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声渐渐远了,木门外头的呼吸声稳得像山根下的老石头,沈清沅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下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没敢睡沉,迷迷糊糊间总怕再遇着人贩子或是北狄人,直到窗缝里透进点灰白的光,才彻底醒过来。
一睁眼就闻着粥香 —— 火塘边蹲着个熟悉的身影,男人正用木勺搅着陶罐里的稀粥,旁边的石板上还烤着块麦饼,外皮有点焦,滋滋冒着热气。
“醒了就起来吃。” 他听见动静回头,眼神没什么波澜,“吃完换药。”
没有多余的嘘寒问暖,倒让沈清沅松了口气。她撑着左手慢慢坐起来,腿还疼,但比昨晚轻了点。他递过来粗陶碗,粥温乎,里头还混了点切碎的野菜,麦饼咬着脆,填进空了大半宿的胃里,总算有了点力气。
吃完刚放下碗,他就拎着药箱过来了。先拆右手的布条,指尖轻轻碰了碰断口周围的皮肤,眉头微舒:“没肿,渗液也少了。今天换新药。”
他从墙角木架上搬下只黑陶罐,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清苦的草木香飘过来,混着点松针似的凉味 —— 罐里是墨绿色的药膏,质地细腻,不像之前土郎中用的那样粗糙。“我自己调的生肌膏,促愈合,对骨头也好。”
木片挑着药膏往断指上敷,凉丝丝的,之前的灼痛感一下子淡了。沈清沅盯着那罐药,又瞅着他的手 —— 指节上全是老茧,握弓磨的、劈柴蹭的,可涂药膏时稳得不像话,连最细的指缝都没漏。这哪是猎户懂点草药?府里的太医处理伤口,也未必有这么细的手法。
他缠布条时瞥见她的眼神,手上没停,声音平平的:“想问就问。”
沈清沅抬起左手,指了指陶罐,又指了指他,眼里满是疑惑。
“懂些草药罢了。” 他就这一句,再不肯多说,眼神飘到火塘里的柴火上,像是在藏什么事。
可这 “懂些” 也太离谱了 —— 昨晚正骨时精准的力道,一眼看出她腿伤是钝器砸的,还有这秘制的生肌膏…… 沈清沅心里的疑团没散,目光扫到他腰间时,又顿住了。除了猎刀,还系着个深色布袋,袋口露着截木角,方方正正的,磨得发亮,绝不是山里能有的物件。昨儿慌里慌张没留意,这会儿瞧着,倒像是个正经人家的信物。
他解完腿上的夹板,又去熬药。陶罐在火上咕嘟着,他回头扔过来一束紫花地丁:“认得就好,把叶子摘了搓碎,根茎单独放竹匾里。” 墙角的竹匾铺着干净粗布,“以后收来的药材都这么分,怎么炮制,我慢慢教你。”
语气自然得像说 “今天该劈柴了”,仿佛早把她算进了这木屋的日子里。沈清沅用左手捏着草药,一片一片摘叶子,动作慢,但没敢分心 ——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活计,也是唯一的活路。
屋里静了会儿,只有她摘叶子的窸窣声,还有他打磨猎箭头的沙沙声。忽然,他背对着她开口:“你既认得草药,可知‘断续’?”
沈清沅的手猛地顿住。断续?她脑子里瞬间蹦出父亲书房里那本泛黄的古籍 —— 书页边角卷了,画着株锯齿叶的草,旁边小字写着 “续断肢,生新骨”,当时她还笑说 “哪有这么神的药”,嬷嬷却说 “是传说里的宝贝,见不着的”。
她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左手在半空比划着 —— 只听过名儿,没见过真的。
他转过身,目光沉得像深潭:“不是传说。秦岭深处就有,就是难寻,还得掐着时辰采。”
沈清沅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左手下意识摸向右手的断指,断骨还疼,可 “再生” 两个字像团火,烧得她眼底发亮。这可能吗?她盯着男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角有点红。
“你的指骨碎得太厉害,寻常药只能长好皮肉,骨头回不了原样。” 他语气没波澜,却砸得沈清沅心头发颤,“但有断续,再配上手法,不是没希望。”
“我也在找它。” 他补了句,声音轻了点,“不全为你。我父亲…… 生前一直在寻这味药。”
提到 “父亲” 时,他指节攥了攥,之前的冷静里掺了点别的东西 —— 像埋在土里的刺,没露尖,却能让人觉出疼。
他走到木箱边,从最底下翻出个扁木盒,打开的瞬间,沈清沅眼睛亮了 —— 最上面是块深褐色木牌,触手温乎,包浆厚得能看出常年摩挲。正面刻着 “太医” 两个字,笔力遒劲,右下角还有个 “陆” 字的小印;翻过来,“父冤” 两个字刻得极深,边缘带着毛刺,像是刻的时候用了全力,把力气里的恨都嵌进去了。
太医院?姓陆?
沈清沅抬头看他,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陆文远,曾是太医院院判。” 他声音压得低,字字都沉,“一辈子钻医术,救过的人能从皇城排到城门,最后却落了个‘走私药材给北狄’的罪名,问斩了。”
他拿起木牌,指节蹭着 “父冤” 二字:“说他贪财,把朝廷管制的药材偷偷运去北狄 —— 可笑!他要是想赚钱,早凭着医术发家了,用得着冒这杀头的险?那批药是他攒了十几年的宝贝,想研新方治骨伤的!”
提到 “问斩” 时,他喉结动了下,眼神飘向窗外的山林,像是在忍什么:“案子定得急,疑点一大堆,明摆着是构陷。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本事救他,只能趁乱跑出来,躲在这山里。”
他回头看沈清沅,眼神里的锐利又回来了:“我留在这儿,一是找断续,了他的心愿;二是查当年的真相 —— 北狄探子总在这一带晃,肯定跟当年的走私路线有关。那晚我追他们,没成想撞见了你。”
沈清沅总算明白过来 —— 他救她不是碰巧,是他本就在查北狄的事,她恰好在那条线上;他留她也不是可怜,是她或许能成揭开真相的线头。可就算是这样,他也给了她活路,给了她希望。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 “父冤”,木牌的温度传到手上,像握着一块滚烫的冤屈 —— 这和她的恨,和她的冤,多像啊。她把木牌轻轻放回盒里,抬起左手,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他,最后重重按在木盒上。
动作慢,却没半点犹豫 —— 我懂。我们是一样的。
男人盯着她的手,眼神慢慢软了点,之前的疏离少了些,多了点认。他合上木盒,放回木箱:“断续不好找,但也不是没头绪。你的伤拖不起,从明天起,除了分拣药材,我教你认药、炮制,尤其是活血生肌的 —— 你右手不方便,就得用眼睛记,用脑子背。”
不是商量,是实打实的安排。他要教她的,不只是干活的本事,是能在山里活下去、甚至以后能跟仇人抗衡的底气。
沈清沅迎着他的目光,重重点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却没掉 ——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有了方向,就得往前走。
他转身从药篓里抓出几株新鲜草药,放在她面前的粗布上:“今天先认这两样。这个是接骨木,叶子带锯齿,熬水喝能消肿;这个是活血藤,得晒到半干再切段……”
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草药上,照亮了接骨木叶子上的纹路,也照亮了沈清沅的侧脸。她用左手轻轻捏着活血藤,鼻尖凑过去闻了闻 —— 带着点土腥的清苦,记在心里。屋外的山风刮过树梢,带来松涛声,还有远处几声清脆的鸟鸣,木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男人低沉的讲解声,和她偶尔点头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