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京郊天坛已如铁铸。
寒风卷着残雪扫过石阶,禁军列阵森然,甲胄映着火把的光,像一条条盘踞的铁龙。
祭天大典,乃国之重典,圣驾亲临,百官肃立,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程临序一身玄铁重铠,立于御驾之侧,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寸坛场。
他昨夜才率三千铁骑疾驰三百里回京,马未卸鞍,人未解甲,只为护这一场“太平”。
而她,就站在他身后半步。
谢梦菜身着正红命妇服,凤尾冠上珍珠垂落,掩住眉眼冷光。
她缓步前行,裙裾拂过青石,无声无息,却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周尚书立于高台,手持玉笏,面容慈和,眼角含笑,像极了德高望重的当朝元老。
可那双藏在宽袖中的手,早已攥得发白。
成了。
只要这杯茶递出,程临序饮下,毒发不过盏茶工夫。
届时他七窍流血,倒于祭坛,天下皆知——将军夫人弑夫通敌,秽乱宫闱。
而他周某人,便可“义正言辞”上奏,请旨赐死谢氏,再以“怜其贞烈”为由,迎她入府,掌控边军内眷人脉,一举夺权。
他不动声色地向谢夫人递去一眼。
谢夫人会意,唇角微扬。
那个贱婢,从小踩着她女儿的命往上爬,如今终于要跪着死在她面前了。
礼官捧上三盏茶。
一奉苍天,一奉君王,一奉护国大将军。
按制,将军夫人需亲手将茶奉予夫君。
谢梦菜缓步上前,指尖轻触茶盏边缘。
香气微异。
她垂眸,不动声色地嗅了半息——迷魂引,使人神志涣散;断肠散,三刻内脏尽毁。
两者混合,发作极快,却偏偏留有“急病猝亡”的假象,极难追查。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她指尖微动,袖中一枚墨绿色药丸无声滑落,借宽袖掩映,弹入程临序那盏茶中。
药丸遇水即化,无色无味。
接着,她指甲轻轻一刮,于盏底留下一道极细的红痕——如血丝,如命痕。
她端起茶,正要递出。
突然——
钟声大作!
九响!乃皇城示警之音!
所有人惊愕抬头,只见韩统领披甲持刀,率百名京畿卫破阵而入,踏雪而来,甲叶铿锵如雷。
“查实!”他单膝跪地,高举黄绢密报,声震祭坛,“周尚书私通北狄,勾结吏部侍郎府柳氏,泄露边防布防图!更于祭茶中下毒,意图谋害大将军与圣驾,罪证确凿!”
全场死寂。
风都停了。
周尚书猛地后退一步,脸色骤变:“你……血口喷人!老夫主持祭典,岂容你污蔑清白?”
韩统领冷笑,将密报送至礼官手中:“人证物证俱在,北狄密使已在狱中招供,供出周尚书每月以‘药引’为名,运送火药图样出关。而今日这茶——”他猛然指向谢梦菜手中那盏,“正是由周府特制‘安神茶’调制,由孙医正亲手配药,再经周尚书亲验封坛!”
百官哗然。
程临序眸光一冷,缓缓抬手。
谢梦菜会意,没有递茶,反而轻轻将那盏茶转向周尚书。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刃,划破寂静:
“周大人,这茶,您既亲手调制,亲自主持,不如……”
她唇角微扬,眼底无波,却似深渊开裂。
“您先尝一口,以证清白?”周尚书僵立当场,脸色由青转紫,额角青筋暴起,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你竟敢——”他猛地指向谢梦菜,手指剧烈颤抖,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一个庶女,一个贱婢!你怎会识得‘断魂引’?这毒连太医院都验不出!”
话音未落,谢夫人已尖叫出声:“住口!梦菜,你疯了?那是尚书大人!你竟敢污蔑他?!”她扑上前,指甲几乎划到谢梦菜的面颊,却被一道寒光逼退——
孙医正跪爬而出,额头磕在青石上砰然作响,涕泪横流:“是周尚书!是他逼我配药!他说只要谢夫人死于祭坛,便荐我入内阁,掌太医院!那茶……那茶里的‘迷魂引’是我调的,可‘断肠散’是他亲自加的!我……我也是被胁迫的啊!”
众人哗然。
就在这死寂与喧沸交织的刹那,谢梦菜缓缓抬手,从发间抽出一支素金簪。
簪尾雕着一朵极细的梅花,无人注意,却在她指尖轻转如刃。
她俯身,将金簪缓缓插入茶盏。
一圈涟漪荡开。
下一瞬,茶水泛起幽幽紫光,宛如活物般在盏中蠕动,散发出淡淡的腥甜气息——那是百毒相激的征兆。
“此为‘赤蝎粉’与‘断肠散’合毒,再掺入‘迷魂引’遮掩药性。”她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如冰珠落玉盘,“三毒相融,发作不过三刻。而‘赤蝎粉’……”她抬眸,目光直刺周尚书,“三年前,北狄细作曾在边关用它毒杀我夫君未遂。自那以后,我便能凭气味辨其踪迹。”
程临序眸色骤沉。
他终于明白,为何她昨夜执意要他将旧日所赠香囊缝入袖中——她不是怕死,是早已嗅到了杀机。
“押下去。”他终于开口,声如寒铁。
韩统领挥手,京畿卫如狼似虎扑上。
周尚书嘶吼挣扎,却被铁链锁喉,踉跄拖行。
谢夫人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口中喃喃:“不可能……她不过是个庶女……怎会……”
风雪更急。
归途马车缓缓而行,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车内暖炉轻燃,却压不住那一身寒意。
程临序握紧谢梦菜的手,掌心滚烫,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早知他们会用茶?”
她轻轻颔首,指尖抚过袖中香囊的纹路,那里还残留着他战袍上的硝烟味。
“你送我的香囊还在。”她低语,“我闻得出,茶里有你中过毒的那味‘赤蝎粉’。”
话音未落,马蹄骤急。
一骑快马破雪而来,韩统领跃下马背,递上一封火漆密报。
程临序拆信,眸光一凛。
谢梦菜抬眸,接过密报,目光扫过最后一行字,瞳孔骤缩。
北狄王亲率三十万大军压境,国书上只写一句——
“还我细作,放我棋子,否则血洗边城。”
她缓缓放下信纸,掀开车帘。
风雪扑面,北方天际阴云压城,似有铁骑奔雷,遥遥可闻。
她眸光如刃,映着雪光,燃起一簇凛冽寒焰。
马车继续前行,碾过长街,驶向将军府。
雪,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