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廊中的灯,在风中不停摇曳。
黄品正携二夫人走下了台阶,一道闪电划过,黑暗中,两人的背影映衬的格外刺眼。
“呱”。
一声蛙鸣打破了一行人的宁静,黄品正拨开了被雨水浸过的发丝,怔怔的像声源处望去。
没有池塘。
连日来营口的暴雨,路边的水沟,淤泥处,不知哪里赶来的青蛙。叫了几声,蹦出了视线之内。
没有过多停留,夫妇两人上了车。一路上,脑海中尽是年轻时的回忆——青蛙,不错,雷朋龙,确实救过黄品正的命,以至于蛙鸣多少年后,仍萦绕在耳边。
民国三年,仲夏。
九岁的雷朋龙,身体长的格外健壮,个子快赶上十六岁黄品正了。
两人住在同一村,雷朋龙每顿饭至少要吃八个馒头,那时家里穷,就经常东拼西凑到邻居家蹭饭,而黄品正当时已在港口打零工,看他可怜,经常接济他,时间久了互相往来,两人便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六月的一天,村外林子深处的池塘,几场大雨后涨水,听同龄的小伙伴们说,有很多蝌蚪,在此处繁衍,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进化成了青蛙。
童心未眠的黄品正,非常喜欢这些蹦蹦跳跳的小生命,想抓几只蝌蚪自己回来养,观察它们的蜕变过程,可是听说大雨过后,林子里形成了很多沼泽地,比较危险,自从前段时间陷进去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后,便没有几个大胆的再敢硬闯了,都被大人管的严严的。
一天晚饭后,雷朋龙刚好在他家里蹭过饭,走到院子里,坐在地上打饱嗝,黄品正看到了,灵机一动,知道眼前的这个伙伴胆大心细,不妨叫他一起,去池塘抓几只蝌蚪回来,于是走上前去拍拍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雷朋龙明知道林子里面危险,碍于总在黄品正家吃饭,受了不少恩惠,觉得这点小事不应该驳了面子,就不再犹豫,拿起院子中线缝的一张捕虫网,两人结伴,在月亮微微露出头来的一刻,偷偷地向池塘出发了。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一日的天晴,大部分地方,土质都很坚硬,沿着一条林中被踩过了的路前行,不久便听到了不远处的蛙鸣。
黄品正格外兴奋,当先一步,快速向前行进着,一些带刺的杂草,刮花了小腿处,他毫不在意,胜利就在眼前,希望抓几只蝌蚪就回家,明天又可以在伙伴中大秀一番了。
雷朋龙提醒了一句:小心脚下,话音刚落,黄品正哇的一声,一个踉跄从眼前消失了。
后边的雷朋龙马上几步抢了上来,以为黄大哥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来到近前,他才连呼糟糕,借着皎洁的月光,一片草遮盖的黑暗处,分明是一处小沼泽,黄品正的双腿,已经深深陷下去了,只剩下上半身和大腿根部,正在泥里拼命挣扎着,丝毫没阻止继续下沉的步伐。
雷朋龙没有多想,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他伸出左臂,完全舒展开,握住了近在眼前的一颗还算结实的长藤,另一只手,猿臂舒展,抓到了黄品正的双手,瞬间受到一股下降的力道,还好,那颗长藤直攀到不远处的一颗树上,藤被拉伸,绷的笔直,阻止了黄品正继续下降的趋势,泥水恰好没过了腰,包括雷朋龙的右脚,都被带着一起没了下去。
黄品正明白了如今的情况,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紧紧抓着雷朋龙,几只多事的青蛙,蹦跳着从中他的眼前掠过,此时的遭遇根本令他无法细瞧。
“我喊三下,哥你往我这边用力,我同时发力,看藤的力道,能不能捞你上来。”
雷朋龙脸上渗出许多汗来,还不忘告诉黄品正脱身的办法,而黄品正,早已丢失了魂魄,哆哆嗦嗦的答应道:好,好,兄弟,那你可别撒手啊。”
“放心,你对我一直照顾,咱今天豁了命,也不会松开你,要不以后在村子里怎么混啊。俺可不是白眼狼。”雷朋龙憨厚的笑了笑,一个十分平常的微笑,直到现在,黄品正仍常常在睡梦中梦到,他觉得,在当时,就好像神明降临,让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获救的,从未有过的信心。
“1,2,3。”
一个踉跄,沼泽边的雷朋龙差点失去重心摔倒,刚才的发力,不但让黄品正的身子向上未能移动分毫,反而把自己的半侧身躯,都开始向右侧倾,于是他及时把重心都压在左侧,缓解了继续陷下去的危机。右手,已经被拖拽的很疼,青筋涨裂,他依旧咬牙抻着,不敢呻吟乱动。
黄品正颇感绝望,十六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狼狈,他想鼓起勇气,劝雷朋龙松手,以免两人都出事,又怕他松手走了,自己就这么孤单的死亡,心有不甘。
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都不禁落下眼泪来。
“别担心,大哥,我会一直坚持,等村里来救我们。”雷朋龙也怕对方放弃,提前开口,帮黄品正下了决心,“天这么晚了,我们没回家,他们肯定会想起这片林子。”
“嗯,好,小雷,若能脱险,以后我活着,包你饿不死,我们要结为兄弟。”黄品正马上回答,他看到雷朋龙的意志坚决,自己慢慢放下了悬着的心。
“哈哈,我们不已经是兄弟了。”雷朋龙笑着回答,他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不同,回去后,要结拜异性兄弟,烧黄纸饮酒的那种。”
“嗯嗯,我知道,可俺的酒量不是很好,我怕我饮醉了忘词。”
“哈哈,这时你还自嘲。”
说说笑笑,伴着仲夏夜的蛙鸣,时间过得并不那么漫长,就在两人胳膊都快要失去知觉时,听到了大人们的呼喊声,紧接着是火光。
雷朋龙早已没了力气,两边的劲道,有种被车裂般的感觉,黄品正调整嗓音,用吃奶的力气大声呼喝着。
很快,村里的大人们来到眼前,他们用带来的巨大的木棍伸向沼泽中的黄品正,把一块见方的木板铺在沼泽上,接替筋疲力尽的雷朋龙,一点一点,慢慢拖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黄品正弄回了地面。
黄品正伸手擦着脸,看到先前一直拽着自己不放、如今累躺下睡着的雷朋龙,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打心里认定,这个兄弟可以处一辈子的。
一辈子,说不长真的很长。
不过二十年,竟到了如此境地,双方剑拔弩张。
黄品正大概只对大夫人讲过这个故事,才使得本分的大夫人,对雷二当家的刮目相看,当作亲弟弟,这些年一直照顾有加。
黄品正从深深的回忆中醒来,望着车窗外朦胧的水气,不知此生,兄弟能否再次相见。
营口的雨下了整整四十多天,天色再次放晴的时候,当地著名的《盛京时报》醒目处刊登了一则新闻:营川坠龙,水产学校教授发表:蛟龙涸毙。当时的伪营口第六警察署将龙骨运至西海关码头附近空地陈列数日,《盛京时报》派人采访,称为"营川坠龙"等,图文并茂,轰动一时。观者络绎不绝,导致去营口的火车票一时涨价。
雷朋龙自从那通深夜来电后,自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