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小字标准大字

背景色

白天夜间护眼


第六章 青庐礼(三)

人流攒动,杨非雪化身为翩翩公子哥儿,折扇‘唰’地展开,风流潇洒,只是不知为何左右行者微微侧目。

眼一瞄,见良辰在热情系红线,杨非雪正要靠过去,良辰立马跳开去系另一对,她再靠过去,她又走了,如此几次,杨非雪不再挑战她的底线,良辰那样的火爆脾气,只是躲,没动手,也真是难为她了。

那厢,高长志乐呵呵地跟一绿裙姑娘闲聊,时不时挠挠头,傻乎乎的模样跟他哥天差地别,姑娘看着眼生,又有些眼熟,跟谁长得像来着?杨非雪走过去,想要辨认一下,高长志视线跟她相对,对那姑娘说了什么,姑娘瞥了她一眼,两人都露出一模一样的让她看不懂的表情,抬步走开。

杨非雪在微风中,凌乱了。

几个姑娘笑闹着围成一个圈,圈里的人,貌似是吴才,不知道他往衣服里塞了多少东西,整个人圆鼓鼓的,像一个球,他已得月老精髓,摆出各种搞怪姿势,逗得姑娘们娇笑不已。杨非雪要过去凑热闹,几个姑娘大叫‘登徒子’,便作鸟兽散。

吴才也被姑娘们顺带冲走。

杨非雪更加凌乱了,登徒子?她低头瞧了瞧自己清清白白的手,刚刚她有做什么吗?

自顾自地走了许久,没个人陪着,熟人也未认出自己,杨非雪渐渐失了兴致,抬手到脑后,正要解下面具丝带,闻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非雪。”

这个嗓音她再熟悉不过。

蓦然回首,同样的獠牙夜叉面具,同样一把折扇在手,同样的公子哥儿装束,除去高矮差距,她对着他,像是在照铜镜,方才一直感觉这套男子服饰眼熟,此番才发觉,今日长行出门所穿的正是冰蓝衣袍。

高长行伸出手,触到她后脑勺的丝带,她没有动,他的手轻轻一拉,面具缓缓落地。杨非雪咧开嘴,踮起脚尖,摘下他的面具。

她问:“你如何认出的我?”

高长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身上有茉莉花香。”

原来是常用的香暴露了她的身份,杨非雪不疑有他,把玩他的面具:“你从哪里寻的这张面具?”

高长行坦然道:“捡的。”

“我也是。刚才还被几个姑娘喊登徒子。”

高长行笑道:“我也被叫了。”

杨非雪惊奇地‘哈’了一声,君子中的君子都能被人叫登徒子,那便不是她的原因,姑娘们给他们下登徒子的定言,完全是看在獠牙夜叉的面子上。

长行既来,她给他备的惊喜也可以上场了。

杨非雪拉着他,走过两条曲径,过一条开满睡莲的小塘,通向一处幽静之地,再前行十步,是‘莲花戏灯’的面牌。

面牌旁,一位粉装女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翘首等待,她身边的是一个相似打扮的杏衫女子,可能等了太久,杏衫女子满脸焦躁,来回走动,她说了句什么,粉装女子温柔笑着,回了一句话,杏衫女子翻个白眼,坐下片刻后站起,最后一跺脚,踏下台阶走了。

粉装女子闺名唤作琼华,杏衫女子叫碧灵。

杨非雪拽拽高长行的衣袖,示意他好好看看那两个女子,一个温柔如水,一个娇小伶俐。

高长行好似对她们都没有兴趣,问她带他来这做什么。她故作神秘,先不言,让他继续观察。

其实,杨非雪给他的惊喜,就是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子,不知他偏好哪一种,还是两个都喜欢,她们的门第不高,贵在家境清白,品性也过关,高夫人那关没问题,现在就等长行看着如何。若是都喜欢,她就将她们都迎回去,多个妹妹照顾高家,再添一两个孩子,高夫人有事可忙,断不会有意无意再提媒人馆的事,她也可以安心打理。

杨非雪心底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高长行一向聪明,很快嗅出味道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这两个人,你是为我准备的?所谓惊喜,就是指这个?”

杨非雪喜滋滋道:“如何?一个闺秀,一个碧玉。”有她费心操劳,再添两位美貌小妾在侧,他尽可享齐人之福了。

高长行咬着牙齿说:“你这个妻子当得可真尽职。”

杨非雪察觉到不对劲:“你,你不喜欢?”

他反问:“你说呢?”

看来是不喜欢了,杨非雪讨好地拉着他的袖子:“不喜欢的话,我再帮你挑。我那里还有……”

高长行表情复杂,不看她,语气奇怪:“我喜不喜欢没有用,只怕那位闺秀很快就会有主了。”他抬抬下巴,杨非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下巴瞬间掉在地上。

居然真的有人能通过曲曲绕绕小道抵达这里,找寻佳人?那男子没戴面具,她看着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名字。煮熟切好,就准备喂给长行的鸭子不能这么被别人抢了。趁女子未沦陷,男子未使招,杨非雪认为自己得帮长行横插一脚。

脚刚抬出去一步,高长行拉住她的手,她瞪着他,这可是他的女人,眼下正要被别的男人勾引!

高长行脸上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月下仙,男女自由配对,你再牵上红线,不正是今晚特色吗?你现在出去,坏了一桩姻缘,月老可是要惩罚的。”

杨非雪默默收回脚,不是因为他这番话,而是他叫她下先生,月下仙从旁人嘴里出来是敬意,从他嘴里喊出,显得生分许多,她还是喜欢他唤自己非雪。直觉告知她,他生气了,还是很生气的那一种。

她小媳妇儿一样乖乖听他的话,跟他一起见证那男子如何勾搭琼华。

琼华大概以为男子就是她等的人,起身示礼,男子回礼。面牌旁有小字介绍,要射中十步远开外的琉月莲花灯,与平日所射灯展不同,这不是一人射中即可,而是两人同时射中,莲花灯才能溢出光彩。

射中后,男子可取出琉月莲花灯赠予女子。

这是杨非雪精心设计,为了长行能一招俘虏琼华或碧灵芳心。操碎了心的她,得来对方的非但不领情,还生气了,除了挫败,她还非常委屈。

两人同时站定,拉弓射箭。

“嗖!”箭矢离弓,莲花灯瞬间亮起来,而后缓缓舒展,就如同河上莲花在缓缓绽放。男子取出莲花灯送给琼华。

不要接受,不要接受!

琼华没听到杨非雪内心呼声,微低下头,接过莲花灯,笑面如花。

高长行适时提醒道:“现在,该你出场了。”

杨非雪装作没听到,一箭之缘总不大牢固,她得为他们负责,看看再说,指不定男的哪句话说的不合心意,琼华扔了琉月莲花灯了事。高长行不知怎么想的,解下她腕上红绳,走了出去,朗声道:“莲花舒展,命赐缘分,当得珍惜,在下便先为二位系上红绳。”

杨非雪的下巴还未待托起,听到他这番学舌,立即又碎了一地。

没辙,她只得小步跟上,很配合地作小厮状,低头,跟在他身后。高长行突然停步,她撞上他的背,鼻子一酸,伸手摸了摸,没有流血。

男子拱手道:“学生方如海拜见高大人。”

方如海?杨非雪抬起头,男子显然见过她,也认出了她,看到她的装束,稍稍迟疑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倒是个聪明人。武科试子,向文官自称学生,很是知礼,不错。

杨非雪这才想起,高长志武试时,是她作为长辈给他撑的底,这个人亦是武试一员,高长志带她见他一众兄弟时,方如海是其中之一,不过可惜,他名落孙山。听长志提过,方如海是洛阳人,怎的还在京城逗留?

高长行笑得如春风一般:“今晚没有什么高大人,只有牵线之人。公子和姑娘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到时,在下定要去讨杯喜酒吃。”

说完,他看了杨非雪一眼,杨非雪没懂,困惑地回看向他,他一副嫌弃的样子转过脸。

杨非雪无辜自省,没省明白,方才她做了什么,怎的他又生气了?

方如海似乎十分佩服高长行,说了近日自己在武术上的困境,希望他能指点一二,长行是文官,几乎不再碰兵刃,可至于指点武功,他还当得起,他带的那群小世子们,许多武学都是他所授。

这小子倒是很会见缝插针,该说是他会把握时机呢,还是不识眼色?美色当前,不想着好好共度良宵,却要探讨一些打打杀杀的事,等杀到美人儿跑了,一辈子跟兵器过吧。

高长志好像同样是个武痴……杨非雪的脑仁开始发疼。

就着他的问题,高长行简单指点几句,方如海的表情比吴才说书时还丰富,从恍而未解,倒是似有所悟,最后醍醐灌顶。继而用一种更热切的目光看向高长行,伸出的手将要激动地抓住长行。

高长行就势将红线塞到杨非雪手中,杨非雪也像是被雷劈中,脑子一下子灵光,红线分别缠上方如海和琼华的手腕,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顺着红线,被冷落的琼华终于被他发现,方如海挠了挠后脑勺,愧疚地对琼华笑一笑,琼华面上没有半点不悦,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愣小子。

方如海抬手行礼道:“高大人,学生改日再登门请教。”

高长行亦抬手:“好说。”

白白准备的游戏,白白挑选的美人儿,被一个愣头小子抢了,不甘,太不甘。杨非雪已向高夫人保证,明年长行会有孩子,明年的孩子需要今年怀上,琼华已经不能考虑,还有谁合适呢……她目光一亮,碧灵性子泼辣了些,也是真性情。

再造个机会,让长行和碧灵处处,两人都处得来,孩子自然就有了。

杨非雪没想到,自己劳神劳力为长行选小妾,会让他对自己翻脸,这是他们成婚以来头一次争吵,吵得她莫名其妙。

自从拜别方如海二人,高长行就敛了笑容,也不说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不悦。

吴才幸灾乐祸地说她素日惯爱表现,生怕别人不知他们夫妇恩爱,终于尝到教训了,还譬如某某某地细数一番,杨非雪简直想扇他,长行帮她画的眉和花钿,她不顶着出去,还要洗干净了再出门?他帮自己挑的衣衫,她本就喜欢,不穿到身上,要眼睁睁看它发霉不成,她跟长行是夫妻,他来红叶馆接她也是顺路,难不成,他每过红叶馆,连眼皮都不抬?

此番种种,在吴才眼中倒成了爱表现,到底是没成个婚的,不懂夫妻之道。

杨非雪忙着猜长行心事,没空跟他拌嘴。

是因为自己的女人被人抢了,还是因为她挑的人他不欢喜?无论哪一个,长行也不该生气,他那么翩翩君子的一个人,她是为他好,不过是中途出了点谁都想不到的岔子,因为这件小事同她置气,失了气度,也冤了她。

高长行素日温润如玉,又长得好看,馆内人都爱与他亲近,眼下他不笑了,一个个跟避瘟神似的走开,杨非雪身为他的内人,不能走开,还要行开导之责,是以,他们连她一并被躲了。

杨非雪也很憋屈,让她贸贸然地道歉认错,骨气不允许,要道歉,也要他先开始。

回到红叶馆,他们没交流,回家用膳,他们更是沉默,将歇时,他居然捧起一卷书,很有节奏地过一会儿翻一页,看一页,再翻一页,看架势,他准备彻夜用功。

当君子露出小人一面,便是天下无敌。

杨非雪抱着被子,翻来又覆去,早知有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缠着爹再做个抱熊给自己。那边,一页书又翻过去,为了睡个好觉,杨非雪终将骨气暂丢到一边,先妥协了:“居安,你放心,我那里还有许多适龄女子,我一定会挑出让你满意的人。”只要能让她睡着,哪怕他相中的是个金子镶成的公主,她也想尽办法搞过来。

寂静的夜中,书卷身形扭曲的声音格外明显。

高长行的声音很平静,说出的话却让她心惊:“杨非雪,你有没有心的?”

她很识相地只在心里弱弱地回了一个字:有。

他又问:“你做媒时,是凭借什么将双方牵到一起?”

这个她可以回答:“唐律疏议中的户婚律。”

他转过身:“就没别的?”

杨非雪想了想道:“两人门第合适,长相合适,性子合适,相互间合意。”

高长行盯进她的眼睛:“每年总有人和离、休妻,他们因何和离?因何休妻?”

“这……”她没想过,她只负责撮合鸳鸯,可不负责抡棒去打。

不对,他方才说什么,和离、休妻?休!妻!他要休妻!

杨非雪急了,跳下床:“我好好侍奉公婆,为你张罗纳妾,从无嫉妒之心,我还……”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自己还有何优处:“总之,我未犯七出之条,你不能休我!我也不跟你和离!”

高长行面上的冷峻缓了些:“那你喜欢我吗?”

问题的徒然转变让她忘记了思考,她下意识道:“喜欢啊。”

“让我纳妾,是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杨非雪紧紧抿住嘴,不能供出他娘。

“不管是你的意思还是娘的,关键是,你希望我纳妾吗?”杨非雪从没见过这样认真说话的他,看得痴了也愣了,他又道:“非雪,你了解你自己吗?了解自己的心吗?你牵的红线都有共同特点,一个你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特点,是在门当户对之上,男女双方需得有情。”

杨非雪将他这番话在心里梳理一遍,将每个字都过一遍,仿佛猜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中奇异地冒出许多七彩烟花来,不大确定地问:“居安,你的意思是,你不纳妾?”

高长行用一种无言的表情看了她好大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睡吧。”

她以为他又要看书,委屈巴巴地道:“没有你,我睡不着。”

他的脸上充了点血,咳了咳道:“那我也睡。”

这一夜,饶是抱着长行,杨非雪到底还是没睡好。长行也没睡好,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杨非雪胡思乱想了很多,从刚踏进长安城,到跟陛下请旨,再到与长行成婚,直到今夜的种种,二十年来从未费心去思考的东西,从头顶徐徐冒出。早先在书中读过异域几个小国的一夫一妻,新奇之余也心有所向,倘若每个男人只迎娶一位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羡煞仙人。

长行不愿娶妾,是想与她一生一世在一起?

杨非雪想了想,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虽然不要小妾,但也不碰她,怕不是想同我一双人,他又说,她牵线的男女双方需得有情,他是男的,对女的没有情……

像是被谁掀开被子浇了一桶冰水,杨非雪猛地打了个激灵。

长行似乎从不去勾栏瓦舍之地,她进高家门之前他也没个通房丫头,贴身服侍之人也是个男的,他平素爱与同僚在一起,教的小世子们也都是男的。婆婆如此担心他无后,她纵使得了陛下谕旨可与官成亲,也是配不上他的,他却愿意娶她,哪怕真为了钱,也大可娶一个有钱的官家小姐,而不必委屈自己娶个身份低微的女子。

杨非雪眼前愈来愈黑暗,前路一片渺茫。

上一章
离线
目录
下一章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