于道者,以百万数。”就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公家无一年之畜,百姓无旬日之储,上下俱匮,无以相救。”哀帝以下的情形,更是每况愈下。
与此同时,西汉末期的皇帝们却带头穷奢极欲,诸王、列侯、外戚、公卿官僚也凭借权势,累敛财富,竞相享乐。
由于官逼民反,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终于在许多地区爆发。汉成帝初年,关中南山一带有个叫倗宗的,领导几百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起义,历时一年多,京师长安为之震动;成帝建始四年,东郡茌平又爆发侯毋辟领导的暴动;阳朔三年,颍川郡铁官徒申屠圣等一百八十人起义,迅速扩大到九郡;鸿嘉三年,广汉郑躬等六十余人起义,他们如洒落在一堆干柴上的火星,迅速燃起燎原大火,发展到上万人;永始三年,尉氏人樊并起义,愤怒地杀了陈留太守,惩罚那伙为非作歹的官吏;同年十二月,山阳郡铁官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起义,他们杀长吏,抢武器,历经十九个郡国,斩杀了东郡太守、汝南太尉。汉成帝惶恐不安,下诏发兵追捕。这些起义,都以起义者血溅大地、刽子手加官赐钱而结束,但它们宣告了西汉王朝的气数将尽。
汉成帝在绥和元年二月下诏承认:“朕继承太祖鸿业,奉祖宗宗庙已二十五年,薄德不足以安定四海,百姓怨望者多。”这个荒淫一世的皇帝,在一片怨声中死去,活了四十六岁。
汉哀帝继位后,在诏书中说:“诸侯王、列侯、公主、二千石大官和豪强富民畜养了无数奴婢,他们与民争利,兼并土地,百姓负担太重,被逼得活不下去。”在另一个诏书里说,“日月无光,五星失序,郡国到处发生地震,河南颍川大水灾,淹死无数百姓,庐舍坍坏。朕没有做什么好事,百姓处处遭殃,朕恐惧得睡不着觉。”
哀帝年间,长安附近人民愤怒地烧毁了汉武帝的陵邑,这就是长期郁积于心的怒火爆发的结果,汉家天下已经是衰败到了溃烂无救的地步。这种情况,说明了汉家天下已经根本维持不下去了,刘氏的统治已经没有可能再进行下去。当此之际,并未陨灭的上古时期的禅位让贤的传统开始在社会上复活。
早在汉昭帝时,研究《公羊春秋》的学者睦弘,就征引古义,建议汉昭帝把皇位禅让给天下的贤人,此时王氏根本还没有出现。
睦弘要汉统治者“求索贤人,禅以帝位”,希望汉昭帝效法殷、周,自封百里,以嗣血统,“顺承天命”。虽然他因此被杀,但是已经足以表明,禅位让贤的传统在特定历史情形之下已经复活。同时,也表示汉代到昭帝时期已经失去士望和民心,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了,不必等到王莽出场。接续昭帝的是宣帝,此时王氏依然杳无踪影。一位叫盖宽饶的学者,又据易理提出让汉宣帝禅让的要求,他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又说,“若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
盖宽饶的意思是说,汉代统治已经完成了使命,该是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汉代的君王,既然已经失去君临天下的德与才,就应该识时务,知进退,主动让位,不要赖着不下去。当然,他也因此被迫自杀。
以上两人作为知识分子,应该说坚持了儒家的政治原则立场,顺应了时代的需求,尽管招致杀身之祸,但是确实应当被历史所牢记,他们是中国政治的贤良,是对生民的生存负责的社会精英。他们的行为,表明了中国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有历史责任感的,他们为了中国政治的正常化和合理化舍出了生命的代价!
易学学者谷永在汉成帝时更进一步提出了:“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意思是说:上天任命君王,让他治理天下,不是为了君主自身,而是为了臣民。他说天“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他提出了“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汉成帝这一次并没有杀掉谷永,却诚实地说了一句“甚感其言”的话语。
之后,身为皇族的刘向又提出了“富贵无常”,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的说法。就是说,任何一个国家,不管它的性质如何,怎样努力,它总是要灭亡的,总是要被其他的新兴政权所取代。这是历史的规律,想挣脱也挣脱不掉。
刘向并不是为王莽张本,其实他是反对王氏专权的。刘向留下一部很有名的著作,叫作《说苑》,其中有一篇叫作《至公》,就是大公至正的意思。在这篇文字中,他说:“古有行大公者,帝尧是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得舜而传之,不私于其子孙也。”他说这才是人君真正的公心所在。
以上这些学者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不仅为一个朝代张本,真可谓优秀士大夫。他们之所以敢于这样做,也是因为禅让是古已有之的实事,虽然经历了秦汉两百年的专制,并没有被大家遗忘,大家还没有完全放弃这一美好的理想。
禅让是非暴力解决政权问题的良好方式,不必使用武力,免得天下苍生受难,也不至于耗竭社会经济和其他物质资源。
汉代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真是到了,而以什么样的方式退出历史舞台,在当时的士大夫甚至皇帝本身都不成很大问题。大家一致认为,必须采取禅让的方式,实现权力的正常转让和过渡。
汉哀帝就曾想把权力禅让出去,但是他抑制王氏,信重自己的外戚,想把权力禅让他委任的大司马董贤,他对董贤说:“我欲法尧禅舜,如何?”
汉哀帝要把权力禅让给董贤的心思,事实上可能比这还要提前。早在他即位不久,册封董贤为大司马时,诏书就说:“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于公,以为汉辅。往悉尔心,统辟元戎,折冲绥远,匡正庶事,允执厥中。”
汉哀帝要让董贤统领大众,辖制远近,治理政务,尤其是使用了“允执厥中”一语。这个词可是不能随便使用的,这是尧让位给舜的时候所用的话语,用这样的词语,就意味着要禅让了。在汉哀帝,至少已经有了对董贤的这种潜在的暗示。但是,禅让是让给贤者,而不是随便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汉哀帝的话语一出,立刻遭到明智大臣的反对。当时在场的大臣王闳马上截住话茬说:“天下乃高皇帝之天下,非陛下之所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于无穷。”提醒他作为天子,是不能以儿戏的方式讲话的。
实际上,如果王闳接住话茬说,陛下所言极是,臣已录下诏旨,立即发布出去。那这件事就是汉代皇帝自己把权位禅让给董贤了。不过董贤虽然可以被重用,但确实不足以接受权力的禅让,他没有那么大的感召力。西汉末年,唯一拥有这种接受禅让资格的,只有王莽。王莽的德行和在社会中的声誉,还有身份和地位,足以承担这一历史的重任。
王莽执政以来,被外戚、官宦搅得一团糟的朝廷,焕然一新,他因此赢得一片喝彩声。朝野内外拥戴者甚众,即便是刘氏宗族,因王莽为他们复侯爵、重封地、增俸禄,拥戴者也不少。
这些,刘縯早有耳闻,只不过他素性刚烈,胸有大志,对王莽一向没有好感,有的只是满满的恨意,对那些接受王莽恩德的刘氏宗族也是充满了鄙视。看刘縯心动,樊宏接着说:“刘崇为一己之私举旗反莽,必不能得到宗族的响应,败势已定,因此,跟着刘崇造反,一定没有出路,不如坐山观虎,静待时机。俗话说月盈则亏,现在王莽步步成功,易生骄横之心,一旦失政,必遭天下人唾骂。甥儿到那时若起兵反莽,必然应者如云,大业可成。”
樊宏不是刘汉皇族,看问题不偏不倚,分析得颇为精辟。刘縯此时对舅父佩服得五体投地,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态度,惭愧地说:“听舅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甥儿太无知。”就这样,刘縯兄弟在刘崇造反后,依旧保持着冷静的态度,等待着时局的变化。
刘崇反莽,正如刘良、樊宏等人的预料,根本没人响应。刘崇、张绍率同百余人,拼命进攻,到底兵微将寡,不能破城直入,反被王莽之兵开城出战,杀得大败,刘崇及张绍诸人皆死于败军之中。此种消息传到东郡地方,却触动一人忠愤,此人姓翟名义,字文仲,上蔡人,乃成帝时丞相翟方进之子,东郡太守,闻得王莽摄位称尊,不觉大怒。
居摄二年,翟义举起反王莽的大旗,向全国各地发出通告:“王莽毒死平帝,执行天子特权,妄想断绝汉代的江山社稷,我们要遵从上天的旨意,诛灭王莽!”翟义不久被平。翟义等反叛者相继毁灭,王莽不免踌躇满志,他认为这一定是“天命”所归!胜利让王莽有恃无恐,加快了当真皇帝的步伐,同时也加速了王莽的毁灭。
这年,广饶侯刘京等人奏符命“摄皇帝,当为真”等,说是天意所归。于是王莽对元后说:“我向您报告时,自称‘假皇帝’;而我号今天下,天下向我言事,就不必言‘摄’了。”
十一月,改居摄三年为初始元年,以应天命。这时官民都知道王莽奉符命的旨意,都开始认真议论和建议,王莽“即真天子位”提到日程上来了。在太学读书的学生哀章偷偷做了两检铜匮,一检上写着“天帝行玺金匮图”,另一检上写着“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其中的“某”指汉高祖刘邦,这个“黄帝”就是王莽,意思是天帝和汉高祖刘邦传位给王莽。“图”“书”中都写了“王莽应做真天子”,同时将王莽宠信的几个大臣以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上面,说这些人都应当做大官辅佐王莽。王莽一时曾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思来想去,再加上左右谋士们一致同意马上行动,王莽也决心马上代汉立新。于是王莽立即拜受,表示听从天神命令,接受禅位。
王莽决定当真皇帝后,让安阳侯王舜去向元后索取玉玺。王政君怒骂:“你们父子一家承蒙汉家之力,才能世世代代都得到富贵,既没有报答他们,又在他人托孤之时,趁机夺取国家,完全不顾恩义之道。为人如此,真是猪狗不如,天子怎么会有你们这种兄弟?而且如果你们自以为得到天命而成为新皇帝,想要改变正朔服制,就应该自己做新的玉玺,流传万世,为何想要得到这个亡国的不祥玉玺?我不过是个汉家的老寡妇,随时都可能会死去,所以想要拿这颗玉玺陪葬,你们终究是得不到的!”
王政君随即痛哭流涕起来,旁人也跟着垂泣。王舜虽感到悲哀,但过了许久还是说:“臣等已经无话可说了,但王莽仍然一定要拿到传国玉玺,太皇太后您能到死都不拿出来吗?”
王政君知道王莽是要威胁她,便将传国玉玺取出,砸到地上给王舜,为此传国玉玺还崩碎了一角,并说道:“我已经老死了,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我们王家今天是要灭族了!”王莽得到玉玺后非常高兴,在未央宫为王政君置酒设宴,大肆庆祝。
公元八年十二月初一,王莽顺应天命,更重要的是顺应民意,正式当上了皇帝,持续两百多年的西汉王朝结束了。
长安城内外,一派喜气洋洋,百姓自发地穿上新衣服,进行庆祝,一个叫作“新朝”的政权出现了。面对西汉王朝的覆亡、新莽王朝的建立,远在舂陵的刘氏兄弟自然十分心痛。不过,他们明白,在时机没成熟之前,不能轻动,于是他们暗暗集结力量,一股反莽的暗流正在南阳悄悄酝酿,等待着时机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