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花轿落地。
将军府朱门半开,青石阶上铺着猩红毡毯,迎亲的鼓乐还未散去,风却已吹冷了谢梦菜的手心。
她掀帘而出,一身凤穿牡丹的嫁衣压不住眉眼间的静,仿佛这场婚事不过是一场早已算准的棋局,而她,只是落子无悔的执棋人。
东院是给她准备的新房,偏而不远,雅而不奢。
可刚踏进门槛,一股甜腻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窗台熏香燃得正旺,案几上摆着一盏尚有余温的汤碗,旁边立着个穿藕荷色褙子的妇人,笑得亲热。
“弟妹可算到了!”柳氏迎上来,指尖搭在她腕上,力道却不轻,“一路颠簸,定是乏了。我亲自熬了安神汤,最是养人,趁热喝了吧。”
谢梦菜垂眸,目光落在那碗汤上。
汤色浑浊,碗底沉淀着一层细密的褐色粉末,像是药渣,又像是别的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指尖轻触碗沿,温而不烫,显然是等了许久。
“多谢嫂嫂费心。”她浅笑,声音柔得像春水,“新妇初来,便得嫂嫂如此照拂,实在感激。”
小桃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端着托盘的手微微发抖。
就在她低头欲退时,脚下一绊,托盘倾斜——碗身轻晃,几粒褐色粉末洒落在地,沾在青砖缝隙里,竟泛起细微的白沫。
谢梦菜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
她缓缓抽出袖中银簪,轻轻探入汤中搅了半圈。
簪尖抽出时,已蒙上一层乌黑,像是被火燎过一般。
屋内寂静了一瞬。
柳氏笑意未减,只道:“这银簪怕是旧了,受不得潮气,才变色罢了。”
谢梦菜抬眼,望着她,唇角却扬得更柔:“是呢,许是潮气重。”说着,竟仰头饮下半碗汤,喉间滑过温热的液体,面色如常。
她将剩下的汤水尽数倒入窗台那盆茉莉花中,轻声道:“花儿也该养着,别辜负了嫂嫂一片心意。”
当夜,月隐云后。
谢梦菜坐在灯下,指尖抚过唇边,毫无异样。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汤中混了三种毒:断肠草、鸦头粉,还有极少量的西域蛇涎,若非她百毒不侵,寻常人喝下这半碗,不出两个时辰便会腹痛如绞,七窍渗血。
她睁开眼,眸光冷如寒星。
“小桃。”她低声唤道。
“奴婢在!”
“去请周管事,就说……新妇想设一席家宴,明日午时,请将军归府共进首餐。”
小桃一愣:“可、可将军从不归府用饭……”
“那就让他破个例。”谢梦菜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声音轻得像风,“我要让全府都知道,我谢梦菜,不只是个冲喜的短命货。”
周管事接到传话时,正捏着柳氏塞来的金锞子在房中踱步。
他犹豫片刻,终是咬牙应下,却暗中改了地方——宴席不设正厅,改在偏厅;又命人将程临序归府必经的回廊灯烛尽数熄灭,连巡夜的仆从也调去了西院。
“将军夜里眼盲,摔一跤也是常事。”他冷笑,“若真出了事,也怪不得谁。”
当夜戌时,风起檐动。
程临序披甲而归,玄色披风上还带着边关的沙尘。
他穿过黑寂的回廊,脚步沉稳,忽闻头顶瓦片轻响——极细微的一声,像是猫跃,又像是风掠。
他猛然抬头。
一道黑影自屋脊跃下,手中寒光直取咽喉!
刀未至,风先临。
程临序侧身避过,反手如电,一把擒住刺客脚踝,竟凭单臂发力,将那人如沙袋般抡起,狠狠砸向廊下石柱!
“砰”地一声闷响,刺客当场昏死,面巾脱落,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竟是府中洒扫的老仆陈伯。
四周灯火骤亮,仆从惊呼四散。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盏灯笼由远及近,光影摇曳中,谢梦菜提灯而来。
她穿一身素色寝衣,发未全绾,却步履沉稳。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刺客,鼻尖轻动,忽嗅到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从刺客袖口逸出。
她瞳孔微缩。
是“断魂散”——西域奇毒,无色无味,触血即发,能令人癫狂自戕,唯服药者不知其毒。
她低声开口,话音只落进程临序耳中:“此人被喂过药,神志不清,非主谋。”
程临序站在她身侧,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
她眉目沉静,指尖轻拂过刺客袖中残留的毒粉,竟毫无惧色,仿佛那不是能夺命的毒,只是寻常尘埃。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轮廓清冷而坚定。
他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异样。
戌时三刻,将军府内外已如铁桶般封死。
程临序站在廊下,玄甲未卸,肩头还沾着夜风带来的沙尘。
他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仆从,最终落在被五花大绑的周管事身上。
那人抖如筛糠,金锞子从袖中滚出,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轻响。
“谁指使你熄灯?”程临序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刮骨。
周管事嘴唇哆嗦:“小的……小的只是怕惊扰夫人歇息……”
“惊扰?”程临序冷笑,一脚踢翻案上烛台,“我程家回廊三十六盏灯,十年未曾断过一盏。你一个内务总管,敢擅改巡防?说——柳氏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算计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一道素影悄然步入庭院。
谢梦菜披着月白斗篷,手中捧着一本账册,封皮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是翻过不止一遍。
她走到程临序身侧,将账册递上,指尖干净利落,无一丝颤抖。
“将军不必再问。”她声音清冷如霜,“周管事改的是灯火,但真正动刀的,是这里。”
她翻开一页,指尖点在一行墨字上:“军用粗布三百匹,列支‘东院修缮’。”她抬眸,直视周管事,“可我那东院,门窗完好,墙皮未裂,连根钉子都没换过——修的什么?”
周管事脸色骤白。
谢梦菜继续道:“更巧的是,这布匹出库次日,便经由城南第三漕口转运,流向柳家私营商号‘恒通布行’。我让小桃拓了柳氏印章,比对入库单,笔迹、印泥、压痕,无一不符。”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却无笑意:“将军,有人想用你的府邸,做军资倒卖的跳板。”
程临序翻动账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眼看向谢梦菜,目光深如寒潭。
这女人,新婚不过两日,竟能在重重迷雾中理出这条毒线。
不声张,不惊动,不动声色地布网,等猎物自投罗网。
他心中那点异样,此刻已如星火燎原。
“来人!”他厉声喝道,“废周管事之职,押入柴房候审!柳氏即刻软禁西厢,无令不得出入!”
府中顿时骚动,灯火乱晃。
谢梦菜却已悄然退至廊柱阴影处,眸光沉静,仿佛方才雷霆手段,不过拂去衣上尘。
夜深人静后,她独自步入书房。
烛火摇曳,她翻动暗格,指尖忽触到一封未封口的信笺。
取出一看,落款赫然——周尚书府。
她瞳孔骤缩。
信纸仅有一行字,墨迹干涸,却如毒蛇缠心:
“程某若死,谢氏归你。”
窗外风起,吹灭了半盏灯。
谢梦菜握信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缓缓将信折起,藏入袖中。
原来,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她不是逃婚,而是被人早早标好了价码,只等程临序一死,便送往老权贵的床榻。
可程临序……还活着。
她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见那道披甲的身影,正立于校场深处,与风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