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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庐礼(一)

红叶馆后院有棵树,不生绿叶只长枝干,丑的一棵,被杨非雪拿来牵红线用,一颗据说是雄的百年古树,满身红绸,喜气冲天,大家看着看着,开始叫它姻缘树。

姻缘树的枝杈们勾着数不清的红线,红线两头是刻着男女姓名的小玉牌,红漆灌入沟壑中,姓名凸显,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大头怪物顶着满头红发,发间用绿色打结,结上又沾了细碎红发。

怪物头上尺长距离处有张巨大透明伞,看似无物,实则遮雨挡雪。

每牵成一对红线,杨非雪便拿红绳系上两人小牌,高高抛到树枝上。一次抛中,一帆风顺;两次抛中,两喜临门;三次抛中,三星在户;三次以上抛中,皆是大吉又大利。

一条红绳,一段姻缘。

上官蓉儿与张天赐的红绳也在其中,他们的姻缘归根是高长行所作,杨非雪恬不知耻地收入囊中。

姻缘树上每对姻缘,也尽数收录在姻缘簿中,一卷一情人,五卷一传奇,十卷一大观。

长安城东有座有缘茶棚,棚内有一说书人姓吴名才,一屏障、一桌一椅,一折扇、一尺一嘴,杨非雪所记录的这些传奇大观,都经他的口入了世人耳朵。

杨非雪编撰故事水准太高,本意给来往听客添些趣儿,让吴才挣些小钱糊嘴,后来竟演变成人满为患,更有慕名而来的世家公子小姐们捧场。还有一次,连升平公主的尊贵身躯都驾临在小小茶棚,让那座本来茅草铺就的临时落脚处,变大,变大,再变大,不止能遮风挡雨,客人也能吃肉喝酒。

渐渐地,有缘茶棚成了有缘茶楼,不像茶楼,不像客栈,也不是吴才独有的说书场所。

据说升平公主去了一趟后,那茶棚的主人不小心想起来自己有那片地的地契,他十分好心地不收任何费用让吴才继续说书,茶棚变大之后,除了说书人,还多了其他技艺,文戏、武戏、拉曲儿、口技、猴戏……

吴才从有缘茶楼的台柱子变成稍有名气的卖艺人,其间不过短短三个月。

当有缘茶楼还是有缘茶棚时,杨非雪就给吴才写书稿,这样帮他,不是没有回报,红叶馆旦有所需,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跑过来,为其做牛做马。

这一日,杨非雪翻出屉中第二层书稿,薄薄几张正是前些日子为上官蓉儿与荀殷杜撰的首章,荀殷若没被范光抢过去,早可以完成大半。打开书稿,上次写到上官蓉儿遭遇抢劫,在劫匪口中得知荀殷大名,欲前去挑战。

接下来的情节该是,上官蓉儿亲身提剑上门,挑战一次,两次,三次,挑着战着,被荀殷的盖世英气折服,一颗芳心默默许了,荀殷的情窦也被轰然打开,然而上官家与荀家世代不容,二人只能偷偷相会。

最后,被两家发现,强行拆开二人,二人准备殉情,说时迟那时快,悬崖边一个月姓大侠救了他们,大侠文武双全,化身为月大媒人,巧舌如簧,一张朱唇生出花来,解除了两家多年恩怨,上官蓉儿与荀殷二人也顺利成亲,琴瑟和鸣。

通常,过程曲曲折折,赚眼泪。结局完美,赚钱。

上官蓉儿和荀殷的真名自然不能用,化名分别是小关和小鹰,如今,小关的情郎不是小鹰了,是不会武的张天赐,笔锋一转,杨非雪落下‘小天’两个字。

不会武功,小天怎么比得过小鹰得到小关喜欢呢?笔锋再一转,小鹰是个坏蛋,只会耍武,胸无点墨,强抢民女,无恶不作,小关巾帼女英雄,小天口若悬河,两人搭档,一时被世人称作双侠。

招婿这段要如何圆?

是了!杨非雪继续埋头。写着写着,后牙槽流出阵阵酸水。

十日后,月上梢头,一部《招婿传奇》完成,杨非雪搁下笔,高长行端杯温茶递给她,拾起书卷,翻了两翻:“月大媒在何处?”

杨非雪连喝两大口,擦擦嘴,指着第三卷某处:“在这里。”

他细细读完:“唔,这次月大侠没再做大媒,去做了……小天的师傅?”他双眼大了一圈:“也是小关的师傅?”

杨非雪颔首:“对,他俩是互不知情的师兄妹,一文一武。”

传奇中写的是,招婿宴上,最后一局为小天和小关对决,她的师傅从天而降,听见小天也叫师傅,小关才真正肯定她与小天缘分乃是上天早已注定好了的。

是以,此次月大侠明着没做媒,实际上还是小天和小关的媒人。

高长行关注点并不在两大主角身上,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妻子一眼,艰难地说:“月大侠可真厉害,文武全才,还都拔尖儿。”

“谁让他那么优秀,我也只是照实写而已,呵呵……”

他笑得意味深长:“每本传说都有位月大媒或月大侠,你又是月下仙,还真是巧啊。”

杨非雪厚颜无耻地同笑:“对啊,真是巧,巧合,嘿嘿……实属巧合。”

吴才收下《招婿传奇》同时,接下了良辰带去的为牛为马牛任务。

这头牛马可怜兮兮站在姻缘树下,杵成了一截木头,身上披的是月老服,红彤彤地,看得人好不欢喜。他不准言语不准动,只有眼珠在左右打转,泪水含在眼眶里,惹人怜惜。

杨非雪恍若看不见,继续吩咐高长志照着他的模子捏传说中的月老脸,良辰穿针引线,做月老服,月老服由根根红丝线串成,红线自有大用处。哑叔也被杨非雪喊去订制面具,面具则照着高长行绘的图稿做。

红叶馆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开张日定为祝日,每年庆祝一次,以各种形式。杨非雪来红叶馆头一年的祝日,还是照王阿桃历年的规矩,只红叶馆上下去‘第一厨’吃顿全席便完事儿了。

这是杨非雪来红叶馆的第二个祝日,要办的与众不同才是,她挑灯夜想,想出了‘面具寻人’的法子,互不相识男女双方戴着面具,相谈间若还中意,可摘下面具,由红叶馆媒人牵上红线,便是姻缘天定,若一方看不上也不会尴尬,因为根本不晓得对方是谁。

在她差点打翻烛台,兴冲冲地说出想法时,高长行赞许,也道出漏点:“即便看不到脸,看衣着头饰也能猜出一二。”

杨非雪想了想:“或许可以统一服饰,只有面具不一样。面具每种只有两个,男女各一只,他们不知对方是谁,我们却清清楚楚。”

高长行道:“换衣服的地点要确定,还有,为了一次活动特地换衣服,他们或许会嫌麻烦。”

房内一时沉默,杨非雪对着烛台继续沉思,红烛越燃越短,黑芯渐长,要将那团火拉下蜡油中,高长行拿开灯罩,取出剪刀,杨非雪忽地按住他的手,眼睁睁看着烛火变弱变弱,最后熄灭。

黑暗中,她咧开嘴:“我想到了!”

会场换衣麻烦,他们可以着人将衣服一一送至想邀的男女家中,到时只穿这件衣服过来。

高长行仍觉不妥,定制服饰若是太贵,得破费,不值当。不太贵的,一些身娇小姐与肉贵公子未必愿意穿,反倒弄巧成拙,致使许多人不来。另外,计划赶不及变化,她属意来的,未必会来,她想不到的人,也未必不来。

杨非雪拍着胸脯肯定道:“整个长安城近两年适合成婚的,我这里都有记载。”红叶馆对长安人的婚姻记录,仅次于户部,客人介绍客人,形成一张密网,她甚至早早地对婴儿入录,等其长大,先下手为强。

高长行反握住她的手:“广撒网确能万无一失,可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太多,会很辛苦,与收获不对等,会打击大家的热情。”

说得十分有理,她忙活这么多,只得到那么点儿,到时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俩人想了再想,高长行吹亮火折子,燃起灯火,坐上灯罩,杨非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半晌,脑中突闪灵光,拍掌笑道:“想到了!”

高长行喜道:“是何?”

杨非雪眨眨眼睛:“秘密。”心中道,对大家都是秘密,不过,你若执意问我,我肯定不瞒你。

高长行也不往下问,只说:“就寝吧。”

他熄了灯,熟练行到床榻,接着,是上床声,再接着,是盖被子声。

杨非雪直了眼睛,巴巴凑过去,褪鞋袜,趴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到身上,又摸到他的肚子,抱住。

他呼吸匀称,杨非雪猜他没睡着,巴巴地告诉他:“这个法子很简单,我们编个顺口小调,找些小童去唱,一来省了登门送帖的麻烦,二来说了活动要事,是人都有好奇心,也想挑战,事半功倍。”

片刻过后,她方闻见高长行的声音:“小调谁写?”

她咧咧嘴:“你。”

对方没声儿了。

她往上凑了一点儿,语气谄媚:“居安,庆会那日,我还给你备了惊喜。”

他懒懒道:“提前告知的,不是惊喜。”

她往上又凑了点儿:“放心,我不会提前跟你说惊喜是什么,便还是惊喜。”

他无声了。

她摸到他的唇,嘴紧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他没有反应,她再亲一口,他直接躺尸。她缩下去,十分失落,别人亲,都能让对方兴奋,她一亲,却能将他吻睡着,阿桃的嘴果真不能信。

王阿桃体态娉婷出现在红叶馆,见一群人聚在姻缘树下,稀罕地问:“雪丫头,搞什么幺蛾子?”

杨非雪潇洒地回她三个字:“自己猜。”

“老娘才没这爱好。”她透过月老服,捕捉到吴才的脸,色迷迷地问:“这俊小子是谁,长得比起你家那位是逊了点儿,不过雄猛威健,老娘喜欢!”

杨非雪手握团扇,身段软绵,施施然坐下:“等我用完了,尽管拿去。”

吴才的眼睛喷出火来,直想在她柔嫩白皙的脖子上抹一刀,杨非雪下意识摸摸脖子,气定神闲地拿出那本《招婿传奇》,抿了口东白。挑眉一看,吴才眼睛刹那红了,屈辱的泪珠终于离开眼眶,顺着脸颊流到下巴。

堂堂七尺又半的大男儿居然哭了!

愧疚之感一闪而逝,杨非雪对良辰道:“把他眼睛蒙上。”

陷入一片黑暗前,吴才挣扎的声音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我是个正正经经的说书人,只说书,不卖身——”

王阿桃微微一愣,忽地笑起来,笑得千娇百媚。高长志那只正在捏月老鼻子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月老鼻子上出现一个指头大小的坑,他急忙用袖口遮住,暗暗捣腾。

倾尽红叶馆全部人力物力,终于庆会前一日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杨非雪一一亲自验检。

百余对面具在地上堆成小丘一样高,杨非雪微笑:“这是戴在脸上,不是踩在脚下,能找个挂的支架吗?”哑叔立即去后院现做。

足足有三个吴才肥的胖月老挺着大圆肚,顶着吴才的脸,乐呵呵地站在堂厅内,高长志心满意足地展示给大嫂看,杨非雪借着桌子和椅子也只能到月老的肩膀处,她勉强维持着笑:“体态憨厚,不是越高越胖越好,这样别人看不到月老模样。”

高长志立马提议:“不如,我砍掉吴才两条腿?”

吴才不乐意:“说谁呢?”

高长志改正:“砍掉月老两条腿?”

身为月老信使,杨非雪更加不乐意:“怎么说话的?”

长志轻轻拍了自己唇角两下,自打嘴巴:“大嫂说得是,不砍腿,不砍腿……”

“不如……”一直安静做一旁的高长行开口。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起身在月老大腿根处一划:“不用站,月老坐着更憨态可掬。”

杨非雪眉开眼笑:“好主意!”

吴才吐了一句:“他哪次主意在你眼里不好?”

高长志跟风地小幅度地狂点头。

杨非雪扬眉,睥睨二人,他二人默契地跑过去掰弯月老两条大腿。

供小童们唱的口水小调已经写好,杨非雪对长行很有信心,不打算看,良辰却早早捧了纸摊在她跟前,让她不得不去瞅一眼。

王阿桃好奇,凑过来添个头,掰弯月老的吴才和长志也蹦蹦跳跳过来,良辰忍了会儿没忍住,又加个人头,只有长行最淡定,捻起茶盖撇开茶叶沫,要喝时才发现端起的是非雪的水,他从容饮下一口,再搁回去。

五人看完,五颗头一齐向上又向下来回了两遍,又一齐转向长行。

良辰不知该怎么说:“姑爷写的……”

吴才道:“口水,太口水了。”

长志道:“好教,太好教了。”

阿桃道:“幼稚,太幼稚了。”

杨非雪道:“通俗易懂,孩童易学,朗朗上口,就它了!”

打点完毕,一切都妥妥当当,恰好,天边最后一抹光亮被吞噬。

良辰领了天下第一厨的二把手来,亲自掌勺,为大家准备晚膳,一把手的架子太大,哪怕自己去天下第一厨吃,也不定能尝到其手艺。

杨非雪抚抚掌,正对众人,慷慨激昂道:“今晚大鱼大肉,大吃大喝,明天大张旗鼓,大显神通,最后我们大收媒金。等这一票干完,我会到月老庙,为大家每人入一百两求姻缘,求得合适姻缘,月下仙我再亲自做媒,一个子儿不收!”

血本下得足,才能带动大家干劲儿。

话音落地,除了门外吹来的一丝凉风,周围没有一点儿声响,高长志吴才等人木头桩子一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没有想象中的呐喊与尖叫。

她尴尬地看向长行,长行轻咳两声:“你是媒人,不是劫匪。”

杨非雪清清嗓子:“总之,等我们干掉其他媒人馆,大家的愿望我都会满足。”

高长行右手停在半空,刚展开的扇子忘了扇。

吴才率先提出质疑:“媒人全靠一张嘴,过嘴不过心!”

杨非雪柳眉还未来得及倒竖,高长志附和道:“立字据为证。”

哑叔沉默不语,一向不喜笑的面上也浮现缕缕笑意。

王阿桃哧哧笑了两声:“雪丫头,看来你的信誉有待商榷。”

高长行适时替她解围:“这样,等明日一切顺利,我与非雪一同兑现诺言。”

高长志登时捧场:“大哥的话准没错。”

王阿桃一双眸子在长行身上自上朝下扫过一遍,杨非雪挡在中间,她收回视线:“这次倒还靠谱点儿。”

吴才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那我还是凑合相信月下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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