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欧妃娅的亲昵表现,像那条摇摆不起来的奇怪的辫子,令欧阳薰衣感觉不舒服。面对唯一的女儿,欧阳代表北京张开怀抱……
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成了停车场,这在多伦多并不多见,今天让冉香赶上了。她懊悔出来的太晚,都是那可恨的睡眠和欧妃娅。
“讨厌欧妃娅,再也不理你了。”冉香一副说到做到的样子。
欧妃娅一路上躲在冉香的背后,硬是在后座靠背处挤出一个空间,她是赖着脸皮跟着来的。而此刻,欧妃娅却悠闲自在,不停地摆弄她的辫子,拆开又编上,总想编出一种特别的样子。她想在冉香妈妈面前炫耀吗?
“都编成棍子了。”冉香早就不耐烦了,她解开用半片红绸捆住的头发,又快速绑起来,这下系到了中部位置,上半部分松忽忽的,下半部分散忽忽的,像截断的一头黑雾。
欧妃娅继续,她的中国式辫子没有冉香的帮助,是编不出效果的,颜色是次要因素。她生着一头中长金发,原本飘洒在肩背,后来模仿冉香梳起了辫子,却做不到自然流畅,有时松散地歪向一边,有时硬直地翘起来。现在这个,是左翘右翘的,歪态已经超出了常规,她试着摇摆,打到车座靠背上噼里啪拉的。
“如何做才不左翘呢?”欧妃娅请教冉香。
“往右边拽。”
“如何做才不右翘呢?”
“往左边拽。”
“如何做才能让它直呢?”
“绑根棍子。”
“如何才能让棍子软下来呢?”
“剪掉它就软了!”冉香终于无法忍受了,她可能不是冲着欧妃娅的,但她的问题太烦人了,像个无知的孩子。她想起该打个电话,妈妈肯定已经落地,或许正在机场着急呢。她找不到手机。
“天那!”她拽住欧妃娅,“快快,给我手机。”欧妃娅的摇摆变成摇晃,她说没带呢。她们两个都忘了带手机,这个错误惊出冉香一身冷汗。
“什么!”冉香简直给气疯了。妈妈落地后见不到她,又打不通电话,可怎么办呀?“我忘什么你就忘什么,白痴呀!”
“什么什么?脸都没洗呢……”欧妃娅嘟囔着抱怨。
冉香找出一块湿纸巾,在欧妃娅的脸上擦了擦,之后觉得生硬了,便轻微地擦拭她的眼角,又吹了几口气,那细腻的睫毛忽悠悠悠。“自己打理吧,不要总赖着别人。”冉香丢下这句话,同时把纸巾丢进欧妃娅怀里,打开车门冲出去。
“香儿!等等我!”欧妃娅钻出车子,冉香已经跑远了。
一个身材窈窕、胸部丰满、容貌娇媚的青春少女,快步穿插在人群中,有些风风火火,却不失东方古典美的高贵气质。她的长发与身高竞魅,乌黑光滑,旋转到背影时俨然一抹温柔的瀑布。
冉香冲进机场大厅时,她的气息快要中断了,身体往下坠落,为了不出丑只好单腿蹲下,双手支撑着地面。新一轮中英文双语广播正在继续:广播找人,中国留学生,欧阳冉香……
喘息过了,心跳渐渐恢复平静,这是她强硬要求自己做到的,像对待所有的艰难的处境保持着不变的沉静。她张大眼睛,四下里顾盼。
“妈妈呢?……”
冉香突然笑了,是那种无声的灿然的笑容。她的妈妈就坐在长椅上,与一个加拿大女孩快乐地聊天。
“妈妈!”她滑动双脚,像踩踏着一双旱冰鞋,一下就扑到欧阳薰衣身边。欧阳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热烈地拥抱了,随之是深深的一个亲吻。
“香儿!”欧阳嗔怪一声。“我的女儿,欧阳冉香。”她向身边的女孩介绍。
“谢谢你陪我妈妈。”两个少女礼貌地握了握手,临告别时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你真美。”加拿大女孩在冉香耳旁说。
“我爱你。”冉香回敬的话语发自内心。
“妈妈,我代表多伦多欢迎你!”冉香笑得还是那么灿烂。但还是责备起自己来,一只手去接过拉杆箱,一只手为欧阳按摩肩膀。欧阳阻止住了女儿,她轻轻捏着女儿柔软的小手指头,一份亲密渐渐的渗透到心底。
“香儿,妈妈丢了你的箱子。”欧阳表现出十分的歉意,“都是你的物品,还有你的朋友送的礼物。”她很是痛惜,盘算着是否有其它办法找到它。
“没事妈妈,我不需要哪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冉香不在意这些,她那不稀罕的态度不是装的,欧阳有些不悦。
思念也许真的像一壶酒,时间会让它改变味道。相聚最初的那一刹,并没显现出期待过无数次的感人画面,反而有一种别扭,不仅仅因为冉香的迟到,也包括她进入欧阳视线的第一印象,包括那份从没有过的热烈,那个拥抱和亲吻。
这会儿,欧阳注视着冉香,注视着她揪心牵挂的女儿,有份塌实的感觉赶跑了长久盘踞在内心的恐惧。这恐惧,冉香是不能够体会的,欧阳始终摆脱不了它。她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躲得过去。眼下,真真实实的捏着这根细小的手指头,才敢相信女儿就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
还是那张没有被染尘的脸,那双没有被阴郁遮蔽的眼睛,那份恬静,那份透明。妈妈的端详,让冉香不好意思了。几年的漂泊生活,对于冉香而言,似乎并未留下丝毫的痕迹,仍然是欧阳自以为是认定的那样:是一个只有陆毅那样的男孩才配得上的阳光女孩。
想起很久以前,欧阳认定冉香和陆毅最有夫妻相。
她舒展地笑了。欧阳回想起曾经煽动冉香给陆毅写信,要他有点耐心,等一个最值得等待的小女孩长大。她还叮嘱冉香要告诉陆毅,不能等待到底,将是他今生的损失和遗憾。冉香当时怎么说的呢?她呵呵笑着下结论:“你是一个最最自作多情的妈妈。”
确有其事。欧阳薰衣曾经自作多情的为冉香拟稿,帮她把一段暗恋倾诉出来,写成一篇抒情散文,也把那颗曾经一度自我禁锢的心,借助女儿的心情释放回到明丽的阳光下。
冉香似乎忘记了欧妃娅,可她就在那里,被眼前的一种氛围感动着,这就是亲情。欧妃娅气喘吁吁的余波尚未消散,但一派婷婷玉立的模样。
在欧阳薰衣的眼里,欧妃娅与冉香有相同的美丽动人而又自成风韵。眼前这位青春妙龄的北美女孩,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容貌娇艳,无处不透出西方现代美的张扬和浪漫气质。通过冉香介绍,欧阳正式认识了欧妃娅。
“妈妈,你好!”这是欧妃娅的中文表达,亲昵的称呼,使欧阳感到很不舒服,但她礼貌地接受了,包括拥抱和亲吻。
“我代表多伦多,欢迎你妈妈!”仍然是中文,只是不那么流畅。欧妃娅的热情不减冉香,欧阳想,不愧是冉香的同学,她们犯一个毛病,什么都敢代表。
“欧妃娅,你能不能矜持点,太夸张了。”冉香用英语提醒欧妃娅,她显然指的是“妈妈”这个称谓。欧妃娅不服气,她说:“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呀,没有不妥呀。”她为自己辩护,“我爱你,也爱妈妈呀。”
冉香是矜持的,从欧妃娅出现开始,而后者并不给她掩饰的机会。欧阳薰衣听着她们高一声低一声的英语交流,显然有隐情,一头雾水不明为何。
欧妃娅向冉香道歉,却同时彰显着彼此间的亲密。一会儿安慰她,一会儿讨好她,使刚才的道歉成了形式主义的典范。
“你的辫子很好看。”欧阳说这话之前,不知该不该虚伪一点,但确实是真诚的,欧妃娅的辫子很好玩,金黄色的粗细不均的几
缕,像就要散架的天津麻花。欧阳下意识地抚摸胸前,那里有她藏匿的辫子。
也许是欧妃娅的辫子,给了欧阳好感,这种好感也有着陪她聊天的加拿大女孩的因素。冉香和欧妃娅的亲密,欧妃娅对她的亲昵表达,让欧阳有份莫名其妙的抵触,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是母女久别重逢的时刻,直觉的确给欧阳传递了点什么。眼下,她却什么也无暇分辨。
欧妃娅了解了欧阳丢失行李的经过,她说可以想想办法。她一溜烟地走了,走之前跟冉香抱了抱,说她很快回来。欧阳母女俩亲昵地坐在长椅上,说着家常话,内容都是跳跃式的,从小时候到长大,从中国到加拿大。欧阳最关心冉香的学业,她恨不得检查她的考试卷,以中国家长的方式监控分数。
冉香一旦碰到此情此景便本能地抵抗,就像妈妈在国内时催她交卷一样,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拖不掉就耍赖。“别盯着分数好不好,看未来嘛。”她不无心虚地跟妈妈狡辩着。
这时,欧妃娅回来了,她带来一个帅小伙,他身着海关制服,气宇昂然。欧妃娅用半熟的中文跟欧阳薰衣介绍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冉香在一旁补充翻译给妈妈听。欧阳夸赞欧妃娅的男朋友真帅,惹得冉香大笑不止,她用中文说:“才不是呢。”这把欧阳弄糊涂了。
欧妃娅向她的男朋友介绍了欧阳的遭遇,这位身着海关制服的帅小伙询问了详情,冉香在一旁充当翻译,欧阳把经过又说了一遍。小伙子满口答应帮忙查问,他对欧妃娅献足了殷勤,满心欢喜的样子真的让人感觉他交到了漂亮的女朋友。
小伙子走后,欧阳对冉香说:“我真的糊涂了,这个欧妃娅怎么这么巧,刚好有个男朋友在机场海关。”她还欣赏地看着欧妃娅在旁边吐着舌头,做调皮状。
冉香跟妈妈说:“她骗人家玩呢,故意在你面前那样介绍,让人家得意忘形,然后心甘情愿地帮她办事。”
“这鬼丫头。人家真的要追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