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小字标准大字

背景色

白天夜间护眼


第五章

叠加的床垫

叠加一起,不仅仅是现实的局限,也是物品多余的表现。躯体将是测量空间的标准,感到受限于某种制约才是真正原因……


出租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奔驰,车流畅通无阻,这使冉香有些不自在,之前的堵塞一说被这情景对照,立时显出牵强。“我没骗你妈妈,刚才真的堵得很厉害。”她的解释显然多余,欧阳薰衣并不理会这些。

“这就是多伦多的效率,如果换作北京,恐怕要堵一整天呢。”欧阳觉得还是评论一番的好。

“京藏高速堵过十几天呢。”冉香浏览过网上报道。

欧妃娅无所事事的样子,她继续玩弄那根扭曲的辫子,一边英语夹杂中文地插话,惹得欧阳抿嘴发笑,冉香则不时露出恨不得堵死欧妃娅的嘴的表情。道路两旁的景色飞速后退,欧阳把额头紧贴在车窗上,她感觉到车轮的旋转,快速碾压干燥的路面,弯曲的线条跳跃着,追随着醒目的黄色标示线。

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而绕舌的北京男人。“这一路累吧大姐?”他热情地问,从倒车镜里观察欧阳的表情。“我告诉你啊大姐,这加拿大呢,其实不是个长呆的地方,它有的啥,咱中国也有啥,真的呆上一辈子,那简直就是慢性自杀。”他滔滔不绝,“多呆几天你就知道了,到了这地头的人啊,都忒闲散。挣钱?挣啥个挣呢,拼了命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加拿大的税多的啊,嗨!咱不如什么都甭干,政府反倒还拿钱养着你,所以说加拿大出懒汉。”他真是有点自说自话了,别人基本上插不上嘴。

“我劝你甭想着扎这儿了,没意思,忒没意思透了!”这位满口京腔的加拿大的哥摇晃着脑袋,一副感慨万千的神态。

没在北京体验过的哥的油滑,却在多伦多体验到了。欧阳薰衣还是有些庆幸。中国人走遍天涯海角,到哪里都是个人物,这是欧阳的幸福。她欣赏着车窗外的多伦多,不时把目光收回来,若为所动的注视着司机小伙的背影,思忖他的话,那一定是无数亲身体会的集成。

欧阳是想留下来的,虽然说西方国家再好也不是理想的天堂,但她的想法不一样,她要陪伴女儿,也为自己闯出一番新天地,拥有新生活。对于欧阳个人而言,旧的世界结满了尘垢,她需要剥离掉它,像渐已衰老的身躯,一定要长出鲜艳的肤色。

“妈妈,想什么呢?”冉香问欧阳。

“想着能找个什么工作啊。”欧阳回答道。

“哎大姐——”的哥把话接过去,“你真的不难找到工作呢,去餐馆帮后厨,或者做看护带小孩儿。一看大姐这样的就知道,是个吃苦耐劳能干利索的人,条件满不错。”他说,“你们信我的话,准错不了。说起加拿大这地方呢,也就好在肯吃苦就能挣到钱,有一份付出就有一份收入呀。”

欧阳自信地笑逐颜开。

行车路上的多伦多是近距离的流动,像连续扫描一幅幅美丽的图片,某一张印进脑海,很快又被新的一张顶替。欧阳表面上的笑颜不能排解心里那份莫名的郁闷,但她必须要排遣一些,所以就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女儿,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捏着女儿左手最小的那根手指头,摩挲着昔日的感觉。

“妈妈你看,转过前面的路口进去,就该到我们的家了。”欧阳听着女儿的话,搜寻着正在接近和后退的一幢幢花园洋房,她想象不出,即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家,会是个什么模样。

在冉香住家的房屋外面,有大片的草坪,草坪上生长着一棵棵青翠碧绿的蒲公英。那么多,那么鲜活。

九月正是蒲公英开花的季节,星星点点的黄花儿,金灿耀眼的开放在大片大片的绿草从中,特别引人注目。

欧阳薰衣一眼就被它们吸引过去了。

“噢!香儿。你们这个枫叶国怎么会长满了蒲公英?”

欧阳轻轻的惊呼着,走近去蹲下,屏住气息凝注它们,舍不得起身离开。在这初来乍到的异国他乡,冷不丁看见这么多的蒲公英,欧阳真是说不出的亲切。

在欧阳薰衣的家乡,也生长着这样的小生命,她们把它叫做灯笼花,有驱毒解热的特别功效。它还有个别名,叫做婆婆丁,是一道很有名气的东北沾酱菜。

还有,在很多年以前,欧阳十分喜爱的一部电影,片名叫做《苦菜花》。她到现在都还能完整地唱出它,从低沉悲凉转向高昂激越的主题曲:

苦菜花开遍地儿黄

乌云当头遮太阳

鬼子汉奸逞凶狂

受苦人何日得解放

苦菜花开闪金光

朵朵鲜花向太阳

受苦人拿枪闹革命

永远跟着共产党

苦菜呀花开呀闪呀嘛闪金光

朵朵鲜花向太阳

受苦人拿起枪闹呀嘛闹革命

永远跟着共产党

跟着共产党

永远向前方……

苦菜花,是蒲公英的最通俗最贴切的叫法。

冉香距离“苦菜花”的年代已经太远,但她的年代也是从那个年代而来的。谁也不能因为年代的远久就可以将历史淡忘。而今,战争与苦难已远离人类。眼前的蒲公英,就单纯是一幅蕴涵着大自然灵性的美丽风景。

欧阳薰衣对蒲公英有种特别的感悟。每当眼看到它那金黄的花蕊逐渐演变为毛绒绒的白色花团在风中摇曳着,悄然四散时,她总会怦然心跳,总会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轻微。她蹲在一大簇蒲公英跟前,充满感情的观赏了一会儿,最后却是很实惠的掉头,眼馋馋的发问:“香儿,我们可以摘些回家吗?我想给你做道沾

酱菜。”

“妈妈!”冉香重重的放下行李,瞪着欧阳,声音里透出来恼火和羞愧。

“妈妈!妈妈!!”

欧阳讪讪的站直身,一边走一边反击:“你叫什么叫啊,我随口说说而已。”

“哼!”冉香一副“谁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转身再去搬动行李。

欧阳跟在后边搬着行李,眼睛还恋恋不舍的眷顾着那些青葱的小草,它们是她初到多伦多,最温磬的记忆。

出租司机帮着把沉重累赘的大箱子半拖半拎的弄进屋子,左转右拐的下了几级楼梯,放到一个饭厅模样的房间中央。继而接过冉香递给他的车费,笑容可掬的跟欧阳母女告别,说:“有事打电话。”

“好的。谢谢!谢谢啊!”

欧阳应允着,感谢着,跟出租司机告别,心里竟然有一份不舍。虽然他话多了点,热心得过分了点,可毕竟,他是欧阳初来乍到,接触时间最长传递信息最多的第一个中国人。

冉香的栖息处距离地面三公尺。这是一种说法,没人用尺子量过。欧阳有心理准备,她知道,初到加拿大的移民或是留学生,大多都居住过这种叫“土库”的地下室。她曾在网上搜索到过“多伦多贴吧”,看到过一位新移民写的文章,篇名是《我们的爱情离地面三公尺》,有点地下暗恋的意境,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我的爱情,在多伦多,距离地面三公尺哟……”冉香唱了一句便停下了,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冲着欧妃娅吐了吐舌头。欧阳听出来了,这是《信天游》的调子,粗犷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细腻的,温柔的。

欧妃娅和冉香抬着欧阳薰衣的箱子,往里走去。

欧阳跟着她们,穿过一条窄小的过道,就抵达了冉香的小屋。小屋的面积还算大,近二十平方,但窗户只有一尺半的高和宽,金属方框里固定着一块玻璃,是精心擦拭过的,虽然透视到外面的污垢。欧阳对着玻璃照了一下,没有显示出自己的脸,却有零星的建筑和散装的天跃进眼帘。

房间不暗淡,因为开着灯,而灯光下四璧光光,更平添了一份空落落的感觉。欧阳扫过一把靠椅和一张书桌,一个算得上书架的矮木柜,还有一个挂满衣物的活动架,目光停留在两张双人床垫叠加的床。

“两张床垫?还叠一起?你搞什么鬼?”欧阳认为有一张是给她预备的,“我们睡一张床就行了。”她抚摸床的一角,那里滑出一段错落,感觉要蹋下来,“软的叠一起撑不住的。”

“我和欧妃娅住的。”冉香这才接上话茬,“有时欧妃娅不在,我怕占地方,所以就弄成这样。”她给欧妃娅递了个眼色,她们动手掀起上面的床垫,往外拖拉,有些吃力。

“这样好,欧妃娅睡一张,我们睡一张。”欧阳伸手帮忙。她看着欧妃娅,想到该比划一下。“我们各睡各的,欧妃娅回家住。”冉香的话使欧阳的比划只发挥了一半。

“欧妃娅是多伦多人?还在外面租房子,多浪费呀。”欧阳自然理解到她们合租的层面。她想,不过也好呢,省点钱不说,女儿有个伴儿就不寂寞了。欧妃娅打开一个包,她取下衣架的衣服,又挂上去,一副犹豫的样子。她把自己的衣服装进包里一些,留在衣架上一些。

“对不起欧妃娅。”欧阳想抱抱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家多好啊。谢谢你!”这谢意是真诚的,冉香也乐得合不拢嘴,欧妃娅却还独自犹豫着。

“那就不走了。”冉香从欧妃娅的包里取出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上衣架,“妈妈睡一张床,我和欧妃娅睡一张。”她又用英语说了一遍。

“太好了!”欧妃娅高兴得跳起来,她抱住冉香。

“不回家还高兴成这样。”欧阳皱了下眉头,但脸上是微笑的。她不再管她们,任两个女娃娃疯吧。

这时,欧阳才发现门后边贴了幅夸张的漫画:凶神恶煞的女鬼挥舞着利剑,声嘶力竭地高喊“邪不胜正!”。漫画的空白处写着一小行英文:kissme(吻我)。

房门被轻叩了两下,冉香开了门,进来一个男孩子,礼貌的问候了欧阳一声:“阿姨好!”冉香介绍说:“他叫温渡。我们合租房子,这样便宜点。”她说完就不管他了,自顾去收拾床铺。

温渡好像不善言辞,与他温和的外表倒是合拍,欧阳跟他聊了几句就聊不下去了。她知道他是台北人,跟冉香欧妃娅是同学。“这孩子挺害羞呢。”她思讨着,“挺帅气的,算得上一表人材,跟香儿站一块蛮合适呢。”她思考得有点远。

眼前的温渡和欧妃娅嘀咕起了英语。临走时他对欧阳薰衣说:“阿姨,哪天想逛逛多伦多,我陪你去。”欧阳连声道谢,她谦卑的表情已经答应了温渡的邀请,目光中不自禁流露出欣喜之色。

“你忙你的吧,我陪我妈去逛街。”冉香是用英语对温渡讲的,欧妃娅跟着起劲,她挽住欧阳的胳膊,娇声娇气地说:“我陪妈妈去逛街。”

欧阳看着温渡一下子沮丧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她听不懂冉香和欧妃娅她们在说什么,也没顾得去仔细分辨内情

温渡走后,欧妃娅说她要回家。

“亲爱的,自己好好呆几天,毕业典礼上见啊。”冉香冲欧妃娅摆摆手,然后调皮地摇摆手中的枕巾,摇着晃着就罩到了欧妃娅的头上,盖住她的脸。

“像不像新娘子,妈妈?”欧妃娅让欧阳看。

“像女鬼呢!”冉香一把拽下枕巾,“快走吧,烦死啦!”欧妃娅几乎拎了个空包就走了,门外远远回响着清脆的笑声。

小屋一下安静了。欧阳高兴不起来,她受不了欧妃娅对她的亲昵,那声“妈妈”太刺耳了。

“跟欧妃娅说一声,香儿,别妈妈呀妈妈呀的叫了,我的脸皮都发麻了。”欧阳是请求的口吻,又是明显的抵触。

“她是随意的。”冉香拥着妈妈坐到床上:“要不让她喊外婆?狼外婆!”冉香哈哈笑起来。

欧阳嗔道:“一对疯子!你看刚才的温渡,多好啊,温文尔雅的,多有礼貌。”欧阳无来由地做比较。

“并不是欧妃娅不礼貌,只是她——”冉香解释说:“现在的女孩子就得疯一点,否则保护不了自己的,会受那些臭男人的

欺负。”

“温渡这样的男孩子也会欺负人?”欧阳其实看出来了,温渡是暗自喜欢着香儿的。他跟欧妃娅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流连于冉香。

“他不欺负人,他骚扰人。”冉香的嘴不饶人。

“我看你俩挺合适的,又是同学,多好啊。”欧阳试探着引导,想让女儿有所回应。

“你就生拉活扯往多处想吧!”冉香明显的不耐烦了。

欧阳叹口气,打住了话头。

加拿大的地下室比较国内的地下室,还是要上一个档次。电炉灶卫生间洗衣机烘干机一应俱全,客厅过道贴了墙砖地砖,墙面或者刷得雪白,或者嵌拼了实木墙板,地面则铺了厚实的地毯。唯一的缺陷是巴掌大的一扇窗,还嵌着钢条,隔着玻璃,透不进光线也透不进空气。

欧阳和冉香微笑着打量对方,母女俩想说的话太多,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了。

“妈妈去洗澡吧,我做饭。”冉香安排说。

“你行吗?”欧阳记起在家时,要香儿把煮熟的面条从锅里夹到碗里都艰难的情景,她想象不出这会是一顿怎样的晚餐。

“你就等着吃了再评价吧。”冉香说,“我的同学和朋友们都特别盼望吃我做的饭呢,只有你把我当白痴看。”

欧阳真的想先去洗个澡,就由着女儿去发挥了。

成果摆上了桌面:一盘麻婆豆腐,一盘香酥鸡腿,一盘小青菜,还有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看得出,冉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怎么样妈妈?”冉香问。

“不错……不过……”欧阳闪烁其词地回答:“让我选择的话,宁可采把蒲公英回来洗洗沾酱吃。”欧阳的回答严重打击了冉香,那是期待的眼神啊。

“明天开始,做饭归你。”冉香愤愤然地宣布。

“自然归我嘛。”欧阳情切切地看着女儿,说:“香儿呀,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离,那真是个痛苦啊!”欧阳时刻想张开温暖的怀抱拥有柔软的女儿。

“妈妈呀,如果我们永远这样厮守,那才是真正的痛苦啊!”冉香笑着回答。

欧阳震惊地望着冉香,从她嬉戏的微笑似乎辨不出真假,但欧阳已经确定,冉香虽然是随口说出来,却是一句真心话。她呆滞着没有了语言。

“妈妈你不懂幽默。”冉香夹一筷子青菜,放进妈妈的碗里。

“臭香儿!”欧阳瞪着女儿,忍下眼里的泪。

“臭妈妈!”冉香也瞪着欧阳。她们都绷不住笑了。

吃完饭后,母女俩接着说话,内容包括国内的家事、国外的城市、学校和毕业典礼,等等。还说到了男孩子,中国留学生和加拿大朋友。有意无意之间,都回避着没有聊到温渡和欧妃娅。

“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欧阳问冉香。

“找工作呀。”冉香回答得很爽快。

“妈妈也找一份工作,在这儿陪着你。”欧阳的心思不瞒女儿,“看着你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我都想外孙女了……”她说到这里,心里已乐开了花。

“你会失望的。”冉香这句话说得有些生硬。

“我失望什么?生个外孙也好啊。”欧阳可以有保留的接受冉香生个男孩儿,而且还可以再生呀。

“你真的会失望的。男孩儿女孩儿都没有,怎么办?”冉香的调皮劲又用上了,她去摸妈妈的辫子,摸到胸口暖暖的一团。

“你敢!”欧阳拽出冉香的手,打了几下,算是解恨。

“如果非要生孩子,你和老蓝生嘛。”冉香涎着脸调戏妈妈,欧阳恼羞不得,简直给她气晕了。

冉香从何时开始称呼蓝岩为老蓝的呢?她忘了,欧阳也记不清是哪个特别场合的事情了。老蓝!老蓝!还真的有几分亲密。就这样叫吧,挺好的。欧阳想着,觉得该打个电话的,但碍于女儿的面不知该说什么。

上一章
离线
目录
下一章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