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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满囤渠村饲养院的格局设计还算合理。

清一色土坯墙垒成一个四合大院,连最起码的河抛石地基也没能力砌。从其基础不是被盐碱剥蚀很厉害的程度看,说明其历史不算是太长。

饲养大院大门从东南方向开着——

说是大门,其实只是为方便车马和人进出的一个巷口,没力量也没必要安装什么大门。因为怕骡马驹和牛犊半夜跑出去糟蹋庄稼,到晚上,用一根碗口粗,四米多长的独苗榆树椽做成的闩杆,往两边墙上早已挖好的洞中一插,既挡住偶尔脱缰的牲口外逃,也不耽误半夜饲养人员自由进出。

——只要一蹁(跨)腿,比运动场上运动员百米跨栏的比赛动作都方便省力。

这样设计,是符合八卦学中“巽”子口道理。说明当初在建设这处院落时,“主人”动过一番脑筋。其实,这种设计,是为来自位于大院东北方向的村民们进出往来方便。

从位于大院东南角处的大门进来,一溜坐北朝南的屋子展现眼前。从高矮错落,门面装点不一等特征分析,可以断定这些房间不是同时一并建成的建筑。

位于正中偏西位置的三间屋子,前面墙上留着一门两窗。靠东的那扇窗户稍微大些,但也不足一米五宽,仅有一米二高,上半面是麻纸糊着带窗棂的活扇,便于夏天天气热时开启通风;下半部两扇玻璃窗户,方便这个大院常住主人:饲养员坐在屋子内睡觉的炕上,就可以一览整个大院牲口和人行动的动静。

这是整个大院常住主人:“饲养员”一年四季,白明黑夜住宿的地方,有时还临时在这里召开社员大会。所以,这间屋子装修得比较讲究:一条条大男人虎口对虎口粗的杨木椽子架在由一条人腰粗坨梁托起的四根檩条上,构成了整个屋顶之骨架。由于多年烟熏塌火的糟蹋,从屋内根本分不清坨梁和椽檩的木质。但从疙柳料翘的形态可以肯定,它们一定不是松木之类的优质木材。

三间屋子被分成一大一小,里外两间。外屋大间一灶一炕占据屋子的多半个空间,脚底下随处散放着几个喂牲口用的,用当地产红柳条编成的草料笸箩和草筛。炕头上并排放置三大卷不能再脏黑的铺盖卷,每天晚上,至少有三个职业饲养员老汉住这间屋,负责管理喂养全大队几十件大大小小的各色牲口。

饲养室的里屋是小间,垒着几个存放骡马饲料的大仓。荒泥抹平的墙上连白泥都没舍得涂层,墙上零乱钉着的几枚铁钉、木楔上挂着几盏新旧不一的马灯,和一些破烂牲口笼头缰绳或套楹。南墙上开了一扇比外屋窗户小许多的小窗口,随便用麻纸糊上,为简单照明与通风。

西邻紧挨着饲养室,是几间牲口圈棚。牲口棚圈一律敞口,不安门,不留窗口,中间位置南北向垒砌一长溜马槽。马槽内部是用水泥罩了面,除了马槽边上被骡马下颌长年累月摩擦得稍微变些黑颜色,整个马槽内还是比较干净。

维系着全村人命运与生活的三套胶轮马车御用的九匹骡马,都拴在这间马厩喂养。“马不吃夜草不肥”!一白天这些骡马拼死拼活外面拉活儿,晚上如果喂饮不周,骡马就会掉膘乏力。所以,老支书孟福荣经常语重心长告诫饲养员老郝、老赵他们:“你们几个起夜勤着点儿!一定要按时辰起来,给这些牲口加草、添料、饮水,精心照顾好它们。这可是我们全村社员的‘眼睛珠子’,一定不能因为一两次偷懒,糟践这些不会说话的牲灵。”

“这些我们懂,谁敢亏待你这些宝贝疙瘩!……”

干了十几年饲养员的赵明治、郝科小,齐声回答着老支书的叮嘱。

在生产队,职业饲养员是个辛苦活儿。特别是在农忙季节,其他社员干一天农活儿,把使用过一白天的牲口往槽头上一拴,有的甚至往饲养大院里一赶,扭头走人,回家该干啥就干啥去了。撂下一大群牲口关在这个大院内,整个晚上几十件大小牲口的喂饮管理,交由几个职业饲养员全权负责。

整个晚上,光住屋西侧马厩内那九匹骡马得按时添草加料,饲养员至少起三次夜,精心伺候、喂饮这群不会说话的牲灵。伺候这些牲口有讲究:一次添加草料不宜过多。别看牲口不会说话,可它们会挑肥拣瘦,先捡可口草料下肚,剩下不可口部分,来回在槽内攒来攒去不咽下肚。不仅浪费掉了草料,骡马也吃不饱。

所以,有经验的饲养员,每次给牲灵添草不会太多。等这晌草料全部吃完,才再添一晌。这样,才能保证牲灵们吃饱、喝足、休息好,保持旺盛体力,第二天继续受人驭使。

为尽量减少晚上饲养员起夜添草加料劳动之辛苦,老支书孟福荣在建设这个饲养大院时就运筹好:把马厩建在紧挨着饲养室旁边,草房、料屋分居马厩左右,当院一口饮牲口的水井、水槽,距骡马棚圈不超十五米远。

这间宽敞舒适的骡马棚圈,加上位于最西北拐角处的骡马饲草屋,占据大院整个阳面正房西半部绝对优势位置。

紧挨饲养室东邻一溜三大间屋,是整个生产队储备粮库和什物库房。全大队每年一千四五百亩土地上产出的粗粮、细粮、五谷杂粮,除去全村二百多口社员每人三百六十斤口粮外,包括上缴国家公粮,生产队集体储备粮,赶大车车倌儿外出长途拉脚的补助粮,每年“六一”儿童节时村办小学二三十个娃娃,前往公社驻地只几凹学区参加运动会,发给每个娃娃一斤的补助白面粉,以及个别公社下乡干部驻村工作,偶尔和大、小队干部开开小灶,吃一顿炒鸡蛋烙油饼(后来,有人给这一美食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村长招待饭”)等等,都存储在这两间库房。

两间储备粮库,紧挨那间住人屋。除各自安装一副双扇实木门和外界相通外,四面四堵都是用加厚土坯垒成的黑墙。只在南墙一人多高位置,一左一右各留下两个洞口,洞口分别各自安装着一个加厚铁辐条支撑的手推车车轮,通风透光又防盗。

每间粮食库房内,北、西、东三面贴墙用青砖砌成几个大小不一的粮仓。粮仓和地面接触处留有通风防鼠洞,洞内放置几个捕鼠夹,捕鼠夹矢在待发,等待“来犯之敌”。库房地面及粮仓内壁也都是用水泥灰摸过面,预防老鼠打洞糟践粮食。其中几个仓内堆满粮食的粮堆上,盖满了“粮记”大印,预防保管员监守自盗。

在当时社会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这些救命粮多么让人关注!单从挂在两扇木门上锤头大的两把锁头,和用粗钢筋定制的门吊扣,就可以猜出这地方之重要。

这些样式不一,建设年份不同的建筑,通体构成整个大院阳面正房之主体,东西总长大约四五十米。

大院西厢,一溜比阳面正房低下许多的一长溜屋厦,是二十多间牛棚厦,二十多间牛棚格式一致,大小一样,结构相同,布置无异。每间南北宽不到三米,东西进里长,比一个成年老牛稍长几尺,不至于下雨天淋湿牲口。屋顶椽子和檩条都很细,一看就是就地取材,来自生产队树林里的杨树或柳树,只经过简单加工过。靠西墙根砌一溜低矮的草料槽,草料槽没用水泥灰罩面,甚至有的料槽已经被牛角顶得露出土坯头。

牛属于小科类牲口,自然没有高骡大马金贵,除去春耕秋翻大忙季节,余下日子一般不给加饲料,饲草也都是些糜穰莜麦秸之类的粗草料,连铡刀不用铡一铡,而且所有牛棚厦地面自然不如位于阳面马厩打扫得干净。

每间牛棚厦固定拴两头壮犍牛,全大队二十多犋,四十多头犍牛都管养在此。一些母牛、小牛、老牛便随便圈在地处西南拐角那几间牛舍里,自然不是两头牛占据一间的标准。

大院东厢,从北往南依次是炒锅房、磨房和粮食加工机厂房,一直顶到大门口。

满囤渠全村水浇地一千多亩,粮食作物主要是小麦、糜谷和莜麦。每年所产小麦数量不少,但等上缴完公粮,并留足下一年春播的籽种,好年景时,每口人能分到一斗多小麦,农民就会背地里偷着乐。全村人一年生活的主要口粮,便靠自己生产的糜谷、莜麦等粗粮类。

历史上形成大面积的半盐碱地,不怕盐碱的莜麦作物较为适应这类盐碱地种植。再者,种莜麦投入资本少(种一亩莜麦,只需种子十几斤,而种一亩小麦光种子就得三四十斤),产量保持在每亩二三百斤左右。

莜麦这种粮食,得先用冷水淘洗,在地面上晾干,上火炒熟,磨成莜面。被当地老百姓视为“三件宝”。流传着“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糜米焖饭饿断腰”一说,能不视为宝?

当时当地,大部分社员会把所分数量不多的小麦存攒起来,只在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或戚人上门招待亲戚时,全家人能顺便跟着沾点细粮味道。最多遇上孩子感冒没去上学,做母亲的半前或半后晌偷着做上两半碗疙瘩子,或拌汤儿之类的“病号饭”,还不敢告诉不生病放学回来的哥姐弟妹。但凡会过日子的女人,平常日子很少用白面烙烙饼吃,除非是很贵重的客人上门:比如给儿子或闺女说媒的媒人;新上门的儿媳或女婿;要么就是从城里来的贵重亲戚之类。

人们常说:“拌汤儿省,面条子费,要吃烙饼卖掉地。”

于是,人们日常饮食便首选耐饿,且吃多不上火的莜面。

莜面还有更贵重地方是久藏不坏,只是加工制作过程稍显麻烦。制作莜面讲究三熟:炒熟、泼熟、上笼蒸熟。

原粮莜麦本身不宜久藏,存放时间久了,口感糟糕且不筋道。只能把它炮制成莜面,放置在干燥的泥瓮中夯实,再在瓮口糊几层麻纸蒙好,保证存放三年五载不变质。

所以,每逢夏粮上场,饲养院内东北角处那间炒锅房背后贴墙根垒砌的一个高烟囱,便整日不断冒起了白烟。村民们匀对着把在家里用清水淘洗干净,又在自家脚地上沓了整整一晚的莜麦,整口袋扛到炒锅房。男人站着,头顶块儿沾了清水的白毛巾,用半圪堵扫帚不停地在炒锅里来回扒拉着,女人蹲在灶火前,不时地把刚收成下来的麦秸均匀撒进灶火膛内,夫妇默契配合,一边叨唠,一边掌握着手中麦秸往炉膛内撒泼数量多寡,或手中半疙堵扫帚扒拉莜麦粒频率快慢。至于拦炒过程中轻飘飘飞入脖颈内令人痒痒难受的莜麦纤维,全然顾不了许多。

把三四口袋半湿莜麦变成一袋袋干爽香喷喷的莜麦面,至少得一整天光景。这还离不开就安装在隔壁房间,由柴油机带动的一台烂磨面机之功劳。

大院南侧,一大溜房子同样各有功用。紧挨东南大门口跨了少半个南屋的是几间毛驴或进不了胶轮大车辕子的老骡子、老马棚圈。这些供女人娃娃们驾驭的牲口,只负责拉小推车,或打砬硐之类的轻闲活儿。肩上责任不重,待遇自然比不得住上院的那九匹强壮骡马之待遇:“阴卧”潮湿阴冷,位置又偏,草料槽自然也没用水泥灰罩过面儿,只是比西厢牛厦的牛槽高出半尺。中间只隔二尺多宽的距离,并排垒砌着两排草料槽,是为防止拴在两头的牲口不听话,相互抢吃草料。

——好在隔壁是一间大草料房。

草料房坐南向北,北墙留着一扇门,左右各一间分跨两头,中间隔一间三四米宽的过道,过道是这个大院通往大院南场院之要道。

过道设计的合理又实用,进出场院碾打脱粒、扬场的社员、牲口;场院内碾打、戗扬、簸晒干净后准备上缴公粮的那一大堆一大堆金黄哗啦的麦粒,也都由一些有力后生一口袋一口袋,从这个通道扛到阳面正房的粮食库房。存放不了多久,就被一大车一大车从东南大门拉出,经过村里唯一的一条主街,上了通往国库那条公路。

烈日炎炎的夏天,一场人、机、麦紧张激烈混战后的休息间隙,一群分不清男女,蓬头垢面的社员一起涌进相对阴凉通风,还备着炒谷米绿豆汤的巷道,去抢搁在水桶里的勺子,或蹲在阴凉处解开拴在腰里的旱烟口袋。

无论烟瘾多大,场院里干活儿是绝对不允许抽烟。那些烟瘾老大的庄稼汉,只能等机器停歇空间,快跑几步挤到这巷道里,抓紧时间过过烟瘾,才有精力挑战接下来的活计。

偶尔干活儿途中遇上大雨,通道即刻变成遮蔽风雨之港湾。平时赶大车的车倌儿,赶车外出回来看见天气不好,也会把胶轮大车停放在这个通道,怕雨水把大车牛皮绳线作踏了,只留一米多宽空间,方便人员能侧身自由进出。

位于通道两侧的两大间牲口草料房,东边一间存放一些供牛、驴和老骡、老马食用的下等草料,譬如糜黍或莜麦、玉米秸秆等,这些饲草营养不高,铡草作业人员铡的也不算精细;西边那间存放一些谷子秸秆(俗称干草)或干青草铡成碎粉粉的精草饲料,这两样饲料拌在一块儿,营养高牲口又爱吃,专门喂养居住“阳卧”的那几匹拉载全村人命运的高骡大马。再有饲养员赵老汉他们过筛仔细,牲口糟蹋少。

两间地位截然不同的草料房,都在南墙上各开一处一米五见方的进料口,北墙各留一处宽约一米五、高约二米的出料门。说是门,其实是一个没按门的敞口,因为怕平时不拴绳的驴马驹,或牛犊进去糟蹋饲草料,下半部垒砌二尺多高的矮土墙。饲养员一跨腿能进去,取完饲草料骗腿出来,把立在旁边的一块儿废弃大车箱板儿随手堵上完事。

这一年“重阳节”巧逢“霜降”日,紧张繁忙的秋收工作接近尾声。

庄稼人从不在乎受多少苦累,能在收获的季节,看到田野上谷穗压弯腰,高粱涨红脸;看见成垛的秸秆,成堆的粮食堆放在场院各处,心就踏实,连月没明没夜地辛苦劳碌都被抛之脑后,人人脸上无不绽放出笑脸。

去年冬天打成的几口大井,在今年春上播种季,全村绝大部分耕地破天荒进行过一次春灌,作物出苗率明显高于往年。再加上全年大体风调雨顺,作物普遍长势喜人。该高奇走运当红,无论夏粮、秋粮均喜获丰收。

从饲养院通道进到大场院内,偌大的场院或被成垛的各类作物秸秆垛所挤占;或堆放着成堆的粮食;社员们按照各自特长,及事先分工做着各自营生:靠近两间草料房后墙,分别是两大碾打过不久的秋粮秸秆垛。靠近东侧粗饲料库墙根的玉米秸秆垛下,二名中年男人正在那里铡草。个子稍高却有些偏瘦的男人站立着,一手攥着刀把并张开铡刀,等旁边坐着的,身体偏胖的男人从身后搂回一抱半干玉米秸秆伸进铡刀下时,他再伸出另一只手搂回刀把,双手一起发力,顺势踮起脚尖让半个身子同时压在铡刀把上,“咔嚓”一声秸秆饲料被从中铡断。坐着的胖男人等站着的瘦男人二次抬起铡刀,再将手中秸秆向里伸进半尺,瘦男人再用力按下铡刀……这样默契合作机械重复着各自动作,很快,在他们铡刀一侧堆成小山似的精碎饲草料。

估划着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完全够在外犁地的几犋犍牛吃一个晚上,再看看严重西斜的太阳已经迫近西山,等把胖男人手中最后一把秸秆铡至尾梢,两个男人同时脱口而出:“快收工哇!又一天工分到手了。”

嘴上说是收工,其实还有不少收尾营生需要完成。

胖男人把手里铡剩的草节扔进对面碎饲草里,顺便把铡刀齿内残留着的草渣拽出扔在身后,然后站起身抬起铡刀另一头,和站着的同伴儿把铡刀抬至墙根脚下僻静处。再各自抄起一把木杈,得把一下午铡好的碎饲草料通过草料房后预先留下的进料口扬进草料房。

节令迫近“霜降”,大部分农作物收获上场碾打完毕,腾出大量秋茬地等待及时耕翻。本来说好公社机耕队的拖拉机来帮忙耕翻一部分茬地,没想到拖拉机刚进地,没作业半天就“死”在地里,半个月过去都没修好。没办法,才让院内能上阵的犍牛全员出动,拉着十来张步犁“自力更生”!

要不,这些不很金贵的牲口,晚上是不给增加饲草料,还给铡碎了喂?

这边两个中年男人拿木杈往饲草料库内扬撮铡碎的饲草料,场院西南角处,一群男女社员正紧锣密鼓在那儿甩打大麻。

大麻也叫线麻,一年生草本植物,雌雄异株,雌株叫苴麻,雄株叫枲麻。雄株枲麻只开花不结果,又称“花麻”,到白露时节,“花麻”就得提前收获,收获后将其秸秆捆捆后扔进村后大水泡去沤。直到第一次强冷空气过境,大水泡将要封冻前,将其从水泡子里捞出来,晾干后按捆按户分给社员,利用冬闲时节,社员们剥掉秸秆表皮的麻纤维交回生产队。生产队大小车辆、牛犋所用绳线都靠这些麻纤维制成。当然免不了社员给自家留下二三斤这种麻纤维,举家老少几口所穿鞋底,靠它搓成的麻绳来衲。至于麻秸秆,允许留在自家当柴禾烧。

雌株苴麻继续生长至“寒露”前后果实成熟后收获,收获后运至场院,放置西南角僻静位置立码一块儿,让其自然风干。

恰逢今天“重阳”“霜降”相聚日,场院上绝大部分作物即将碾打收拾利索,最后轮到甩打这些大麻仁。

满囤渠村从孟氏先祖来此着站成村开始立下规矩。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在“三官庙”上添油焚香许愿——祈求天官、地官、水官赐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个好年景;到秋季喜获丰收,粮食归仓后大家伙儿聚一块儿吃一顿“麻糊糊蘸素糕”,共同庆祝丰收年。这些年,生产队依然一直传承这一习俗,初衷是让辛苦一年的庄稼人借丰收的喜悦,顺便解馋并热闹热闹。

这个季节,新收获的黍子晒干后,上碾子现褪成黄米做出来的油糕筋软细腻;再用刚甩打下的麻仁上炒锅上炒至半熟,碓臼捣成糊状,经过箩子渗漏去渣,进锅内和土豆块儿一齐熬成油香爽口的麻糊糊。二者搭配在一块儿,真是舌尖上美食之绝配!

早上,生产队长赵钱洞安排社员出工时就对大伙儿做了安顿:“今天重阳日,秋收会战也接近尾声,难得遇上今年好年景。大家伙儿辛苦一年了,老祖先留下的规矩不能破,晚上饲养院准备着麻糊糊蘸素糕哩!大家可以放开肚皮尽饱吃。”

迎来了大伙儿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悦声。

为了晚上这顿“麻糊糊蘸素糕”聚餐会,这一天社员干活儿自然分外卖力。派出耕翻地的犁手甚至中午也没回家吃饭,饿着肚子连轴转,为的是晚上放开肚皮多吃点。

——反正,每天晚上有饲养员精心侍弄这些大犍牛,再有负责任的牛倌儿一个夏秋认真放养,牲口个个膘肥体壮,此时不使力卖劲,养活它们干甚?

大多数社员在赵队长带领下场院内拾掇。夏粮收获后的麦秸,秋粮碾打后剩下的秸杆,及准备冬储做牲口饲草料的瓜秧、豆蔓……车倌儿从地里拉回来都散堆在场院四处。赵队长正吆喝人,将准备用作牲口的饲草料分别积垛。谷草、青草等精饲草料尽量靠近过道西侧的精草料库南墙根下积垛;糜穰、玉米秆垛在过道东侧饲草料库南墙根下;——省得冬天铡草员铡草时远距离搬运,白浪费时间。剩余像高粱秸秆、葵花秸秆、玉米棒轴这类没有营养的东西,当下能分给社员回去做柴烧的,当天分掉。免得存在场院内,留下火灾隐患。

……

到下午半后晌光景,场院内该分,该垛的都各归其所,整理得差不离的时候,赵队长便打发粮库保管孟满银带领三四个小伙回饲养院内去淘黄米,准备晚上的聚餐。孟满银同时兼着粮食加工厂加工员,由他带领指挥,几个小伙出力,从库房盘出黄米,当院井上汲水淘净、晾干。如今的加工厂已经换成电动机,一合电闸,不到二十分钟,几口袋黄米转眼变成糕面。

这边饲养院内淘米、加面,那边场院内赵队长带领其他社员聚在西南角处正热火朝天甩打苴麻。已经在场院内立晒一个秋天的苴麻稍动一下,麻仁就掉地。经社员手里狂烈甩打,麻秆上更是颗粒不剩。倒是人走在上面,脚底下“啪……啪……啪……”麻仁被踩破裂微微的响声。

一边众人甩打,一边毛仁、挨明、科小几位老“场头”抓紧在戗扬,让粒、糠分离。见几名场头木芊前刚堆成不大的麻仁小堆,已有几个后生从堆上撮好几簸箕麻仁籽,穿过场院,穿过巷道,进到饲养院内炒锅房平底锅上去炒。

太阳快要落入西山,一白天在外干活儿的社员陆续回到饲养大院“交差”。马倌儿吆喝着一群闲散的老马、毛驴进到院内,在当院那口井上汲取几桶水倒进饮水槽,饮过这些牲口并把它们拴入各自槽头,赶紧回家取来碗筷耐心等候饭熟;几名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的犁手,早在半下午就卸掉牛犋,把步犁扔在犁沟,只身肩上搭团大绳,手里提把皮鞭赶着犍牛回来,进院先把牛拴进西边牛棚。牛累一天身子疲乏,这时候不能急着饮水喂草。须等歇息一两个钟头,它们歇足身子,才能添草加料,这都是饲养员该担的责任。其中几个犁手在下午收工回来路过自家门口时,已经从家里带好餐具,看见糕还没蒸好,麻糊糊尚未熬熟,等得也是等,干脆折进饲养屋帮忙去了。

下午场院内干活儿的社员已经把场上苴麻甩打、戗扬完毕。几百斤麻仁已经干透,无须重新晾晒,赵队长指挥几名年轻小伙儿找来麻袋打包直接入库。这些麻仁榨油,除去第二年正月给“三官庙”还愿,剩下的分给社员们当食油吃。

要在过去,得留一部分木轮牛车车轴油,和石碾子碾轴用油。

等场院内营生安排妥帖,夜色开始朦胧。听见赵队长大声吆喝安顿他(她)们:“今年庄户基本收拾了利,趁现在饭未熟,赶紧回家洗把脸,梳梳头,带上吃饭家具,顺便把家里的娃娃们拽上,来饲养院吃这顿麻糊糊蘸素糕哇!”

“赵队长今年顺水人情通得好。照往年,虽然明令禁止带不出工干活儿的孩子们到场吃这顿饭,可我们就是把素糕包在衣大襟下,也得偷几块儿回去,让娃娃们解解馋哩!”

几个半大媳妇儿半开玩笑道出多年来的公开秘密,惹得大伙儿笑得前俯后仰,高兴地出了东南位置的敞口门,散落进村街道上回家公开拽孩子们来吃这顿渴望已久的解馋饭……

天色完全黢黑下来,饲养室门前立着的粗木杆上那盏大瓦数白炽灯发着刺眼的光亮,吸引大量昆虫前来“飞蛾扑火”,且“前赴后继”。

饲养室内,几名大汉围在位于前炕位置的灶台边上,正水洗汗脸,热气腾腾地在那儿蒸糕。炕头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柳条笸箩,里面尚有一半量的过水糕面,等待那几个大汉用碗盛上,再撒进坐在开水锅上的笼屉上去蒸。等蒸熟一大笼屉素糕坯,出锅后经过几名大汉在放置炕头上的大案板上趁热甩打鼓捣数遍,便成筋软滑溜的素糕泥。当地两个硕大雷盔盆内,已经存满前两锅蒸熟的素糕,到最后一锅糕坯出笼,就能开吃。

同屋后炕边新垒砌的后灶台上,稳了一口平时做豆腐用的大口烧锅里面,满满盛一锅麻糊糊汤。泛着湿泥土潮气的灶膛内燃着熊熊烈火,火头军老光棍段明会还不停手继续往炉腔内加放刚甩打完麻仁的大麻秸秆。大烧锅内满满一锅麻糊糊汤“咕嘟……咕嘟……”蒸腾热气。不断有后生端一盆在外面碓臼上捣碎的麻仁泥进来,递给正在锅灶边拿箩子过滤麻仁泥的保管孟满银手上。

孟满银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正和老饲养员明治二人各拿一张箩子,趴在热气腾腾的汤锅上忙碌。他们从进来的后生手上接过盆,将盆内的麻仁泥分开倒进手里的箩子内,一旁帮忙的另一个小伙儿赶紧从水瓮内舀一瓢冷水倒进箩子,稀释里面的麻仁泥。满银、明治二名“箩手”顺势加速摇动箩子,方便麻糊糊顺利通过细腻的箩眼流进汤锅里。

屋内几名饭师傅紧张忙碌着,屋外大院内聚集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村民,有几个正发牢骚:“都这么晚了,饭还不熟?”一位中年女社员嘀咕。

“这饭等得真费事!快饿得前心贴后背。”中午没吃饭的犁手争气诉苦。

“娃娃们明天早上还早早上课呢!这饭能等上不?”一名孩子母亲担心。

……

而大部分社员,都心静平和泰然处之,娃娃们更是欢天喜地满院追逐打闹、嬉戏。

终于,那位屋里屋外传递东西的后生从屋内跑出来,大声朝着众人高喊:“开饭了……香喷喷的麻糊糊,软溜溜胡麻油糕,馋死人了……”

院内众人“呼啦”一下子朝门口涌来。已有大师傅把盛放油糕的大盔盆从室内舁出来,放置在屋前空地上,刚才出来吆喝吃饭的后生手拿一把大铁勺,跨在糕盆边上,用勺头向盆内挖上一勺勺筋软热乎的油糕,放进伸到他面前的一个个大碗内。领到油糕的人从人群中挤出,到另一处盛放麻糊糊汤的饭桶里舀上几勺麻糊糊汤,蹲到一边狼吞虎咽般地享受这人间美味。

大院内顿时少了刚才大人抱怨,小孩儿打闹的喧嚣,却多了“吱……吱……吱……”吸溜麻汤糊糊,和“吧唧……吧唧……”吞咽筋软油糕的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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