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志入了武试榜单,朝廷赏了个振威校尉头衔,大任不能给,小任太屈才,在给他安排什么活儿这件事上,据说陛下也犹豫不决。长志想也不想,自请去京兆府,做个不良人,维护长安秩序。
陛下欣然同意。
以这个名衔去京兆府,除了捕快,也没什么可当,他爹气得差点在大殿之上直接拿象牙笏板打他。
在时日洗涤下,两父子间鸿沟渐大,高哲更放言说高长志不准再进高家大门,他们高家再无这个儿子。
大门不能进,小门总可以,高长志偷偷从后门溜回过一次,看望他娘,再顺带拿些自己惯穿的旧衣,刚好碰到他爹,他爹看到他,胡子一颤一颤。于是,高家大门后门乃至狗门他都不能再进。
用过晚膳,高夫人赶走长行,拉着杨非雪要说什么贴心话。
杨非雪很累,翌日会更累,委实不想说什么贴心话,但婆婆有命,身为好儿媳,她断不能拒,长行要为她说话,她也阻了。
高夫人开门见山问长志,想到她在长行那里打听了不少,杨非雪粗略回了几句。高夫人夸了她一道,问红叶馆情况,杨非雪看得出,婆婆不大喜欢自己做媒,只是没有明面阻止,遂也简单回答,高夫人心不在焉地听着。
高夫人又绕了几个弯,问起大儿媳最近喜欢的吃食,用不用添新衣,睡得如何等等,最后终于回归到她最初目的。
“非雪呐,你跟长行成婚一年多了,一直夫妻和顺,何时给我添个孙子呀?”
她想,婆婆心里还有一句,别整天做些有的没的,生孩子最要紧。
这事您不该跟我说,应该跟您儿子说,他不碰我,我要是能生出孩子来,长行的头顶就该冒绿油了。
杨非雪低下眉,语中饱含愧意:“是儿媳不好,一直无所出,婆婆放心,儿媳正在物色合适女子,到时给长行添几房小妾,好为我们高家开枝散叶。”
高夫人很受用,喜得眼珠都找不着了,她拍拍儿媳的手,和蔼道:“你能说服长行这孩子,太好了。还是你有办法,我的好儿媳!”
说服长行?杨非雪听得云里雾里,也没心思去琢磨。
高夫人又对着她唠叨半个时辰,不外乎长行爹几位同僚近年来连连抱孙子的事,直到从她口中得到长行明年也会有个儿子的承诺,才肯放她回去。
第二日,打午时开始,城东西南北中,都涌着这样一群小孩,怀中抱着,背上背着,都是零食,身上披着鲜红斗篷,一面跑一面唱:
一线牵,牵姻缘;
月下仙,红叶馆。
俏佳人,俊儿郎;
荆钗布裙亦天仙。
抱朴含真男儿天。
琴瑟鸣,圆月前。
天作良缘天梅园。
天作良缘天梅园!
跑累了唱累了,围在一起,吃会子零食,继续唱,直至夜幕降临。
晚间,家家户户有年轻儿女的,无不开门窗好奇观望,遥遥地,似乎看见天梅园有红灯高挂,照得园内一片流光,让人好不向往。
有胆子大的姑娘推开房门,见到邻居家姑娘同样开了门,两人相视一笑,相携往天梅园行去。
劳作了一天的小伙子正欲躺在床上好好歇息一番,忽然听得随风飘来的童谣,想到自己尚孤身一人,心中不免开始畅往……辛苦劳作回家,能有一娘子为自己准备好饭菜,早上出门,有娘子为自己送行,夜晚,有娘子在耳边呢喃,那样的话,再寒的夜也是温暖的吧。
小伙子起床,敲起同伴家的门,见对方也合起衣衫,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天梅园有两个入口,一个专门为姑娘们准备,另一个是公子们的入口。两入口中间,月老泥像笑迎两方客,煞是喜人。吴才木雕一般立在月老身畔,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脸,惹来不少好奇看客。
良辰守在女子入口,高长志在男子入口。两人身边各带两个小厮,为入园姑娘小伙发放面具,必要时,引客人到合适地点。
杨非雪特地换上一袭绯红衣衫,桃红肩帛,手握团扇,扇面滚了几只红叶,站在那里,月老信使是也。她像鱼儿一样游走于园内年轻男女之间,见缝插针,助他们一臂之力。
月老若是从天上往下看,会看到人间的天梅园像是一个蜘蛛网,一结一灯笼,流出彩光,蜘蛛网下蚂蚁一样蠕动的东西是人,结网的蜘蛛……大抵是门口那奇形怪状的红东西。
刚入夜,男人女人不免矜持些,你不碰我,我不看你,你走你的道,我看我的水。
媒人干啥的,媒人本职就是让两个矜持的人变得不矜持。
杨非雪或不小心撞到这个姑娘,或无意指出南角有戴猴子面具的女子,又或不经意告诉‘同伴’两花亭内有竞猜词题……被撞到的姑娘跌入一男子怀中,戴猴子面具的男子迫不及待跑去南角,得到词题消息的男女装作没看见对方一前一后去了两花亭……
良辰长志也入园帮忙,吴才蹲守大门口,听说脸上被抹了不少红彩,是因为有人认为月老浑身红,没道理脸不红。
如此,园内开始热闹起来。
‘诗音词意’的面牌前,戴着粉红小猪面具的姑娘走到台阶前,看到石桌上的题,浅浅低吟道:“此花自古无人栽,没到隆冬他会开;无根无叶真奇怪,春风一吹回天外。”
姑娘身后的小丫头问:“小姐,这是什么?”
姑娘没出声,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是雪花。”一个男子声音在对面响起,姑娘一抬头,便见一个同样戴着粉色小猪面具的男子迎面走来。
小丫头喜道:“小姐的名字里正好也有一个雪字呢。”
对面男子打量着对面的小姐,她身着雪色衣裙,刚好应了此题。两人目光相碰,都笑着点头。
那男子面前也有一题,他念了出来:“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
略一思忖,姑娘笑道:“这是风。”
那男子拱手施礼:“在下风一希。”
“余万雪。”女子也微微鞠了个女子礼。
话落,面具后两人相视而笑。
杨非雪适时走了过去,摇着团扇,笑得花枝乱颤:“风公子与余小姐真是天赐良缘呐,连月老都忍不住催我这个月下仙来了!现在,二位可以摘下面具,共赏园内美景。”
余万雪与风一希双双摘下脸上面具,见到对方真容那一刻,彼此眼里笑意更深,余万雪不由得低下了头。
瞧着两人神色,杨非雪笑着抽出一根月老红绳,走到两人中间,分别缠住两人食指,边缠边说道:“千里万里的姻缘,都能用一根红线牵定,风公子跟余小姐的姻缘是天定,我就先恭喜两位找到良人了。”
一根红绳已经将两人牵到一起,两人的心也由着一根红绳慢慢靠在一起。
杨非雪目送两人背影离去,将面牌上的题词换了一道。
天梅园的不同面牌设有百十个,由全红叶馆成员出力,每个面牌对应一个小活动,允文允武,来者只有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面牌才会停下脚步,这样一来,来到天梅园的人既不会感到无趣,也可等待同好之人。
这块面牌,也是高长行那日去红叶馆,顺手所提,听说是某次花灯会上随耳听的词题。
每牵完一对,杨非雪脸上的笑容便深一成,她牵的不仅是情人,更是红叶馆来日响当当的名声和哗啦啦的银子。
良辰高长志长志等人学她的方法炮制几对情人,开始自行发展,气势如虹。杨非雪这朵前浪甚欣慰,仿佛能看到其余媒人老泪纵横,匍匐在我脚下,带领小辈们,尊红叶馆为大当家,地位永固。
一张红漆漆的脸突然降在面前。
杨非雪心下一惊,咧开的嘴还未合上,足下跳出两步远,红脸随即近了她两步。她认出是谁,仔细看了一看,乐了:“不错啊,头发再整整,可以唱脸谱了。”
红脸下方有白白的东西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吴才的声音哀怨不已:“我发誓,再也不听你使唤了。”
这样的话,她耳朵都听出厚厚一层灰了,淡淡道:“不仅《招婿传奇》是你的,我先前藏的《红鼓传奇》和《千丝传奇》也会一并给你。”
“真的?”吴才一排整齐牙齿露出来,语气却透着怀疑。
“我拿红叶馆下半年的生意保证。”
这个保证够毒,吴才心甘情愿回去做月老小童,半道,几个少女好奇他的装束,过来抓抓他的头发,拉拉他的衣服,捏捏他的红脸。杨非雪看不见他的求救目光,继续寻找有情人。
两道惊呼传来,那个方位,没换的话,是‘夜色流萤’面牌。
杨非雪疾步走去,看见一小伙正从一姑娘身上起来,没站稳,又倒下去。
头一次摔,想来是两人同去扑萤火虫,不小心撞到一起,第二次摔,说不准……希望是她猜的原因。杨非雪以扇掩面,贼笑两声,以假山隐去身形,隔着距离观察,静等情窦在两人心中炸开。
小伙爬起得有些手忙脚乱,姑娘起身,红透了脸,小伙的脸也跟火烤过似的。
两只绿色流萤很配合地飞过来,小伙的两肩各落一只,姑娘新奇地望着,眼睛发亮,她朝他竖起食指‘嘘’了声,小伙子不仅闭紧嘴巴,连身体都是一动不动。
姑娘捧手为扇,往前一扑,那流萤已在她的手中,她兴奋的像个孩子,恰在此时,两人面上的大鱼面具相碰,双双落地。
两人双双抬起头,姑娘的手不自觉地松开,流萤飞离,姑娘没追上去,小伙子也未在意它的离去,两人都定定地望着对方,眼里有惊讶,更多的是欣喜。
看到二人的模样,杨非雪记得,自己跟他们原是见过一面的。
去年农忙时节,她去庙里上香,回城时经过他们村庄,她掀开轿帘,当时小伙子在谷地收割,姑娘在树荫下歇息,埋头收割的小伙子起身时活动筋骨,姑娘刚好一眼望过去。她记得,他们当时都笑了。
不知他们之后有没有交集,看两人神情,不大熟,该是一眼无缘。
等啊等,等又等,小伙没有表示,姑娘亦是局促,相顾无言,顾成了两座石雕。
杨非雪耐着性子又等,没等到两座石雕开口或挪动,却等来了嗡嗡直叫唤的蚊子,团扇挥了两下,蚊子飞走又飞回,它该是将她身上的红都当成了血,打算拼上老命一搏。
“啪——”
蚊子不叫了。
静止的两座木雕像是突被火烧,各自退后一步,杨非雪处理完蚊子的尸体,不现身也得现身。
径直走向二人,她将红绳系到两人食指:“相逢即是有缘,再见便是天赐福分,再错过,可就真的没有了。”俩人只是害羞,欲迎还拒都没有,杨非雪再加把火,将他俩的手叠放在一起,对小伙子说:“小兄弟,记得两日后来红叶馆找我做媒。”
小伙低下头不敢看对面姑娘:“我,我……”他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
他是感动得说不出话了,杨非雪露出姨母一样的笑,等着他对姑娘含情脉脉说出一番感人肺腑的情话,横竖,是她捅破了这层纸窗,他说什么都不算无礼。
杨非雪温柔的鼓励:“别怕,大胆说。”
小伙终于抬起头,不是对姑娘,而是对着杨非雪:“我没有钱,请不起媒人。”
杨非雪也成了一座石雕。
她月下仙堂堂一个大媒,既给他备了面具,也晓得他的住处,能不清楚他的情况?这个时候谈钱,将她当成什么人了,吃人不吐骨头吗?天下的月老作证,她多少还是会吐一些骨头出来的?
杨非雪看向姑娘,欲开口帮小伙那句话圆回来,比如,即便我没钱,我也会倾尽所有来娶你。虽然不现实,但足够感人,是一帖能让姑娘死心塌地的猛药。
姑娘忽然脱口道:“我不在乎。”刚说完她咬着唇,又低下了头。
他们,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杨非雪觉得自己很多余,再多余也要做完这场媒,她道:“我前几日去孙家村讨了你们家一碗水喝,就当是你的媒金。再说……”她细数了数腕上红绳:“你们是我今晚系的第二十一对有缘人,二十一正好是我的年龄,咱们也算有缘,你们的媒啊,我保定了!”
“好!”小伙眼里隐隐有了泪花。
杨非雪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男人哭,心一软,掏出一面绯色小牌放到他手里:“拿着这个,不用排队,到时直接报我月下仙的名。”
“谢谢。”小伙紧紧握住小牌,姑娘也向我道谢。
他们都不臊了,看向对方的眼里都摸了蜜。这下,她真的是多余的一个。
待两人走远,属神龙的王阿桃扭着带些肉肉的腰肢走过来:“明明是好意,却非加了交易在里面,一碗水换一桩姻缘,雪丫头,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杨非雪道:“我当你夸我了。”
王阿桃道:“别损了银子,又没落下好。”
杨非雪嫣然一笑:“多谢老板指教。趁此机会,不如阿桃姐你做两桩媒让我们开开眼界?”
只听人说她当年多么厉害,没真正见识过,她心里不服。
“这些个小媒,还不值得老娘出手。”
哼哼,五年没做媒,沧海已变成桑田,你还知道‘媒’字怎么写吗?
天色渐晚,来游园寻梦的公子小姐们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各占一处,或吟诗作对,或对月抒情,或情真意切,或小心翼翼。感情有千种姿态,无论是哪一种,于感情中的二人而言,都是最美。
杨非雪腕上红绳一根一根减少,最后,仅剩下一条,另有妙用。
闲荡两圈,避过几对亲昵的有情人,杨非雪捉来良辰,问长行来了没。良辰说没看到姑爷,许是还没来。
他不来,那她准备的惊喜岂不是要泡汤?她每捉到红叶馆的人便吩咐一句,见到居安就来告诉我。
一连走了两个多个时辰,脚疼,杨非雪歇在偏角的明镜台,石台上有一张面具,獠牙夜叉形状,乍一看,委实吓人,大概哪位来客不喜欢,将其丢在此处。獠牙夜叉,孔武有力,这人真不识货。
杨非雪拿起夜叉面具,细细看下,也觉得可爱得紧。她腰间一直挂着只兔形面具,也是另有妙用。
四下无人,高长行又未至,她趴在桌上百无聊赖,把玩夜叉面具,玩了好一会儿,脚不那么疼了,还是没人来找她通知姑爷到了,莫不是小世子们缠着长行脱不开身?
她从石台下的暗格里抽出一物,去附近暗房折腾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团扇换折扇、裙襦换长衫、长发高高束起戴上书生帽,俨然一个俊郎小生。这套男子衣衫,是去年为一位逃婚姑娘而备,最后那位姑娘没用着,这套男装她也未差人取回,就一直留在这儿。
做完冰人,此番再做个俊俏儿郎吧。
想象着自己戴着这獠牙夜叉面具与某位佳人相遇,馆内其他人将红线牵住她与那位小姐,嘴上再说句天赐良缘云云,她不禁叉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