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我们说到,小小与阮郁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相遇了,他们很快便相爱了。
小小很是喜爱阮郁,索性闭了馆,阮郁也丢下公差,此后一连几天时间,二人都在西泠桥畔相会,一同游玩。一个驱车前往,一个骑马相随,沿湖堤、傍山路缓缓而游,好不快活。那些常去镜阁的文人雅客,见镜阁一连几天都关了门,也有寻到西湖来的。小小亦是看见了那些人,只怕冷落了阮郁,便不去理会那些人,她心里暗忖,皆本地人氏,早晚还要相见,便是冷落了又会如何了。
那些人看见小小与一后生如此亲热,对旁人仿佛视而不见,心里酸酸的,更不知这少年是何许人,于是便跑来向贾姨娘打听。
贾姨连忙解释道:“那后生不是别人,乃是当朝宰相阮道之子阮郁,风流倜傥富贵荣华岂是寻常人可比。”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又皆黯然。
有人道:“小小亦不过如此,到底是攀了高枝,姨娘以后休要再说你家外甥女那般高洁,那般不随俗。”
也有人讪讪道:“只怕以后这馆也罢了,交往也无了,佳人便是要进侯门了吧。”
贾姨娘自理直气壮,叉着腰没好气地说:“你们不要这般聒噪,那凤凰攀高枝、蛟龙奔大海,本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依尔等心思,我家外甥女非要嫁个西湖边的渔夫,方为高洁,方为不随俗?倒要说说,如果你家闺女遇到这般姻缘,嫁也不嫁?”
众人见贾姨娘认真,只是笑了笑:“我们只是了随便说说而已,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小小姑娘到底寻了个好归宿,只可惜了我们钱塘的美娇娘便宜了个外乡佬。”
贾姨娘这才笑了,连忙说道:“大家都是钱塘人,坊间闾里时常相见的,也都是常来镜阁玩的。常言道,亲盼亲好,邻盼邻有。各位先生高邻,如果我家小小真是寻了个好的去处,我必行大宴,延请各位。”
众人起哄一番便也各自离去了。想小小如此天生丽质,平时大家喜欢小小,倾慕小小,都知她是未破瓜的歌妓,只卖艺不卖身。个个都是敢爱不敢言,以为小小似那云端的明月儿,高不可攀。更从未有人敢言破瓜之事,对小小亦是规规矩矩,此刻眼看小小归了别人,心里终不是滋味。一路上无人不长吁短叹,恨不生在侯门。
小小与阮郁游罢西湖,又双双在一家小店里吃晚饭,眼看要二更天了,这才分手。
小小匆匆回到家中,刚推开镜阁的门,就看见贾姨娘坐在屋中。她惊讶地问:“已经二更天了,姨娘如何还在这里?一定是有事等小小吧?”
看见小小,贾姨娘的面容早就笑成了一朵花。小小与阮郁一见钟情,两人如此难舍难分,贾姨娘当然喜不自胜。她欢喜地道:“说有事便有事,说无事便无事。见咱家姑娘这两天过得快活,姨娘着实开心。现如今咱哪样也不缺,还是当年姑娘看得透彻,任他钱万财钱千才的,哪一个比得上这阮公子。”
小小只是淡然地说:“不过是情投意合的朋友罢了,阮公子家再富贵也只是他的富贵,送上的钱财亦是有数的。姨娘休要多想便是。”
贾姨娘笑着对小小道:“我甥女差矣,话休要这般说,哪家富贵是白送的,依我看这富贵快活便是在眼前,就看甥女肯不肯了。”
“姨娘此话怎讲?”
“我仔细观察了好几天,阮公子失了魂一般,天天来此处寻你,可曾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
“我家姑娘可是傻了?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话。老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人情意缠绵,如此相怜,论学问论相貌,你二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就无话对你说吗?姑娘休要错过这一段天赐良缘。”
小小道:“此言休矣,姨娘也不看看,他是堂堂相国公子,我是一青楼歌妓。一个鸿鹄在天,一个鱼沉渊底,姨娘休要再道什么天设地造,不过意气相投而已。”
“姑娘糊涂,虽自古婚姻讲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是那痴男痴女抗命的私奔,私自做下的,亦不在少数。亏你们还饱读诗书,还日日游西湖、赏断桥了。”
“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可曾有媒妁之言?可曾有父母之命?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可曾有媒妁之言,可曾有父母之命?凡事皆在人为,只你二人情投意合,休要言他,便那天王老子又奈你二人何?”
小小沉思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贾姨娘所言自有道理,只这等事不是我们这些女流之辈行得了。如果他真有那般心思,何肖我们去想,他自有理会。如果说小小,心中当然有他阮公子,只要他行的,我自不管不顾地追随了他,人生难得遇一相知。”
“只怕那后生年纪轻轻,不晓得如何行事,想他公差在身,亦是盘桓不了几日,事急,不若老身做个私媒,成全你二人。”
“姨娘休要这般着急,此事不好匆匆,知人知面难知心!你道他情真意切,海誓山盟,他心里却一时好耍,图个快活也未可知。姨娘休要从中作合,倒看他如何做吧。他若有心于小小,便自会计较的。”
不论贾姨娘如何说项,小小硬是不吐口,不愿贾姨娘做私媒。
小小心下自是明白自己与阮郁的差距,自觉难以攀那高枝,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攀谁的高枝,她只是心中放不下阮郁。如果不是阮郁才华逼人,相貌轩昂,又与她十分地情投意合,她哪里便会如此地痴迷于他,闭了馆,罢了生意,日日与他云游于西湖呢?只恨这老天从来难遂人愿。
贾姨娘枉费了一番心思,到底没说动小小,所以只好怏怏地打道回府。
这边小小亦卸妆梳洗,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任西湖的涛声一遍遍拍打,任夜风在园林中一遍遍拂过,总是没有一点儿睡意,居然又是一夜未曾合眼。她晓得自己是真的爱上了阮郁,而且还爱得很深很深。她没有想到这爱来得这般突兀,让她感到措手不及。
小小的心里也很明白她与他是很难走到一起的,他那样的富贵家族哪里便会允许他娶一青楼女子。可是,如果就此打住,小小又是心有不甘,也断断是放不下的。如果便这样一心往前行,前面的路也必是少不得坎坷。
小小不怕坎坷,小小担忧的是阮郁这样的富贵子弟,最终是离不开那个家庭。她不晓得这是孽缘,还是善缘,是无边的苦海,还是她人生的彼岸,是她的福,还是她的祸;她不晓得此生他们是该相遇,还是不该相遇。
如果早知道这般地让人魂牵梦绕、牵肠挂肚又忧心忡忡,真还不如当初不在西泠桥畔相识。西泠桥畔那场相遇,难道也如长桥一般是一场生离死别?那西泠桥不是长桥,长桥不长,长桥和人的爱比,短得难以盈寸。
西泠桥到底能否承载下小小与阮郁的几世相怜呢?
然而,小小哪里会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阮郁便急匆匆地来敲门。
小小有些奇怪,这几天都是约好在断桥处相见的,今日他为什么会寻上门来?小小匆匆来到大门前,亲自打开大门。看见阮郁已是立在门前的台阶上了,笑嘻嘻的。同平时不一样的是这回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挑着礼品担子的人,那礼品中居然还有两只扇动翅膀的活大雁,正嘎嘎地叫个不停,好似极不情愿的样子。
小小一时不知何事,心里本就担忧着阮郁早晚离别,当下便以为阮郁是来告别的,要不哪里会送来这些个物件。想到这里,小小心中不免几分凄然,默默地将阮郁迎到镜阁上。
小小先亲自给阮郁沏了茶,这才怏怏地问道:“这一大早,先生如何这般匆匆来敲门?”
阮郁也不回答小小的话,反问道:“姑娘猜猜便是,俺这一大早便起床,这般匆匆,你道俺是来做什么来的?难不成只为讨姑娘一杯茶水?”
小小瞥了阮郁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公子是他乡之人,早晚是要走的,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还有什么好猜的?只是走得如此匆匆,昨日怎的就不言一声?也好让小小有个准备。”
“今日来言,亦不为晚,更何况昨日并不知道礼物备齐否?”
“何时启程?可是今日?”。
阮郁笑了笑:“如何便这般催促,莫不是姑娘很是嫌弃在下。”
听阮郁这般说道,小小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做出一副笑脸,道:“此言差矣,小小怎么会嫌弃公子,公子难道看不出来?这几日,小小的馆也闭了,生意也停了,全是为陪公子……难得遇见如此性情相投的人,小小岂是那没心没肺的人。”
阮郁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倒是小生没心没肺了?”
“阮公子亦不是那没心没肺之人,阮公子鸿鹄罢了,志向高远之人,这西子湖畔哪里留得住鸿鹄。小小只是一燕雀,虽知鸿鹄之志,却无以与鸿鹄比翼。”
“呵呵,其实我倒真想在西湖边寻一居处。遇一相知美人,寻一秀丽山水,琴棋书画,你唱我和,如此一生岂不美哉。那功名利禄误尽天下少年,家父亦是如此,他哪里晓得我的心思。都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那鸿鹄又焉知燕雀之趣。”
小小暗自思忖,听说话倒也是个明白人啊,于是便缓缓说道:“公子自是明白人,若这般心思,多盘桓几日又何妨?”
“盘桓几日?姑娘此言差矣,小生岂有盘桓几日的道理。”
“哦,必是令尊催促,甚急甚急,如此,待小小稍事安排,摆上酒席,你我共饮一刻,也算小小给公子饯行了,如何?”
阮郁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小生有一话相告,此话若不得出口,更无心思喝酒。便真如刘伶所言,酒乃天之露也,后生亦无心饮那天之露。”
小小瞪大眼睛,不知阮郁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于是惊奇地问:“如此,说来便是,说来便是,你我二人,哪有许多讲究,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阮郁又是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说道:“但等一人,那人到时,方可言。”
小小听了这话,不解说:“何事如此诡异,说便说。”
二人说话间,便听得楼下传来贾姨娘的声音:“喷喷喷,公子怎的就来得如此早,老身倒是睡懒觉的了,好没个颜面!”
小小愈发觉得奇怪,阮郁到底有什么事情,得等贾姨娘来了才说。
小小赶紧给贾姨娘沏上茶候着。
不一会儿贾姨娘就上了楼,看见屋内二人都端坐着,便对阮郁说道:“我说吧,我说吧,我说我不来吧,如何偏是要赚得俺再跑这一趟。此事你便直接说与我家甥女。昨夜我在这里聒噪了许久,当说的全都说了,不当说的也说了,谁要小小是自家甥女……”
小小道:“姨娘这话说的,昨夜你与小小并没有说什么话啊。”
阮郁也接着说道:“我已经来这里好多回了,也并没有听到小小提到这件事,一定是姨娘把话没有说透,所以今天专等你老人家来了。”
贾姨娘看了看院子里的礼物,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小小,这才拍着大腿说:“哎,我家外甥女,原来也是个不懂事的人。来来来,你看看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说着把小小拉到窗边向院子里看。
小小看了院子里,除了阮郁带来的礼物,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小小十分不解地说:“我只看见阮公子带来的物件,并没有其他东西啊。”
“喷啧喷,我家那傻姑娘,真是傻得愈发奇了。你倒是想想啊,何人送礼送大雁?这何礼才使得大雁?”
小小还是不明白,她摇了摇头。
贾姨娘接着往下说:“也不怪你,也不怪你,倒是我这做姨娘的疏忽了,你爹娘早早便驾鹤归西了,哪有人给你说这些个。那阮公子,你若要我言说此事,可先行回避否?女孩子家,到底脸皮儿薄,你休要戳在这里碍着事。”
阮郁连声道:“老人家所言极是,小生这便回避。”
说完,阮郁便自行离开了镜阁。
贾姨娘见阮郁已下了楼,便低声告诉小小昨夜的事。她说昨夜从小小这里返家便遇见阮公子在门外等候,并声称已等候多时。
小小问:“何事,须如此着急?”
贾姨娘赶紧解释道:“你不见门前那对大雁,此礼物非同寻常,若是在那寻常百姓家,此便是聘礼。若放在青楼,便是破瓜之礼……”
小小一听说破瓜,脸上便一热,心里也慌了。她知道很多歌妓,没有破瓜之前是卖艺不卖身的,待破瓜之后便再无此讲究了,阮郁这是在要她的初夜了。小小心中乱得很,她不是不喜欢阮郁,开张的第一天她便明白,作为娼妓她早晚是要过破瓜这一关的。
她想那人一定要是她中意的人,年轻俊俏,举止脱俗。这阮郁倒也正是她中意之人,她却不想与阮郁只行此破瓜之事,她想的是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想的是,从此自己改了初衷,除去这娼籍,从此跟了阮公子,一生一世,做他的娘子,做他的夫人。
小小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姨娘,你说阮公子可好?”
贾姨娘连忙回答道:“好。”
“你说小小从了这样一人爹娘在天之灵能安心吗?”
“肯定能安心。”
“那,姨娘,我寻思的是与阮公子金兰订终身,从此白头偕老。”
“……小小,凡事欲速则不达,那阮公子说了,名义上此为破瓜之礼,在他心中此便是聘礼了。只因无父母之命,无法行大婚,权作此变通。”
“此用心良苦姑娘须是解得,以阮公子的心思是背着父母先行做下这等事,再书信禀告家中高堂,待家中知晓时便木已成舟,那家中高堂又待奈何?然后再谋徐图之。也亏得那阮公子一片苦心。若是姑娘应下了时,挑个良辰吉日,他便大张筵席,宣告四方,从此便与姑娘白头偕老。”
小小总觉不妥,心中还是有些顾虑。
贾姨娘又是一番议论:“千金,厚聘也;宰相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没了从前声价,便是他日有变,也不辱日后芳名。既是开馆,这破瓜之礼终有一行,何不就此做下。请姑娘自思之,且莫错过。”
有先前的一见钟情,再加上贾姨娘一片推心置腹,小小最终还是动摇了,于是便不好意思地说:“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池。甥女无知,敢不从命?”又道,“还须当面问他一问,姨娘可将他唤来。”
两人又说了会话,贾姨娘便把阮郁唤上镜阁。阮郁上得镜阁,两个眼睛左顾右盼地瞅着她们二人,有些坐卧不安。
小小故意不去看阮郁,眼睛只盯着窗外的西湖山水。小窗外绿荫正好,柳枝随风轻舞,一片婆娑迷离。水面上清波荡漾,几叶扁舟载着头戴斗笠的渔夫,缓缓驶于水中。
远处青山隐隐,蜿蜒起伏地在天边勾勒出一道女人的淡眉,真让人心醉。若是依了小小的性子,此时便只看这山水,要阮郁便这般忐忑不安地等待,等到地老天荒。
倒是贾姨娘心直口快,看小小不说话,阮郁也一时无语,便劈头问阮郁:“阮公子,你这般三番五次寻到我家,前是要见我家甥女,后是要破瓜。如此煞费苦心,是想在此寻得一时快活吧?”
阮郁郑重其事地说道:“小生奉父命公差至此,哪里是为了图一时快活。实是那日西泠桥畔巧遇姑娘,本以为天仙下凡,当时便坠下马来。”
“幸得姑娘停车眷顾,从此姑娘便入了后生的相思门,如今已相思成疾,寝食难安。遥想当年,司马相如见了卓文君,心神向往之,当下便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初读此文字时,窃以为是夸张之语,今日方晓得是情之所至。我阮郁哪里是图一时之快,实为天长地久,若不得与小小姑娘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宁无此生乎。”
“喷喷啧,老身亦不懂你那兮兮的,亦不作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想,天下男女无数,有几人便成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你也休要怪老身话多了。”
你本是相门公子,天下娇娘任你选任你挑,或选个公主也未可知。那富贵荣华,盛极“一时不比娶一布衣女子强似百倍?再者我家姑娘乃一青楼女子,身在娼籍,为大户人家所耻,空有倾国倾城貌。”
“细细思量,实实是配不上贵公子,若今日破瓜,明日便离去,公子还是休作此想。我家姑娘不同别人,多情种子一个,况她也怜爱着公子,待你破瓜离去,只怕就开了相思河,这一生也流淌不尽,必致我家姑娘一生为相思所困。”
“阮公子若是心中可怜我家姑娘,便是好吃好喝,好玩好耍,待一日思归时,便洒脱离去,休要给我家姑娘添此烦恼罢了。”
“其实,后生早已百般思量,荣华富贵非我所求,流言蜚语亦非我所惧。与小小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偕老,才是小生一生所求。今行此事,名为破瓜,实为秦晋之好,以求百年。”
“公子之心既如公子所言,恐也不为府上见容,这婚姻讲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若无父母之命何以为婚?”
“卓文君尚与司马相如私订终身,我难不成不如一烈女子?如此说便是小生空有一男儿皮囊了。”
“今天刚刚认识我家姑娘,便是万般皆好,那眉儿眼儿的,样样皆入心入肺,样样皆美不胜收,哪里耐得天长地久、风霜雪雨,那眉儿眼儿便不再入心入肺了。那个时候,你还是相门公子,我家姑娘便是明日黄花,只怕要扔到大街上去了吧!”
阮郁急忙站起身来,指着门前的松柏发誓道:“门前青松做证,阮郁愿与小小结为生死夫妻,此松不老,我阮郁心便不变,千年万年都如今日一般怜爱着小小姑娘。今日指松为证,天地可鉴。”
贾姨娘见阮郁这般说道,甚是满意,再去看小小,早已是泪眼婆娑了。
小小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虽不曾发得一语,但是阮郁的话句句都讲到她的心里,尤其阮郁指松发誓那一刻,小小心中早被打动,眼睛也湿润了。
她暗自思忖:若得与这般男人厮守终生,刀山火海又有何惧?这也是她终生所求。破瓜就破瓜吧,她知道他心里是在娶她就行,有了两个人的海誓山盟,无那一纸婚约又何妨?小小有些按捺不住了,这会她倒不想贾姨娘再难为阮郁了,于是乜斜了贾姨娘一眼,朝贾姨娘使了个眼色。
贾姨娘看出小小的心思,便问阮郁道:“此言可当真?”
阮郁赶紧回答道:“并无半句戏言。”
贾姨娘郑重其事地说:“那好,老身便替你们两个做一回主。说是破瓜,样样都要像操办婚事一般,选个黄道吉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宣告乡里,如此才不委屈了我家姑娘。”
阮郁立即拱手应声道:“样样都依得姨娘所言,不敢有违。”
贾姨娘笑道:“我早已看好,五日后便是良辰吉日,公子可速做准备,休要误了良辰吉日。”
阮郁听了此话,喜不自胜,一溜烟便下了楼去。
小小听得阮郁在院內欢呼,把两只大雁吓得嘎嘎叫,一时之间院子里鸡鸣狗吠。小小倒不觉得乱,只觉得心里甜甜的,这一切仿佛梦境一般,她朝思暮想的真命天子便真的降临了吗?
阮郁每天都来镜阁,把筹备进度说与小小,再听取小小的意见,不敢有一丝一毫违背之意。阮郁有的是钱,又有背景,就连那钱塘县令也要巴结几分,一切都办得十分顺利。
破瓜那天,慕才楼上上下下的门廊前到处悬满了大红灯笼,到处张灯结彩,阮郁备筵设席于庭院当中。那夜月明似镜,宾客更是络绎不绝,除了街坊四邻,平时常来找小小的那些文人雅客、钱县令和钱万财也都来了。
钱万财挺着大肚子,紧跟在钱县令的身后。
小小见到钱万财,心中嘀咕道:这厮却是不嫌尴尬,也来凑这份热闹。她故意做出没有看见的样子,只给钱县令道了万福,便想绕开那个大肚子。
哪里承想钱万财却是丝毫不嫌磕磣,抢上一步走到小小跟前说:“恭喜小小姑娘,还是这慕才楼名字题得好,题得好。今日你相跟了这位阮大公子,日后必是财源滚滚、财大气粗了,只怕我这钱万财将来更不在姑娘眼里了。”
小小斜眼看了看钱万财,又看了看“慕才楼”三个字,淡淡地说道:“钱大官人此言差矣,你看仔细了,此才非彼财,不是那财源滚滚的财。”
钱万财识趣地说:“我也晓得此才非彼财,此才便是我钱万财的才,钱塘人唤我便一个才字。你这慕才楼,慕才楼,分明便是小人这……好像是专为小人题的一般。今日算他阮公子拔得头筹,得破瓜之喜。日后俺也不得落后,休要辜负了你这小楼的名才是,哈哈……”
小小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以为自己图了阮郁的钱财,小小哪里肯服软,紧接着说道:“慕才楼的才是没了贝字的才,贝便是钱,钱便是贝,有钱配的才,方是财。小小心中图的是没钱的那个才,有钱了便是财。”
“肚中有才方为才,名中有才空有才。也不知钱大官人这肚中装的是才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说完这番话,还拿眼睛朝钱万财的肚子瞟了一眼。
小小的话把一旁的阮郁给逗笑了,在钱万财的肚皮上猛猛地拍了一掌,然后高声说道:“此中虽不是才,却有大天地。”
钱万财不解地问:“是何大天地?”
“阴阳五行皆有,岂不是大天地?曰五脏,曰六腹,曰米田共也。”
阮郁说话风趣幽默,将周围的人逗得前仰后合。
钱万财听了,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笑什么呢?这五脏六腑人人都有,如果没有的话,便是那田中的稻草人了。只是我还不知道那米田共是何宝物,还望阮公子告知一二。”
钱万财的话更是让众人乐不可支。
钱县令甚为尴尬,也只好跟着笑,挨近钱万财财低声对他说:“此非街巷闾里,亦非江湖山野,你休要胡言才是,羞也不羞。”
小小知道钱万财是钱县令的外甥,既是得了便宜,亦不再言语,只将众人一一迎请入席,把盏敬酒。
忙了好一会儿,小小觉得有点疲惫,于是便独自先回了镜阁。镜阁是小小的婚房,此时已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窗上贴着红色的窗纸,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前悬挂着大红灯笼,屋内也尽置红色的纱灯与红烛。
纱灯上或描绘着鸳鸯,或描绘着并蒂莲,最让小小忍俊不禁的是一个最大的纱灯,上面描绘的竟然是老鼠嫁女图,图上一伙老鼠掮旗打伞,敲锣吹喇叭,抬着花轿迎亲,新郎的坐骑居然是一癩蛤蟆。小小很小的时候便听爹爹讲过老鼠嫁女的故事,好像没有说新郎是骑着癩蛤蟆来娶亲的。不过小小还是喜欢这幅画,她捂着嘴笑,暗忖阮郎啊阮郎,你的青骢马到哪里去了呢?竟如此狼狈。
笑罢,小小心中仍是紧张,像有许多的小鹿在奔走似的。小小曾经多次想过自己的初夜,想到过那个如意郎君,那必是个俊俏、文雅的少年。
现在想想,简直便是在梦里了,她的梦境居然成了现实。眼前这阮郁比她想象中的少年还俊俏,还文雅,小小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那是一场热闹的酒宴,一直闹到三更众人方才离去。阮郁送走客人,然后火急火燎地来到镜阁,灯火阑珊中的画栋雕梁,在夜空里仿佛天上人间、海市蜃楼一般。细听似有琴声与歌声隐约传来,他不由得快步奔上楼。
二人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小小便坐到箜篌前,今日箜篌亦是被装扮一新,凤首上披着红纱,船形框架涂了新漆,闪闪发亮,二十三根弦亦是新换的,丝丝闪光。
小小与那箜篌一起陷于一片红光之中,她在等着她的阮郎,她今夜特为阮郎备了一首曲子,那是晋人孙绰的《碧玉词》,在江南歌妓中广为流传,无人不会,无人不晓。只是小小从来不唱,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心里,等待着一个特别的日子,等待着一个特别的人,今日她两样都等到了,所以她要唱。那词讲的是一个名叫碧玉的小女子,十六岁时爱上有情郎,两人情爱繾绻的情景。
小小在那一片绚丽的红光中唱起了《碧玉词》:
碧玉破瓜时,朗为情颠倒。
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此情此景,让阮郁一下子愣住了,他站在小小的前面,默默地倾听着,直到小小唱完才冲向小小一笑。
小小如此良苦用心,哪容得阮郁这般唐突。她举手止住阮郁道:“不可,哥哥休要如此这般。小小有话要说,在他人眼里小小不守贞节,甘心自为青楼,辱没了家门。其实,有谁晓得小小的心呢?”
“小小非图富贵,亦非图一时之淫乐。此生若不得遇哥哥,小小本欲终生不破瓜。待繁华落尽、容颜不再时,小小便去寻得那张天师,于青山绿水中了此残生。
“小小平生爱的只有一个字,那个字便是‘美’,美若不在时,便再无牵挂了。哥哥若心中有小小,也给小小来一曲,若得了小小的心,小小便再也无怨无悔了。”
阮郁何等才华,又是何等的风流公子,只见他沉思少顷,于是便问道:“小小可为我鸣琴?”说完,便鼓掌吟唱了一曲,那词是这样说的: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
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
阮郁在用这首歌向小小倾述他至死不渝的衷肠呢!听到这首曲子,小小很是动容,她玉指轻拨箜篌的弦,为阮郁伴起奏来。一时二人琴瑟和鸣,倾心唱和。曲终,二人都沉醉在那辉煌的红烛里,四目相对,情深款款。
此刻阮郁突然移步向前,轻轻拉了小小的手温柔地说道:“小小姑娘,此时可入罗帷了。”
然而,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挨。
阮郁见小小延挨情态,又表现出一副娇羞的模样,那炎炎欲火越发地按捺不住了。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姑娘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
小小哪里肯听,竟然有坐以待旦之意。
这个时候,贾姨娘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于是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马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了此时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入罗帏而已。
那夜,清风微拂,西湖无语,通宵唯闻软语昵喃;那夜,月色如洗,柳枝轻摇,慕才楼上红烛竟夜终朝;那夜,镜阁含羞,花开并蒂,一夜被翻红浪鸳鸯嬉戏。那是怎样的一夜啊,阮郁轻取了小小的贞节;小小投向了自己的梦境。
谁的佳梦就此铭心刻骨,谁的年华如是永志不忘。
这对甜蜜的恋人在一起缠绵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是多么地渴望能够永永远远地这样继续幸福下去。那么,这对身份相差悬殊的恋人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他们真的能够冲破世俗的障碍最终走在一起吗?亲爱的听众朋友,请让我慢慢地向你道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