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高长行起身早朝时,杨非雪的睡意方侵袭而来,她强打起精神,掀被而起,侍奉夫君洗漱宽衣。
刚成婚那几日,为尽妻子本分,她每日服侍他宽衣,之后高长行说她白日劳累,晨上可多眠会儿,她喜他的贴心,每每他早朝走了,她都还没眠完。只怪那时没留心,或许长行只是不想让她服侍,想要那个每日贴身相伴的人服侍。
长行的近身护卫叫进文,进文就像是长行肚子里那条唯一的蛔虫,长行想写字时,他提前研好磨,长行要短憩时,他早早铺了榻。
杨非雪初进门不知长行口味,两人房内小聚,仅自己喜欢的夹给他吃,进文全程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他晓得长行吃辣要四分,甜两分,酸的多些,六分,整体要素淡。她的口味重些,高长行渐渐被她带偏了,进文察觉得比她都快。
种种迹象,甚是可疑。怪只怪她太大意,竟让进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怪这么久。
也不能这样说,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她在高家的时日毕竟没有进文长,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是他高长行明媒正娶来的,不像有些人,背地里假凤虚凰。
杨非雪递帕子给长行,长行顺手接过:“你昨夜没睡好,不用忙活,去躺着吧。”
他以为她在为昨夜之事讨好他,听他的语气,隔了一夜,昨夜的事已然全抛诸脑后。她就是喜欢长行这一点,生气时绝不端着,气过了绝不计较,拿得起放得下,心态真真儿的好。
进文一溜烟滚进来:“夫人,还小人来吧。”
杨非雪侧目,眼中寒光一闪,进文心中一骇,吓得嘭嗵跪倒:“小人知罪!”
你要是知罪倒还好了。杨非雪转回眼珠子:“你去外面守着,走远点。”
“是,是,小人这就走。”
进文走了,高长行自己穿衣,他也不生气,只是不解:“一大早这么对他,他可是有什么地方惹到你了?”
杨非雪递过腰带:“没什么,最近不是太想看到他。”
门外咣当一声,是盘子打翻的声音,夹杂着良辰不满的声音:“进文你一直退退退的,要退到哪儿去,都撞到我了!”
之后是进文一连串越来越远的道歉声。良辰不依不饶,声音也跟着越来越远。
杨非雪心情好了些,这丫头,没白疼她。
高长行淡淡道:“唔,那我让他近日都离你远点儿。”
杨非雪在心里嘀咕,是你担心我找他晦气吧。
高长行镜前坐下,杨非雪帮他束发,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居安,以后但凡你就寝起身,沐浴更衣,别找进文了,有我就成。”她要阻止一切他和进文亲密接触的机会。
镜子里的高长行似被雷劈了两下,杨非雪暗想自己是不是太激进了,他会察觉到什么,忙解释道:“你昨日说不纳妾,总归我俩是要一辈子过的,进文他早晚都要娶妻生子,我怕他到时顾不上你,还是早早接手比较好。”
‘娶妻生子’四个字她特意说得极重。
高长行没接收到她的暗示,雷劈完后,他神情恢复正常,觉得她的话甚是有理,她束完发,长行握住她的手,让她细细留意一番,有没有合适进文的姑娘,进文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
他这是以退为进,故意试探她对进文的态度?
杨非雪笑得像朵粉嫩菊花儿一样,应下他的话,留意,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地留意,早日给进文娶一房美貌娘子。
临走前,高长行欲言又止,在杨非雪期待的眼神中,终是委婉地说了出来:“非雪,其实进文他有些怕女人,你做媒,遇过这样的事,挑好人家后,可先帮他解开心结,再行牵线。”
“怕女人?”
她怎么没看出来?他倒是比较怕良辰,良辰那暴脾气,哪个良家小男不怕?她眯起眼睛看长行,又是以退为进之术?
高长行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怕你,但是你一生气,他怕的比谁都厉害。”今早的情形说明了一切。
怕女人,但不怕她?感情她在他眼里就是个男的?
杨非雪看向长行的眼神复杂起来,他不与旁的女人亲近,但能与她亲近,也当她是男的?
连番打击让她头发晕,脚发虚,差点站立不稳。
见她气色不佳,高长行又劝她去睡,她听话地去了,只希望眼前这一切都是梦。
这一觉补得没多大用,还让她做了个更可怕的梦,梦里她是个男人,长行深情款款地对她说,不要顾及世人眼光,唐律都未明令禁止,我们彼此有情,就在一起吧。
吓得她一身冷汗。
醒来时,睁大眼睛,不想天不想地,也不想进文和长行,她只纳了闷了,疏议是他们媒人奉行的金科玉律,制律之人既能想到禁止官民、贱良、同宗同姓、居丧、逃妇等等成婚,怎么能漏了一条,这最关键的一条怎么能漏?
若大家都钻了这个空子,大唐岂不无后?
昨晚牵的红线们,今日在红叶馆门口排了长长的队,杨非雪一见这阵仗,抖擞精神,王阿桃也不能偷懒,吴才也被她抓来现用,良辰哑叔和一众小厮在楼下招呼,几人配合得如同天衣,昏天暗地的忙,一连忙了整四日。
四日间,杨非雪常常一沾枕头就入睡,没空去思考长行跟进文的事,三人过得倒也相安。
四日后,礼书之事交与良辰他们清点,杨非雪又拾起进文这件烦心事,心情沉闷。
王阿桃见她失了魂儿似的,开解道:“我也听说了,高大人在庆会那晚沾了朵花儿,惹到你生气了,回来后大家都不敢接近你,连劝都不敢劝,生怕被无辜殃及?”
她茫然地看向阿桃。长行沾花?这从何说起?
王阿桃痛心疾首道:“有人看到长行被人骂登徒子,可不就是欺辱了人家姑娘吗?还不止一个,唉……男人都是这样,贪图新鲜。”她看了看杨非雪的苦瓜脸,话锋一转:“你也别往心里去,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男人在外如何混账,还是会惦念家里的。只是,你得早些要个孩子,稳固你的地位,等他的外室先有了,你在高家可就……”
大家竟然对长行误会到这个地步?真有哪个姑娘让长行愿意做个登徒子,她会立马会风风光光把她迎进门。
杨非雪心里苦,很想哭,却什么都说不得。
王阿桃不明她的真正心事,继续开解:“其实高大人真真是个最佳夫婿,样貌、人品、家世,哪个不是顶尖儿,关键是,他很疼你,听良辰说,他对你好得不得了,是她见过对妻子最好的男人。你若没有陛下那道旨意,哪能捡到他这个宝呢,所以,知足吧。”
杨非雪欲哭无泪。苍天啊,他对她好,对她好是因为把她当成男人,还……还为了拿她掩护进文。她该怎么说,能说吗?对谁说?
难得王阿桃会这样温声细语,不挑刺儿,像娘一样唠唠叨叨,杨非雪没舍得打断,任她絮絮叨叨半天,左耳进,右耳出,琢磨着如何以她一人之力,治好长行的病。
王阿桃说得口干舌燥,水添了一杯又一杯。
杨非雪刚想到要从进文那边切入,良辰拎着他进来了:“小姐,你别生气了,都是误会,我已经打听清楚,那晚不是姑爷红杏出墙,是人家姑娘想接近姑爷,看到姑爷戴的面具才叫登徒子的。”
当然是误会,杨非雪连细节都懒得问。
良辰说,她已经收服进文,从年前开始,她就命进文帮小姐看着姑爷,绝不会让姑爷出格半分。
天哪,他们一个个的,都帮她防着长行找小老婆?
良辰面色太过得意,杨非雪实在不忍心打击她。傻丫头,进文才是那个最大的祸患。
杨非雪走到进文跟前,狠狠踩住他的脚,又狠狠碾了两下。他痛得龇牙咧嘴,不敢怒,不敢出声,她方解了点气。
晌午时分,高长志回来了。
上午他跟一众兄弟捉到一伙窃贼,得了府尹大人夸赞,志得意满。前脚跨进红叶馆开始,一口大白牙就没有消失过:“大嫂,你不知道,是我献的计,我们才能成功抓获贼人,嘿嘿……这月工钱还多了一两,刘大人赏的。”
这桩案子杨非雪听过一些,那伙盗贼来自江湖,走投无路来长安作案,偷的是奸商恶霸,不过没偷她爹,高兴时还接济穷苦百姓,也未扰乱治安,她对他们印象不坏。府尹大人一直抓不到人,怕也是想让他们多做些好事。
他倒好,一来将人全抓了。也幸好是官府抓了,她听说几家富商近日请了些游侠儿,要将那伙人抓住,油煎火烧。
人既抓了,总要处置,他们偷得数额巨大,刑法总少不了。
高长志说,他们没伤人,不侵扰百姓,只偷钱,身上的现钱在府尹大人几句言语之下,充了公,富商们面色难看,却不敢说什么。但已经散出去的钱财拿不回来,他们得吃几天牢饭,挨几顿鞭子,再受富人们几口吐沫,以后不准进京,这事便了了。
杨非雪说,那些人可以不用抓,给些警告,让他们远离长安,成无头悬案也就罢了。
高长志正义凌然,做错事,走歪道,触犯律法,便要接受惩罚。官府要是有意放纵,同流合污,还要它干什么,不管缘由是何,偷窃就是不对,若是缺钱,都是大男人,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挣。
杨非雪感叹地看着长志,也许,朝廷需要他这样的一根筋,知是非,不会转圜,不会圆滑,又有干劲儿。最最重要的是,一两银子都能满足,去哪里找这样好使的下属。
又听他东拉西扯几句,杨非雪回归正题:“你大哥跟进文关系怎么样?”
高长志不假思索地答:“很好啊,进文打小跟着大哥,一身功夫也是大哥指点的。”
“你知道进文多少事?”
高长志奇怪于她对进文的上心,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脑子里不知在想啥。
杨非雪笑了笑,打消他的疑虑:“是这样,你大哥托我给进文找个媳妇儿,我总得了解一下他。”
高长志表情恢复正常,喝口茶,搓了搓手,将知道的一股脑全倒给她。除了她知道的怕女人,对长行亦步亦趋,进文的身世跟良辰差不多,小时父母双亡,遭人贩子卖,被长行买回,一直留在长行身边做书童。
杨非雪回想起自己年少时跟良辰美景在一起的状态,忧心地问:“他们是不是同榻同食,同进同出?”
高长志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爹一向管教甚严,做下人的不能逾越规矩。”
杨非雪一颗随海浪漂泊不定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进文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以为少夫人要将他赶出去,哭跪在杨非雪脚下:“少夫人,小人不知哪里得罪了您,小人知错,以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惹少夫人生气,求少夫人留下小人,不要赶小人走!”
其实,杨非雪只不过让良辰把他叫来,看几张画像而已。祝日过后,她看进文,总当他跟自己一样,就差姐妹相称了。
她让他起身,将画像推到进文跟前,进文扑通又跪下:“小人不成家,小人要一辈子跟着大公子和少夫人。”
杨非雪如笑面虎一样:“没那么快让你嫁……娶人,你先掌掌眼,不喜欢咱再换,再不喜欢咱就不娶了。”
进文抽着鼻子:“真的?”
杨非雪点头:“比金子还真。”
进文两眼扫完画像:“小人,小人……都不喜欢。”
忍,再忍,杨非雪挤出笑:“你觉得,你家公子跟我在一起,会不会委屈了你家公子。不用怕,少夫人我最喜欢听真话。”随即敛了笑容,冷冷道:“敢说半句假话,我就把你交给良辰。”
进文头磕得砰砰响:“少夫人,少夫人饶命!公子与少夫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宜室宜家,再没比公子夫人更般配的人!”
娶个媳妇儿能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人急了,什么昧良心的话都讲得出来,没得意思。实力悬殊,再对付他,没达到目的,倒先吓出他一身病来,杨非雪准备将目光对准高长行,打蛇打七寸,治病要逐根,他只要好了,再来十个进文都没有用。
进文抽抽搭搭离开,孙远风风火火来到我红叶馆,孙远即是‘面具寻人’那晚,捉流萤的小伙子。为了进文,杨非雪今日特地挂上歇业牌,孙远家住得远,来一趟不易,她自然将这件烦心事搁在一边,接下生意。
不知是紧张还是跑了一路累的,孙远的脸上冒着汗,这依然抵挡不住他兴奋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那是一种在田中劳作多年的朴实又坚定的目光。
杨非雪的心一下子柔和起来,正常取向就是好,怎么看都顺眼。