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范光这个人,本身,杨非雪心存一份亏欠。
那时她初涉长安,她爹也还没踩到那坨能让他有大把银子花的东西,父女二人举目无人,甚是凄惨。杨非雪在家乡素无拘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自身都难保,路遇不平之事,偏还要插上一脚,范光的小妾便是她那一脚给插没的,难为他记恨到现在,可见失去小妾的痛苦足足的。
落脚之地未定,当时的杨非雪只得挨家挨户找些零碎姻缘,低价作保,赚些糊口费,她年纪轻且面生,一次次被人提着扫帚赶出去,遂只能捡些穷苦人家的媒,也不好多收钱,管饭即可。
期间,遇见一对逃家私奔的才子佳人,虽浸泡在情爱蜜罐中,二人还没完全昏头,身上带些钱财,出手阔绰,托杨非雪保媒,求一个名正言顺。杨非雪见小两口长得白白净净,不识人间疾苦,几年后怕是比她还惨,不忍收钱,只做个见证,送两人入了当作临时洞房的土庙,大喜之日,逆耳之言不好说,盼他们珍重,望后会无期。
杨非雪继续在街上游荡,在遇见红叶馆的老板王阿桃之前,碰到了官媒范家的公子范光,范光还未正式参媒,只替他爹打下手,活儿不多,整日里游手好闲,这是杨非雪听来的评价。范光喝了两口小酒,脑子不清楚,欲强买一歌妓作小妾,歌妓哭得梨花带雨,与众姐妹依依作别,显然是不愿意,范光的两个狗腿子不耐烦地呵斥催促。
那歌妓细皮嫩肉,想是在船坊也未受过委屈,地位不高,一辈子也能安稳度日,天可怜见的,竟要被范光那混球拱了。
杨非雪正义之心爆发,看不过去,拨开人群,一派浩然正气地挡在范光与歌妓中间。
范光愣了,歌妓泪水收了,推推嚷嚷的狗腿子呆了。
杨非雪斟酌道:“范公子,你既为官媒之子,当熟读大唐户律,岂不知良贱不婚?这位姑娘深陷污泥,已非良民,怕是高攀不上公子。”这番实话,将船坊另几位歌妓全然得罪,好几对毒针刷刷朝她射去。
杨非雪默念几句阿弥陀佛,为了救你们的姐妹脱离苦海,言语之上不免得罪,还望海涵。
好一会儿,范光才反应过来,含着舌头道:“贱民又如何,我只娶她做小妾。”
杨非雪掂量着他腹中点墨,笑道:“妓数贱民最末,难以为官妾。”
扎在身上的毒针立即转为毒箭,杨非雪又默念几句大慈大悲观自在菩萨。
范光被唬住了,问左右:“有这个说法吗?”
狗腿子哈腰点头,为难道:“似乎……有这个说法。”
范光轻轻一挥手:“给我打!”
杨非雪没料到他们会动粗,一个古道热肠,快步挡在歌妓跟前,等看几人对着自己摩拳擦掌,她猛然反应过来,范光要打的人是自己。
念她是女人,范光只赏了她两巴掌,森森地问:“还有话要说?”
杨非雪的嘴角流出血,疼丝丝,倔劲儿上来:“良贱不婚,此为大唐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范光眯着眼睛,得意道:“伶儿她已有身孕,大唐律也管不住。”
身孕?杨非雪看向那歌妓的肚子,诸人皆随她一同看向那歌妓小腹,歌妓的一众姐妹不住惊叹,目光中有诧异,有不解,还有鄙夷,歌妓眼眶红润,欲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未说出口。
杨非雪瞧出她的委屈,梗着脖子道:“莫不是公子为了强娶,才编排出来这等污蔑之词。”
范光又赏了她两大嘴巴,嘴角的血留得更厉害了。
杨非雪的浮游之力,连草都拔不动,更别提撼动铁树,歌妓终是被他领走,杨非雪在一阵或赞叹或嘲笑的议论声中,顶着满嘴血腥回了住处。
杨大业听完来龙去脉,教了女儿一个道理:“自身难保,何保他人。”
杨非雪口无遮拦,不知轻重,在长安摔过不少跟头,加入红叶馆后,练就一嘴好舌,吐出字句如春风化雨,很招客人喜欢,于她好处多多,她便也学会时常捡着客人们爱听的话说,各取所取,做媒之人,全凭一张巧嘴。
而范光和那歌妓之事的后续,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歌妓名唤伶巧,擅长琵琶,船坊评出的四大美人之中占得一席之位,范光浪荡公子,不学无术,流连花丛,船坊更是常去,伶巧怀有身孕于他而言是天大喜事,兴奋之余喝了几口小酒,再顺道接伶巧回府,先好生养着,待肚子大了给她一个名分。
被杨非雪横插一杠,闹出那一通事,范光心中上了警铃,命医师为伶巧诊脉,医师双手一搭,谎称怀孕之事败露,范府无法立足,伶巧只得再回船坊,然而,四大美人之位,已被占满。
没了孩子,范光郁郁寡欢一月有余,整个人消瘦大半,命减去小半条。被送回的伶巧,日子也不好过,玷污船坊声誉,又无枝可依,只能赖着脸皮留下,不时遭奚落白眼。
一片好心,伤了两人,伶巧若能顺利进入范府,怀孕也是早晚。
杨非雪心中有愧,进了红叶馆后,免去媒金为伶巧寻了一清白人家,刺绣纱衣不再,但日子踏实,贵在安心。
范光将失子之痛全数赖在杨非雪身上,杨非雪眉间一粒绯色的米大胎痣十分显眼,手下人认出她后,他屡次登馆找她晦气。
抢生意、霸王食,暗搓搓捣毁她的姻缘,握着那份愧疚,怀着天下媒人一家亲的志向,杨非雪不与他计较。
此番上官小姐的婚事,杨非雪费了不少心力,自荀殷游历归来便一直盯着,找机会撮合他俩,还忽悠不明所以的高长志劫了上官蓉儿一次马车,故意将荀殷的威名送入上官蓉儿耳中。两人名字也早浇了漆汁,只等挂到红叶馆后院的姻缘树上,再添一道红绸。她一直暗地操作,时机成熟之时,面还未来得及露,却被范光中途截走。
对范光使的小绊子,杨非雪能闭眼就绝不睁开,含着那一口恶气,范光竟整整欺负她两年,还愈加变本加厉,她这位大媒再不还击,还真当自己是软的,任他揉捏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今日招婿宴上冤家路窄,再叫她唯诺躲避,却是不能够了。
马球场上,几人换上劲装,一扫平日里的慵散,立于马背上的几人无不神采奕奕,有傲视群雄的气势,其中,当属高长志和荀殷最为瞩目。球场不似在曲江池那边有诸多规矩,官民并未分得那样清,都在一处或站或坐。
球场内,头戴幞头的高长志借着马的劲力伏身在马背上,身体前倾,神情专注,面上充满自信,坐下那匹黑马头向前倾,四蹄腾空,如跃如飞。与此同时,半个身子置于马的右侧,他手下投球杆使力一挥,球入球门。
首球由高长志打进,荀殷都忍不住赞叹。
范光气冲冲地:“你居然巴巴来破坏自己牵的红线!”
高长志的表现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杨非雪佯装听不懂:“这根线难道不是范大人你亲手牵的?怎成了我的?”
范光很轻易地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你不是一直觉得荀殷和上官蓉儿是天作之合?”
终于承认抢走她的生意了。杨非雪气定神闲:“你我都是媒人,很清楚天作之合一说不过是我们嘴皮上的事,又何必在意,上官蓉儿跟荀殷可以是天作之合,那跟其他人未尝不是一桩良缘?”
“好!”场外有人欢呼。
范光看向又进了一个球的高长志:“你敢跟荀大人抢儿媳,惹到荀家,连高长行那小子都保不了你!”
杨非雪讶然:“难不成范大人准备投降?”
范光哼哼道:“跟你一小小私媒投降,真是笑死人了!”
球场再次传来欢呼声,毫无意外的,荀殷进了球,在开了第一个球之后,荀殷连续又进了两球,与他的势不可挡相比,其余几人都明显吃力。
范光得意起来。
高长志和荀殷你追我赶,高长志终归弱一招,总落后一两球,角逐中他二人与其他人拉开差距,场中几人也看出单打独斗追平无望,以两人为首自觉分成两队,借同伴相助,让自己的进球数量得到生机。
高长志那队人显然多于荀殷那队。
杨非雪看得目瞪口呆,高长志何时收买的这些人,怎不叫上她?只一想,立即否定了此念头,她与长志都行磊落之事,怎会使收买行经?大抵是长志人缘较荀殷好,实力较荀殷差,抱团者多些。
范光见众人分数渐渐持平,荀殷有落后之势,急了。
杨非雪气死人不偿命地道:“人多果然势众。”
范光指着她的鼻子叫:“你连坏我两件好事,如今又添一道!”
杨非雪不解又无辜,除了伶巧,她哪里还坏了他的好事?再者,添的这一道也不是他的好事,而是荀殷的,难不成……真正想娶上官小姐的人是他,奈何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才拿荀殷做幌子?
范光咬着牙问:“你在想啥?”
杨非雪一脸真诚地摇手:“没想啥。”
打马球结果已出,高长志荀殷打平,二人全不受结果影响,惺惺相惜,在同伴呼声中,分别抽出两把宝剑,将马场当作比武场地,打得酣畅淋漓。高长志几年的弃文习武颇有成效,荀殷的游历拜师亦不虚行,最后,高长志以‘回风扫叶’赢了半招,荀殷有些怔愣,没料到对方会使这一招,他问:“你如何想到用‘回风扫叶’来拆我的招式?”
高长志也不瞒他,抹去脸上的汗,灿然而自豪地道:“我大哥教的!”
荀殷格外好奇:“你大哥,他是谁?”
高长志声音扬高了:“长安公子高长行!”
荀殷问道:“尚武堂的高长行?”
高长志顿了一顿,笑减去了些,点头道:“正是。”
荀殷常年在外,也听过尚武堂初建时,培养出两个响当当的少年英才,石英和高长行,两人当年都只有十九岁,让汾阳王郭子仪赞不绝口,道,二子皆有大将之风,国之栋梁,前途无量。然而,事情的转折出乎所有人意料,石英不喜规矩约束,摘冠离去,身入江湖,成为居无定所的游侠儿,高长行生了场大病,不得不弃武从文。石英和高长行的先后离去,令人扼腕叹息。
两位少年英才虽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但余威仍在,是以,好武的荀殷一听到高长行三个字,立马想到尚武堂。
二人聊谈并未避讳什么,打完架都还中气十足,杨非雪隐约听见高长志在说大哥,不由得靠近了些,听到‘尚武堂的高长行’,不禁困惑,她从嫁入高家到现在,从未听过长行跟尚武堂有什么关系,长行从事文职,当然也会些拳脚功夫,但未在她面前展露过,她只当长行学武是为傍身,并不爱那些。
荀殷又道:“有机会,定要向令兄讨教几招!”
高长志眉开眼笑:“一言为定,你去我家,我大哥一定喜欢你!”
众人尽了兴,一同回到曲江池,围棋那边热闹非凡,听说上官大人亲自布下的麒麟棋局被一个叫张天赐的文人解开了,惹来不小的轰动,此人名不见经传,上官家仆更是面生得紧,见其是某位大人所携之人,也不敢怠慢了。麒麟棋局被解,张天赐的才学人品都得上官博青眼相待,再一探此人家世性情,面露愁容,若有所思。
午膳期间,百戏班登场,烟火幻术、喷火杂技、藏钩游戏等等,引来掌声阵阵,群人兴致盎然,无人不欢,更有子弟们心血来潮当众歌舞,被其感染,更多子弟加入群乐之中。高长志、荀殷合作耍了一套剑法,剑毕,荀殷乘兴作了首曲江池宴,伶人们极识眼色,调试音律,将诗唱了出来。刚唱完,张天赐起身,边思边吟,十步之内,得出另首曲江池宴,二者各有侧重,荀殷豪迈浪漫,张天赐柔情写实,荀殷头一次看向张天赐,微微抱拳示意,张天赐回以书生礼。
伶人再要唱出张天赐诗作,范光使个眼色,几位家仆捂着伶人们的嘴,再出不得声,恰好百戏班幻术再出,无人留意诗作是否被唱,除了杨非雪和上官博,还有一青衣帷帽女子。
杨非雪很是不解,范光此行到底是帮荀殷娶妻,还是故意叫他娶不得上官蓉儿?同时郁闷之结消去不少,荀殷看中的应非范光欺凌本事,或许,瞧中的是范光的爹。
上官博看似饮酒谈笑,实则眼观四路,面上不动声色,早内心已做出决定。
那身着青衣头戴帷帽的女子坐于女子席,因面布被遮,看不到表情,只见她侧首对一弯身侍女说了什么,那侍女领命离去,不多会儿,侍女跟一小厮交头接耳,那小厮小跑到首席,覆在上官管家耳中说了几句,管家依旧覆手而立,看向上官博,二人目光交接,似无话,又似什么话都说完了。
宴会结束,上官博盛情邀请诸人前往听桃园听曲儿,由其长子招待,众人离去之际,三人被留下,荀殷、高长志和张天赐。
都是聪明人,大半日的考察所为是何,为何独此三人会留下,心中皆如明镜,除却高长志仅以为今日是以武会友,他走到大嫂跟前,惦记着他大哥说过的话:“大嫂,我赢了半招,这把剑是不是真归我了?”
“你大哥的话难道还有假?”杨非雪笑意深深,看向走过来的帷帽女子,眼神暧昧:“今日你得的或许远不止这把剑,大嫂等着你的谢礼。”
荀殷有范光那个拖后腿的媒人,胜败参半,张天赐太过文弱,人又唯唯诺诺,上官小姐女中豪杰,怕一眼也不会瞧,凭着她多年做媒经历,杨非雪能肯定,今日得上官蓉儿青睐者,非长志莫属。
高长志没听明白,忽听一清丽女声道:“三位皆是人中龙凤,小女子有几招想讨教几位,不知可否?”
女子除去帷帽,解下披风,身上所穿是一件青色劲装,颇有几分胡女英气,女中豪杰当如此,这人正是上官博的爱女,上官蓉儿。杨非雪忽地觉得,这天下男子只有高长行配得上她。念头方出,她心里猛地一颤,不不不,一个真君子,一个蛮小姐,长行跟她不合适,半点都不合适。
况且长行说过,上官大人绝不会允准自己女儿作小。不准允作小,把她休了也一样。她又一颤,不不不,长行绝对不喜欢母老虎。
侍女递来佩剑,上官蓉儿径直略去张天赐那个软柿子,先挑了高长志,剑指着他:“你,出来。”
高长志不明所以地站出去。
上官蓉儿厉声道:“今日既是为我上官蓉儿挑选夫婿,自然还要过我这一关,你们几个,谁能过得了我手中这把剑,我就嫁谁!”
挑选夫婿?高长志呆了,脑中一片空白,直愣愣地要回头问大嫂,上官蓉儿猝不及防给他一个侧踢。这一踢之下,高长志身子撞到坚实地面,剧痛之下,脑子也活泛了,想起宴会的流程,将之前对上官博只请大嫂不邀大哥奇怪做法的疑虑串到一起,原是为上官小姐挑选夫婿,倒是一切都能说通了。
眼下他并无娶妻打算,是以也不必跟上官小姐对打,一思即定,他抱着剑起身,拱手道:“上官小姐,在下……”
“谁跟你在上在下!”上官蓉儿上去便是一脚,高长志两手两脚都作朝天状。
杨非雪捂住眼睛,上官小姐长相虽佳,出身虽好,原只以为她如长志一样豪爽不羁,今日一见,这性子委实太彪悍,长志娶她进门岂不天天挨打?高长志起身后,幽怨地看了大嫂一眼,而后站到她身边。
杨非雪歉然道:“仲宁呐,你放心,回去后,我绝对不告诉你大哥,今日你被一个女子连踢倒两次,只会提你赢了荀殷半招的事。”
下一个,是荀殷。
方才上官蓉儿使招皆出其不意,占得先机,有失侠义,却也足以见得她的实力,荀殷接上她投来的一剑,心中惊诧,分神不得,只得全力迎击。
杨非雪不懂武,便问长志两人谁会赢,高长志摇头道:“荀殷技胜一筹,但上官小姐下手忒狠,荀殷处处留情,很难说。”
杨非雪眯着眼看了半天,看不出门道,问:“狠到什么地步?”
“以命相搏。”
都拼上命了,结果还难说?谁愿意娶一截尸身回去?杨非雪更不懂上官蓉儿,难不成她专喜欢会挨打的?
果然,上官小姐一声大喝过后,荀殷败下阵来。
最后一个,张天赐。
杨非雪左右看,上下看,前后看,都不觉得这羸弱书生能扯下上官小姐一根头发丝,暗暗为其祝祷,猪头咱不求,别满脸开红花就成。
上官小姐一身肃杀,举剑,一步一步走向张天赐。连高长志都不忍心,捂住脸,只打开遮住双眼的那条指缝。
张天赐解了上官博布的麒麟棋局,上官蓉儿会不会意兴大发,在他脸上画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一盘来玩儿。
距张天赐一尺有余,上官蓉儿双足立定,问道:“你有何话说?”
张天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话可说。”
银色剑‘唰’地覆上他白皙脖子。
杨非雪紧闭上眼,半晌无声,待要睁眼,忽听金属落地之声,紧接着是上官蓉儿略含笑意的声音:“我输了。”她一脸笑盈盈地看着张天赐,张天赐亦是满目欢喜。
这年岁,一见钟情这般草率了?
杨非雪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不独她,连范光都仿佛老了好些岁,与年轻人之间的鸿沟霍然拉大一丈。
回去路上,杨非雪越想越不对劲,她打得噼里啪啦的小算盘落空,范光也是竹篮打水,怎的高长志和荀殷两人这般针尖麦芒相对,都未落到好处?
她细细回顾整场招婿宴,心中疑惑越来越盛,猝然顿足:“好手段,连我也利用了!”
一见钟情很是不易,对书生一见钟情更是诗情小姐们的事,与上官蓉儿那样的武女搭不上边儿,怕是她早已中意张生,担心她爹看不上,招婿宴是为了让她爹看到张生的实力。
她跟范光互咬,荀殷跟高长志相杀,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招婿宴上种种,好像真有一双手拨弄风云,上官蓉儿不止有一身好武艺,还有一手好谋略。
几日的辛劳付之东流不说,被利用的滋味很不爽,杨非雪郁闷难消,想跟长行好好吐一吐,以得排解,不过高长行这个时辰正在国子监应付一群小毛孩,无暇顾她,她只先回红叶馆等着。
等着等着,那股气散了,她也趴在高长行常练字的案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她人躺在榻上,身上披着一层棉毯。
她掀开棉毯,出去寻人,隐约间听到男女聊天声,男声我识得,女声我更识得。尤其听见女声故作银铃一样的咯咯笑声,她更是心惊,脚下安了轮子一般滚到声源处。
红叶馆后院的姻缘树下,站的一双男女不是高长行和王阿桃又是谁?
两人都背对着她,不知说到什么趣事,高长行呵呵笑两声,一如既往的风雅之姿,王阿桃正捂住嘴笑,在杨非雪跟前她一向张大嘴巴大笑,捂嘴这样的娇女姿势,根本不存在。
王阿桃笑的时候不经意往高长行那边凑了凑,高长行抬扇,水墨折扇舒展之际,不着痕迹地往前行了两步。
王阿桃亦步亦趋跟了两步,杨非雪看不下去,冲了过去,撞开王阿桃,自己也被反冲,高长行及时搂住她,王阿桃一双桃花眼越过杨非雪紧紧黏在她身边的男子身上。
杨非雪从高长行怀中跳出,踮起脚,双手急忙遮住他的脸,冲着王阿桃道:“他是我的,你不准打他主意!”
王阿桃娇滴滴道:“雪丫头,你上辈子修了多少福气,得了这么一个俊俏公子。”
杨非雪有些作呕:“你说话能不能正常点?”
王阿桃嗓音更加娇嫩:“你日日藏着他,不让我见,怎么,怕被我抢走啊?”
杨非雪上下瞧她:“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去抢抢与你相配的人吧。”
王阿桃一点也不气恼:“雪丫头,你做了那么多媒,难道没听过,女人越陈越香吗?”
杨非雪老实道:“没听过。”
高长行挥扇的动作滞了一滞。
王阿桃的声气终于恢复正常:“哼,毛都没长齐的小生,老娘还看不上呢!”
转身离去之前,她忠告杨非雪一句:“雪丫头,光藏着没用,大胆牵出去才算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
杨非雪不以为然,她那里总有很多大道理,真有用的话,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如意郎君?
回屋后,杨非雪小心翼翼地问长行:“你觉得阿桃怎么样?”
在她的目光下,高长行中肯道:“王姑娘,也是位妙人。”
杨非雪苦然,心道,原来你喜欢阿桃这样的。
王阿桃是红叶馆的另一个老板,挂名老板。杨非雪累死累活跟官媒斗,全心全意同私媒缠,才挣得红叶馆在长安的一席之地,她如鱼儿般悠哉游哉,想来便来,不想来直接撂摊子,偶尔说媒也是为了找合适公子跟自己过日子。
不过,一直寻寻觅觅,皆无果。看得上她的,她嫌弃,瞧不上她的,她硬是拿热脸去贴人家冷门。
杨非雪实在想象不出,五年前,王阿桃会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媒,郑音跟她说这话时,她当在逗自己,现今,她仍当她在逗自己。
王阿桃着实不是称职老板,她却辞不了,因为阿桃在红叶馆最大。杨非雪也退不出红叶馆,当初为了有个安身之所,在王阿桃的不懈游说下,她签了六年卖身契书,万两黄金都收不回。
杨非雪以为她相中了自己的牵线之才,却不曾想,她看出了她的劳命,一人顶一馆。更紧要的是,她便宜,很便宜,六年的她,只值一百两纹银。
身为一名媒人,王阿桃更擅长的却是勾引人,她喜欢挑战难以勾引之人,轻易到手的太多,她玩玩便作罢。
杨大业是她的目标之一,杨非雪发现时,王阿桃正对她醉醺醺的爹说:“是我,我是笑芸,你最爱的笑芸。”
她爹一个巴掌呼过去,说阿桃是骗子,声音根本不对。
王阿桃挨了五个指印,这更激发了她征服欲,欲望火苗还未窜成火焰,杨非雪的出现直接让它熄灭,她不知道杨大业是她爹,却也很快接受事实,欲望之火一下子又燃起。
阿桃说,雪丫头年纪还轻,需要一个后娘,她很合适,也很乐意。
杨非雪不受蛊惑,娘就是娘,后娘只是后娘,将‘娘’加了个后字,还叫娘吗?她娘会将红叶馆这个大摊子扔给她一个人吗?她娘会捏着我的卖身契,逼她做这做那吗?
杨大业被阿桃悉心照顾了几天,领到好处,将对先妻的忠贞抛诸脑后,在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浑身散发着酒气,打着饱嗝说,要八抬大轿娶她进门,让她给他暖被窝,给他洗小衣,给他打扫房间加做饭。
谁知,轿子抬到红叶馆那天,王阿桃突然失踪,掘地五尺都找不到。
待杨大业忘记娶她这件事,她施施然出现在杨非雪的房门口:“雪丫头,听说你嫁人了,还是个官家公子,真有出息,哪天领来给姐姐看看。”
吓得杨非雪赶紧合上门。那时的房内,高长行正躺在她的榻上小憩,嘴角噙着笑,杏色暖光洒在他的脸上,煞是好看。
杨非雪微微眯眼,学着阿桃的魅惑眼神,巴巴对着长行,眨巴好几下,甚是殷勤。
高长行面色一变,忧心道:“你眼睛怎么了?”搁下折扇,欺身,帮她轻揉双眼。
杨非雪意兴阑珊,拨开他的手,高长行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眼中溢出明朗笑意:“你……不会在学王姑娘吧?”
杨非雪薄嗔:“一大把年纪,却还妖里妖气的不正经,谁要学她!”
高长行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妻子,一杯端起,小啜一口,忽有几分惆怅:“王姑娘,其实是个可怜之人。”
杨非雪询问地看向夫君,高长行笑了笑,抬手,将她鬓间散下的两缕发丝别在钗间,又将钗饰扶正,那钗首攒了三朵琼花,栩栩如生,高长行多看了两眼,道:“这件事……”
这时,进文在门外禀报:“大公子,司农寺太祝张大人入府拜见,公子是否要回去?”
“知道了,请他稍等,我跟少夫人这便回府。”
“是。”
杨非雪不知这司农寺太祝张大人是谁,不过长行身在官场,有几个她未听过的名字再正常不过,便没太留意,高长行接下来的话却如一个响雷,在她胸口炸开了花。
高长行说:“这个司农寺太祝,名字叫张天赐。”
“什么?!”杨非雪的眼睛豁然瞪大。
张天赐是此次科举考生,榜单有四十名考生,他恰好排在第四十一,本来榜上无名,谁知第三十九名霸气拒绝封官,他便给排上了,吏部塞给他一个司农寺太祝职位,正九品,他年方二十岁,学识在那摆着,一点点往上爬,总能爬出头。
张生与上官蓉儿一年前结缘于大慈恩寺,张生家贫,得寺主持帮扶,于大雁塔内为来往香客抄写经书,落脚糊口之事无忧,亦可赚些小费,于来年科考时用。若论青睐,他这样的穷酸书生更易吸引红楼的姑娘,谁知上官蓉儿会一眼心仪他。
高长行说,上官蓉儿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张生饱读诗书,未经世事,一来一往间,被她吸引也实属正常。
今年是张生第二次科考,决心甚大,誓要进前十,结果险些榜上无名,朝廷若同往年一般只收二三十人,他亦要落榜,这事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近期恰逢上官大人有意为女儿招婿,他更觉愧对上官蓉儿期许。
高长行在妻子那里听说上官家招婿之事,除了想打压范光,杨非雪也有意将长志和上官小姐撮成一对儿,他欣然,顺道指点高长志一番。就在昨日,他回朝准备小世子们的修习书卷,途中碰见了张生。
高哲全程参与了科考事宜,对这批考生很是熟悉,高长行自然也知道一些,张生面生,依据服饰,高长行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
张生面如死灰,未行礼,失魂落魄地从他身侧走过。
高长行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听到张生神神叨叨似有魔怔才跟了上去,张生念的是:“易大人、范大人、郑媒、月下仙……谁能助我?”跟到最后,发现上官蓉儿在张天赐家中。
回府的轿中,杨非雪看着长行:“虎女柔才,倒是奇妙姻缘。是以,你得知张生困处,便帮了他?”
高长行淡笑:“我只帮他找一官媒,最要紧处,还是在他自己那里。”
他说得轻松,光在那么短时间里,说通官媒一节,也够他花心思了。
杨非雪由衷感叹:“居安,你从未做过媒,这一桩,却折杀了我们一大批老媒,幸好你不是我对手,不然我肯定天天想着如何对付你。”
高长行谦虚道:“跟娘子学的,玉成好事,”
这句话杨非雪很是受用:“成人之美,本就是我们媒人的准职。不过眼下年轻人的眼光,我真是不懂了。”横竖,她看不到张天赐好在哪里。
高长行道:“正所谓,各花入各眼。”
杨非雪点头:“嗯,不管萝卜还是青菜,都会有人当作宝来爱护。”转而冷了脸:“不过,你瞒我甚紧,叫我和仲宁白白跑了一趟,委实可恶!”
“仲宁得了剑,跟荀殷打得尽兴,得一挚友,那一趟很值当。至于娘子你……”高长行态度极好,给非雪揉肩捶背,道:“娘子确实劳累了,为夫知错,娘子旦有所命,为夫无敢不从。”
杨非雪满意地享受了会儿,而后摆摆手:“算了,本大媒素来心胸宽广,不与你一般见识。”
高长行立即起身,拱手作揖:“多谢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