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地面三公尺

生活在地下，渴望地上，消除这个距离只为玩一种叫零突破的游戏，而超越，则成了不可能的替代词汇……

欧阳薰衣抵达多伦多的第二个早晨，似乎真实了许多，尽管距离地面三公尺，她还是被外面的世界感染，仿佛闻到了蒲公英的味道，听到了车轮辗过街道的哗哗声，不是喧哗的那种。

她向窗子看去，那里透进来的光线很弱，但照到冉香的床垫上却很亮。冉香不是一个人睡觉，是两个人，一个贴在另一个的背后，像两只雌鸟依依香眠。“这个欧妃娅真是，她什么时候跑回来的？”欧阳有些不悦，她并非怪罪欧妃娅，而是对冉香不满。

就在昨晚睡觉前，她想跟女儿同睡一张床的。

“不如我们睡一张床垫。”欧阳提议，她想贴近女儿，温暖她。“香儿，你算一算，妈妈有多少日子没挨着你睡过了？”欧阳可怜巴巴的问。“NO！”冉香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子，仿佛惧怕妈妈马上会扑过来。“唉！”欧阳叹口气，又是自找了一回没趣。

冉香不跟妈妈睡，却半夜接纳了欧妃娅。就算欧妃娅跑回来骚扰她的独眠，她也该做出正确的选择呀。“臭香儿！”这声抱怨，可能冉香听到了，她一下坐起来，一把就将头发揽进怀里。

去而复返的欧妃娅，苏醒是缓慢的，或者是故意装出来的，她舒缓地伸了个温柔的懒腰，然后细微摩擦与冉香共枕的枕头，同时发出鱼一样的叫声。

欧阳想到冉香曾说过的话：“我找到黑色的星星了，它躲进黑夜，像睡着的鱼。”那条睡着的鱼就是欧妃娅吗？她躲进冉香的黑发里，变成了黑色的星星？孩子们的比喻很奇怪，不讲逻辑，也不追求答案。欧阳想着金黄翠绿的蒲公英。

蒲公英的家园在“土库”外面，大片的草坪上生长着一棵棵青翠碧绿的蒲公英，很多，很鲜活。昨天，欧阳薰衣第一眼看到这么多的蒲公英，当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蹲下去欣赏了好一阵子，还恋恋不舍地想着采一把回来沾酱吃呢。蒲公英星星点点的黄花儿，金灿灿的耀眼。

“太好看了啊！”欧阳又一次轻轻的惊呼着，情不自禁中不觉已经走进草坪。她忘记了女儿的警告，不能践踏生态环境。她慢慢蹲下，屏住气息，凝视着星光一般的奇迹。她舍不得破坏这臆想，一旦起身离开，蒲公英的生长和开放就被取缔了。“蒲公英，蒲公英，你在微风中摇曳着祈祷，你是柔弱的坚韧，你演绎美丽的风景。”欧阳像在咏诗，她对蒲公英一直有种特别的感悟，每当看到那金黄的花蕊逐渐演变毛绒绒的白色花团，在风中摇曳，悄然四散，总会怦然心跳，总会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轻微。

她会在多伦多获得关于蒲公英的温磬记忆吗？

欧妃娅没吃早餐就飘走了，打扮得像个花蝴蝶，辫子换成了散发，好像头顶着一堆煽动的翅膀。她也没再跟欧阳亲热，可能已感觉到昨日的亲昵表示有点过火，不招喜欢吧。她是躲着欧阳的，走之前跟冉香嘀咕了一阵子，嗓音又是时高时低。欧阳通过观察她们的表情心烦着，苦于确认不出她们交流的内容。

吃过早饭，冉香领着妈妈出门了。

冉香说，附近有个华人超市，那里有几乎国内买得到的所有食品和生活用品，还有每天更新的中文报纸。她们选择走路去，为了记住怎么走，以后欧阳自己就容易找到了。

“如果距离远的话，乘公交车更方便。”冉香介绍说，多伦多的公车费是每人每票两元五角，凭当地居住身份到指定的地铁站去买，一张票仅需两元。假如长期乘车，买月票只需八十加币，可以在同一区域随便乘坐。单程票，可以乘公交车换乘地铁，直达尽头。换句话说，可以用面值两元的一张票，乘坐整整一天的车，前提是必须顺时针方向走。

欧阳还是忍不住进行换算：二七一十四，两元加币相当于十四元人民币，一个人往返二十八，两个人就是五十六。“能走路还是不去乘车的好。”加拿大的公交车辆都是全封闭的，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就是没有流畅的空气。

站到开阔明朗的天地之间，欧阳虚眯着眼睛，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她对阳光和空气有了一份新的感知。距离地面三公尺，这个概念很快就混淆了，尤其以闲情逸致的态度观赏地面环境的时候。

“土库”头顶上的这幢房子，是一对加拿大籍华人夫妻，不久前刚刚为人父母，房产也是新近购置的。女主人在短期内不打算出去工作，就把下面原本储藏洗衣之类有余的房间简单装修了，出租给留学生，收入点房租补贴家用。

房子落座在大路两旁无数幢独立屋之间，不显得华贵也不显得有特色，但是绿茵环抱，视野开阔。房前有棵大树，它粗大的躯干直撑云天，高高的铺展开茂密的枝叶，恍如一把巨伞，庇护着房屋不被风雨侵袭，不被骄阳暴晒。房后的花园里，最引人瞩目的仍然是无数棵参天大树，林林立立，透渗着森林般的神秘和幽深。

绿草成茵的房前屋后，一棵棵青葱碧翠的蒲公英间，不断有跳跃着跑来跑去寻觅食物的小松鼠。

“跟国内的所谓别墅比，基本相等了。”欧阳赞叹。

“不相等呢。”冉香说的是另一回事。她说，附近还有一种大动物，叫浣熊，经常不请自到，通常在夜间出来，倒腾垃圾桶里面的残羹剩饭充饥。她警告妈妈，“要是不经意遇见了浣熊，一定要远远躲开，被激怒的加拿大浣熊力大无比，像中国的黑熊一样凶猛残暴。”欧阳吓得缩了缩脖子，有点毛骨悚然。

“这多伦多好像不是现代化的大都市，更像露宿在荒郊野岭的边沿。”

冉香看出妈妈的紧张了，“没那么恐怖，我还从来没遇见过呢。”她说，“不要深更半夜的出来倒垃圾就行，就算你想跟人家幸会，说不定人家还不愿搭理你呢。”

她们笑着说着，漫步向前走着。约莫走了五分钟，转过一道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条宽阔的大路在眼前延伸开来。“这条路叫FENCHI，翻译成中文叫芬奇。”冉香解释道，“在英语里是很长的意思。”

冉香要带妈妈去熟悉超市。

离她们居住最近的超市挨着有两家，一家是华人开的中兴超市，一家是加拿大人开的西人超市，旁边还有个一元店。她们先进了一元店，那些标着一元或三五元的小商品，与国内的比较，自然要贵一点，但以这边的收入币值换算，也相差无几了。她们只是随意看看，并没有采购的急需品。欧阳的第一笔消费是在中兴超市，她买了一张星岛日报。

这类中文报纸，每期都有各类广告和启示，有招工的，租房的，职介婚介，移民留学等等，大凡需要的信息会小篇幅大版块的刊登其间。欧阳需要通过媒介了解这座城市，为思谋的事情打基础。她发现，房屋招租、餐馆转让之类的广告上，有很多地址留的就是芬奇大道。芬奇，按拼音拼读出来应该是“奋起”，她觉得翻译有误。

“没有人会认同你的理解。”冉香说，“第一个翻译成中文的，一定是广东人，要不就是香港人，或者台湾人。”那些大批在1997前后移民过来的广东香港台湾人，几乎把所有英译汉的读写，都搅和成广格广调广味。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以为只有自己笔下的汉字才出师祖宗。

他们可以把“肯尼迪”读写成“肯尼坚”，把“米德岚”读写成“米岚”，把“沃尔玛”读写成“窝顿”，把“公寓”读写成“柏文”，把“地下室”称做“土库”……凡此种种。初来乍到的大陆同胞，上网或者读报，想要寻路问事租房找工的时候，跟地图上的英文标记对照，常常给搞得一头雾水。

在加拿大，听得懂和说得来广东话，跟听得懂说得好英语同等重要。

顺着芬奇大道往下走，欧阳和冉香来到一个四面都有红绿灯的大路口。“从这向左或者向右横着走，就到肯尼迪大街了。”冉香站在路口告诉妈妈。“肯尼迪？是不是纪念那个风流倜傥，最后被黑手党射杀的美国前总统？”欧阳忍不住问，“加拿大人纪念他有什么理由？”

“我怎么知道？”冉香说，“你居然还有这份好奇心。”

“好奇心怎么了？总比对人和事漠不关心要好点吧？”

冉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副懒得争辩的态度。她们没有转左或者转右去走肯尼迪大街，等绿灯亮起，对面小屏幕上的人影交替晃动着双腿，提示行人可以通过的时候，穿越了斑马线，继续沿着芬奇往下走。之前，等红绿灯时，欧阳发现有一对情侣在那里热吻，现在他们相拥着上了公交车，但仍然可以窥见车窗内的那份亲密。她指给女儿看，冉香的鼻子又哼了一声，比上一声重得多。

她们走过了不止两个站。欧阳以为公交车很人性化，大站小站，逢站必停，两站之间的距离有时短得超不出一百米，并且在十字路口的两端，都会有一个站台。欧阳想上车去体验一下更远的多伦多，但她却跟冉香说，还是返回华人超市吧，去多买几张中文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