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我们说到,苏小小是个唯美主义者,她常常以美貌与才华来决定客人的去留,她常常与他们尽情地欢唱取乐。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小小太爱美丽的西湖风光了,她每天依然在西湖边上玩耍,每天在镜阁上无比陶醉地欣赏着西湖的山光水色。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了,眼看娘亲留下的积蓄即将用完了,早晚的衣食住行必须想方设法地去节省了。
小小暗忖,爹娘的恩惠已经使完了,再不能如此逍遥,必须想办法谋个营生。其实什么营生她早已想好。掂量片刻,便挥手写下一牌匾,三字:烟雨楼。
可是,思索再三又似乎不妥,心想虽然是烟花柳巷的营生,亦不可如此俗气,自己要做的是与那些文人雅士唱和,陶醉于山水,忘情于琴瑟,未遇到如意的人时,便是卖艺不卖身,岂可千篇一律。思之再三,小小才又写下三个字:慕才楼。
第二日正好立夏,一大早窗外柳树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红灯笼似的朝阳把树梢也渐渐地染红了。红色的霞光透过细细的柳叶,斑斑驳驳地洒进镜阁,小小觉得这是个好日子。她匆匆地唤来下人,让他将牌匾挂了出去,就挂在大门的门楣上。
小小这边倒是有两个下人,他们都尚且青春年少,与小小年纪不相上下。只那干粗活的下人年纪大了些,那是一个跟随小小多年的老头,已年逾花甲,动作有些迟缓,眼有些花耳有些聋,但是小小却十分信任他。他看了看牌匾,有些不解,颤颤巍巍地问:“小姐,这是?”
小小道:“老爹休要多想,我这也是营生,家中已无隔夜之粮,不如将妓院起个别致的名字用以营生。”
“营生……营……挂……不知是何营生?”
“休要多问,你只管挂来便是,我这营生只是抚琴弄瑟、吟诗作画而已,你也休要多想。”
“如果是营生,须挑个日子才……待老奴先去挑个……”
“你不必再去找什么人了,小小已经查了皇历,今日便是良辰吉日,难道你刚才没有听到喜鹊在树梢上叫吗?”
那下人便老老实实地在门前挂了牌匾。
小小又使他去喊贾姨娘,轻声说道:“你赶紧将姨娘叫来,只说今天生意开张,别的话就不要说了。”
说完这话,小小才折回闺房,面对铜镜自是梳妆打扮了一番。还特意换下往日疯玩时的装束,今日这样打扮只为与西湖争秀色,与西施争美艳。
本来就俊俏的小小,哪里经得起这一番打扮,敢情如此锦上添花,美上加美,那还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再出得门来,一下子便惊艳了整个西湖。
此时此刻,只见小小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而眼眸慧黠地转动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几分流盼,更几分妩媚。
再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顰一笑都是这般的动人心魂。
那边贾姨娘快步赶了过来,远远地望着门楣上的牌匾一个劲儿地低声道:“小女子,今番做出这等好事!今番做出这等好事!”
贾姨娘慢慢地走近,突然看到小小牌匾上的几个字,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倒是小小先开口说道:“姨娘,天彩地也彩,今日小小挂牌,从今往后就盼着四面八方的客人都来光临我们的‘慕才楼’。”
贾姨娘看到四邻都在围观,于是便将小小拉到一旁,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那……那日的话你竟然当了真?这等勾当,万万不可儿戏。”
“小小从不打诳语,怎么又成了儿戏呢?”
“小小,小小,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好了…………休要一时冲动,日后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小小早就想好了,这样多好啊,小小爱的便是这份张扬、这份红火、这份美。”
“姨娘,你看这牌匾可好,你看小小这装扮可好?”
贾姨娘看到小小如此决绝,眼睛便红了,哽咽道:“人家闺女都往大户人家嫁,我家闺女偏要往这青楼里钻,须知要得终生下贱。只怕从今以后,这街坊邻里都要嚼舌头了……这还能直得起腰来。”
“小小想怎样活就怎样活,哪里顾得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哪个人身后没人说呢?”
贾姨娘一把扯住小小的衣襟,眼泪就直簌簌地流下来了,她悲悲切切地说道:“小小,你哪里明白姨娘的心啊……本想有朝一日把你嫁到一个大户人家,看着你好好的,快快乐乐地安度春秋,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也好给你的父母有一个交代,也不负他们对我的一片情意。你如此这般,叫我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你的父母……”
“姨娘,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爹娘不是俗人,没有遇见如意郎君,小小便胡乱嫁到那大户人家,便是做了笼中的鸟儿,依着小小的性儿,不过郁郁而终老。”
“与其这般,倒不如自作主张,挂牌开馆,虽然是青楼名声,倒也开开心心地潇潇洒洒地守着这西湖山水,领教了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就不枉此生了。”
“想那九泉之下的爹爹会明白小小的心志,也一定不会怪罪了!姨娘,今日小小挂牌,便是喜事,你可不要这般眼泪汪汪的,难不成要叫小小扫兴?”
贾姨娘点了点头,坦坦然然地说道:“难得你看得如此透彻,罢罢罢,老身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咽了这一腔眼泪就是了。便是那苦黄连也只好当作薄荷糕往肚子里吞。”贾姨娘当下擦去了泪水,然后帮衬着小小打理宅院,收拾房间,一边拾掇一边咽泪。
慕才楼开业了,小小又让贾姨娘找了两个帮忙做饭的下人。
小小漂亮俊俏,又兼琴棋书画俱佳,还时常为人演唱一些民间歌谣,深得一般文人骚客的追捧,不到一年时间便成了钱塘最有名的歌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爱美到小小这般境地的却着实少见。她挂了牌子,但不是什么客人都接待的。如果能进到镜阁里听她唱歌、和她对饮,那人出得门来必是趾高气扬,要么有才情,要么漂亮。
贾姨娘也知道小小的脾性,那求见小小者,如果是其貌不扬,或是胸无点墨,拿来再多的银子,贾姨娘也早早便将他们拦在门外。
贾姨娘不似小小一般说话,她会寻个由头将人家打发走。要么她说我家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要么她说我家姑娘游西湖去了。如果是人家问小小什么时候回来,她就会道:“小女子贪玩,怕是今天不回来了。”
人家会问:“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回来吗?”
贾姨娘就会如此这样说:“休要问什么时候?我家姑娘爱任性,天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即便回来,待客不待客也还是个未知数。先生去便去,休要误了时辰,手里攒着大把的银子哪里快活不得,又何须在这里久等呢?”
如果是一天都没有小小喜欢的客人,小小第二天必是关了门,乘着她的油壁香车去游西湖,日子依然逍遥。
冬去春来,莺飞草长。那是个暮春的日子,苏小小乘着油壁香车游春,她同往常一样掀开帘子,边行边欣赏着西湖的湖光水色,不知不觉便来到断桥弯角处。
此时迎面过来一匹高大青骢马,那马驮着一个年轻的后生,那后生身材秀颀伟岸,面若美玉,头戴一顶进贤冠,身着大袖翩翩的青色衫子,金鞍玉镫,一路行来好不风流潇洒。
小小的眸子也仿佛被灼了一般,热热地看了过去,一时竟然呆了,那眼珠子一动不动。
后生必是也看见了小小,眼睛也仿佛被定住一般,直直地望着这边。二目相视,一马一车便愈行愈近,以至后生勒住了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小小看见那后生少年俊雅,也便动了凡心,以至于丝毫不避讳。马在车左,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小小也便右顾。
眼看马车慢慢地抵近,眼看便擦肩而过。小小暗忖,天下竟然有如此这般的美少年,真不知那潘安比得比不得。只恨相遇却不得相识,顷刻间便要擦肩而过了,这一擦肩,也许就会成了永世。见可欲而不得,见可欲而擦肩,这可真是人生一大恨事。小小想到这里,不由得仰天长叹。
不知是小小的那个长叹惊动了青骢马,还是天意使其然,那一刻青骢马居然受惊一般,狂躁地跳将起来,几个回合便将那少年后生掀于马下。
小小也吃了一惊,大喊一声:“不好!”
正待下车探视,那少年后生却一个鹞子翻身,已从那地上跳将起来,对着小小施了一礼,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小人的马一时失蹄惊吓了姑娘,万望恕罪才是!”
小小过意不去,于是赶紧下得车来,只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歉然一笑。
后生见小小不说话,又再次朝小小拱手道:“小生姓阮,名郁,字得才,年方及弱冠,并未婚配。今奉父命来钱塘公差,日后还望姑娘多多关照才是。”
小小捂着嘴笑,心中暗想,你办你的公差,在衙门里任意走动才是,如何要我一弱女子关照。至于弱冠婚配,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天下间竟然有这般厚脸皮的人。小小虽然是只笑不语,倒也猜到了这后生的心思,顿时心里甜滋滋的。只感叹他不是钱塘人,这般萍水相逢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小小捂着嘴笑着便回到了车上。
可是,此时后生牵了马过来,竟然挡了小小的车。
那后生很认真地问:“请问姑娘,可晓得西泠桥在何处?”
小小还是不语,她将葱条样的食指往眼前一指。心里暗笑真是个呆子,已经到了西泠桥,还要问西泠桥在何处,也是个竟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后生朝西泠桥望了望,感叹地说道:“的确是一座好桥!只是如果没有美人相伴,便少了许多的情趣,空有这石桥水色、春花春柳。这位姑娘,那长桥又在何处?听说有男女经常在那桥上送别,究竟是何典故?万望姑娘赐教。”
小小又被后生逗笑了,原来不呆啊,心中芦苇秆般的透气,这是在赚得她开口好搭讪呢!偏不偏不!那小小何等精怪,心中虽然是极其喜爱,但却自是有自己的应对,她捂着嘴边笑边朝断桥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故作咳嗽状,一连咳了几声,顺势把脸扭开,也把车改了方向,这便要绕开后生和他的青骢马,想那识趣的哪还好意思再拦在车前。
再看这后生,也并不拦小小,见小小驾车离开,自己也翻身上马。追到了小小的油壁香车旁,高声地说道:“游此西湖美景,无美人相陪也罢,焉能无人吟诗……”
小小只当作没有听见一般,心中道: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如果这样便搭讪了他,也太便宜他了。难道他还真的吟起诗来?
谁料那后生真的在马上吟起诗来,他朗声高吟,声音倒也有几分洪亮,在暮春的西湖水边,在西泠桥下,缭绕飘荡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蔞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巳。所谓伊人,在水之诶。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小小心中一颤,便被这诗柔软了心,她知道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曰《蒹葭》。小小的爹爹曾教过她《诗经》,她是能够一口气背下来的。整部《诗经》她最喜欢的便是这首《蒹葭》了。
“所谓伊人,在水……”多好的诗句啊,此情此景,岂不正恰到好处。虽然他二人一见倾心,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只恨不能够继续深交下去,更不要说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真是“道阻且长”。
小小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世,看他衣着打扮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如果知道她身在娼籍,未必便会生如此怜爱,他的家人亦未必见容,如此相见却不得相知,便是一份孽缘,如果这般相怜岂不更是让……
罢罢罢,休要再思,休要再想,休要再怜,如果想要再去相思,便是自寻烦恼了。小小长叹一声,心一横,挥手便驱着油壁香车匆匆地离开了。
后生虽然并未继续追赶,可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小小,直到小小的油壁香车远远地消失在尘埃里,后生才回过神来,赶紧向路人打听小小的来历住处。
小小回到镜阁后,因游湖劳累早早便歇息了。可总是睡不安稳,午夜梦回,还是那后生的身影。那青骢马、那朗声的高吟、那直直的眼睛,总在她脑海里一一浮现,她愈想放下愈是放不下。
后生的身影居然就像这西湖的潮声一般,在静夜里,反复地拍打着镜阁,拍打着小小的相思。如是这般,小小竟然在镜阁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第二天小小精神慵懶,甚至连坐到梳妆台前梳妆的劲都没有,她倚在床榻旁,不知怎的,脑海里还是浮现着昨天与那后生相遇的情景。她想起钱塘城大街小巷流行的那首《子夜歌》:
宿夕不梳头,
丝发垂两肩。
婉转郎膝下,
何处不可怜。
小小心下更是伤感,也不知那叫作子夜的女子如何唱出这般句子,怎的又是每一句都入心入肺,那是个多幸福的女人呀,“婉转郎膝下,何处不可怜”。爹爹还总说,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这是哪般的哀苦哟,她小小才是真正的哀苦,她也是发长七尺,鬢黑如漆,其光可鉴,此刻亦是丝发垂两肩,可是她却不能婉转郎膝下,她的郎还从未出现过。她正当好年华,可是又有谁来怜爱她呢?
难道就这样让她错过一个又一个春秋,一直一直熬到青丝变白发吗?不啊,小小只想永远永远这般青丝垂两肩着,永远永远如此年轻着漂亮着,等着她的情郎……
今天与这个潘安也比不得的后生擦肩而过,那一刻时光居然过得那样快,简直是刹那便经历了一切。她这一刻终于明白爹爹为何总说那长桥是桥不长情长,如此来说,别道那长桥了,便是长街千里怕也是嫌短了。一见钟情,可又转瞬即逝,如此相遇,还不如没有相遇了。
胡思乱想了整整一个夜晚,到清晨还慵懒地赖在床上的小小,这一天当然是要一概谢客。小小在榻上,眼看着窗外的太阳缓缓升高。
忽地便听到贾姨娘在门前说话,下人还没有回完话,贾姨娘便急急地赶上楼来,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偏我家姑娘还赖在床上,这是何道理?”
小小听了,于是便胡乱拢了头发去开门。
贾姨娘进门先是拿眼睛将小小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没好气地说:“真是好福气,竟然睡到这个时辰。”
小小笑着道:“多有慢待。小小昨天游西湖乏了,今日思忖着,闭馆休息一日。哪里晓得姨娘要来,如果小小能掐会算,掐得姨娘要来,哪里还敢睡到这个时辰,还不早就备了七荤八素的等着姨娘来享用。”
贾姨娘认真地说:“小女子休要拿这话来赚我,不是游西湖累了吧?怕是昨天风流累了吧?老老实实地给我交代交代吧!”
小小赶紧说道:“姨娘休要取笑,昨天一个客都未接,何曾风流?真真是一个人去游西湖了。”
“如果你连一句实话也没有,那么就不要怪我做姨娘的不管闲事了。你一定要晓得,我本带着好事来的,但是却讨不得你一句实话,罢罢罢,也罢,我走便是,休要管你的闲事。”说完,贾姨娘做出想要离开的样子。
小小笑着扯住了贾姨娘。
贾姨娘道:“蓬头垢面,也是个不讲究的人。天下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真不知平日里,你这般模样唬走了多少讲究的客人。赶快去洗漱洗漱!”
小小安顿贾姨娘坐好,又给贾姨娘沏上了茶,然后才去洗漱。小小边收拾边思忖:这贾姨娘风风火火,一大早便赶过来敲门,必是有事,只是不知是什么事。听她说话的意思,十有八九与昨天遇见那后生相关才是,要不贾姨娘为什么偏要问昨天的事情呢?
小小心下几分欢喜、几分害羞,还有几分忐忑。小小急急洗漱梳妆完毕,又回到贾姨娘身边,给贾姨娘添了茶水,这才低声问:“一早便来了,如此匆匆,不知姨娘所为何事?”
贾姨娘噘着嘴道:“你如果不说昨天的事,我就不说,因为这让我如何说呢?”
小小只好将昨天在西泠桥边遇见那后生的事一一说给贾姨娘听。
听完小小的话,贾姨娘拍手道:“如此便是了!”
贾姨娘这才将自己此刻赶来的缘由一一告诉了小小。原来她便是受那后生之托来说情的。贾姨娘告诉小小,这后生名叫阮郁,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宰相阮道之子,他奉命到浙东办事,听闻才女大名,所以便乘马来游,不想在西泠桥畔遇见乘油壁香车游玩的小小。
阮郁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琼姿玉貌如仙子一般的女子,早已魄散魂消了。尤其是四目相视,未免留情,那欲火生烟又怎么能够按捺得住呢?
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这是妓家苏小小,大约十五岁。大有声名,钱塘的贵公子,谁不想她慕她,但她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怕没有人能够攀上高枝。”
阮郁的心便被小小收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回到住处,小小的身影总是浮现在他眼前,茶食无味,辗转难眠。好在小小的情况他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得知小小是歌妓,而且是很挑剔的歌妓。
一般客人是进不得镜阁的。阮郁想如此色艺双绝的歌妓,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流连半晌,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进她的镜阁。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先去找贾姨娘,也算作投石问路。
第二天一早,那阮郁便骑着青骢马,叫人挑着厚礼,径直来到西泠桥畔找到贾姨娘家,敲开贾姨娘的门。
贾姨娘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阮郁,于是便问道:“官人是何人?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吗?”
阮郁见贾姨娘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贾姨娘答礼道:“既识桃源,那你找的又是何人呢?”
阮郁道:“昨天在湖堤,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薄礼,妄想拜求一见。”
贾姨娘道:“官人既要见我的甥女,为什么不去叩门,而呆呆地站在这里呢?”
阮郁惊喜地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美人的姨娘了。”又作了作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只因初到这里,冒冒失失地去叩门,人家会说我年少轻狂,这样岂不会触怒了你的甥女,所以我久立门外在等待机缘。现在遇到姨母,希望你能够转达我的意愿,对此我一定会重重地感谢你的。”
贾姨娘道:“转达容易,但是我的甥女还贴着黄花,豆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
阮郁道:“我只求一见,又岂敢妄想巫山之梦。”
贾姨娘见他不像一般王孙公子那么盛气凌人,而且说话彬彬有礼,相貌也十分地出众,更兼厚礼已在屋中卸下,于是便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等我进去通报通报。”
又给他留下一句活话,道,“我家姑娘不似那一般女子,甚是讲究,少不得我去说好话。如果幸得入镜阁便是先生的造化,如果我家姑娘不答应,老身也是无可奈何。先生你暂且在这里歇息歇息,我这就进去通报了。”
阮郁再三作揖,感激地说道:“在下在此等待姨娘的好消息了。”
贾姨娘火急火燎地进来向小小通报。贾姨娘将具体情况大概说了一遍,然后又低声说道:“知道我家姑娘讲究,只这个后生也不像一般的世俗男子。”
小小大喜,原以为此生与那后生便这般擦肩而过,哪里曾想到他倒是个有心人。
小小当下便点头道:“如此,姨娘引来相见便是了。”
贾姨娘赶紧跑出来,高兴地说:“我的甥女听闻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到里面坐,但是我的甥女还没有起床,所以不能倒曳金莲,请不要见怪。”
阮郁道:“我非常感谢召见之情,又怎么敢嫌迟呢?求姨娘传个话,让小姐再多睡一会儿吧!”
阮郁得了贾姨娘的话,自是喜不自禁,当下谢了贾姨娘,便径直奔小小家而去。敲开门,他斜穿竹径,直上石桥,曲绕松柳,转入堂内。那堂虽非雕画,但是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娘送阮郁来到堂前,然后安了坐,她便急匆匆地离去了。
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竟然像没有看见一般,一心只想着美人。这时,他突然想道:美人此时应该是在梳洗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想道:美人此时应该是在打扮簪花了。
正想着,忽然进来了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椅上,请阮郁吃茶。
侍儿客客气气地说道:“姑娘这个时候应该打扮完了,我们去请过来与公子相会吧。”
阮郁赶忙回礼道:“难为你二位了,请对姑娘说,不必太着急,我在此品茶等候她大驾光临了。”
此时此刻,阮郁只觉那茶一口口都似乎具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真是令人心旷神怡了。
又坐了一个时辰,才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小姑娘出来了。”
阮郁听见美人要出来了,赶忙起身侧立以待。
早晨一阵香风,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顿时,四目相视,双方的内心都暗含一丝欢喜之情。
阮郁看到小小今天的装束,比昨天湖堤相遇的模样更是不一样,早就欢喜得神魂无主了。等小小走下堂来,赶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然后躬身施礼道:“昨天真是有缘,恰巧遇到姑娘,归时一夜未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桃源,即蒙姨娘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
小小见阮郁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于是笑着说:“贱妾,青楼弱女子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股股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座。
小小亲自给阮郁沏了节前的龙井茶,小心地问道:“先生初到钱塘,不知是否品过节前龙井?”
阮郁赶紧回答道:“前天在下也在钱塘府品了几口,一般公差,哪里晓得茶艺,又未得西湖的水,岂能沏出真味。我听说龙井茶须西湖的水方能沏出真味,小小姑娘是方圆闻名的才女,又居于西湖之畔,想必这出自姑娘之手的龙井茶一定是味道不同了。”
小小被阮郁说得极为开心,于是便说道:“倒是个会说话的官人,想必这仕途也会同令堂一般,一定会做到国家栋梁的。”
阮郁听了,面露羞色地说道:“惭愧惭愧,不要提衙门里的事,无非是些个毫无生气的勾当,着实让人难以忍受。想我日日公差,时时案牍,每每不堪其苦。哪似姑娘这般洒脱,由着自己的性子,居于西湖之畔,只陶醉于诗酒歌舞之中,迎来送往皆是雅人。”
“郎君有所不知,先父在时最喜西湖山水之秀色,因此小女才久居于此。”
“其实小生早就晓得钱塘西湖之颜色,一直无缘拜访。今奉父命来钱塘公差,抽了空闲特来看西湖。果然是名不虚传,天下山水小生也见了不少,唯西湖山与水的点缀恰到好处,湖不大不小,山不高不低,屿水之距离不远不近。若论这山光水色,相互点缀,相映成趣,天下无出其右的。”
喝完茶,小小又说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
阮郁道:“姑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姑娘天姿国色,众人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生领一茶,即告退矣。”
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
阮郁听了,也惊喜地说:“姑娘不见督责,小生敢大胆再流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匪浅。”
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独自增愧。”
“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唯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
小小微笑着说:“要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已矣。且请到松杉轩旁,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
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某也愿多待一刻,多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纳。”
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见外,却将奈何?”
阮郁谦虚地说:“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
“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小小说着便命侍婢收入房中。
小小看到阮郁英俊潇洒,举止文雅,言谈中对西湖山水赞不绝口,便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小小认真地说:“先生既爱湖山,请到楼上镜阁眺望,上得镜阁,西湖山水便尽收眼底了。”
上到镜阁之中,阮郁四下打量一下。只见造得极其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一般。中贴一对联: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蓉,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浏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的画舫来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故游人流连至此,往往会浮想联翩。
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阮郁见了,更觉神采飞扬,于是便顺口称赞道:“西湖已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组街引入,真侥幸也。”
苏小小听了,自谦地说:“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件。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
阮郁赶紧说:“小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词以对。”
小小笑了笑:“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
阮郁听了,也笑了笑:“小生之心,小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
二人正说话之时,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
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览面开怀。”
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密室,又芳樽相款,好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于是便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地说:“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卮。”说完,便匆匆地为小小斟上美酒。
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于是便也斟上一卮。
这二人聊得十分投机,一时间酒也饮得酣畅淋漓。
话说小小与阮郁二人正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然之间贾姨娘走了过来,笑着说:“好呀,你二人竟然不用他人来做媒了。”
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悦,以获衍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
小小请贾姨娘入座,又饮了半晌功夫,大家微有醉意。
阮郁便乘醉说道:“姨娘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娘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
贾姨娘连忙回答道:“官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卮,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于是便斟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
阮郁笑着接过酒杯,恭敬地说:“姨娘既有此高情,莫说一卮,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
贾姨娘笑着说:“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
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于是便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阮郁本是风流才子,此刻面对美景与美人,趁着酒意,随口吟出不少佳句。
小小更是喜欢,停杯移步,来到箜篌前,欢欢喜喜地说:“小女子抚琴一曲为先生助兴。”
说完,小小出玉臂,展秀指,拂动箜篌的竖弦:
碧玉小家女,
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
惭无倾城色。
这是一首晋人孙绰的《碧玉词》,曲调悠扬缠绵,传递着小小的眷恋之情。
阮郁被小小的真情深深打动,他望见墙壁上挂的篪,待小小歌罢,便去墙边取了篪,然后又说道:“今冒昧拜访,本只望一瞻姑娘天姿国色,哪料得姑娘如此厚爱,真是感激涕零了,小生愿为姑娘奏一曲。”
说完,阮郁便将那篪横在嘴边吹奏了起来。那是《子夜四时歌》里冬歌的一段,是表现恋人誓言的。曲调婉转深情,情到深处,犹如呜咽一般,久久不散。小小知道这本是吴地小儿女口中的情歌,田间地头,水畔山崖,街巷里弄里唱的,没想到阮郁将这曲子表现得如此深情又高雅,听到忘情处,不由自主手抚箜筷,跟着唱了起来:
渊冰厚三尺,
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
君情复何似。
二人合奏一番,又交流了一些曲子诗歌,相谈甚是欢娱。
阮郁接着说道:“姑娘皓月当空,流云在天,如此高洁,小生不过衙门一差役,朱门一走狗,与姑娘相比,一抔黄土而已,何能何德?今蒙姑娘如此厚爱,怎敢相忘。”
贾姨娘见了,甚是喜欢,对小小笑着说道:“小女子,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做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大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绣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关于这件事情,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盘算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
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姨娘怎直言至此,倒叫小小不好意思起来。”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小小的柔情所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点了花烛。今听见贾姨娘为他说情,又见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娘面前说道:“姨娘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尊,当花上献,望姨娘慨饮。”
贾姨娘连忙说道:“老身文章未必做得好,却喜阮大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
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泠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
贾姨娘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于是便将阮郁送她的酒,一骨碌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
小小叫侍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
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地对着小小,她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但还是舍不得离去。只是太阳慢慢地落了下去,所以他才慢慢地起身告辞。
这个时候,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
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入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
眼看天色将晚,阮郁便起身告辞。小小送出大门,倚着门框,两人四目相对,情深款款,一时之间,走者流连,送者不舍,二人难以分别。
小小叮嘱道:“先生休要一去不回。”
二人约定第二天一起再游断桥,不论他俩如何缠绵,到底也终是分了手。
小小与阮郁相遇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就这样上演了!当然,他们一见面就对上了眼。很快,他们便坠入到了爱河之中。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又如何呢?亲爱的听众朋友,请听我慢慢地向你道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