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这‘媒’字便是杨非雪愿一生所谋的事,人称月下仙,月老信使是也。
红叶馆是座媒人馆,上至达官,下至贫苦,玉成无数好事,牵成百余红线,于是乎,长安城一众媒人馆中,红叶馆脱颖而出,月下仙也成了红叶馆的活字招牌。
‘月下仙’四个字十分响亮,很少有人问及月下仙的真实姓名,杨非雪三个字亦少有人知,故而,不熟之人,更难将高长行之妻同月下仙想到一处。杨非雪曾认为这是件好事,高长行的夫人深居简出,从不露面,而她也不必顾及这一层身份,好好做红叶馆的月下仙,名声与生意两不相误。
谁知,高长行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将红叶馆当作自己家一般自由出入,出入得多了,不免叫有心之人猜测,高大人到底要娶多少小妾,日日往媒人馆跑?直到一日,见到月下仙同高大人一同回高府,才哑然,高大人竟为了方便,将媒人接进家里。
杨非雪曾跟高长行恳谈过一次,说不明真相之人的误解恐败坏他名声,不如想个法子,挽回他的颜面。她的言外之意,是二人仅在高府与官宴上同行,其余场合,能避便避着。高长行未领会出她的深意,以为她想为自己正名,便在去年的媒人夜宴上,以月下仙之夫身份出席,泰然坐到杨非雪身畔,众人哗然,一身喜庆红衫的杨非雪当即成了彩雕。
媒人夜宴一年一次,以官府媒人为首,长安城大大小小媒人均被邀参加,以彰显官媒范怀谷当初的承诺:‘媒人无高低,当亲如一家,均以百姓姻缘为己任,绝无谁人当道之说。’
恰巧那次夜宴户部侍郎大人也被邀在场。之后一次,杨非雪提着两张新人婚帖去户部落章,侍郎大人道:“月下仙将嫁人本事用到了做媒上,难怪生意兴隆。”
杨非雪不明其意,顺着他的话讲:“大人过奖了,小女子今后定竭力多促姻缘。”
后来才得知,户部侍郎有心将自己侄女嫁与高长行为妻,奈何高长行已有妻室,侍郎大人几次错过与高长行夫妇同席机会,一直未见少夫人真容,心中却有了描摹,那少夫人不是某贵家小姐,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可万没想到,是自己早已见过数次的月下仙。
如此落差,心中陡然生愤。
得知隐情,杨非雪决定修补一下同户部的关系,毕竟媒人和户部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最佳、亦是她最拿手的法子,便是给侍郎大人家的侄女寻一门好亲事,最终,找到了高长行同僚,中间虽有波折,好在最后皆大欢喜。
自那时起,杨非雪不再刻意回避与高长行的关系,人们似乎也渐渐接受了他们不对等也不符合户婚律的婚姻。
他们能结合,或许真是上天的缘分,若无驸马醉打金枝,哪有她上嫁到官府的机会,不说门不当户不对,单户婚律中官民不婚一例,他与她已是天命无缘。
杨非雪才入驻红叶馆不久,连着做成几桩良缘,挣了丝名气,那段时日,郭驸马醉后怒打金枝之事传得正沸扬,汾阳王郭子仪惴惴不安,捆了儿子上殿,陛下大度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之琐屑事,朕何必过问。”将此事一笑了之。
公主不愿意轻易原谅,哭哭啼啼,赖在皇宫不走了,好容易请回公主府,好说歹说都不肯放驸马进门。
一拨拨官府媒人上门,以情动之、以理晓之,全然无效,便想到花样多变的私媒,全城稍有些名气的私媒皆得到举荐,聚于公主府。侍女大约按照长相决定劝说公主的秩序,挑了杨非雪做头一个。
事实上,在她之前,众官媒家法理法国法的连番口水攻势之下,公主已有松动,她未再赘述,只将驸马的亲笔认错书递与公主,再讲了公主与驸马昔日种种,附上曾亲眼见的一段无疾之缘,劝其珍之惜之,惹来公主泪水涟涟。
恰时,驸马出现,亦是满目模糊,公主心中早已原谅,只面上不肯轻易饶过,见驸马情真,什么也顾不得了。
驸马公主重修旧好,陛下论功行赏,问杨非雪想要什么奖赏,杨非雪不知是吞了熊的心还是吃了豹子的胆,先拍几句马屁,不着痕迹拂去陛下想给的好意,转而求出自己所愿:“民女恪守本分,愿能上嫁官员,下嫁贱民,无论上嫁下嫁,红叶馆仍开。”
这个请求,是要陛下同意自己违背官民不婚、良贱不婚两条铁律。
陛下久未言,宴上寂寂无声,杨非雪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腿一酸软,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在地面,浑身打颤,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她听到,堂上有谁为自己求了几句情,升平公主也道,料想杨非雪一个小小女子也无那能力乱了朝纲纪法,央求父皇同意。
陛下转而笑道:“媒人求媒,有趣得紧,准了。”
倘若无陛下那个‘准’字,她与高长行再修几百年,也未必修成一世夫妻。
每每想到此处,杨非雪不住感叹,月老如此费心为她和高长行牵线,怕是她上辈子做了不少利国利民好事。既如此,她便要做更多好事,来留住今生的福气,又瞧着姻缘树上几乎挂满了的红绸,想来她的福气快留住了。
吴才为了几部书稿,来红叶馆帮了好些时日,自以为有此天赋,很没脸皮地说会考虑将说媒当成副业,杨非雪叫月下仙,他就自称月下仙人。还说,先来红叶馆学学,等出师了跟月下仙抢生意去。
杨非雪都不好意思戳破他,说书挣的钱维持不了花销,他就跑到这来蹭吃蹭喝,还美其名曰学习做媒。
红叶馆除老板王阿桃外,一个闲人不养,他真有这方面天赋,多添一副碗筷又何妨,关键是他没有,不过,他一张厚脸皮倒是优势,拳脚功夫也还凑合,勉强可以做个媒探。
吴才倒是兢兢业业,本着被驱逐的心态做好每一桩交代的任务,这样一来,杨非雪清闲了许多。
小世子们将要考试,高长行忙得脚不沾地,就差没歇在学堂。高长志也很忙,五六日没回红叶馆,忙活的是刑部旧案,那桩悬案与京兆府所追查之事有些关联,是以,两家合作,共侦案件。
高长志的报到,给京兆府添了一道勃勃向上之气,一次下朝后,府尹大人还特地在高哲面前夸过一次,杨非雪以为长志回家之期有望,谁知,他爹笑着应下府尹大人的话,回家便斥道:“整天抓人砍人,跟江湖上不学无术的游侠有什么两样?”
看来,红叶馆收留他的日子遥遥无期。
傍晚,杨非雪跟良辰走路回高府,长潭长路的生辰将至,顺道去祥云阁取了礼物,一对长命金锁,两兄弟年岁有差,生辰相近,这对刚好合适。
付完钱,杨非雪将礼盒给良辰拎着,不经意间,一片灰色衣角一闪而逝。她疾走两步,街上人来人往,看不出可疑之人。良辰显然也看到了,与小姐对视一眼,杨非雪看了看渐黑的天色:“仲宁最近查的案子是什么,跟女子失踪有关吗?”她那日对范光只是随口一说,不会真这么凑巧吧。
“这两日没见到进文,我也不知道。”
杨非雪笑:“夜晚,最适合作案了。”
“小姐,我们还是快些回去,怪吓人的。”脾气最暴的良辰,胆子实际上最小。
二人走后,灰色衣角从祥云阁南角露出,一双褐色靴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紧紧跟着主仆二人,又不敢让二人察觉。
“啊——”
忽闻得女子尖叫,靴子快走两步,没看到人。
看到少夫人出现在面前,他大吃一惊,想逃已经来不及,良辰堵住后路。
杨非雪环抱双臂:“进文,我身边养了老虎还是狮子,你躲我躲成这样?”
自打杨非雪给进文看了画像,进文就在她面前消失了,想问些话都找不见,她偶问长行,长行说,进文似乎是有事,每次跟她碰面都有事,定是没事找事了。
进文又想跪下,良辰快他一步拉他起来:“你有点男子气概行不行,整天畏畏缩缩的,怎么保护你家公子!”
杨非雪暗笑,猜到他一路跟踪的目的:“放心,我吃不了你,我们边走边说。”
“是。”
三人并排走,杨非雪在中间,进文在右,与杨非雪距离逐渐拉大,有想躲进路边摊位的嫌疑,杨非雪好心建议道:“不如我们找个馆子,边吃边说?”
进文从摊位上缩回来了。
她问他答,她问一句,他答一句,言简意赅,绝不肯多泄露一句天机。
如她所想,是长行派他跟着自己,长安最近果真不太平,其实也只是他们当官的能感觉得到,也时时刻刻上心,他们小老百姓只管开门做生意,祸事不降到头上,压根不会有危机意识。除非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朝廷宵禁啥的,才会引起重视,当然,眼下正值太平之世,战事太遥远,可忽略不计。
此番不太平,跟高长志追查的案子有关,一女子月前在长安与洛阳途中失踪,查案过程中,高长志发现,此案与一年前的刑部案子有关,便调来旧案一同调查。固然到现在也只失踪了一名女子,高长行也不得不防,故而派进文暗中保护妻子。
进文已偷偷跟踪杨非雪好几日了,无任何危险,且杨非雪主仆所做之事在进文看来太过无聊,进文又惧少夫人神威,这差事委实折磨人,才会一不小心露出破绽。
刑部的旧案,在京兆府办事的长志如何会知晓?这个疑问只存在片刻便消失了,长志交友能力可与她说媒能力媲美,一壶酒,一盏茶,都能让他交到知己好友。这点他跟长行又大不相同,长行是春风化雨,他是暴雷阵雨。
晚间,高长行回来,没待杨非雪问此案细节,他先问了一句:“非雪,你初来长安时,是不是遇到过一对逃跑的男女?”
杨非雪忆起,依稀有那么回事,一个才子一个佳人,还托她保媒来着。
高长行神色十分严肃:“你是他们的媒人?”
杨非雪摇头:“也不算是,我没经手他们的婚书,也没有收媒金,只能算得上他们感情的见证人。”能为情爱之事不顾一切私奔,她心有敬佩,却不苟同。
高长行问她:“你熟读户婚律,他们那样的情况,犯了几宗罪?”
“他们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算不得夫妻。且两人是私奔,一旦被官府立案,也犯了逃妇不婚之罪。”这些,当时的杨非雪有心说,他们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罔顾一切的决然,看两人也读过书,不会不清楚后果,她也就按下劝告之言。
她问:“你一直问他们俩,可是在哪里见到他们了?”
高长行握住妻子的手:“非雪,你在村正家所见,那位神志不清的女子,正是那位私奔的姑娘。”顿了顿,他还说:“她怀的,是村正的骨肉,这也是造成她失智的原委。”
杨非雪愕然:“怎么可能?”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她与当初见的女子想到一处,心中再不愿相信,理智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高长行从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
然而,真正的事实比她想象中更残忍。
女子与她情郎私奔之后,每日饮酒吟诗,弹琴作画,很快捉襟见肘,男子整日读圣贤书,从未挣过钱,女子过惯了小姐日子,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浓情蜜意过后,便是争吵无数。
女子之所以辗转到了村正家,是被她的情郎所卖,卖给人贩子,为了凑够上京赶考的盘缠。人贩子见她生得貌美,起了歹心,糟蹋之后收拾干净,与其他女子混在一起,卖给想娶老婆却又娶不起的老汉们。女子因为面容姣好,贩卖时被孙复看上,作为他名义上妻子,却受到村正的折磨。
女子离家两年多,给家中带来耻辱,家里人视她已去世,不认这个女儿,她又有了身子,只能去女道观中暂住,静待产期。
女子的情郎今年科举榜上有名,朝廷将其分到户部,现已革职查办,村正知法犯法,也被削职,人贩子太多,高长志他们只查到一个窝点,全部关押起来,但想要将散落各地的人贩尽数抓获,需打持久战。
天道好轮回,每个人,似乎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一个女子的一生,再也回不去了。
杨非雪的眼睛冒出剑光,京兆府的牢房里,不是住着一些锄强扶弱的江湖游侠儿吗,他们若是听闻这番恶行,会不会磨刀霍霍,能杀则杀?
高长行猜出她的想法:“那些人自有律法裁决,逞凶斗殴只会让事情越演越糟。”
杨非雪眯着眼,恶狠狠道:“那我把他们全写进书里,在书中成立一个杀尽天下恶贼的组织,没有人情律法,只有恩怨情仇。”
高长行反对:“你这是故意教唆他们犯法,人人如此,天下岂不乱了套。”
杨非雪忽地想起自己曾写过类似故事,写完后,就势趴着眯会儿,等她眯完,案上故事变了,负心汉变成痴心郎,女子手刃负心人的情节换成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高长行读了几段,觉得甚可,但惑从心出,格调是她的,字迹也是她的,这故事,咋那么不对味儿?高长行说,所谓负心汉,应当是我做梦梦见,被我误作现实。
他说的煞有其事,杨非雪被他真诚眼神折服,信了。她还记得吴才拿去那个故事,说完书,将看官热切的反应说与她听时,提了一句:“嫁了人,文字反而愈发有趣,你家高大人没教你些正经东西?”
她听到看官喜欢那篇故事,比以往热劲儿高出许多,顿时意气风发:“我们夫妻感情要好,他就爱惯着我!”
吴才掏掏耳朵屎,吹了吹小指甲:“得!得!得!他什么都好,你们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她回过神,憋屈地看着长行,她嫁入高家是攀了高枝儿,故而,愈加尊礼守法,为妻典范,生怕哪点做的不对,玷污了他的名声,给高家丢脸。
没嫁给他,照她的性子,暗地买几个游侠儿,除了不取性命,定教训到那小子亲娘都认不出。嫁给了他,牢记唐律,瞻前顾后,思虑周全,她爹都管不了她,却被他管得死死的。
真如吴才说的那样,她与他鸾凤和鸣倒还罢了,他他他,他却明里修她这条栈道,暗中渡进文那个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