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杨非雪收到了上官家的请帖,名义上闲来小聚,实为招婿,众人对此心照不宣。上官老大人老来得女,对独女相当宠爱,一直养在身边,却一不小心将女儿养过了待嫁年纪,眼下急着为女儿找夫婿,办个席面,聚集全长安适婚子弟,供女儿挑选,确是个好法子。
席面自然少不了媒人,待选定佳婿,再由媒人牵一牵线,何愁婚事不成。
良辰拿来帖子时,高长行正握笔向妻子眉间绘上花钿,良辰搁下帖子,识趣地关门离去。
原来,诸王们见天色正美,相约西山狩猎,皇帝已恩准,小世子们得了三日假,高长行亦获三日余暇,闲步到了红叶馆。
高长行入官场以来,只担任文职,同僚们大都快记不起当年他也是尚武堂的翘楚。杨非雪问他缘何不同去,也好一展拳脚,他道,亲贵们都在,礼数颇多,狩猎束手束脚,不能尽兴,好容易偷得浮生三日,还是心顺最佳。说话间,杨非雪已收拾好妆容,高长行多看了两眼,顺手将她头上的珠钗扶正,没顾她欲拉他出门的念头,反拉她坐回妆台前,比划着花样。
这一画,画到了现在。
高长行扫了一眼请帖:“上官家的女儿,你有合适人选了?”
杨非雪盯着他的眼睛,笑着问:“居安,你觉不觉着,我们家还缺个女眷?”
高长行淡淡道:“上官大人任兵部员外郎,纵然比我爹小两级,怕也不愿自己的掌上明珠作小。”
杨非雪忽闪双眼,露出洁齿:“我是说,仲宁缺个娘子。”
高长行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最后一笔绘成:“娘子所言甚是,我们家确实缺女眷。”
铜镜中,眉间是栩栩琼花,花芯几点暖黄,边缘晕成桃红,与杨非雪身上裙襦相得益彰,却与发间的琼花颜色不大相配,她问琼花为何是桃红色,高长行仿佛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的颜料是哪个,道一时手误,说着将错就错让那红色加深了些。
杨非雪记得,他俩新婚不久,有日梳妆,高长行心血来潮,在她眉间点上梅瓣,所见者皆叹,纷纷效仿,梅花妆在京中风行一段时日,她与良辰的双手懒且残,画不出,只高长行得了空会帮她点上一点。
不得不说,除了对她无意,这位夫君万人里都未必能挑出一个来。
杨非雪拾起烫金红帖,招婿宴定在后日,地点是曲江池。高长行问她:“怎么突然考虑起仲宁的终身来?”
她神色转为凝重,笃定道:“仲宁的性子太野,爹娘太操心,该找个人管管。”
高长行似乎信了,点头道:“找个更野的人来克制管束,确是上上之法。”
一个高长志已让高哲头疼不已,正思虑要不要将他锁住,读个十年圣贤之书,灌些墨水,磨磨性子,若再嫁来一个习武之人,高家文脉传承怕要断送在她手里。
杨非雪只呵呵干笑,不言不语。
这时,高长志托着一柄长剑,冒冒失失闯进:“大嫂,大哥的剑我偷来了,不在你说的地儿啊,让我好一顿找……”
伴着开门声,爽朗男声戛然而止。
“大,大哥……”
高长行不看他亲弟弟,也不看他心爱宝剑,只询问地盯着妻子,面上的温笑丝毫未减。杨非雪笑得无辜,眉间桃色琼花熠熠生辉,她脑中回转三百遍,神情蓦地一肃,猛击台案,怒对长志:“我交代过你,在灵智大师见到这把剑之前,不能让它见到主人,出去!”
高长志云里雾中,见大嫂暗使眼色,大哥也未出言相阻,忙不迭退出门。
杨非雪已想好措辞,顺畅道出理由:“居安,本想给你个惊喜,既被你撞见,也不妨告诉你,弘福寺的灵智大师近日坐坛,你这把飞景剑距今几百年,是把名剑,却也沾了不少血腥,可借灵智大师做法,除去剑身罪孽。”
高长行笑问:“罪孽皆由人造,剑何辜?”
杨非雪信口道:“灵智大师做法,自然也要消除此剑历代前主人之业障。”
高长行停滞一瞬,方问:“需要几日?”
杨非雪盘算一番:“三日即可。”
高长行不再追问,杨非雪暗暗松气。高长行起身走到堂厅,高长志还在,抱着剑,渴求的眼神几乎想要活吞了它,高长行道:“华锋剑随荀殷公子回到都城,只有飞景剑才能与之抗衡吧。”
“当然。”高长志信心满满:“大哥,此次比试,我定不会输给荀殷那小子。”
高长行不经意地问:“曲江池畔的比试?”
“是……的吧?”高长志瞄向随后出现的大嫂,不确定地说。
杨非雪冷然道:“出去!”
高长志磨磨蹭蹭地挪步:“再出就没地儿了。”
“那去外头候着。”
“哦!”只要抱着宝剑,高长志不挑地儿。
杨非雪只得老老实实交代,上官家的宴席,不止适婚子弟们在意,不少媒人亦虎视眈眈,暗暗较劲,争得保媒权,这是给红叶馆撑门面的事,她岂甘人后?原先她相中的是荀殷与上官小姐结合,奈何荀殷有了媒人,挑来选去,心思便落到了高长志身上。
高长志无娶妻心思,杨非雪也未告诉他招婿实情,只道,上官家设宴,席间可比划几招,以武会友是高长志一大喜好,他欣然同意。
相适门户中,唯荀殷是高长志最大敌手,荀殷有把闻名的华锋剑,高长志却没有顺手武器,正好他一直好奇大哥藏得紧紧的宝剑,便有了她唆使其偷取宝剑之事,她对高长志言:“我嫁了你大哥,是你大哥的人,你大哥也是我的人,他的东西同我的无异,有我许可,你不是偷,借用而已。”
高长志当时狐疑道:“不是偷,为何要瞒着大哥?”
她一本正经地说:“没瞒他,只不过你大哥事多,太累,这些小事他也未必放在心上,等他问起,我自然如实相告。”
坦白完前因后果,杨非雪低首绞着锦帕,不告诉高长行,是因为她清楚他对所使之物的挑剔,飞景剑得他细心陈放,怎会容人做他用。
高长行看着妻子,温笑未消,携着妻子的手,不紧不慢,遥遥地对他亲弟弟道:“赢了荀殷,这把飞景剑就是你的。”
高长志似乎被什么东西扑腾绊倒了,杨非雪想起,走廊有两盆新栽种的百合花,还没来得及结苞,紧接着,是花盆破碎声。她喜笑颜开,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幸好她未找长路长潭去偷。
有了对手,高长志每日斗志昂扬,与太阳同起同睡,简直拿出了当初冲破他娘肚子的劲儿来。高长行左右无事,在一旁指点。杨非雪则坐于浮云亭中,喝着良辰榨出的新鲜果酱,吃着厨子哑叔做的零食,闲闲翻起《唐律疏议》,看到官民不婚一节,再凝向纠正弟弟错误姿势的长行,不禁想,月下仙人起初到底醉到何种地步,才错将他们两个牵到一起?
五日一刹即过,收到请柬的各大媒携了作保公子前往曲江池,阵仗堪比游街示众。
席面设在曲江池,明眼人可看出其中门道,长安子弟们多喜欢曲水流觞之戏,曲江池旁有条小流,专为世家小姐公子们游玩专门垦出的小段支流,因地段特殊,流水恰好顺着脉络而流。更妙的是,池畔另一边,有座球场,养了几十匹良驹,为打马球而设,文武兼顾,曲江池成为好玩者们的钟爱之地。
杨非雪早早到了曲江池畔,递上帖子,被上官家仆领到东边入了座,丝竹管乐声入耳,几位伶人或怀抱琵琶,或手执玉笛,或横竖瑶琴,乐声轻悠,令人心旷。席面统共分五处,杨非雪所在乃是曲水流觞,另有四处分设围棋,投壶射箭,打马球,唱词猜词。
上官博交友甚广,曲江池热闹非凡,所至者,上有尚书大人坐镇,下有一众媒人红口白牙活跃气氛,众人言笑宴宴,气氛好不欢快,当真如同一场闲时小聚。不请自来者,如高长志,上官博也能猜出其意,绝不薄待,任其自在,高长志当即别了大嫂,环视两圈,未看见荀殷,倒寻到平日伙伴,相偕投壶,投完壶,比试射箭,射完箭,豪气顿生,一同前往马场。
招婿宴上设了些许玩乐之趣,意在让适龄子弟们随性而为,一来意看出众子弟的性情喜好,二来以乐会友,哪怕无缘,也心中欢喜。以上官博识人之深,认人之明,看一遍在场诸人,哪位子弟是何媒人作保,心中一片清明,故而,杨非雪一开始便没留高长志在身旁跟着。
杨非雪一面饮酒,一面与同席的郑音聊天,郑音是长安私媒界的元老人物,做媒三十年,德高望重。初初接手红叶馆时,杨非雪许多业务不大熟,红叶馆真正幕后老板又是个甩手掌柜,亏得郑前辈相助,才教她站稳脚跟,杨非雪恩感于心,抢同行生意时从未想过抢到郑音头上。
郑音性子直,喝了几杯酒后,耳朵热了,悄悄问道:“你嫁入夫家一年了,肚子可有消息?”
杨非雪一口酒水卡在脖子中,呛了两声:“不曾有。”
郑音压低了声音,凑近她耳朵:“我识得一位婆子,是个中好手,需要的话,我叫她给你瞧瞧。”
杨非雪想了会儿,才难为情地道:“这事,恐怕只我一人不够,还得夫君出力。”
郑音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嫁过去一年没圆房,实在难以启齿,杨非雪只艰难地点了点头。
郑音长叹口气,为她惋惜,语气十分哀伤:“这事儿怪不得你,那位婆子只会给女人看病,男人么……唉……女媒人的命途总是坎坷,我如此,阿桃亦是,现在连你也……”
杨非雪来长安时间不长,做媒资历浅,许多事情只听过一些,并不清楚其中细节,据说郑音曾嫁过一次,后来和离,未再嫁,而她的夫君也未再续弦,她口中的阿桃便是红叶馆的甩手掌柜,是杨非雪签了卖身契的老板,杨非雪对那位老板亦知之甚少。
一声喝彩声传来,只见流觞处一身穿紫袍男子向四周抱拳行礼,那是宁家的三公子,方才正值他赋诗,一首水调诗令人拍案叫绝。酒杯再次放至酒盘上,酒盘置于曲流上,酒盘随流水而转,轻漂漫泛,几经辗转,酒盘到了赵谦跟前,赵谦端起酒杯,痛饮而尽,饮尽后低头思忖一番,出了一首美人面,视线遥遥望向唱词处,那里妙女云集,有戴帷帽,有蒙面纱,也有不怯于露面的女子,这首美人面,实不知称赞的是哪一个。
或者,称赞的是所有女子。
都想讨好,反倒失了气节,不若选择一位好好作首诗,也算当得起独一无二四个字了。杨非雪不想在这边听墨客们互相吹捧,辞了郑音,起身去别处瞧瞧。
听得伶人唱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调箭又呼鹰,俱闻出世能……亭亭七叶贵,荡荡一隅清。”
一橙色帷帽女子娇声道:“卢纶的《塞下曲》。”
红叶馆无客上门时,杨非雪也曾附庸风雅,召集诸人玩唱词猜词游戏,哑叔不会讲话,在一旁默默计数。良辰名为侍女,实际上她待其如姐妹,自小跟她看了不少书,不说太白少陵摩诘之辈,季凌少伯也读了许多,打败高长志不在话下,自封‘小才女’,但阿桃跟吴才若在,这个‘才’字不得不拿去。
听了几轮,杨非雪抬步再去投壶射箭处,听小厮说上官家备的壶无耳,壶底无红豆,需巧力,方能投进箭矢,又不至弹出,着实考验真功夫,有趣得紧,杨非雪兴致勃勃。待走近看清投壶的二人,杨非雪笑得更有深意,那一身靛蓝银丝滚边劲装的,不是高长志是谁,额上细汗未擦,显是从马球场上跑来,手中还握着球杆。
他旁边那位玄色窄袖蟒袍的男人,正是晚到的荀殷,腰间挂着一枚朱红白玉腰带,上有白玉玲珑腰佩,荀殷是吏部尚书荀大人家的大公子,不爱朝堂爱江湖,在外游历多年,也是位奇人。
他二人将投壶玩出了新花样,你蒙眼投中三根,我背身投进四根,你用脚踢中六根,我转圈旋进五根,无所不用其极的姿势,壶身侧无一根箭矢,全中,长志胜在娴熟,荀殷优于稳定。最后,二人拳脚互博中投矢,惹来阵阵喝彩,连淡定观察四周的上官博都频频看向这边。
高长志仰天大笑,很是哥俩好的揽住荀殷的肩,问他要不要去马球场上一较高下,荀殷欣然允诺,向来二人很对彼此胃口。
四周的武人起哄,说他们打完球定要再比剑,也好一赌飞景与华锋两把名剑的风采,不然岂不虚了此行,荀殷无推辞之理,也正合高长志的意,他眼睛笑成一条细缝,嘴巴咧得老大,像只笑娃娃。
比起枯燥无味的围棋,杨非雪毫无犹疑地跟随在后。
有刺啦啦声音入耳,挥之不去:“月下仙做媒还真是尽心尽力,连自己小叔子都不放过。”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官媒范怀谷大人的独子,范光。
杨非雪连连颔首,满面堆笑,谦恭道:“承蒙夸赞,上官小姐巾帼不让须眉,身为媒人,自要尽心为其觅夫婿,只可惜上官小姐瞧不上文职,不然小女子定为范大人做保,也不必找自家人了。”
范光双目霎时如毒针:“你是说我比不上他?”
杨非雪愈加谦恭道:“哪里,范大人多虑了,有荀公子坐镇,及不上也不打紧。”
范光哼了一声:“你以为光凭你的嘴皮子,就能让高长志那小子娶得上官小姐,除非太阳打西方出来。”
杨非雪毫不退让:“那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