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小字标准大字

背景色

白天夜间护眼


第8章 七

大雪节气一到,便进入一年当中宰羊杀猪的“卧市”季节,这是庄稼人期盼已久的。辛辛苦苦地里劳作一年的农民,春到夏,再到秋,每日早出晚归,流汗卖力地里辛苦付出,肚子里却进不了多少油水。

平素里,庄稼人根本舍不得花钱买肉吃。——尽管一斤猪肉八毛钱,一斤羊肉五毛钱。

况且,像满囤渠这样的小村社,即便有钱想买几斤肉,到哪儿去买?甚至连附近公社所在地只几凹村,都没一家卖肉的地儿。

距村三十里外的宝丰镇,倒是有一家肉食品供应店,骑自行车去镇上打个来回,得消耗多半天功夫。除非有非常重要的客人上门,也只有那几户稍显富足的人家,才舍得到镇上割上一刀肉,回来招待客人。其余大部分家庭,几乎与“肉食品供应店”从来无缘。

辛苦一年的庄稼人,只能等到杀猪季才可能有大口吃肉解馋的机会。尤其是那些已垂涎欲滴的孩子们,早在第一次冷空气过境,天空头一场雪花飘洒时,就开始吵嚷着叫大人杀猪哇!

“口里人务不务甚,要念几天书;口外人务不务甚,总得喂一口猪。”这些曾是边墙内过来的寄民后裔,多少年一直传承着一个传统,每年正月,甚至头一年腊月,先抓个猪娃子回来养活。

因为,这季节的猪娃子应时。抓回来的猪娃子在家辛苦养活几个月,等到农历十月猪羊“卧市”季节宰猪杀羊,一家人享用。这种跨年猪肉,吃起来肥而不腻,且比当年猪肉经吃。

尽管当时每户家庭每顿饭下锅切划得仔细,但平时居家过日子,免不了有点儿剩菜剩饭菜叶泔水产生,这些“垃圾”,扔掉有点可惜。勤俭的庄户人能充分利用这类餐余“垃圾”,掺和些春谷糠,夏野菜之类,变废为宝,不用再花多少成本就能把猪娃子拉扯大。

夏季田野里野花野菜疯长,女人们督促孩子们去野地里掏一箩筐苦菜、碱丛之类,回家扔进猪圈里,像抚育儿女似的喂养着小猪仔,让其慢慢长大。

秋末冬初收获季节,土豆、萝卜、蔓菁上场,女人们满满煮上一大锅萝卜、山药,捡人吃剩下的残羹剩饭,拌些新收获的高粱、玉米面等上等饲料,开始对即将出栏的家伙儿进行“育肥”。不这样,没有肥膘的猪肉吃着不香,且不上斤两。

一些勤劳会过光景的女人,开春季一次同时抓两头猪崽回来养活。说有个抢食吃的“对头”,猪娃子肯吃好喂。如此紧紧手,到冬天杀掉一头,供全家快快乐乐过个好年。另一头,吆到公社供销社收购站卖了,能换些现钱回来。一家人一年到头柴米油盐,穿戴花销等必要开支,全指靠它。

如此一年一年累积,到卖够三头“标准”以上生猪,就能从供销社得到购买一台缝纫机,或一辆自行车的指标名额。

只有这样一年一年积攒,才能为要娶媳妇的儿子积攒够结婚必需的“三大件儿”。

早上的晨雾还没彻底散尽,村里就传来几声只有到了临死时,才有的猪的嚎叫。

这次强冷空气过境后,气温一下子骤降十度以上,几近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前几天还有庄稼人叫屈:“今年这鬼天气,怎还不赶紧上冻?猪快没饲料喂食了。”……

庄稼人这笔账算得精细,到什么节令安排什么生产、生活?都熟记于心。节令不饶人!

单养猪一事就有好多说道:“正月的猪崽应时,夏季野菜催生,整个秋天育肥,进入隆冬前赶紧宰杀……”

想想,寒冬时节天气变冷,牲口热能消耗大。继续增喂饲料,猪也增不出多少斤两;停止添喂饲料,它又会掉膘,这笔经济账不能不算。

可再会计算,人算不如天算。气温不降至零下十几度,肉冻不结实;天气不硬冻,猪就杀不成,人们只能硬撑。——白白贴进去不少饲料,却看不出再长多少斤两。

大伙儿期盼着再一次强冷空气早一天到来,早一天宰杀肥猪,省得又费人工,又浪费粮食。

终于盼来这一次冷空气来袭。好多人家迫不及待地定下杀猪日子,提前说定杀猪匠人,并通知乡邻朋友,到时一起来吃杀猪烩菜。不少女主人除安请同村的族亲友邻,还把四乡八村娘家门上的亲朋一一请了。

这里有如此乡俗:平时村里除了红白事宴,或逢年过节,很少请人吃席。即使一些馋嘴人平时想打牙祭,往往是“打平伙”:人人掏腰包,几块豆腐,一瓶“二锅头”老酒,遇秋季田里庄稼成熟,趁黑悄悄到地里偷刨几窝土豆,或拔几棵葱苗回来。热菜土豆炖豆腐,凉菜小葱拌豆腐,一冷一热两个菜,几个人围坐炕席,眼睛紧盯着那个盛了烧酒的老瓷碗,老瓷碗轮到谁面前,只有端起那只老瓷碗一仰脖子把碗里烧酒一饮而尽,才被允许动筷子夹一口盛在老瓷盘子里,滴了胡麻油的小葱拌豆腐菜送进嘴里,啪叽啪叽上老半天,才舍得下咽进肚。

等老瓷碗转过几轮后,那盘凉菜早见了底。这时,先前炖在锅里的土豆炖豆腐才迟迟被端上炕桌,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庄稼汉,再不会顾及开喝前定下的那些球毛规矩,随手操起勺子,尽量多地往自己的碗里舀菜,然后不顾一切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起来……

——后来,有人竟用外来词把流传在老百姓生活中若干年的这种吃法,美其名曰“AA”制。

到了杀猪日子,庄稼人便是另一副大度。只要村子里哪一家准备杀猪,根本用不着主人招呼,村里人都会主动前来帮忙,逮猪摁猪的,转村借水案,烧火煺猪毛的……为更有理由混一顿渴望的杀猪烩菜。

河套川地区杀猪烩菜的吃法有很多讲究:必须是现杀猪的槽头肉,切成尽量厚的大块儿。大块儿肉放在锅里拦炒至半成熟,烹入调料包括盐葱姜蒜花椒大料,和自家娘们儿用黑豆甍制的紫黑酱粉等。加开水后大火炖至八成熟,再加入自家腌制的酸白菜,和土豆块儿继续温火熬炖。

酸菜须切成细丝,土豆讲究尽量大块儿。因为炖在锅里的肉菜,不仅量大,而且炖烩时间又长,这般炖出来的猪肉大烩菜,才更好吃馋人。

女主人焖一大锅糜米焖饭。大海碗里盛上少半碗糜米焖饭,在上面舀上两大勺猪槽头肉烩酸菜,那可真是一顿极富诱惑力的馋人美食。

遇稍讲究又不吝啬的人家,还会把刚从胸腔内掏出的猪腰子,或里脊肉小炒一盘,再到村代销店买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老烧,男人们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四平八稳地坐在炕上,围着炕桌大喝大吃起来。

女人娃娃们没有上炕席吃喝的份儿,她们端一碗杀猪烩菜,随便蹲在地上,或到屋外房檐下的阳圪崂崂去吃。

遇上这样的日子,大部分人家自家的碗筷不够用,或向邻居家借,有的干脆到柴草圐圙掰根红柳棍,或高粱秸秆当筷子使。个别机灵鬼,顺手操起舀水瓢,自个儿下手,进锅里捡大肥肉片舀满一瓢,躲在院内向阳处圪蹴地上,使劲往嘴里扒拉刚出锅的肥猪肉片子。

庄稼人一年四季难见多少荤腥,早就期盼着初冬猪羊“卧市”日子,自然没有了那么多讲究。

除招待好上门来的亲朋好友,但凡不吝啬的女主人,会事先掐划着,把预备剩余的饭菜盛好几大碗,分别端送给村里一些有威望,或平时有往来,今天因故没能来的人,让跟着解馋。

——多么淳朴憨厚之民风!

这几天,村里杀猪匠人王存祥老汉被东家请,让西家叫,成了“抢手货”。他从来不摆架子,拖着一条稍有些踮跛的伤腿,穿着那身补丁缀补丁,且被猪香油和泥土抹成黝黑发亮的衣裤,手里提着同样油污不堪,里面装着杀猪刀和褪猪毛用浮石的那个兜子,这家门进,那家门出,一整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拉出,帮忙大伙儿杀猪宰羊,一天不得清闲。

这是一位嗜酒肉如命的老人,五十上下年纪。因为这个嗜好,一到冬天便操起杀猪刀,干起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究竟杀了多少牲,根本记不得了。但他讲究,每次杀牲后总要用刀子割掉猪尾巴末端一嘬毛稍,朝房顶上扔去,口中念念有词:“猪羊一把菜,鸡鸭白捎带,升天去吧!早升天,早转生。”

也许是对自己杀牲罪过的一种祈祷,也是求得被杀之牲一种灵魂宽恕。但肥膘猪肉对他的诱惑,最终没能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存祥老人对猪肉的嗜好程度一般人不能理解。有人看见,每到冬季“卧市”时,他操刀宰杀第一口肥猪,在开膛时,那又白又肥又嫩,且热气腾腾的猪香油刚露脸,老人便趁东家主人不在近前,赶紧用宽大手掌操一操猪香油送进嘴里,然后啪叽着嘴,带着响声将其咽进肚,尔后美滋滋地用同样比一般人大的舌头尖儿,伸出来把油腻腻的嘴唇添了又添,再连同涎水咽回肚子。

杀猪匠人大多爱吃肉,可爱到吃生猪香油的人,真还第一次见。王存祥老汉不仅爱大口吃肉,还爱喝几口。一到冬季,整日浑身油浑浑,脸上红晕晕,嘴里喷着浓浓酒腥味……但他喝酒从不见醉,营生照干不误。用不上几天,一夏天在生产队菜园地里辛勤务艺菜秧茄苗而垮掉的体膘,就会被补充得白胖白胖。

比冷空气先到一步的往往是飘雪。纷纷扬扬的大片雪花,犹如天女散花似的,不一会儿就把大地及万物装点成素装一片。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人老早就懂得用优美的诗句来描写这不是春景的美景。

人们还没尽情欣赏够老天赐给的这一美景,随之而来的强冷空气就把人们都蜷缩回暖融融的屋子里。怒吼的西北风疯狂地席卷着这个塞外小村庄,随之带来的便是气温剧烈下降。河套川平原这才真正进入“拉门叫狗”,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

已经是一年当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季节,漫长的寒夜更加剧隆冬的威力,并这个小村庄之沉寂。

到了晚上,天和地仿佛合在一起,黑的让人分不清远处的山峦,及近处房屋。整个村子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下,所有人家窗户都遮挡得严严实实,那只能照亮半个屋子的煤油灯微光,竟吝啬地不把半点光亮施舍于屋外。

——这段时间,村里常常停电,往往一停就是连续好几天。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连各家的小猪崽,饱食后都早早躲在猪圈里“呼呼呼”打起呼噜;那些家养的看家狗,也懒得出窝吠几声,找了避风墙角圪崂储存热量去了。

富裕中农林玉祥家,炕上煤油灯发着昏暗的光,倒是当地蹲着的洋火炉膛里炉火烧得通红,火炉子上小铁锅里冒着夹杂着肉香的热气,整个屋子里弥漫暖烘烘的感觉,香喷喷的味道。

这是一个标准富裕家庭才有的生活场景。

之前,靠祖传下来几十亩土地,和自己能吃苦,善经营的本事,林玉祥一家过着丰衣足食,衣食无忧的光景。家有土地,又有大牲畜养着,一辆虽旧但不是很破的“二饼子”牛车,碾房、犁耧砬硐碌碡等五大财产俱全,农忙时节免不了雇佣些短工帮忙。因为没有雇佣过长工,土改时他家被划为富裕中农成份。在满囤渠这个小村庄,是当时划定的最高成份。按照当时政策,除留足全家按人口平均应分的土地,剩下多余土地和牲畜,一并分给像高者玉那样,无地又无牲畜的几家雇农。尽管这样,他们的家业也足以同村里几家划成中农成份人家不相上下。他心里不高兴过,但照样每天早出晚归,继续在留给自家的十几亩土地上辛勤付出。靠自己的勤劳和能干,光景照样过得比别人强。

又过几年,土地、牲畜、农犋等主要生产资料一并入了社,他照样认命。依旧冬夏不拾闲,一天不敢耽误积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就为多挣些工分。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外,不误起早摸黑,抽空闲时间井井有条打理自个的小家庭。

其他社员听着队长吆喝上工、收工,他却挤别人休息、起哄的空闲时间,不误给家里养的羊割捆羊草,给圈里喂得猪掏筐猪菜。家里常年喂养着两口猪,四五只羊,十几只鸡鸭,别小瞧这些碎小牲口,累加起来,在当时该是一笔可观收入。

村里有些社员眼馋富裕中农家庭富足的生活,想给老汉整个资本主义尾巴割掉,都被老支书孟福荣劈口顶回去:“眼馋人家做甚?眼气人家过年喝酒吃肉,为什么自己不去养活!自个儿懒得筋疼,就盼别人家和你一样穷?”

“老百姓努力想过好光景,难道也是错!”

这就是老支书耿直公正,从不看穷敬富的一面。

到冬季,田地里活儿停息下来,地里辛苦劳作一年的农民进入相对消闲季节。如果生产队不再组织开展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会战运动,无事所做的社员喜欢聚集阳弯处,穿件白茬子皮袄,头戴满是油污的破旧毡帽聚拢一块儿,看半大小子玩骑马叼鬃,或打太、弹蛋儿之类游戏,一边还给对阵双方呐喊助阵。

只有像林玉祥一样,少数几个闲不住的人,从不去“人事圪旦”凑无趣的热闹。他们要么肩挑一担粪箩筐,手提一把粪叉子,满大街搜寻捡拾牲畜粪便,捡满一箩筐倒在自家门前的粪堆上,再转出去拾。他家门前的粪肥堆,一个冬天就会堆成小山似的。“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些不用花钱买的粪肥,第二年上到自留地里,庄稼苗可稀罕咧!难怪林玉祥家的自留地,产出总比别人多。到下午,把粪叉子换成一把劈斧,腰里系根白麻绳子,担起那担上午刚拾过粪肥的大箩筐,到树林子里转上一圈,到傍晚回来,满满一担筐劈柴倒在院内的柴禾堆上,一冬天大灶小炉用柴全部解决。

——不管什么时代,庄稼人想过好日子,哪个不是靠勤劳与节俭!

大雪节气一过,林玉祥就把老伴儿辛苦喂养多半年的大肥猪宰倒。现杀猪槽头肉烩酸白菜,加土豆、粉条,满满烩了一大锅杀猪菜,邀请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海吃一顿。

亲戚朋友酒足饭饱,说过一番恭维话走后,已经日近黄昏夜幕降临。都没顾上休息,还得赶趁这寒夜办妥几件紧要事:晚上不敢睡踏实觉,利用冬夜接近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低温,得把白天杀好的猪肉骨头放在院子里的架子上速冻。怕贼娃子或野狗光顾,每隔一会儿得扒开窗帘朝外瞄一瞄。

第二天赶大早,老富农骑自行车驮上半扇猪肉,到宝丰镇集市上卖掉,换到手硬铮铮一百多元的票子。一百多元钱,够全家三口过年,直至第二年全年的零杂开销。

另半扇猪肉准备这样处置:把半扇猪肉的一半,均匀分成四份,已经分家另过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出嫁的女儿各送一份儿。儿女乃父母心头肉,吃到嘴边都得给留一份儿。半扇的另一半,是老两口和小女儿林枚,一家三口今年冬天及过年享用的口福。

这样分配处置后,剩下部分,约三四十斤猪肉,他不敢全部存放在凉房里。冬季夜长梦多,谁没一觉睡,怕遇上贼娃子惦记,可不和你事先商量。于是,又得用半天时间,在院子里靠近南屋背阴处挖个地窖,把已经速冻的小半扇猪肉,连同猪头、猪蹄用塑料布包裹好放进地窖,铺一层麦秸,最后用泥巴封死。得继续再辛苦几个晚上,半夜几次起来在冰窖上面泼过几桶冰水,如此冻上几个晚上,彻底冻成个大冰窖,就不用担心小偷再惦记。

最后留在浮泛的,是一些已经煮熟的猪血、猪下水,和少量已经剔得不剩厚肉的干骨头。林老汉每晚好喝上二两,这些碎肉留在浮泛,是为满足老人一个冬天这唯一嗜好,或接待偶尔有客人登门招待之用。

即使这些零杂肉食,精明老汉都不会在一个地方存放。平素在田野里经常见瞎眼搬仓鼠把从庄稼地里偷来的粮食分别存在各处鼠洞内,受此启发,趁夜色,做贼似的像瞎眼搬仓鼠一样把这些精贵吃食分藏于或粮房内犄角旮旯,或柴草垛掩盖下的瓷缸瓦罐内。不怕贼偷,单怕贼谋,从古至今,冬天是贼娃子行窃的高发季。

忙过几个晚上,才可以在漫长冬夜喝酒吃肉后,高枕无忧地睡个躺心觉了。

林玉祥老人的勤劳是周村出了名的,他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苦恨苦恨,苦过再生”。一生坚守这一信条,像一头不知疲惫的老牛,一年四季永不停息地在田地里辛苦刨食。如今,已经五十出头,快奔六十的人,身子骨壮得仍似头牛。年轻时不间断地锻炼,又没有像穷苦人家的劳动人缺乏过营养,到现在,干起活来和年轻人不相上下。人生几件大事快要完成,现在只剩下老闺女林枚和他们一块过,小女儿还小,曾在宝丰中学读完初中,且学习成绩优秀。本来是一块儿读书材料,却因那场运动断送了娃娃的前程。当今形势下,富裕中农这顶“高帽”,可能要影响她了!精明一辈子的老人,心里这样盘算,同时又如此解嘲:“人再硬,硬不过形势与政策!”

转念一想,他心里也想得开:村里多少女娃娃,有几个读书的?照样出嫁生孩子,一辈子不也一样过。现在,两个儿子都已结婚分家另过,虽然都在农业社靠田地里刨食过活儿,但先天遗传基因决定他们勤劳善良的本性,靠着这份勤劳与本分,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两个女儿,出嫁到邻近村子,光景过得像模像样。做老人的,儿女们日子过得舒心,就心满意足。过上几年,等小女儿能找个好婆家嫁出去,就该老两口颐养天年的时候,人活一世这辈子还算圆满。现在,什么负担也没有的他,从不吝惜生活,日子过得既不奢侈,也不寒碜,一个地地道道富裕农民的一种满足。

在这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夜,外面白毛风恣意呼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掀翻。屋子外面不时传来大风把苫在屋顶上保温用高粱秸秆掀落在地的声音,林玉祥懒得出去管它。

天还没黑透那会儿,林玉祥帮着老伴儿把那口半大猪郎,和看家的黄狗喂饱喝足,让它们早早钻进窝圈。“肚里填饱身不冷”省得半夜饿了,牲口起来拱门槛。他还格外往羊圈里多填几捆干青草,把栅栏门特意拴紧,怕风大半夜把羊圈栅栏吹散,羊跑出去让狼叼走。小女儿林枚不用爹妈安顿,早早地把火炉烧得通红,并把一晚要烧的干柴搬到屋子里垛成小垛,足够整个晚上取暖用。她还帮着母亲把院内的凉房门一一上锁,并把晚上家人起夜用尿盆早早提进屋,放在门后墙角旮旯。

——如是,除非发生天大的事,一晚上没人准备再出屋活动,就蜷缩在屋子里熬这漫长冬夜。

外面风仍疯狂地呼啸,屋子里小火炉烧得通红通红。炉子上小铁锅里重新添加过几次汤水,热气伴着肉香味弥漫整个屋子,偶尔飘出屋外弥散在寒风里。林枚盘腿坐在油灯映照下的炕桌上,聚精会神地翻看老同学孟嘉禾带回来的高中课本。

自从高奇安排她进村办小学担任社办老师后,便能腾出大量时间来自学这些高中课程。白天,把主要精力用于备课教学,辅导和批改学生作业上,晚上回家吃过晚饭,就坐在炕上自学高中课程。林枚聪颖好学,现时的高中教材不是太深奥,一般题都能理解掌握,有时遇上实在不会的解题,或暂时不能理解内容,便把它摘录在一个难题本上,等星期天嘉禾回来向他求教。

现在,这个柔弱女子在生产队挣的是一个强壮男劳力等同的工分,每月还有国家发的四块钱社办教师补助工资。如若星期天或暑假当中参加生产队劳动,队里还另外加计工分。

一般情况,林玉祥舍不得再让闺女下地参加劳动,家里不在乎那几个原本不值钱的工分。闺女平时既教娃娃读书学习,又要复习自己的功课,已经很辛苦。这个三口之家,两个强劳力挣工分,抵除一家三口人所分口粮款,每年多少能分几十块“红”回来,用不着再受那份儿劳苦。只是考虑女儿在社员心目中的评价,便鼓励闺女多待在学校,给孩子们辅导辅导功课,自己顺便多学习学习。老人精明着呢:不要看眼下说什么“知识无用论”……他坚信:“学下知识谁也偷不走,总有用着一天的时候。”

这样精明的老汉,甭说操持一个三口之家,就是把全村人交给他领头,肯定不在孟福荣之下。可惜,富裕中农成份出身这顶帽子压在头上,让他多少年抬不起头来。成绩优秀小女儿,甚至连推荐外出工作机会想都甭想。

让一茬稚气未脱的女娃娃,整天跟着一帮愣头青小伙儿脱泥下水,没明没夜地干,要拼命顶起“半边天”……在以前,老人真有点不满高奇的做法。

自从高奇把女儿安排进学校当了老师,老人才把曾经对高支书的不满转变成现在的感激。这不!小半年下来,女儿那张原本漂亮的脸蛋儿,迅速恢复到原来的白嫩粉脱。

林枚妈长着一双“解放脚”在地脚下来回忙乱,扫地、添柴、加汤水……不得拾闲。林玉祥则盘腿坐在靠近火炉的炕沿边,面前他爷爷的爷爷传家留下来的一张柏木制成的小炕桌上置一白瓷酒壶,一个酒盅,和一盘自家腌制的蔓菁菜,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耐心等着锅里肉熟。微弱灯光下都能看出老富农一脸满足得意的样子。

……

风整整刮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前才停息下来。大风过后,早晨天空格外湛蓝。

八点以后,太阳才懒洋洋露出半个脸,太阳光却特别地辣眼,天气分外地干冷刺骨,气温已经直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

每天林玉祥起来得都比太阳还早,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庄户人要早起,买卖人会算计。”这个标准庄稼人,一年四季坚持这种习惯,今天自然不例外。

进入冬季后,村里大小牲畜都撒了野,拉屎撒尿满大街都是。他是全村为数不多的几个,提粪箩筐赶早起来的捡粪人,起迟了,粪便就被其他勤谨人捡走了。

今天是星期天,女儿总要睡个懒觉。他有意晚回来一会儿,免得惊动女儿。等拾满了一担箩筐牲口粪便,倒在自家那堆小山似的粪堆上,才回到家,见女儿待在被窝还没起炕,便想逗逗闺女。用冰冷手指头在女儿脸上抹过一把,女儿猛地激灵一下,赶紧把头藏进被窝。

“闺女,该起床了!太阳照着腚了。”

半命令式,半开玩笑催促女儿,同时提醒同样待在被窝里的老伴儿。

“都是你闺女拽着我不让起炕,说今天天冷,例个外。”

老伴儿和衣躺在炕上陪伴女儿,顺便这般解释。

“我妈……骗你……”女儿撒谎又撒娇。家里的老闺女或老儿子,在父母亲跟前总是长不大。

“行了!你妈真懒。”他顺着女儿,转头又冲女儿:“闺女,赶紧起来,把窗户纸上霜雪扫干净了,大才能生炉子取暖。”

林枚忽然醒悟,一年当中总有一段日子,因为外面天气奇寒,屋子里一晚上水汽大,到早上窗户纸上会冻结一层霜雪。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便是趁屋内温度还没升起来,先得用笤帚把窗户纸上面的霜雪轻轻扫掉,才能生火取暖。若先生着火炉,屋子里温度升起来,窗户纸上的雪霜就会被融化,窗户纸甚至会整体脱落下来。

今天第一次最低气温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她差点把这茬忘了。——还是老爹老妈经验多。

“遵命!爹爹旨意,女儿领旨照办!”

林枚一边打诨,一边赶紧起床,用笤帚轻轻打扫完窗户纸上霜雪,回头叠好被子,再打扫一遍炕席。

这时,父亲生着火炉,母亲出门取掉挡在玻璃窗户外的棉帘。一束辣眼的阳光射进屋里,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也暖和许多。

上一章
离线
目录
下一章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