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满肩。
北境的急报是在寅时三刻送到京中的,八百里加急的火漆印还带着塞外的寒霜。
突厥铁骑夜袭雁门关,烽火连天,守将重伤,城门几近失守。
圣旨未等天明便已下达:命校尉程临序即刻率三千精锐北上驰援,不得延误。
军令如山。
程临序接到旨意时,天色尚暗,檐角凝着霜,风从北面吹来,带着铁锈与雪的气息。
他未多言,只命陈副将集结人马,整装待发。
自己则转身走向校场。
那是他每日必去的地方。
刀光劈开沉沉夜色,寒刃入石,碎屑四溅。
他一连劈了七块青石,肩甲未卸,披风上落了薄雪,也不曾拂去。
刀锋映着残月,冷光如霜,照进他深不见底的眼底。
他不是在练刀。
是在压住心头那股翻涌的躁动。
自那夜谢梦菜递上账册、揭出军布倒卖之案后,府中风声骤紧。
刺客潜入,箭矢擦过她窗棂的第三日,他才知她竟在药香中嗅出了迷魂散的痕迹,提前换了寝帐方位。
那一晚,他亲自带人搜出藏于假山后的毒香炉,炉底刻着谢家旁支的暗记。
原来,有人恨不得她死。
可她不声不响,连惊都不曾惊一声。
新婚不过十日,她却已替他理清内宅乱象,稳住军需账目,甚至在他出巡时,以“夫人代阅”之名,驳回三道不合军规的采买令。
手段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他原以为这场婚事不过是各取所需的权宜之计,可如今,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悄然越过了“契约”二字。
可他不能说。
军令在身,边关告急,他若迟疑一刻,便是千军万马的性命。
而她……她从未挽留,也未曾露面。
临行前夜,将军府静得像一口深井。
谢梦菜未去校场,也未遣人传话。
只是天未亮,小桃便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七八个大箱送往军营,全是药材与军需:黄芪、当归、血竭、艾绒,分门别类,贴着细条标签;另有千双厚袜,针脚细密,全是用旧衣拆洗重织,防滑耐磨,专为雪地行军所制。
最底下一只檀木小匣,放着一枚香囊。
青布为面,素线锁边,样式极简,却针脚匀净。
程临序打开时,一股极淡的药香逸出,清苦中带一丝甘冽,竟让他常年因风寒积疾引发的头痛,骤然缓了下来。
他怔住。
这味道……他闻过。
那夜她在书房翻查账本,指尖沾了药粉,他靠近时,便是这般气息。
陈副将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夫人这是把心都缝进去了。瞧这香囊,还做了暗袋,藏了解毒粉吧?听说她能凭气味辨毒,连太医院的老医正都赞不绝口。”
程临序没应声。
他只将香囊紧紧攥在掌心,片刻后,缓缓放入贴身内袋,紧贴心口。
小桃临走前留下一笺,墨迹清瘦,如她本人:
“风烈雪重,望添衣。”
六个字,无多余情语,却像一缕暖风,穿过了千军万马的寒霜。
程临序立于营前,望着京城方向。雪,不知何时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落在他肩甲上,积成一片纯白。
他终是未等她来送。
可他知道,她一直在。
——以她的方式,与他并肩而立。
次日清晨,大军开拔。
铁蹄踏雪,长枪如林。
程临序策马于前,回望京城最后一眼,风雪中楼宇朦胧,唯有一道身影立于城楼偏阁,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他眼花了吗?
还是她真的站在那里?
他没有确认。
只将手按在胸前,隔着铠甲,触到那枚温热的香囊。
雪落满肩,心火不熄。
而此时的将军府内,谢梦菜正立于窗前,望着远去的旌旗,久久未动。
小桃轻声问:“夫人,真不让他知道香囊里的药方是专为他头痛所配?”
谢梦菜指尖轻抚窗棂,声音极轻,却坚定:
“他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活着回来。”
她转身,目光落向门外。
一辆青帷小轿正缓缓停在府门前,轿帘微掀,露出一角药箱。
她眸光微敛,鼻尖轻动。
——那箱上飘来的气味,除了常见的安神香外,还夹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
她不动声色,唇角却缓缓压下。
来者不善。
而她,早已不是任人摆布的庶女。
风雪未歇,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在马蹄声远去后缓缓闭合,像一道沉重的命运闸门,将城外的铁血与城内的寂静彻底割开。
府中烛火未熄,谢梦菜站在廊下,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为程临序披上厚裘时,他铠甲上那层薄雪的寒意。
她没有回头,也不曾多言,只任风雪扑在脸上,将眼底那一瞬的动摇尽数掩去。
否则,不会在出城三里处勒马回望;否则,不会将那只香囊贴得那样近,近到能听见心跳的温度。
可此刻,她不能软。
程临序刚走不到半刻,府门前便又传来轿声。
青帷小轿无声落地,孙医正提着药箱踱步而入,紫貂帽檐下一双眼,看似温和,实则暗藏审视。
“奉圣命,为将军夫人调理身子。”他拱手作礼,语气恭敬,却掩不住那份居高临下的打量。
小桃皱眉欲言,谢梦菜却已含笑迎出:“孙大人辛苦,这般风雪还劳您亲至。”
她亲自引人入偏厅,奉茶,端坐,神色温婉如常。
可当茶盏递到唇边时,她鼻尖微不可察地一动——那茶香之中,竟混着一丝极淡的龙涎香,而香源,正来自孙医正宽大袖口内侧。
这不是寻常药香。
是“迷心散”的引子。
服之则神志昏沉,脉象虚浮,最易被篡改诊报。
她垂眸,袖角轻掩唇畔,佯作饮下,实则将茶水悄然倾入身旁一盆绿意葱茏的南天竹。
那叶片微微一颤,不出半炷香,边缘竟泛起诡异的紫斑。
——毒已验。
她不动声色,指尖搭上脉枕,任孙医正三指轻按。
“夫人脉象……”他刚要开口,忽觉腕上一紧,竟被谢梦菜反手扣住脉门,力道精准如铁钳,根本不似闺中弱质。
“孙大人,”她抬眼,眸光清冷如雪夜寒星,“您袖中藏的‘迷心散’,可是从周尚书府拿的?”
孙医正瞳孔骤缩。
周尚书,正是谢家主母的亲兄,也是逼她嫁入权贵、掌控庶女命运的幕后之人。
此药非太医院常备,唯有权臣私库才有。
她怎会知晓?
“你……你怎知——”
“您忘了,我能辨毒。”她松开手,笑意不达眼底,“连三日前藏在熏炉里的断肠草粉都瞒不过我,何况您袖口这等粗劣手段?”
孙医正冷汗涔涔,再不敢多留,匆匆收药离去,连药箱都险些打翻。
厅内重归寂静。
谢梦菜缓缓起身,望向窗外风雪。
谢家不会因程临序出征就放过她,反而会趁他不在,步步紧逼。
今日是“诊病”,明日便是“查孕”,后日……或许就是一纸休书,将她逐出府门,再嫁他人。
可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连名字都可随意更改的庶女。
她是程临序的夫人,哪怕一纸婚契尚未作废,她也已用行动,写下属于自己的名分。
小桃战战兢兢进来:“夫人,孙医正走了……可他临走前,往门房递了封信。”
谢梦菜指尖抚过南天竹枯死的叶缘,声音轻得像雪落:
“烧了。”
她转身走向内室,脚步沉稳。
案上账册摊开,药库清单、仆役名录、边军补给回执,一一罗列。
她提笔批注,墨迹清晰,条理分明。
程临序在前线浴血,她便在后方筑墙。
一针一线,一药一账,皆为守城。
风雪漫天,京城沉寂。
而将军府深处,灯火未熄。
某日清晨,天光未明,小桃匆匆奔入内院,脸色惨白,手中攥着一封无署名的密笺,指尖发抖。
“夫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