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寒雾锁城。
将军府的铜壶滴漏刚敲过五更,檐下冰棱簌簌裂开一道细纹。
小桃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进内院的,发髻散乱,手中攥着一张揉皱的纸笺,指尖冻得发紫,声音抖得不成调:
“夫人……出事了!”
谢梦菜正坐在案前翻看边军上月的补给回执,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如血。
她抬眼,眸色沉静,仿佛早知会有这一日。
“说。”
“京中……京中茶楼酒肆全在传,程校尉……程校尉战死雁门关了!”小桃喘着气,眼眶发红,“说书人讲得活灵活现,说什么断臂坠崖、尸骨无存……连灵幡都扎起来了!”
屋内死寂。
谢梦菜垂下眼,指尖轻轻抚过账册边缘——昨夜她还梦见他策马归来,风雪扑面,肩头落雪,香囊仍挂在腰间,是她亲手缝的平安结。
可如今,人未归,魂先丧?
她缓缓合上账册,起身走到窗前。
外头天色灰白,灯笼还亮着,映得庭院一片冷清。
她凝视片刻,忽道:“换灯。”
“啊?”小桃一怔。
“府中所有红灯笼,换成素白。”她语气温淡,却字字清晰,“但——不设灵堂,不闭门户,不发讣文。”
小桃瞪大眼:“那……那算什么?”
“算什么?”谢梦菜转身,目光如刃,“我夫君生死未卜,我身为妻室,岂敢妄断阴阳?若他尚在人间,见我披麻戴孝,岂非寒心?”
她说完,径直回案前,取出一只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枚青铜虎符与一封密令,皆盖有程临序亲笔印信。
这是他临行前留给她的最后嘱托:若京中有变,凭此可调府兵三百,护府宅周全。
她将虎符贴身收好,指尖微凉。
流言一日不息,便是杀机暗涌。
程临序不在,有人要的不是他的死讯,而是借他的“死”,把她从将军府连根拔起。
她太清楚谢家的手段。
果然,不过半日,赵嬷嬷便带着几个仆妇在内宅议论开了:“听说了吗?程校尉没了,咱们夫人还撑着不肯发丧,莫不是……想守寡守出个名节来?”
“呸!庶女出身,配当未亡人?谢家早就说了,若程将军战死,她得归宗守节,或由家族另择良配。”
“我看她是想赖着不走!可这府里,没男人,她算什么夫人?”
话音未落,忽听廊下一声轻响。
谢梦菜披着素色披风缓步而来,身后小桃端着药碗,热气氤氲。
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脚步虚浮,似随时会倒下。
众人噤声。
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进了内室。
那一夜,她熬药至三更。
烛火摇曳,药罐咕嘟作响,她咳了两声,抬袖掩唇,再摊开时,掌心一抹猩红。
她将那血迹悄悄抹入药碗,又添了红糖与朱砂调和,颜色逼真。
窗外,赵嬷嬷派来的眼线看得真切,心跳如鼓。
次日一早,“夫人哀毁成疾,咳血不止”的消息便如野火燎原,传遍内宅,连隔壁府邸都听到了风声。
孙医正果然来了。
他捧着药箱,满脸“关切”,一进门便道:“听闻夫人夜夜煎药,心神俱疲,老夫特来诊脉,万望保重凤体。”
谢梦菜倚在榻上,面色憔悴,却仍端庄得体:“有劳孙大人。”
他三指搭上她腕脉,暗中运力,想探她是否有孕——若有身孕,便是谢家血脉,日后可操控婴孩,牵制边军。
可指尖刚沉,忽觉脉门一紧!
谢梦菜竟反手扣住他手腕,力道精准,如铁钳锁骨。
她抬眸,眼底无悲无喜,唯有寒星一点。
“孙大人,”她轻笑,“您袖中那包‘催梦散’,可是从周尚书府拿的?此药入梦则呓语,常人闻之即眠,您带它来,是想听我说梦话?”
孙医正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她怎会知道?这药连太医院都未备案!
“我……我不过是……”
“您忘了,”她松开手,指尖轻抚唇角,似笑非笑,“我能辨毒。连熏炉里的断肠草粉都瞒不过我,何况您袖口这等粗劣手段?”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落:
“若您再带它进我院子——我不介意,让它尝尝我的血。”
孙医正踉跄后退,连药箱都拿不稳,仓皇而去。
夜风穿堂,烛火将熄。
谢梦菜缓缓起身,走到镜前。
镜中女子眉目清冷,眼底却燃着一簇火。
谢家不会止步于流言,也不会满足于窥探。
他们要的,是她的命,是她的名分,是她跪着低头,任人摆布。
可她早已不是那个连名字都可被随意涂抹的谢梦菜。
她是程临序的妻子——哪怕一纸婚契尚未作废,她也已用血与智,一寸寸守住这座府,守住他的名,守住他们的局。
三日后,将军府外,马蹄声起。
赵嬷嬷领着谢家仆从,手持一卷黄帛,立于门前。
“奉家法令——”她高声宣道,“召谢氏梦菜归宗守节,或由族中择婿改嫁,即日启程!”
厅内,谢梦菜端坐堂上,素衣如雪,神色沉静。
她缓缓展开手中一卷泛黄纸页,墨迹犹新,印信分明。
那是——婚契副本。三日后,将军府门前风雪未歇。
赵嬷嬷带着一队谢家仆从,踩着青石阶上薄冰而来,手中高举一卷明黄绢帛,声如裂帛:“奉家法令——召谢氏梦菜归宗守节,或由族中择婿改嫁,即日启程!违者,以悖逆论处!”
府门两侧的侍卫握紧刀柄,目光投向内院。
厅堂之上,素烛高燃,谢梦菜端坐主位,一袭素衣如雪,发间无饰,唯耳坠一枚银铃,轻响如风吟。
她不怒不惊,只抬眸扫过那卷所谓“家法”,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一年婚契未满,程将军生死未卜,我尚未和离,何来守节?”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在满堂寂静中。
她缓缓展开手中一纸泛黄卷册——正是那日与程临序立下的婚契副本,墨迹犹新,骑缝印信清晰可辨。
“我与程临序,白纸黑字,契约为期一年,期满方可和离。如今不足十月,谢家以私令逼女再嫁,是想让天下人看吏部侍郎府家规凌驾于朝廷律法之上?”
她顿了顿,眸光微冷:“若父亲执意如此,不妨请吏部出面,废我婚籍,夺我军眷身份。届时,我自当束发归宗,任凭处置。”
话音未落,小桃已捧着两份文书上前——一为兵部签发的军属凭证,上书“程临序妻谢氏,享边军眷属例禄”;另一封则是程临序亲笔手令,盖有虎符印,明令:“凡我程氏府邸内外事务,皆由夫人谢氏决断,违者以叛论。”
两份文书往案上一放,犹如铁证如山。
赵嬷嬷脸色一阵青白交加,手中黄帛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不过一介庶女,也敢拿朝廷律法压主家?!”
“我不是压谁,”谢梦菜轻轻抚平袖角褶皱,目光如刃,“我只是在守约——守我与程临序的约,守这世间最后一分公道。”
她起身,缓步走下台阶,风雪自敞开的大门灌入,吹动她衣袂翻飞。
“你回去告诉谢夫人,”她声音冷得像北境的霜,“我夫君一日未归,将军府一日不改门庭;我谢梦菜一日未死,便不会任人践踏尊严。”
赵嬷嬷咬牙切齿,却再不敢多言,只得狼狈退去。
风雪渐急,厅内重归寂静。
谢梦菜立于窗前,凝望北境方向。
天边灰云压城,不见飞鸟。
她指尖轻抚腰间香囊,那枚她亲手缝的平安结,边缘已有些磨损,却仍牢牢系着。
忽然,马蹄声破雪而来,疾如惊雷。
一名驿卒浑身裹满霜雪,滚落下马,跌跌撞撞冲入府门,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信封染血,火漆残破,落款赫然是北境副将陈启年。
她拆信的手极稳,可当目光触及内容时,瞳孔骤然一缩。
信上字迹潦草,似仓促写就:
“将军重伤坠崖,遗体未寻。敌军散布死讯,欲乱我军心……然有人在京伪造讣告,广传灵幡,恐非流言,实有大图。切记——勿信京中来使,勿动府中旧人,速查身边……”
她读至此处,指尖猛地收紧,信纸被攥出深深褶痕。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低语。
她缓缓抬头,望向厨房方向,眼中寒光乍现——
那一瞬,仿佛有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她,已站在风暴眼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