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岁那年,阿娘教我读一首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我问她:“江南是什么?”
“是娘的家乡。”
“娘的家乡不在这儿么?”
“我的故乡很远。”她用手抵着下巴,看着远方说,“那里不似这处荒凉,而是个极美的所在。十里芙蕖,百弯流水,石桥上,街道旁的花灯彻夜不寐。”
“阿娘,你想家么?”
她没有说话,望着桌上的烛台出神,眼中似是有泪。我不想见她伤感,便飞快跑出去。日头将落,一点点地下沉,我站在风沙里朝着落日走去,心里突然有一团说不清的东西在疯长,它蔓延开缠住我所有的血肉骨骼,我想要摆脱掉,于是只能对着挂在山头的夕阳没命地跑,大漠的风在我耳畔呼呼作响。
不知跑了多久,我筋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上。滚烫的沙子举重若轻地托住我的身体,我趴在里面,久久地喘不匀气,只感到胸腔里的心脏用力地跳着,仿佛是要挣扎出这具身体。
再抬起头看周遭,已是一片暮色。没了太阳的炙烤的沙海一下子冷了下来,戈壁亘古不变的风让我的汗水干在了两颊。我想,文字可真是奇妙,荒凉,确实是凉的。
我叫宫凤楼,与阿娘一起住在西北一个小镇子的边缘。从我们的小屋出去,不足百步便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荒漠。阿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听娘说,他原是个商人,有次跟着驼队一起去中原进货,就再也没回来。
镇上人不多,大家对我们孤女寡母都格外照顾。
他们总是笑眯眯地喊我小楼,热情地与我聊天。这里的人有很深的五官,修长的四肢和高大的身材,十分挺拔。我问过阿娘,为何我们的容貌与众不同?
阿娘说,因为阿爹阿娘都是中原人。
我对这个地名没有概念,漫不经心地问:“那我们还会回去么?”
“总有天,你会回去的。”她用好看的,温柔的眼睛看着我说,“但阿娘也许不会回去。”
“为什么?”
“你阿爹葬身在大漠。我理应在此陪他。”
每次提起阿爹,她的眼睛里都会起一层水雾。我并不能理解,因为对我来说,只有零星印象的阿爹,是个陌生人。我没办法为一个陌生人伤心。
我不曾想,分别总是来得很快。十三岁时,母亲送我出了大漠。在最后一棵胡杨树下,她对我说:
“小楼,阿娘只能送你至此了。”
“母亲为何不与我同去?”我哭得厉害。
“往南一直走,有座城池。在城门外有个美貌姨娘等你,那是娘的师父。她自会带你走。”
我固执地重复:“母亲为何不与我同去?”
她已转身回去,不理会我的哭喊。我看着她靛蓝色的裙子在风中猎猎飞着。多年后我想起来,觉得她像极了只蝴蝶。那时我并未见过蝴蝶,因为这种美丽到让人胆战心惊的生命,在大漠里活不下去。而那时的我也不知,这是我最后一眼见到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