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比任何嘈杂都更让人心头发慌的噪音。
车间主任王建国的额头上,汗珠混着油污,一颗颗滚落下来,他那张平日里写满威严的脸,此刻皱得像个苦瓜。
他嘴里的烟屁股已经被唾沫浸透,却忘了点燃,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完了,这下全完了……军工件,这可是军工件啊!”
周围,几个厂里资格最老、手艺最精的老师傅,一个个脸色凝重地摇头。
他们身上的蓝色工装,被油渍浸染得泛着黑光,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
“老王,别念了。主轴箱里的三号齿轮,齿面都快磨平了,胶合得死死的,这叫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换。”开口的是李师傅,厂里八级车工,技术权威,他一句话,几乎给这台C616车床判了死刑。
“返厂大修,来回最快也得一个礼拜。等配件运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另一个师傅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料车上,满脸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混杂着图纸油墨的味道飘了过来。
是苏晚晴。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蓝色工装裤,在这片油腻灰暗的车间里,像一朵不染尘埃的雪莲。
她手里拿着一卷图纸,清冷的目光扫过瘫痪的车床,最后落在那本厚厚的备件手册上,眉头蹙得更紧了。
“备件库里没有同型号的齿轮,临时联系兄弟单位铸造,周期至少十天。”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却将王建国最后一点希望彻底浇灭。
我站在人群外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学徒工服让我显得毫不起眼。
我叫林钧,三个月前刚进厂的学徒,理论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需要老老实实地打杂,祈祷不要因为生产任务完不成而被牵连,丢掉这个来之不易的饭碗。
可当“啮合间隙过大”、“运转异响”、“齿面胶合”这些词汇钻进我的耳朵,我的脑海里,那些沉睡的记忆碎片就像被激活的电路,瞬间拼接成一幅完整的故障诊断图。
这不是什么结构性损坏,这根本就是老式车床的通病——长期高负荷运转,加上润滑油道有堵塞,导致齿轮表面在高温高压下产生分子层面的粘连,也就是他们说的“胶合”。
这玩意儿听着吓人,其实只要解决润滑,再补偿磨损掉的间隙,机器就能活过来!
换齿轮?返厂大修?那简直是拿大炮打蚊子!
我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说,还是不说?
说,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学徒工,人微言轻,谁会信?
万一说错了,或者修不好,后果就是被当成笑话,甚至被直接开除。
在这个年代,丢了国营厂的铁饭碗,跟死路一条也差不多。
不说?
眼睁睁看着军工任务延误,整个车间跟着挨批,而我,也可能在后续的减员增效中被第一个裁掉。
横竖都是死!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油泥里。
我瞥见身旁的老栓头,他是我名义上的师傅,平时对我爱搭不理,但人还算本分。
赌一把!
我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栓头师傅,或许……或许不用换齿轮。只要在主轴箱的后端盖和箱体之间,加一组调整垫片,补偿磨损的间隙就行。”
老栓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愕和怀疑:“你小子说什么胡话?你知道这是什么机器吗?这是……”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见过类似的资料。它的问题是轴向窜动导致啮合不完全,加剧了磨损。只要限制住轴向位移,再把油道彻底清洗一遍,绝对能行!”
老栓头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这张沾满油污的年轻脸庞上,看出我是不是疯了。
几秒钟后,他一咬牙,竟然真的转身,朝着人群中心的王主任和苏晚晴挤了过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栓头在那边低声说了几句,王主任的表情从绝望变成了茫然,而苏晚晴,那双冰冷的凤眼则猛地朝我这边射过来。
她迈开长腿,径直向我走来。
高跟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你说,你知道怎么调?”她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目光里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比我高半个头,白皙的脖颈像骄傲的天鹅。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压下心头的紧张。“是。”
她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图纸“哗啦”一下在我面前展开:“怎么调?你来指给我看。”
这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羞辱。
一个技术员,用这种方式考校一个学徒工,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但我没有退缩。
我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复杂的机械结构在我眼中清晰无比。
我伸出沾着油污的手指,点在主轴箱后端盖与轴承座的结合面上。
“这里,”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原设计中,这组调整垫片的总厚度是0.8毫米,用来保证主轴的轴向间隙在标准范围内。但现在齿轮磨损,我估计实际的啮合间隙已经超过了1.5毫米。我们只需要在这里,额外增加一组总厚度为0.7毫米的铜垫片,就能把磨损的间隙补偿回来。再把堵塞的润滑油道用高压气吹通,更换新的润滑油,车床的精度就能恢复。”
数据精准,逻辑清晰。
我说完,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老师傅们面面相觑,王主任的嘴巴半张着,而苏晚晴,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胡闹!”一个老师傅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纸上谈兵!你一个学徒,你看得懂这么复杂的图纸?还0.7毫米,你怎么保证精度?”
“就是!万一调坏了,整个主轴箱都得报废!这个责任谁来负?”
质疑声四起,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让他试。”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说话的,竟然是苏晚晴。
她收起图纸,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冷得像冰:“我给你一个小时。如果修不好,你立刻卷铺盖走人。如果修好了……”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王主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拍板:“对!小林,你放手去干!出了问题,我担着!”
我没时间去想他们为什么会同意,机会就在眼前,我必须抓住!
在无数道怀疑、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我走向了工具柜。
没有现成的垫片,我就自己做!
我找到一块废弃的铜板,用划线盘画好尺寸,然后跑到角落一台闲置的台钻旁。
所有人都以为我要用台钻钻孔,但我却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自制的、用高速钢磨头改的小型立铣刀,装在了钻夹头上。
我将铜片用平口钳固定,小心翼翼地开启台钻,竟然硬生生把一台台钻,当成了一台简易的小铣床,开始对铜片进行修磨!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种操作,简直闻所未闻!
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手中。
金属切削的嘶嘶声,在我耳中变成了最动听的音乐。
我没有精密的测量仪器,只有一把游标卡尺和我的手。
每一次下刀,每一次打磨,铜片的厚度变化,都通过指尖的触感,清晰地反馈到我的大脑里。
0.05毫米的误差,对我来说,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醒目。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组厚度分别为0.5毫米和0.2毫米的铜垫片,在我手中诞生,表面光滑如镜。
接下来是拆卸、清洗、安装。
我的动作快而稳,每一个螺丝的扭矩,每一个零件的顺序,都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当崭新的垫片被我小心翼翼地装入合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合上箱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对王主任点了点头:“主任,可以试车了。”
王主任颤抖着手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咯楞楞——”
车床启动,主轴箱里依然传出了轻微的震动和异响!
“我就说不行吧!”人群中有人立刻喊道。
王主任的脸色“刷”地一下又白了。
但我却异常镇定。
“别停!”我大喊一声,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主轴箱外壳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齿轮的问题,是动态不平衡!
因为加了垫片,改变了原来轴系的质量分布!
我立刻睁开眼,拿起记号笔,在高速旋转的飞轮边缘上,凭借刚才听到的震动频率和方位,迅速画了两个标记。
“拿手电钻来,5毫米钻头!”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我对着那两个标记,直接在飞轮上钻了两个不到半公分深的浅孔。
这简直是疯了!
在飞轮上打孔减重来找平衡,这种神乎其技的手法,他们只在传说中的顶级老师傅那里听说过!
当我放下电钻,奇迹发生了。
那恼人的震动和异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平稳而均匀的“嗡嗡”声。
我捡起一根铁棒,放在车床头,铁棒纹丝不动!
我随手夹持了一个废料棒,开动走刀。
车刀切削金属的声音,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发出连贯悦耳的“唰唰”声,银亮的铁屑像卷曲的缎带一样均匀飘落。
车床,修好了!
现场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
那些刚才还满脸质疑的老师傅,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像是看到了鬼。
“怪了……真是怪了……”李师傅喃喃自语,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这法子……咱们守着这破机器几十年,怎么就没想到?”
苏晚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
她收起了图纸,那双总是带着冰霜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良久,她转身,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把这次的维修方案和操作过程写成报告,明天交到技术科备案。”
语气依旧疏离,但我注意到,她转身的动作,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
我默默地收拾着工具,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
我知道,这一战,我不仅保住了我的岗位,更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第一次被迫正视了我的存在。
夜色渐深,车间的喧嚣重新恢复。
我抬头望向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技术大楼,那里,才是这个工厂真正的核心。
这条路,我能走得更远。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我就被派到了锻工车间去搬运锻造后剩下的废料。
巨大的空气锤一下下砸在烧红的钢锭上,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地面为之震颤,钢花四溅,热浪扑面。
我推着沉重的料车,艰难地在轰鸣和热气中穿行。
就在我弯腰捡拾一块滚烫的边角料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让我脊背发凉的画面。
我猛地抬起头,瞳孔瞬间收缩。
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原始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刹那间淹没了我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