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宫宴的请柬送到国公府时，苏清晚正在临摹一幅《寒江独钓图》。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她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小姐，宫里的帖子，说是陛下特意下旨，让您务必到场。”林嬷嬷将烫金的请柬放在桌案一角，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担忧，“前几日谢小侯爷闹的那些事还没平息，这宫宴上……”
苏清晚放下狼毫，指尖在微凉的砚台上轻轻摩挲。她何尝不知林嬷嬷的顾虑。京城里的流言还没散尽，谢珩那些“护着她”的举动，早已让她成了贵女圈里半公开的笑柄。如今去参加宫宴，少不了要面对那些或探究、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可皇命难违。她深吸一口气，将宣纸上那抹晕开的墨点视作寻常：“知道了。替我备一身素净些的衣裳，莫要太张扬。”
冬至夜，紫宸殿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殿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映得鎏金的梁柱都泛着暖光。文武百官携家眷按品级落座，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
苏清晚跟着父母坐在国公府的席位上，一身月白色绣暗梅纹的褙子，头上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在满殿的珠光宝气里，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不起眼。她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有些目光，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斜对面的席位上，柳如烟正端着酒杯，与几位贵女说笑，目光却时不时越过人群，落在苏清晚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不远处，几位曾被谢珩“教训”过的公子哥的女眷，也正窃窃私语，眼神往这边瞟时，都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苏清晚只当没看见，端起面前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胸口那股熟悉的滞闷感。这些日子忧思过甚，她的咳嗽本就没好利索，殿内暖气虽足，却门窗大开着透气，偶尔有寒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她喉咙一阵发痒。
“咳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从唇间溢出，虽不响亮，却在这相对安静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苏清晚连忙用帕子掩住嘴，脸颊泛起一丝薄红，是病气，也是窘迫。
国公夫人连忙握住女儿的手，低声关切：“怎么又咳了？是不是穿少了？”
“没事，母亲，许是风吹着了。”苏清晚摇摇头，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道突兀的、带着明显不耐的声音猛地在殿内炸开——
“把窗户都给爷关上！”
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横，瞬间盖过了殿内的丝竹声和笑语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只见谢珩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玄色锦袍的袖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劲瘦的手腕，显然是动了气。
他眉头紧锁，眼神像淬了冰，直直射向殿角那些敞开的窗户，语气里的暴躁几乎要溢出来：“没看见有人畏寒吗？灌这么些冷风进来，是想冻着谁？”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
谁都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冲谁去的。刚才苏清晚咳嗽，不少人都看见了。可这是宫宴，是陛下的场子，他谢珩就算再受宠，也不能如此放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了一个女子，命令太监关窗？
更何况，殿内明明暖得很，不少人都觉得有些热了，哪来的“畏寒”？这分明是借着由头，护着苏清晚呢！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苏清晚，有惊讶，有探究，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清晚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比身上的月白衣裳还要白。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指节都泛了白，胸口那股滞闷感更重了，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不明白。谢珩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不会再提她的名字。可现在，他却在这样庄重的场合，用这样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将她再一次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让她更难堪吗？
“谢小侯爷，这……”侍立在殿角的总管太监也懵了，看看脸色铁青的谢珩，又看看龙椅上脸色不明的皇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珩却根本没看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苏清晚，见她脸色苍白，嘴唇都抿得发白，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也更冲了：“聋了？爷的话听不懂吗？关窗！”
“放肆！”一声怒喝从太子席位上传来。裴砚重重放下酒杯，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谢珩！此乃宫宴，岂容你在此喧哗胡闹？还不退下！”
谢珩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瞥了裴砚一眼，却没动，只是梗着脖子，看向龙椅上的皇帝，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陛下，臣并非胡闹。方才确见苏小姐咳嗽，想是殿内穿堂风太盛，关窗也是为了让各位大人和女眷能安心赴宴，免得着凉生病，扰了陛下雅兴。”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谁都听得出来，核心还是为了苏清晚。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剑拔弩张的架势，又看了看角落里头快埋到胸口的苏清晚，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捻了捻胡须，慢悠悠地开口：“既然谢小侯爷有此顾虑，想必也是体恤众人。小李子，就依他的，把窗户都关上吧。”
“是，奴才遵旨。”李总管如蒙大赦，连忙指挥着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将殿内的窗户一一关上。
随着最后一扇窗户合上，殿内的风停了，暖意更甚，却也莫名地多了一丝凝滞的尴尬。丝竹声重新响起，却远不如刚才那般自在了，不少人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苏清晚和谢珩的方向瞟。
谢珩见窗户关了，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施施然坐回自己的席位，仿佛刚才那个大闹宫廷的人不是他。可他坐下后，目光却依旧黏在苏清晚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关切，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舒服了些。
苏清晚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水里，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她低着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谢珩那边瞟，只觉得满殿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尴尬，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莫名。
她不明白谢珩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真的想护着她，就该离她远点，少给她惹些是非。可他偏不，一次次地用最张扬、最霸道的方式，将她拖入流言的漩涡中心。
他这到底是护着她，还是……故意在害她？
苏清晚端起茶杯，想再喝口茶压一压，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茶水晃出杯沿，溅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极了她此刻纷乱而沉重的心情。
她知道，这场宫宴，注定不会平静。而谢珩这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经激起了层层涟漪，谁也不知道，这涟漪最终会演变成怎样的惊涛骇浪。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拍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殿内的暗流涌动，奏响一曲不祥的前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