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奇进行“波澜壮阔”大事业的同时,有一个人悄悄地和他较着劲。正是二舅父家,比他晚出生几个月的表弟孟嘉禾。
嘉禾不是因为表哥夺了父亲执掌满囤渠村几十年的村集体领导权而心生嫉恨。
这个逐渐懂事却书生气十足的青年,从懂事开始就对整个社会存在的浮躁风气心存不满。而从小一块儿玩耍,一同学习,一齐长大的表哥,恰恰是这种华而不实社会风气的推波助澜者。
小的时候,他曾崇拜表哥敢作敢为,勇为人先的魄力,整天像个跟屁虫,围着表哥身边转悠,听其从事。
慢慢长大懂事后,“跟屁虫”对世事有了自己的主见。以为,当今世上浮躁的社会风气造就了像高奇一样,一大批人的狂热心理。狂热,难免产生盲动,盲动就不会用平衡心态去审视世界。这样发展下去,难免不会出现过激行为和难以预料的后果。
渐渐地,兄弟之间逐渐产生并形成一种无形距离,再不能与之同流。道不同无与为谋,现在的孟嘉禾,追求的是另一种人生奋斗目标。
可以说,属同龄人的这位表弟,从小在听从表哥的指挥和摆布中成长起来。他们一起接受姑父高老先生学前传统私塾教育,又一同踏进新建村办小学校门,村办小学读完三年级,到公社所在地只几凹学校上完三年高小,又同时拿到宝丰中学《录取通知书》。十几年来,他们不仅在同一所学校学习,且一直是同班,还经常同桌座位。
高奇脑筋反应快,嘉禾则学习用功基础扎实。学习成绩一直不相上下。每一次考试,不是高奇第一,就是嘉禾位居榜首;下次考试,常常会掉个个儿……
到初中毕业升学,最后的毕业成绩,高奇比嘉禾略高出几分,嘉禾心里足足半个多月不痛快。
最终却因一场运动,碎了他们升高中,上大学的美好梦想。
再后来,响应号召,他们一起离开学校回到家乡。以“回乡知青”身份出现在满囤渠生产队劳动的田野上,挽起泥腿接受家乡父老的再教育。
然而,两三年劳动“再教育”后,表哥高奇有幸被村上推荐上了地区“工农兵”大学。
在这次推荐该谁去上大学的问题上,嘉禾虽然能够理解老父亲内心的苦衷,但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竞争这个指标的非得是表哥?表哥,无产阶级贫雇农劳苦家庭出身,自己,标准“红二代”身份,二人的学习成绩都很优秀。到最后,身为大队支书的老父亲,为避嫌也为“赎罪”,终究没让自己占据这个名额。
——为什么上一代人的“罪过”,非得让我们这代人去赎!
高奇被推荐上大学走后不久,孟福荣还是通过关系,把儿子嘉禾弄到公社所在地只几凹中学做了一名代课教师,等待下次机会。
可是,以后几年时间里,再没有类似推荐指标分配他们大队。
渐渐地,嘉禾最终认可了父亲如此处事哲理。对姑夫之死,父亲一直是心怀负罪感。虽然暂先没走进心中向往的大学校门,自己认了,不怪父亲,也不记恨表哥。他明白:像表哥家孤儿寡母一起儿生活的穷困家庭,只有吃上“皇粮”,有个工作,将来讨媳妇儿可能才会容易些。至于自己,父母健在,家庭条件可以,父亲又是村里的掌舵人,生活用不着愁苦。
社会上不是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一等人,当书记,闺女小(儿)子都出去……”国家招生政策停止,想出去工作,主要靠生产大队推荐。“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嘉禾心里清楚。父亲不可能让自己永远待在村子里当一辈子农民,出外学习或工作是迟早的事。
问题是,近乎狂妄至极的表哥,大学毕业后竟主动放弃在外工作的机会,又要回来当泥腿子,并且从父亲手里夺走了大队支部书记大印,真是半分理解,半分不理解。
能理解的是,这个从小就能折腾的家伙,肯定不甘心做一辈子“孩子王”。真让他做一辈子老师,确实有些委屈他的才了,对他也是一种折磨。相反,如今这番折腾,或许真能折腾出个人模狗样来。
他倒不相信表哥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但凭表哥对政策水平与做事魄力的评判,就现在县上、公社那些革委会正、副主任加一块儿,都不是其对手。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现在给高奇这家伙个地市领导干,肯定不会给祖宗丢脸。看看现在从下至上的领导,哪个不是靠折腾上去的?这个折腾的年代,或许真能折腾出某种奇迹。
可又半分不理解。不理解的是,与其上完大学又回来滚泥腿巴子,当初上大学干甚?当初倒不如主动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把名额留给自己。谁不知道?自己对上大学的那份儿渴望!
再退一步讲,要不,干脆让给林枚。从小,他们三个一块儿玩耍,一起长大,又一同上学,胜过亲兄妹感情。一个女孩子细皮嫩肉,身子柔弱,却整天在村子里和青壮年男劳力受一样重的苦。明知道吃不消,还得咬着牙拼命坚持。
自己终究是贫下中农后代,且根正苗红,老子又是大队支书,单凭这一点,迟早一天,一旦再有外出工作的机会,肯定首先轮自己。可林枚,哪怕是在村里当名民办教师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上小学时的启蒙老师赵文华,现在继续“zua=过”地继续贻误着一代又一代贫下中农的后代。有几次,嘉禾曾与父亲提出,“让林枚去学校教书,别再让赵老师耽误孩子们了!”老父亲的回答是:“大也知道林枚学习成绩不错,可谁怨她家富农出身?现在的形势,贫下中农的学校,能让地主富农家的子女来教?”——嘉禾无言以对。
这个孟嘉禾,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一块儿读书,一起长大的女同学。
表面文静,内心深邃的孟嘉禾,不会像表兄高奇一样狂热激进,一切按部就班工作、学习。利用父亲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凭借自身内在的学识水平,在公社中学谋得一个民办代课教师职位,暂时已经满足。从小爱读书的他,与世无争,也不想在暴风骤雨中迎风搏击,不愿在惊涛骇浪中冒险游度,过着一种较为富足,又普通人的生活。工作之余自然是读读书,看看报,从孩子们身上分享欢快的童趣。
现在的只几凹学校,已经发展为一所“九年一贯制”中学。初中、高中各二年学制,每个年级两个班。这位“文革”前的“老三届”初中毕业生,现担任高中年级两个高二班的数学课。
当时的年代,所谓的高中生多徒有虚名。
这几年靠自学,嘉禾已经把原来没上过的高中课程自学完,并在教学实践中边琢磨边教学,教学效果满意。不仅教好所带数学这一门学科,还要辅导同学们物理、化学等。说彻底,就是和同学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只要能辅导了的,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课余时间,不忘继续复习巩固高中的全部课程。
——他有自己的主见。
闲下来的时候,嘉禾就想仍待在村子里,身子柔弱,又不得不整日跟着“奇人”表哥同学“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不懂感情的泥土石块儿玩命的同学林枚。
可爱的林枚,就是孩提时代,那次在看树人住的房子里玩家家的两个女孩中的其中一个。
每次回家,嘉禾总要从学校带一些报纸杂志,回去送给林枚。让她劳动之余从中汲取知识养分,滋润她将要干涸的知识心灵。
他不希望几年后,见到的是一个满口脏话、粗话,在众人面前就敢把一对大n子掏出来往孩子嘴里塞的村妇。
顺便把自己自学完的高中课本,一齐带给她,并鼓励:“一定不要放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