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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进入冬季,周期性的冷空气频繁袭击着位于青山南麓的河套川大地,如果再伴有雨雪天气,当地人可怕地呼其为“白毛旋风”。老早这地儿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民歌:“十月里来正是个冬,白毛旋风冻死个人……”

每次寒潮袭过,往往会带来十几度以上的降温。满囤渠村后那个不是很大的水泡子,很快冻结了一层不薄不厚的冰层。

几个少年正在还没有冻结实的冰面上来回追逐嬉闹,脚下冰层随着少年脚印踏过而上下微微起伏,并发出细微的迸裂声,可孩子们并不害怕,倒是吓得小鱼儿在冰层下面的水里飞快地来回游弋躲避。淘气的孩子们踏着冰面继续追寻,来回撵赶着游弋的鱼儿,聪明的小鱼儿好像明白这帮孩子的心机,故意引逗、戏弄着孩子们:看到上面有人追赶,便迅速逃逸,一下子钻进附近芦草丛中。等外面没了动静,又从芦草丛中钻出来,游向孩子们站立的冰层下面,故意挑逗他们。

一进入冬季,村办小学作息时间改成“一出坡”制。每天上午九点学生到校上课,中午时间不休息,连续上到下午三点半,学生才散学回家。

放学回家吃过饭后,离天黑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王援朝没去急于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和事先约好的几个同学一起,来到这处新冻结成的“冰上乐园”玩耍。

王援朝是伤残复员军人王存祥的大儿子,出生于一九六五年夏秋。

说起来,王存祥老王家实际是一家外来户,他的老母亲却是本地人。民国十八年当地遭年馑,他母亲被卖到口里忻州地区一个偏僻小山村,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一个老光棍,生下王存祥及四个妹妹。没过几年,老父亲染病去世,母亲带着他们兄妹几个返回口外生活,落脚在娘舅门上的满囤渠村。

十七岁时,王存祥被捉壮丁入国民党傅部当兵,和***打了两三年拉锯战。平津战役结束,所在部队被和平改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随部队入朝作战。朝鲜战争结束,回国后他主动放弃政府安排工作的机会,最后复员回村,当了一名农民。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一直留在农村的老母亲和几个姊妹。

直到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有大量甘肃籍妇女逃荒过来,当时已经三十岁出头的他,终于有机会在火车上用半个烙饼娶回他现在的女人连兰芳,一同逃荒过来的还有连兰芳的老母亲。

他家盛情招待新亲家上门,一顿丰盛的胡麻油炝烹过的烂腌菜盐汤,调蒸莜面窝窝和半盆煮山药圪蛋,竟把刚上门的老岳母直接给吃出了“村外”。至今,那座孤零零的坟堆,还湮没在村东北壕畔地的荒草滩中。

一九六五年大儿子降生后,王存祥老来得子,喜不自胜,给儿子起名——王援朝,表示对自己“抗美援朝”经历的一种纪念。

接下来,这个逃荒过来的女人,以每间隔一年的均匀进度,一口气连着给他生育四男一女,五个孩子。

第五个孩儿出生后,一看又是个带把儿的,已经四十开外,身子骨有伤痛的老人怕承担不起将来四个儿子成家立业之重担,没半点犹豫,把刚出世的小儿子放进一只箩筐内,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把亲骨肉扔在了荒郊野外。任凭婴儿凄厉的哭声在黎明前的夜空回荡,他头都没回。

王存祥腿伤胳膊伤留下的后遗症,随着年岁增长,身上的伤痛开始明显加重。不仅走的路长,或干活儿苦重了腿部疼痛难忍,甚至连端个碗吃饭,都感觉左胳膊端碗困难。每顿吃饭时,老人都是屁股下垫个枕头,或干脆拿个矮板凳放炕上,屁股坐上面把身子垫高,将胳膊托在膝盖上,才能端得住一碗饭。

这些年,一大家子六七口人,靠他半病的身子骨和老伴儿两个半料子劳力养活,年年都是倒分红。尽管生产队照顾他,夏天安排他在村后壕坡上生产队经营的菜园地料理,活儿不算太重,能挣个整劳力工分。可到年终一算账,一个工分值一角六七分钱,老夫妻俩所挣工分值,根本抵不够一家老小六口人从生产队所分口粮款项。

一年一年累积,这些年下来,生产队往来账上,全家爬着一百多元口粮款往来账债。

和他同年龄段的人,现在有的已经开始抱了孙子。即使没抱上孙子的,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开始能在生产队里顶个强劳力使唤。可他,却拖着一个伤残身子骨,挣扎在“嫩泥窝”当中,养活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故光景过得恓惶。

大儿子王援朝现在村办小学读五年级。比起同龄人,他个头高挑,身子壮实,瓜子脸,浓眉大眼,脑瓜子也聪明。学习成绩在同年级十四五个娃娃当中,一直排名第一。

对大儿子,王存祥寄予很大希望,在他刚满七虚岁那年春季,就送他进了学校。从儿子读三年级开始,就开始鼓动儿子学习写毛笔字。

从此,这个目不识丁的老人,再不用在年近腊月,全村找文化人给他家写对联。尽管儿子写的对联字迹歪歪扭扭,但在父母亲眼里,已经是文化人了。眼瞅着逐渐长大的儿子对学习那份儿专注,他是下定决心,再苦再难,都要把儿子的书供读成功。

满囤渠村办小学始建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大队支书孟福荣在村南街上盖了一溜六间公产房。其中,西三间一大一小的里外套间做学校教室,一至三年级二三十个孩子,在同一间教室复式班式教学。

剩下的东三间,一大一小套间做成碾磨坊,一盘大碾子非得一匹还算强壮的稞马才能拉得动,磨盘上面房梁上吊着的那一个斜方形大漏斗,一次可倒进去二三口袋粮食。等这些粮食从漏斗下方的孔眼均匀流到磨盘上,让大石碾子碾压完成后,至少得半天多功夫。碾房半开放的里套间放置一个大扇车,和一个榆木做成的大木榭。大人们把碾子碾压过得谷、黍、糜子,用簸箕连糠带米撮起,然后倒进大扇车漏斗内,摇动扇车大风扇让米糠分离。到最后,细米粒流进放在扇车左侧的大木榭内,再人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口袋,扛回家人吃;粗糠皮则被吹到扇车前篷着的帆布大包里,拿回去喂猪。

一九七二年初,生产队购回一台十八马力立式柴油机,以及与之相配套的磨粉机、碾米机和一烂磨等现代机器。在生产队饲养大院,紧靠敞院大门北侧的那几间屋里安置妥当,这几间碾房才少了它昔日的喧闹。

可是,一旦柴油机在使用过程中出现故障,一时又不能修好。这时候,那些家里等米下锅的人家,不得不扛了粮食口袋,吆着牲口,又进到学校隔壁这间碾房。

住隔壁教室里的学生娃娃,又会听到这边碾房里传出的“驾”“驾”“嘚嘚”吆喝牲灵的声音。

“用机器加工粮食,快,倒是快,可就是老坏。”

“还是老碾子,老扇车皮实耐用!”……

村里的老年人免不了常常发出这样的无奈与抱怨。

随着时间推移,老碾子最终还是一步一步,慢慢地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这间老碾房跟着也逐渐被改变其功用,后来干脆变成一间搁置闲置杂物的库房。不过,那盘老碾子,那辆大扇车,那个大漏斗还在,只是那个大榆木榭,却被搬到饲养院那间机器加工厂内,继续派着用场。隔壁的教室仍旧在用。

从外表看,一门二窗是当下时兴的“洋式样”式格局。用细泥抹过的,布置着门口和窗口的前墙壁门面,看上去明显棱角齐整,比起隔壁碾房前门面的装修,肯定不在一种档次。

大间教室内,两条通檩平行爬在屋顶,并不需要柁梁来支撑,只是在稍细的后檩中间顶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柱子,倒好像成了这间教室的多余,整间屋子还没力量糊裱一个顶棚,椽子和檩子都裸露着。西面墙上一块儿水泥抹面的黑板上面,中间嵌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大红五角星,红五星两边一字排开的是***语录:“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八个大字。五角星和语录都是用泥土抹成,外用红颜色罩了面的。

教室前面几排,是用生产队替下来的旧耙床做支撑,上面铺一层高粱秸秆,再抹层细泥罩面,泥上面苫张报纸,算是学生的课桌,凳子自然也是用土坯垒砌而成的方泥墩。只在教室后几排,才摆着七八张早年用榆木制作的双人课桌。只有升到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才有资格轮到坐二人一张的双人课桌和长条板凳,也是三名同学挤坐一套二人桌凳。

学校原本学生不多,课桌也够用。这不!五六十年代,陆续进入人口出生高峰期,每个家庭至少四五个孩子,而且都要求上学。作为办学单位的生产大队,暂先腾不开手,也是没有力量增加新桌凳来满足学生增长之需求。不得不,老支书孟福荣因陋就简,想出这样不是办法的办法——不用花钱,还解决了孩子们上学困难。

高奇回村担任大队支书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群学生娃娃隔村度社,从小就出村跑校读书的那份儿吃苦受罪。——这份儿辛苦,他感触最深。

……小时候,高奇、嘉禾和林枚等五六个孩子,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便离开村办小学,到距村四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只几凹学校走读。每天上、下午各往返一趟,一天步行廿多里土路,至少三个小时的时间消磨在路上。连想利用课余时间,给家里喂的猪,养的羊,掏一筐猪菜,割一捆羊草的工夫都挤不出来。夏天尚好度过,到了冬季天寒日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床。高奇胆子大,先去吼上表弟嘉禾,再一块儿去村东头叫上林枚,三人一块儿步行着出村走读上学。

只几凹学校与满囤渠小学不同,冬天照样上午、下午分开上课,中午两个多小时休息时间。本村和周围离学校较近村子的孩子们,都能回家吃午饭,下午再赶来上课,而他们,只好在早上出门时带好中午的饭食,等其他同学离校后,他们便把早上从家带的饭盒放在教室火炉上热一热,待在教室里吃过午饭,等候下午上学。

正赶上“三年困难”刚出现扭转时期,他们饭盒内能有啥好饭食?一个大队支书的儿子,一个村里唯一富裕中农林玉祥的宝贝小女儿,还有就是自己,一个孤儿寡母家的孩子。更数自个儿饭盒里所带的饭食质量差。

三个人不管各自从家里带的什么饭食,中午休息时间,都是一齐在火炉上热过,然后把三个饭盒摆在同一张课桌上,三个人围在一张课桌相互交换着吃。作为女孩儿的林枚饭量最小,可她饭盒里的饭食量最大,吃饭时,她总是尽量多地往高奇哥的饭盒里扒拉自己的饭菜。

过去常听母亲唠叨:“你大(父亲)原本一个读书人,读书人不会营生是古之常事,地里活儿根本没怎么干过。自打你出生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生活信心十足,从此不再外出逛荡,人也变得勤快许多。在你五岁那年,花几块钱向富裕中农林玉祥家买成一块儿地皮。然后自己动手,担水、和泥、脱坯,盖好现在我们住的这一大一小两间土屋。满面门窗,四大眼儿玻璃窗户把屋内照得通亮,屋内还用大白粉泥抹得白白净净。比起以前五道庙旁边的那间小屋强了许多。”

“或许,你大(父亲)是对新政权下新生活的一种新追求,拿出十二分的干劲,改变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

……

高奇自己也隐约记得:那一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插遍神州。二舅父积极响应号召,带领社员在奔向****的康庄大道上快马加鞭,让满囤渠村也在一夜之间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当时村里提出一个奋进口号“快马加鞭不下鞍,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那时代,赶上夏收农忙季节,哪家的孩子不是由大人们带引着,散放在田野里,孩子们自由自在地领略大人们干活儿的场景!

记得是一个炎热的六月天,在西北滩一块儿割麦田,脸急的父亲不信邪,非要和在田地里干了半辈子的一位大舅哥,两位小舅子割麦比试身手。在“妹夫跟上!”“姐夫快点!”……不断的较劲声中,在全村几十号社员现场观战中,最终他们几个竞争了个平手。已经是嗓子冒烟的父亲,跑到刚从井里担来的一担冷水桶边,满满灌了两大瓢凉水。然后,他甩去手里的镰刀,四肢叉开躺倒在土圪塄上,惬意地让脊背底下的土坷垃按摩按摩早已酸痛的背和腰。

没想到,晚上回到家后,父亲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大夫说,“是割麦耗尽体力,两大瓢冷水下肚炸了肺。”

当时刚上小学的高奇,亲历了那场竞争赛事,和晚上父亲回家以后大口大口的吐血场景。

从那以后,父亲就再没能下地过。炕上躺过多半年时间,看过不少大夫,还是没能从死神手里拽回父亲。最终,父亲死于第二年干旱少雨的春季。更让人难过的是:一个春季干旱得没滴一点雨,到父亲出殡那天,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没停。

……

“不能把上一代人受的苦和累,让下一代再接力下去!”

高奇内心抱定的信念,并要下决心改变这一现状。

所以,他回村担任大队支部书记后干的第三件大事,就是要扩大村办小学规模,至少能让村子里的娃娃们在自己的村办学校读完小学五年,到升中学后,娃娃们长大了,再出村跑校就读不迟。

这也正符合当时国家提倡的“小学不出村,初中不出队(生产大队),高中不出社(人民公社)”的形势号召。

甚而他大胆地设想:将来有一天自己的事业成功,一旦满囤渠村成为全市、全区乃至全国典型,他还要把初中、高中都办起来,吸引只几凹,甚至宝丰村的孩子来村读书。始终他坚信老人家的几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敢想敢干,没有办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在学大寨赶大寨年代,不管开展什么运动,都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反正,背后有强大集体公有制经济做支撑,没有什么干不成的!

于是,高奇带领男“青年突击队”和女“铁姑娘战斗队”,起早贪黑或利用雨后天晴暂不能下地干活儿短暂空闲,号召青年社员积极参加义务劳动。担土垫地基,和泥脱土坯,伐树做椽檩……硬是利用一九七四年春夏,在村西五道庙旁一处空地上,新建成一处一溜八间,两大两小,四脚落地,“穿靴戴帽”,宽敞明亮的新学校。

新教室内用青砖铺了地面,室内墙壁用细泥抹平,用白泥粉刷一新,还吊了顶棚,顶棚上前后各安装一盏白炽电灯泡。拣大队林场里选了几棵粗杨树伐掉,找会木工活儿的社员崔木匠新做成十几张双人课桌(凳)。连油漆都没来得及刷一遍,就摆进了还泛着潮气的新教室,彻底取代原来泥土耙床垒成的课桌凳。

当年秋季开学,留下将要升级的四年级十四名同学,又召回已经在只几凹学校跑校就读过一年的十一名五年级学生,满囤渠村再创奇迹——靠自己的力量,办成全日制一至五年级完全小学。

学校规模扩大,满囤渠村办小学班级建置由原来一个班,增加成现在的两个班。一、二、三年级在一间教室继续复试班教学;高年级四、五年级组成另一个复式班。两个复式教学班分别占据两大间教室,剩余两小间,一间做教师办公室;另一间留着,将来准备做老师休息宿舍。

自然,需要增加一名社办老师。一些贫下中农来找高书记,想把自家孩子安排进学校当老师,高书记直截了当问:“你的孩子能教了书吗?”

“你闺女才念了几年级?”

……

直接把这些人给怼回去。

他不顾部分社员私下里嚼舌根,说什么:“不能让富裕中农子女占领贫下中农教育阵地!”

“高书记站错了阶级立场,在照顾老同学!”……之类议论。

——“纯属放屁!”

骂过这句不敬的话后,他“举贤不避亲!”硬是让老同学林枚担任高小四、五年级所在班的代课教师并兼班主任。一、二、三年级继续由读私塾出身的赵文华老师去教。

从学校刚建校起,赵文华老师就开始做社办老师,高奇、嘉禾、林枚是他教的第一届学生。赵老师自己都读不准现代汉语拼音字母,也没学过数学及《九九乘法口算表》,只是珠算打得蛮不错,毛笔字也写得忒漂亮。记得上小学那会儿,赵老师把“神采奕奕”读成“神采栾栾”,把“忐忑不安”念作“上下不安”,把“小麦”读成“xiao mie”。以至于高奇上中学后,一次被语文老师叫起来读课文,一篇课文读到“***健步走上天安门城楼,神采栾栾……”时,曾引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可是,在当时赵老师也是全村难得的文化人。后来虽然村里上过中学的青年后生越来越多,可是,只要这位“老前辈”不犯什么错误,或不自己主动提出辞职不干,没人能撼动其“统治地位”。

这一年,正好赶上王援朝等十四名同学升学四年级,他们无需再隔村渡社去只几凹学校跑校就读。

和他们同一个班,是高他们一届,已经在只几凹学校跑校读过一年,今年刚升五年级的十一名同学。

年轻漂亮又有文化的林老师包班教他们语文、算术和常识课,自然兼任他们的班主任。林老师把四年级的十四名学生分七排坐在南行;五年级十一名同学分六排坐北行。中间隔开宽宽的通道,尽量减少两个不同年级学生,在上课时相互受影响。

——其实,根本不可能不影响。

低年级三个年级的三十多名同学挤在另一间教室,已经五十开外的赵文华老师,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继续“zua”=“过”地教娃娃们学习汉语拼音。

从此,教学中遇到不懂的地方,赵老师完全可以请教这位自己昔日的学生,今日之同事。

在满囤渠村这块儿小天地里,让王援朝真正崇拜的也就几个人。

第一是高奇。他能呼风唤雨,“决心改造旧河山”“与天地斗,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是多么豪迈的英雄气概!自从高奇叔当上大队支书,能在短短几年时间,不仅能很快把电线拉进村里,结束了晚上娃娃们趴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历史;能打出甘甜凛冽的深井水,保障了壕坡旱田都能浇上水;现在又给村子里建起新学校。

这个敢作敢为的“统帅”(当时他心里,真把高奇叔当成满囤渠村最高“统帅”),令王援朝内心敬重,又生敬畏。

再有一个人让他羡慕,就是连下地劳动,兜子里都装着一本书,只要途中有空闲,就坐在僻静处掏出来认真读书的嘉禾叔。他现在公社所在地只几凹学校教书。

嘉禾叔是全村出了名的“书呆子”,父亲过去一直是村里大队书记,在满囤渠村这块儿小社会,属于“高干家庭”。可嘉禾叔从来不养尊处优,一副纨绔子弟样。相反,他为人谦逊,学习刻苦,知书达理。尤其是对学习那份儿刻苦与钻研劲,一直是援朝学习的榜样。

除此二人,这个少年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很小时,他从内心就喜欢住他家隔壁,林玉祥爷爷家的大姐姐林枚。林枚姐姐一说话就带笑,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甚至连她每呼出的一股热气,从来都有一种绵甜绵甜的味道,带出几分亲切。一双丹凤眼,水汪汪地流露着女人的一种纯情。

本来,按照村邻乡情辈分排,林枚该是小援朝的姑姑辈。到后来,长大了些的王援朝就是不愿意喊林枚“姑姑”。

他怕把她叫老了!——他不愿意她老。

小时候,王援朝经常缠着妈妈去住在隔壁姑姑家串门,向这个姑姑请教这,请教那。当然,林枚姑姑也同样喜欢这个村亲小侄子。每次到姑姑家,王援朝总是缠着姑姑给他看挂在墙上相框里的照片,让姑姑给他介绍相框里,姑姑读中学时那张老师同学的合影照。他一眼就能认出照片里站在第三排中间的那个女生就是漂亮的林枚姑姑,他还能认出站在后面第四排,林枚姑姑左右两侧的两个男生,左侧的是高奇叔叔,右侧的男生是嘉禾叔叔。至于其他人,自然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当林枚姑姑告诉他,坐在第二排正中间,姑姑前面的那位老者就是宝丰中学校长时,王援朝都不是很感兴趣。他就喜欢看照片上林枚姑姑那鹅蛋形的脸,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复式班教学不同于单班教学:不同年级学生自然被分开两大行(或三行),中间留出较宽的过道。

满囤渠小学西边这间大教室里,四年级十四名学生分七排坐左行,右行五年级共十一个学生,分成六排坐。

这节课,林老师先安顿好五年级学生预习课文,并给设计好几个问题后,才开始四年级学生的授课。四年级第一节课上的是算术课,算术课开始学习“行程”问题。在正式讲课之前,林老师用甜甜的嗓音先讲了一道趣味性算术题:“一进门就上炕,席子比炕长一丈;反过来双铺上,炕比席子多一丈;问:几丈席子几丈的炕?”……

没等林老师把题读完,王援朝就抢先站起来,并马上回答:“老师,四丈的席子,三丈的炕!”

其实,以前去林枚姑姑家,林枚姑姑就给他讲过这道题,所以,今天能出口成章。

林老师微笑着看了看虎头虎脑的王援朝,满意地说:“回答得很好,请坐!”

得到老师夸奖的小援朝,骄傲地在同学们的惊讶声中坐下。

王援朝的学习成绩,在同年级十四名同学中一直排名第一,尤其是算术。现在,他不光满足于在课堂上把自己该掌握的内容学好吃透。常常是把老师留给四年级做的作业留在晚上回家去做,他要等林枚老师给四年级讲完课,布置完作业,让四年级学生做作业,老师又接着给五年级同学讲课。这时,他两眼又盯着黑板右侧,继续听林老师给五年级同学讲课,这一节同样是算术课。

五年级的算术课开始涉及工程问题:“东方红人民公社组织东风大队和向阳大队共同开挖一条支渠,如果由东风大队单独来挖,需要十五天完成;如果由向阳大队单独来挖,需要十六天才能完成。现由两个大队共同开挖四天后,剩下的再由向阳大队单独完成,问需要几天完成?”

不知怎的?王援朝对小学算术课中的“行程”问题能理解得透彻,可对“工程”问题这类题型算术题,理解起来觉得有些难。此时,他两眼盯着林老师漂亮双眸,思维却老停留不在由“东风大队”,还是“向阳大队”来挖渠?谁先来完成工程?……——这些老师设计的问题上。

现在,他眼前浮现的,是大队支书高奇叔叔带领男女民兵担土垫盖学校房根基的那一幕幕场景:林枚瘦弱的身体和男青年一样,担一担土很吃力的样子,汗水流下来迷糊着眼睛,胸前印着“铁姑娘战斗队”字样的半袖汗衫,已经洇湿了大半儿……

站在一旁的小援朝,自然没胆量过去擦擦汗,内心却心疼得不得了:“本来是大老爷们干的事,为什么非要女人干?”

……这回,他没能完全理解题意,甚至有些懵懂。

抄完算术题,待同学们思考片刻后,林老师右手操起一支粉笔,一边在黑板上立着算式,一面朝向五年级的学生,开始慢慢讲解:“这类题,我们先得权当把工程量看作是1,那么,东风大队的工作效率就是1/15,向阳大队生产效率自然是1/16……”

林老师甜甜且不标准的普通话并没打断他的“远古”遐思,他还是有些听不大懂,甚至,后来林老师讲的内容,连耳朵门也没进。

他满世界的脑海里浮现的,还是林老师半袖汗衫上印着的“姑”和“斗”两个字,为什么比其他几个字突兀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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