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隐于平原,恶鬼隐于人间。
——松本清张《隐花平原》
一支劣质的香烟即将燃尽,唯有几颗火星还在闪烁。
烟雾缭绕下,眺望是繁华的商业区,喧嚣声被楼层的间距和一整面防弹玻璃隔离。
白色的烟灰沾染在一件名牌西服的袖口,石骏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转过身,离开了那扇落地窗,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打开抽屉,把烟蒂小心翼翼的戳在一樽水晶质地的烟灰缸里,缓缓关上抽屉,将手边遥控机的开关打开。
室内空调开始了运转,他曾测算过,几分钟,空气交换就会将办公室屋子的烟味彻底抽干,不留任何痕迹。
一年前开始,他答应过妻子,不再吸烟。
只是遇到些困扰,或者思索问题的时候,才会背着她吸上一两支,香烟都是些劣质的品牌,吸几口经常会呛到咳嗽起来。他毫不介意,也许只有此刻,才能感觉自己真真切切的存在于世。
石骏的总经理办公室,位于大厦的顶层——第13层。出于迷信,电梯和对外公告介绍里都写着,这里是“童话王国”的第14层。
“童话王国”的办公大厦是希捷市的标志性建筑,作为一家民营上市公司,市值五年内突破十个亿,成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它们的经营项目从创办以来一直十分专一,当然,更应该称之为专注。
八年来专注做一件事,让孩子们开心,家长们心甘情愿的掏腰包,就是它们的宗旨。
孩子的钱很好赚。
创始人李久立作为家里的独子,深知这句话的精髓。
他天性喜爱孩子,所以更了解孩童们的喜好。四十岁时,通过近二十年担任玩具分销商积累来的财富,他投资创办了“童话王国”充满童趣色彩的公司。
多年来营销一线积累来的客户,成为了他最宝贵的财富,投身于生产、研发、销售、出口一条龙服务后,使得一间两年前还是租用的二层写字楼,很快发展为按照自己理念建成的梦幻主题大厦地标性建筑,员工超过三百人。
石骏就是在公司搬迁新址扩建后到来的。
他是非名牌大学管理专业出身,毕业后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闯荡,应聘的是产品研发部经理。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机到新领域的扩建中来。不善于表达的他,通过一年的刻苦努力,职位连连高升,偶然同李久立谈话的机会,发掘了一个对工作十分专注的怪才,二十五岁刚过,被破格提升为副总经理。
直至几天前,李久立的意外去世,石骏一跃而上,成为了堂堂正正的总经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步入了事业巅峰。
公司里总是会对这样的传奇人生私下窃窃私语。石骏的身世背景,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只听说前总经理李久立有一位海外留学的女儿,莫非石骏是他的私生子?年纪仿佛大了些,抑或是乘龙快婿,未曾可知。媒体未曾纰漏过,这个人的前二十余年,就和一个普通的毕业大学生没什么两样,档案里没有记载什么传奇事迹。
成为万人之上的角色后,石骏仍然不善于聊天交际,唯一的变化,就是最新的一次高管大会,宣布他的继任。
坐在首位的他,新配了一幅黑边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不出愉快或是其他的任何表情。
神秘的人,从此变得更神秘了。
石骏就是要给所有人营造这种范围。
他倒不是说自己是一位装逼犯。
而是自身对与人亲近充满着恐惧。
年轻时的一件事,对他心中产生了深深的阴影,用现在的名词衡量,他怀疑自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无法排泄,久而久之,恶性循环,丧失了和社会良好接触的能力。
石骏时常在想,多亏这个创业中的企业,才能给他这种完全意料之外的际遇,之前他应聘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公司,缺乏相关领域经验都以失败告终。档案里,自然没有任何记录,一片空白。
石骏摘下眼镜,倚在座位上,并没有满意现在的状况和位置,内心更多的是孤独和空虚。
他拿起手机,指纹解锁,另一只手抄起一张便签,上面娟秀的字迹出自妻子之手,清楚地写着‘李心怡’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拇指按下了1,3,7,三个数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挂掉了电话。
他不想把自己内心的薄弱部分完全展示给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就像探险者深入食人族,浑身被野蛮人剥掉的精光,一堆土著瞪着警惕的目光围观这位外来者,如此场面将是多么的恐怖!不可想象。
石骏捋了捋头发,看到腕子处的劳力士,时间已经指向夜里23时,嘴角微微上扬,关掉了空调,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来。
一周前,前总经理李久立就猝死在这间屋子里的办公桌上,也许只有他,才敢独自待在头七之夜死过人的房间内。谁让自己也是第一发现人呢。
不愿多想。
家中的妻子一般在这个时间,结束绘画创作,通常沏上一杯咖啡,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等待丈夫的归来。
石骏乘坐电梯,按下了负一层的指示键,那里直达“童话王国”的地下停车场。
自从前总经理死后,公司唯一的变化,就是第一次会议时辞掉了两个人,分别是李久立的秘书和司机。
辞职决议是由他亲自起草的,赔偿给两个人各一笔足可以闭嘴的钱。
女秘书是李久立早期带到公司的,一个年龄逼近三十的独身女人。干练的短发,办事磨蹭,有时狐假虎威的自作主张,电脑操作上等于白痴。石骏厌恶她很久了,从刚来公司第一次通过这位女士引进到办公室就是。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两个陌生人间相互排斥,除非工作上不得不有的交集,现在终于在自己执政时将其辞退。他不希望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公司,继续可怜这种毫无价值的人存在。
司机是位本本分分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规中矩在整个集团人缘倒还算不错。只因为石骏的一句,‘我喜欢自己驾驶,其他员工公出可以出门打车,为了节约经费’,就顺理成章开除掉了,没有人敢非议这件事情。
一辆新款帕萨特使出地下停车场。
值班的门卫站姿笔直的给车内的新总经理敬礼,石骏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很快,车子融入到了拥挤的道路上。
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并不是通常想象中的豪车。只是有一些员工打赌他们老板座驾没准是一辆限量版的辉腾,直到好奇的他们来到地下车库,近距离围观了一下,才彻底肯定新老板的奇葩口味。
今晚的天气十分晴朗,北方的八月秋高气爽。
石骏驾驶着车驶入了本市一个看似中等规模的小区,在位置停下车,拿出公文包,走进了一座十多层的住宅小区。
打开房门,昏暗的吊灯亮着,她还没睡的标志,他清楚。
换下鞋子,石骏又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显示23点51分,拥堵的交通让本来半小时的车程延长了不少。
“我回来了,你还在?早点休息。”
沙发上坐着结婚已三年的妻子,她今年24岁,一个花一样的年龄,青春活力跃然于脸上,没有一丝的褶皱,只是偶尔等丈夫归来的熬夜,出现了一点黑眼圈。不必担心,现代化妆术能很简单的解决这一点。
妻子夏暖穿着粉色的睡衣,蜷缩在沙发的一边,双手环抱着膝盖,手中拿着一本专业书籍,向丈夫投来了关切的目光:“没事,我也不累,吃过了没有,做了些菜可以热热。”
“不必了,之前单位订过盒饭,再说这个时间,夜宵会使人发胖,我可不想。”
“嗯,那好。其实我劝过你可以回家办公的,刚任职,不要那么坚持。”
“哎,没关系,安静的环境更利于思考,而且,咱家隔壁的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石骏皱了皱眉,一件不愉快的事,再次浮现在脑海。
近一个月来,隔壁的邻居似乎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应该推论就是这样,之前坐电梯时遇到的那个孕妇,已经好久不见,估计是已经到日子生产。
多了一个孩子,家里总是会忙碌起来。
每晚七八点钟的时候,新建房子的空心墙都会若隐若现的传出隔壁孩子的啼哭声,时间不固定,一直持续到很晚。一向有些神经焦虑的石骏,常常十分焦躁,躺下时也很难入眠。
长此以往,更加悲剧的是,每天凌晨3点15分,石骏会准时起来,不是哭闹声的影响,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作祟。只要夜里睁开双眼,看一下床头柜的闹钟,一定是3点15分,前后不会相差一分钟。
人体的生物钟已经被摧毁的四分五裂,他上网和读书,查阅了很多资料,不得要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彻底根治自己的这个习性。
夏暖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走向卧室的方向,转身问:“阿骏,我昨天不是抄给过你一个我大学时代最好闺蜜的电话吗,你可以打给她,她开了一家非常专业的心理诊所,说不定可以解决你的困扰呢。”
“我知道。”提起伤疤,石骏有些厌倦,他脱下外套和衬衫,挥了挥手,“看情况再说吧,书里说我这类算抑郁症,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医治的,杂志上说都市里的人,大家多少都有点,不用那么太在意的。”
夏暖接过衬衫,扶了下褶皱,整齐的挂在衣柜中的衣架上,她轻叹了一口气,固执的丈夫总是让自己非常的困扰,想帮助他,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选择发问。
“所以,所以你选择了投诉到物业?”
“哦,你都知道了?”石骏停顿了一下,随即换上睡裤,拉开套间洗手间的拉门,没准备继续对这种无聊的话题展开讨论。
“嗯,昨晚六点,我刚到家,物业一个管理员就来敲门,说接到了你家先生的投诉,邻居扰民,物业的意思是希望协商解决。关键都是邻居,一旦去对面说就心知肚明知道谁是举报者,以后见面多尴尬。”夏暖摊了摊手,骨感的身躯倚在洗手间的门口。
“你总是替他们着想。”石骏用清水拍了拍脸,抬起头,“可谁又会替我们着想呢,你也知道,我神经衰弱的厉害,入睡本就很难。”
“所以我才介绍个知根知底的心理医生给你。”
“好好好。”石骏擦干了脸,伸出手来环抱他的妻子,两人顺势走到了床前,“聊着聊着,又回归到原点,好吧,我不会再投诉了,忍忍,如果我再感觉有什么不适,我就联系你的好同学。”
“这就对了。”她轻快地点点头。
“那么,晚安。”
“晚安,好梦。”
夏暖关上了台灯的开关。一张床,两个人,两张被,记不得从何时开始,背部互相对着,分别侧向床的一边,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