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片红绸撕两半,一半缠住你,一半绕着我,忘了时间和空气。谁把谁丢了?多伦多机场的遭遇,被冬天的温暖包裹……
多伦多芬奇大道西侧一隅,距离地面三公尺。
窗子,呈现出一个斜面,框架缺少显著的线条,要么是平坦的处理,要么是凹凸的精致,玻璃并不规则,这很奇怪。阳光特别稀薄,比空气来的更加软弱,但冷暖的相撞,一瞬间发出黑色金属般的幽光。
幽光的凉爽被另一种色彩浸染过,隔着一层或多层阻挡,给它涂上了暖,像两种物质的逆向结合,发出异彩。幽光原来是晨光,薄弱的,却是不容质疑的,从这唯一的窗子钻进来,不散开,只向前缓慢地蔓延。
不大的空间,两张床垫最为醒目,它们叠加一起可能为了高度,如果分解开来,横面或者拥挤了,纵面则一定会宽敞许多。床上覆盖着的高度不挺立,像柔软的黄土塬,如湖上潮湿的沙洲,更似河上摆渡的木舟。两叶木舟连为一体,舟首相交,舟尾呈现出包裹的双翼,尽管处于停泊状态,时刻欲飞翔而去。
早晨是万物苏醒的时刻。
一张宽大的绣花棉被缓缓掀起,两双光洁纤秀的手臂向上揭开,随之是两个玉人般的女子端正的坐姿。她们光丝丝的后背线条柔软,顺滑的头发像两抹瀑布,一抹乌黑光滑,一抹金黄飘洒。不一样的色彩,相似的温柔。
“香儿……”这声呢喃,似一只睡不醒的雌鸟啾啾。
“……欧欧。”这声音同样缠绵谴惓。
冉香和欧妃娅忽地向后跌倒,不知谁先掀翻谁,像两团棉花挤压一处,弹不开,缠不住。她们互为进攻和退守,玩一种敌我摩擦游戏,一会儿死对头一般,一会儿勾结成了友军。终于接近消停,欧妃娅和冉香流连往返。
“干吗呢你?”
“数毛毛呢。”
“讨厌!”冉香闭着眼睛,抚摸欧妃娅的头发,“很像呀。”
“像你的。”欧妃娅反唇相讥。
她们重新端坐,这次互换了位置。一对玉人晶莹剔透,乌黑的瀑布和飘洒的金黄色美丽昭然。
光与空气,前者突然增强了比重,流动的速度和形态像一颗子弹射击时形成的弹道,忽地击中目标。目标是一块红绸,宽条的,长度仿佛无限。“哧——”的一声,红绸的一端撕开一条口子,接着是持续的分割,线缕的断头不情愿地别离,在扩展的往下延伸的V形空间,错落嘶鸣……
她们就坐在被窝里编辫子,酥胸半裸,恰似一幅绝世油画。
“你是洋喜儿,我是黄世仁。”冉香嬉戏欧妃娅,她抓住她的辫子不松手,仿佛要拽断它了,据为己有,或者扔出窗外。
“你是最美的喜儿,我是霸占喜儿的什么都可以吧。”欧妃娅回敬冉香,她摇摆头和脖子,甩不开被控制的辫子。
“笨笨笨,什么时候才会做个中国女人?”冉香指的是欧妃娅的辫子。
“你就做加拿大的媳妇吧,嫁给欧妃娅。”
窗子啪地打开。“哎呀!”这刺耳的惊慌之声,犹如打碎了钟表的底盘,指针一下停摆,扭曲,像冻僵的蚯蚓。“航班要落地啦!怎么办!”冉香大喊。
多伦多国际机场,上空,一架银色飞机刺破晨曦。
晨曦就要熟了,它骄傲地扑向大地。
欧阳薰衣体验飞机降落的一刻,她感觉到,前起落架下面的机轮与地面的一触,轻捷,快速,瞬息之间一擦而过,特别像一个吻,一个举止优雅的绅士之吻。她感觉到了。她就躺在跑道上,机轮辗过身体的每一部分,温暖地辗过,最后停泊眼睑之上,一股潮水漫过……她看到,灿烂的阳光,明净的蓝天,雪一般的白云,一张张友好和善的脸庞……
经历了长途飞行的乘客们,一扫疲惫之色,愉快地开始收拾小件行李,准备离舱。欧阳似乎仍在体验落地的感觉,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亚洲妇女抱着女儿离开机舱,才起身走出通道。她不情愿吗?恰恰相反,她多么渴望快些见到女儿啊。
当双脚真的落了地,欧阳却不踏实起来。这个世界太小了,变得没有了距离感,也就没有了新气象。她需要不一样的新,新的国度,新的城市,新的天地……也包括新的女儿吗?改乘大巴后,弯来拐去的绕了一大遭,最后停在一幢看不出特点的大楼跟前,排队接受询问,等待被放行进入加拿大海关。这时,人们的面部表情变得漠然了。
队列缓慢地向前移动,欧阳可以看清楚玻璃窗后面的一张脸了,那是个黑人官员,居然是个女官员。她有点不安,不知道这是不是好兆头。
她观察这位官员的工作,发现对方非常的一丝不苟,旁边入口都放行了两个人,这边列队还没有放进去一个。当持续到欧阳薰衣,前面只有一个人在接受询问的时候,旁边的窗口已经空无一人了。欧阳有意想做阵地转移,又担心被怀疑有什么动机。犹豫之间,旁边窗口的官员起身把一块告示牌竖在玻璃跟前,表示结束工作,临走还朝欧阳打了个手式,表示领会并且拒绝了她的意图。
她不得已回复到原位,发现身后已无人影,她是最后一个。又等过漫长的几分钟,女官员才示意她上前,接受询问。
仔细检验过护照后,女官员一边审视着欧阳在落地之前填写的入境表,一边打量着她。欧阳面带真心的笑容,她用不熟练的英语重复“我很抱歉”这一词句。女官员表现出见惯不惊的良好风范,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欧阳猛然醒悟,她赶紧说“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英文夹带着中文,有点乱,但语音还算清楚。
哈!女官员和欧阳同时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好办多了。女官员在里面连比带划,欧阳在外面点头或者摇头,若干个回合之后,啪的一声,一枚印章盖到护照上。欧阳接过护照,已经顾不得对方的表情了,她拿上随身物件,速步进入加拿大海关。
阔大的传送大厅,数条履带不停地输送着来自不同航班的行李。欧阳张望着,转悠了一大圈,终于找到“北京—多伦多”的班机行李带。她走近一些,插在人群里辨认自己的旅行箱。她得到一个灰色的,另一个蓝色的却始终不出现。
“那一个,是香儿的物品啊!”
她盯着传送带,这可不是一般的注目礼啊,而是凝聚了目光的所有力量,发出最近的眺望。那里已经没有行李了。她头晕目眩,原本注目的传送带像脱缰的野马,飞速旋转,一圈又一圈,空洞无物。
“这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欧阳焦急地转左转右,跑前跑后,张望,求助,然而无济于事。“我的女儿!”没人能够帮助她。她多么希望这是虚惊一场,第二个箱子就从某个地方冒出来了,它孤零零的躺在那里,释放一片蓝色,闪烁一点粉色,等待认领。
“对不起香儿,妈妈丢了你的箱子。”
欧阳薰衣内疚地自言自语,祈求冉香的原谅。她无奈地推着孤单的行李往外走,思谋着如何跟女儿解释这件事。然而,期待的场面没有出现,接机的人群中没有那张欣喜的脸蛋,没有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香儿,我的女儿呢?”欧阳把白的黑的黄的面孔搜索了几遍。
她沉重的吐了口气,推着行李车来到专供等候的长椅跟前,惆怅地坐下。她瞪大眼睛搜寻,瞪到发呆的程度,纵然挑望也达不到远处。终于,欧阳看到有个投币电话离她很近,便慌忙在身上摸索硬币。没有硬币。
“天那!我有电话啊!”她赶紧摸出手机,拨打女儿的号码。她忘了,这手机根本不能使用,它甚至不如一块砖头的作用大。
无奈之下,她到处找人换硬币。欧阳捧着一张加币纸钞,像一个乞讨的富人,拿财富换取贫穷,或者以轻薄之物换得厚重。硬币是金属的,它的重量与价值无关,而且对于此刻的欧阳,它象征联通亲情的桥梁。
她如愿以偿了,手捧一堆硬币奔向电话机。
振铃响了很久,直到嘟嘟的忙音放肆地鸣叫。“不要妈妈了吗,香儿?”欧阳又一次重拨,那边依旧重复着希望的振铃和放肆的鸣叫。她只重复一件事,而不变的回馈也是重复的。“对不起香儿,妈妈把你丢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再也控制不住,竟哭出了声。
“需要帮助吗?”一个短发女孩靠近欧阳,她的脸蛋儿像芭芘娃娃,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需要,需要!”欧阳立刻抓住她,连忙把丢行李的遭遇说了一遍,又说女儿的电话接不通,不见女儿了。
“你女儿一定会来的,她可能忘带手机了。”女孩安慰欧阳,陪她一起坐回长椅。“我们再等等好吗?”
欧阳有些惭愧,她为何没想到呢,香儿可能有事出门晚了,可能真的忘带手机了。女孩解释说,多伦多的路上也是常堵车的,机场高速只是偶尔堵车,可能今天赶上了。她问欧阳薰衣:“请问,你女儿叫什么?”她说,可以请求机场方面广播一下。
“欧阳冉香,中国留学生。”欧阳很欣喜,她急迫地说出女儿的姓名和身份。女孩让欧阳稍等,她说去去就来。她起身离开,走出几步还回头对欧阳笑了笑。欧阳体会到了她的安慰,感激之情再次提升到一个高度。
欧阳望出透明的玻璃窗,天空一下就展开了,冲向高远。她寻找地平线。地平线不一定就是平的,它有时向下沉陷,有时向上攀登,也会弯曲而延伸。她拉回视线,天空跟着贴近眼眸,与山地连成一体,接着就铺开了一片平原。她想到了缎面的棉被,想到了绣花的窗帘,想到了洁白和梦蓝相融的旗袍,就这样裹上身体该多暖和呀。她就要裹上这火红的天然的衣裳了,然后舞上天去……
她看到可爱的芭芘娃娃,她返回的姿态连蹦带跳的,十分的喜悦。女孩返回不久,广播传出中英文双语播报:广播找人,中国留学生,欧阳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